第58章
人和人的熱絡可能隻需要一個契機……比如現在,兵哥們一個個都熱絡地攬著木家兄弟,一口一個小六小七,熟稔得就像大家是從小一起長大一般。
有個娃娃臉兵哥還借著酒意舉手說道:“我提議,等咱小六考武舉的時候,咱們一起去給他打打氣。嘿嘿,我聽說這次有很多浙東的小子也都參加了科舉。嘿嘿,咱就想看看那些人驚掉下巴的模樣。”
木白正捧著一個燒餅啃,聞言抬起了腦袋,含含糊糊道:“浙東?”
“浙東的都不是好家夥。”娃娃臉兵哥給他擦了擦小臉,“真漢子,還得看咱們淮西的,那地方老出偽君子。”
“阿四!”邊上一個兵哥忙按住了他。
娃娃臉撇了撇嘴,沒繼續說,反倒是樂顛顛地對木白說:“六啊,我同你說,到時候你去參考的時候呢就先躲在誰背後,假裝自己是誰家的弟弟,等正式開考的時候再一展身手,保管震撼全場。”
“胡鬧,你這不教壞小孩嗎?”
“這怎麽就教壞小孩了?”娃娃臉振振有詞,“兵者,詭道也。詭道是什麽?就是計策啊!你說那些人都是去參加武舉的,不帶個腦子怎麽行?他們自己想不到家屬跟不到備考區,那也怪不得旁人啊。”
“……這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哦。”
“有道理個屁!”另一個兵哥將兩人一起提溜走,臨走前衝著木白友好地笑了下,“小六啊,你別聽他們的,要比咱就正正當當比。你本來年歲就小,容易讓人說閑話,再玩什麽謀算反而落了下乘,到時候贏了還要被人尋著話柄,得不償失。”
木白點點頭,衝他露出了個大大的笑容:“我知,我會堂堂正正地擊敗他們的!”
一丁點大的小孩認認真真放狠話的模樣簡直可愛死了。兵哥猶豫了下,隨手丟開一個掙紮不斷的手下,然後摸了摸木小白的腦袋,帶著被萌到的表情飄開了。
莫名其妙得了個摸頭殺的木小白:算了算了,第一次見麵,忍了忍了。
“對了,你們方才說打賭來著。”朱標不動聲色地將兩個小孩往身邊扒拉了下,問道,“是打了什麽賭?”
“呃……”木白表情微微僵硬。
朝中有人的木白在離開雲南之前已經被科普過了大明的官員配置。
在皇帝爪牙麵前說他和小夥伴一起給洪武帝老家,欽定的中都鳳陽挑刺?木白還想看到明年的太陽。
然而,木白還是失策了,他雖然保持了沉默,但卻沒能捂住對大明諸事相當陌生的小夥伴的嘴。
好不容易聽懂一句漢話的哈拉提立即大咧咧道:“我們一起在找鳳陽的缺點,找得多的人贏。”
這話出口的瞬間,窗上的玻璃似乎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一陣冷風帶走了室內的熱乎氣,室溫驟降。
“怎,怎麽了?”一時間無論是觥籌交錯還是推杯換盞都停了下來,氣氛冷得太快,就連神經粗大的哈拉提都覺察到了不對。人高馬大的壯漢撐了一會,身形漸小,最後縮在了位置上用土話悄悄問身側捂臉的阿土:“我,我說錯了什麽嗎?”
這還用問嗎?
