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河南省的首府開封是一座文化名城。

雖然這座城市在金元時期飽受摧殘,但到底底子雄厚,除了有好吃的糖果和各色美食外,當地的書店也是非常值得一逛的。

這兒曾是北宋的都城,是整個北宋乃至於整個東亞極其重要的文化和經濟中心,也因此,在戰亂之中此地被金蒙鐵蹄來來回回地犁了數遍。

那些追逐黃金玉飾品而去的掠奪者們不知道的是,整個北宋王朝最珍貴的寶物,此時就立在他們麵前。

在如今的開封太學內,有一整套在宋仁宗的主持下自慶曆元年開始鐫刻,曆時二十年,直至嘉祐元年才完工的石碑,它是繼唐文宗開成二年完工的開成石經之後再一次對儒家經典進行大規模整理、考究後留下的稀世珍寶。

雖然其中有後蜀所刻的廣政石經在,但廣政石經主要參考了唐文宗的版本,所以,以舉國文人之力編纂修建的北宋石經其實是相隔228年之後對唐石經的再一次正本溯源。

經過宋元戰爭,石經不可避免地毀損了一部分,但當地的書局亦是留下了數量相當可觀的石經拓本可供參考。

不過這種拓本價格昂貴,一般學子都會選擇更為廉價的手抄本,而一些手頭比較拮據的學生則可以通過抄經的方式換取生活費,雙方也算是各取所需。

但是,這其中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個問題——質量不一。

石經體量巨大,其上鐫刻的文字經過了三百餘年的風霜洗禮已不如往日清晰,眼看手抄之下難免會有錯別字。如果照著錯別字學可就糟糕了,所以一般的學子在購買完手抄本之後還得去原碑邊上校對一番,如果手上有參考書的話,也會特地跑來核對一遍。

木白現在幹的就是這件事。

他此前在雲南昆明也買了不少書籍,但想也知道,能夠流到雲南的書籍,中間必然是經過了不少隻手。

金元時代的統治者對於文化完全不經心,更別說官方去收集整理儒家經典了,自南宋滅亡後留存於世的大部分文書經典都是自刻、手抄版本。

盡管他可靠的小夥伴沐春已經幫他更正了一部分,但其中錯處還有不少。機會難得,在逛完街買完手信之後,木白就立刻拉著弟弟和一起科考的小夥伴去開封太學校對參考書啦。

不過,開封太學作為全國重點學校可不是想進就能進噠!這得感謝他們應屆生的身份。

拿著參考書一核對,木白才發現這其中的問題有多嚴重,他和阿土的表情都嚴肅了起來。

無論是他的書籍還是阿土的書籍,包括在四川買的書冊都沒能幸免,所有的經書上都有錯誤,隻是多少的問題。

其中一些錯誤很是離譜,已經不是少個邊旁部首的問題,而是出現不少同音異義詞乃至於音意都完全不同的詞!

很明顯,有那麽一波人為了節省時間提高效率,采取了聽寫的方法,而偏偏書寫者技術不過關,這才造成了這等