當著錦衣衛的麵說自己比賽找鳳陽的缺點,那不是就等於指著和尚罵禿驢嗎?都是瘋狂拉仇恨的事兒。
木白心裏的小人開始瘋狂捶打方才的失言的自己,哈拉提還沒搞清楚大明的官員製度,如今的情況當然不是他的錯,反而是自己,如果之前沒有提議打賭這件事情就不會有現在的麻煩了。
話是他提的,事情也是他鬧起來的,這一群錦衣衛也是因為他的原因坐到這兒的,無論從哪個角度木白都不能保持沉默。
沒事,木白深吸一口氣給自己打氣:反正他年紀小,大不了他就再改一次計劃,反正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隔壁的島嶼很有些本錢,要是當真翻車的話,他就出個海重新開始。
正待木小白吸氣準備破釜沉舟之際,卻見視線的焦點——朱富貴青年沉吟片刻後忽然換了個更認真的姿勢,竟是一臉真誠地說道:“怪不得人總說旁觀者清,諸位遠道而來,於鳳陽於大明都是旁觀的目光,還請不要在意,盡情暢所欲言。我承諾,今日之言,出了這兒不會傳到另一個人的耳中。”
朱標目光掃視了桌上人一眼,又看向了跟隨自己而來身份複雜的諸多護衛,意有所指道:“你們來參加科考,目的也是為了要做官,而要做官,最重要的便是需要一雙能夠看到優缺點的眼睛,以我之見,你們此舉極佳。”
木白小小鬆了口氣,明白這是他的新朋友在幫忙了,但他還是不敢將朱富貴的“暢所欲言”當真。
小夥伴雖然將此事定性為了【雲南來的外來群眾在觀察融入大明】的中性事件,但木白聽說大明官場可複雜,即使大家都是錦衣衛,也難保中間有誰和他富貴哥不對付,到時候去打點小報告什麽的,他豈不是就連累了朱富貴?
正當木白想找個話題將這一篇章翻頁時,卻見木小文油乎乎的小爪子舉了起來。
小孩子還沒有太多複雜的思想,也不知道成人世界有多少口是心非,一聽自己喜歡的富貴哥哥說可以隨便說,他立刻表現欲極強地舉起了小手。
在感覺到眾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後,從不怯場的木文立刻脆生生道:“阿兄說,鳳陽這兒的人過得都不太開心。”
“哦?那你阿兄有沒有說他們為什麽不開心呀?”朱富貴看了眼瞬間緊張到頭發都要豎起來的長子,故意逗他。
沒想到木文倒是字正腔圓地將這個問題答了上來:“阿兄說,因為他們獲得的和付出的並不對等,而這份不對等的原因是因為這兒的人太多了,所以大家都不開心。”
化名朱富貴的大明太子聞言微微挑眉,還要再追問,木白卻伸出手將弟弟抱到了小凳子上。頓了頓後,眼看著避無可避的小少年深吸了一口氣,將話茬接了下來:“我與小文精力、腳力俱是有限,采訪者多為普通的平民百姓,可能有些偏頗。”
聽他這麽一說,朱標反倒是露出了一抹笑容,他給小孩倒了杯茶,放到他麵前,隨後斂袖抬手,收起往日的慈愛縱容,而是以一種平等的姿態看向了這個少年:“一地利弊就在這平民百姓的一舉一動之間,若是去問那王侯權貴,還能有幾句真話?你但說無妨。”
木白欣賞地看了他一眼,覺得小夥伴真是看得透徹,隨後舔了舔下唇,道:“自洪武初年,遷入鳳陽者不下30萬戶,遷入者一律免三年賦稅,後因朝廷大修宮室,發勞役,又免租三年,期間還有因災免稅、舉國大赦等等,因此,此地百姓,自洪武初年之間至今斷斷續續免租了六年以上。”
“而理論來說,經過六年免稅得以休養生息的農戶,應當已經順利落籍,並且開枝散葉,但事實並非如此。”
“此前,我們共詢問了農戶四十三,商戶二十一,其中,在鳳陽生子一人者不過三十六戶,生子二人及以上者,不過十一戶。”
這個數字過於**裸,眾人紛紛露出了訝色。木白從袖中掏出幾張泛黃的紙張——這是在路上采買的廉價紙張,未經漂白,但是相當經濟實惠,用起來也不心疼。而在這些簡陋的紙張上,他之前已經用略顯淩亂的筆跡寫下了共六十四戶鳳陽居民的大致生平,以及幾張歸納總結後的數據圖。
木白將紙張放在桌案上,神情凝肅地說出了結論:“也就是說,當地的民眾在遷移之後,有意識地進行了避孕,他們並不願意在此落地生根,抽枝發芽。”
“我和弟弟出於好奇,便詢問了他們緣由。”可能是木家兄弟都是男孩,還都看上去模樣機靈,是不少女性最喜歡的模樣,他倆問話的時候幾乎沒有被拒絕過,他們也因此得到了比較可靠的數據。
木白說:“鳳陽人有意識避孕的主要原因是,他們認為生子會大大降低他們的生活質量。”
眾人聞言,表情均有些難以置信。
在以小農經濟為主的農耕時代,人口就是最重要的生產力。
娃娃落地後養到五六歲就能下地幫忙拾穗插秧,更大一點,還能幫著犁地。由於漢人不興分家,許多家庭哪怕人口再多都能在一套房子裏擠下,如此一來,養育成本更低。
相比養育成本,獲得的勞力加成更為可觀,多生兒子哪兒就談得上降低生活質量?
見眾人表情,木白淡淡道:“諸位是否忘了還有人頭稅。”
是哦!還有人頭稅,在場眾人是真的忘記了這筆稅賦,畢竟對於在這兒的大部分人來說,人頭稅的金額都可以忽略不計。
但對普通民眾而言,這並不是一個可以被忽略的金額。
大明的稅賦科條並不多,畢竟上自皇帝下及大部分管理層都曾經是被剝削的一員,對於北元複雜多變、隨意增加的賦稅項目可謂深惡痛絕。
因此,在建國後洪武帝取中唐時期的兩稅法與元朝的稅賦加以摻雜,形成了如今大明簡潔的稅務機製。
簡單地說,尋常百姓需要繳納的賦稅項目就是兩個,一個田稅,一個人頭稅——人多地少,繳納人頭稅,地多人少,則繳納田稅,商人則是繳納全部財產的三成為稅賦。
比起定額十取一的固定田稅,人頭稅相對比較動態。
一個人從呱呱墜地開始,一直到閉眼死去,這一生中他的賦稅額會有三次變動,沒有產出的年少時賦稅額最低,青壯時達到巔峰,年老時則會有所減免,若是到了高壽之年,國家還會額外給予補貼。
雖然稅賦會隨著人的年齡以及生產能力有相應調整,但對於尋常家庭而言,孩子從出生後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任何生產能力的,這意味著每個地少人多的家庭勢必要在孩子成長起來之前擔負這筆額外的支出。這是生養孩子的隱性成本。
而如今,本地的人們不願意生養孩子便是顧忌著人頭稅,怕誕下孩子會增加他們的稅負。
但這不應該啊。“可我朝人頭稅已是前所未有的低廉,還能以役抵扣,不至成為民眾負擔吧?”朱標對此有些不能理解,他眉頭緊蹙地問道,“可是此處有人擅自增稅?”
“起先,我們也以為是因為這個的緣故。然而本地稅賦並無問題,會有如此局麵隻是百姓心中有一筆賬——他們認為比起生育,雇傭民力更加合算而已。”木白搖了搖頭,說出了這個在眾人看來相當不可思議的答案,“本地的勞動力富足,有地的農民可以用相當低廉的價格雇傭無地之人來幫他們種地。”
“我們所探訪的大部分民戶幾乎都有被雇傭的經曆。”木白說道,“人力價格是由勞動力數量所決定的,換言之,正因為窮得吃不起飯而不得不出賣勞動力的人越來越多,所以,當地的農戶才能夠以極其低廉的價格雇傭到這些人。
“而為什麽這些窮的吃不起飯的人,會越來越多呢?”木白掀開了一張紙,將其推到眾人麵前,“這是我根據民眾描述所繪的當地的輿圖。”
當然,木白並沒有見過鳳陽縣的官方輿圖,這張地圖也是匆匆畫就,其準確度隻能說將就著看。
而就在在這張簡陋版地圖上,少年勾畫出了大大小小好幾個方框,有些框大,有些框小,有些更是已經連成了片。木白指著連成片的土地道:“這些土地是當地的富戶,從平民手中收購而得。”
大明並不限製土地買賣,開國至今不過十五年,整個版圖上大多呈現地廣人稀之態,也因此對於土地買賣管製得很鬆。
但鳳陽的情況不一樣。
大明統一的時候,鳳陽的人口隻剩下百十來戶,此後遷回的也不過三四百戶,剩餘的幾乎都是國家分錢分地遷移來的外來移民。
本地農戶的情況不論,那些移民居然倒賣國家分配的土地,這無疑就是在打洪武帝的臉。
而更重要的是,明明都是一起遷來的人,大家都是貧下中農,靠國家資助在這定居,又哪來的錢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收購土地呢?
鳳陽,可是大明的龍興之處,這些人意欲何為?
朱標的神色也跟著凝重了起來,青年蹙眉凝神的模樣一掃往日溫潤,反倒是顯出了幾分雷霆之色,看得邊上的護衛們都有些心驚膽戰起來。
佛尚有雷霆之怒,更何況一個自幼跟隨軍且治國理政守城指揮無一不精的一國儲君。
太子的溫和是相對於洪武帝而言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當真拿不起刀。
木白收回指著輿圖的手,輕聲道:“鳳陽的問題有三,田地不豐、災害頻頻是天災,太多的人口已經超過了這塊土地所能負載的範圍是**,政策支持力度不夠,無法讓當地的人安定下來的生存及就業環境,此為……”
他頓了頓,將後頭不太好聽的罵人話咽下了肚子,隨後若無其事道:“因此,此地勞動力廉價,為了活下去,條件稍差的民眾隻能出賣地產淪為佃戶,飲鴆止渴。”
“沒有自己的土地,這裏打零工的收入又低,平民失去穩定收入不敢生育,人口數量上不去,待到再過幾十年此代人年老喪失勞動力,年輕人數量漸少之時,現在已經開墾的土地都會退化。”
到時候,一場天災、一場兵禍就能讓鳳陽退回以前的位置。
甚至會更糟。
這些民眾們知道嗎?
百姓們或許不懂什麽大道理,也沒有什麽深遠的目光,但生活水平下降,治安環境也不如以往都是能實實在在感覺到的。
所以,他們才會在貧民聚居之地聽到了當地的一出花鼓戲唱道——“鳳陽本是好地方,隻是出個朱皇帝。”
雖然這樣說有點不太厚道,不過木白真的覺得大明開發鳳陽就像是在開玩笑一樣。
要造宮殿造皇城,遷入了大量的人口。鳳陽本就那麽大一點地方,主要的麵積還被修到一半的明皇宮以及已經竣工的明皇陵占用了,剩下的耕地又早就分發給了頭幾批到來的民眾。
這些為了造皇城被遷入的民眾就像是被騙了感情的小可憐一樣,原來造皇城雖然勞累,起碼還有一份收入在,現在不造皇城了,就徹底淪為無業遊民隻能打零工。
而他們又衝擊了本地的早期勞動力市場,致使民眾收入進一步下跌。
更糟糕的是,鳳陽本地糧產不豐,土壤也不肥沃,周圍十裏八鄉大家的情況也都差不多,現在人口大暴漲,本地糧食出產無法自給自足隻能引入外地糧食。
一個地方的糧食要靠外來那前提得是自己這兒的產值能夠彌補長途運輸帶來的額外開銷,如果鳳陽真的成了皇都或許還行,但現在這兒隻能算是一個掛著一線城市名頭的二線城市,收入低微的百姓怎麽受得了如此高昂的開銷?
偏偏他們又被戶籍鎖在了這兒,除非逃離當地去做流民,否則隻能守著自己的田產房子,祈禱家裏不要有任何意外,因為他們脆弱的經濟環境經不起任何的波折。
如此環境之下,原本並不起眼的人頭稅自然也就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
“要解決的話……”木白抿了下嘴唇,有些遲疑,但最後還是在新朋友鼓勵和期待的眼神中道,“不若試試在此地開發最需要人力的行業?”
什麽行業最需要人口和勞動力?
那當然是開礦和工商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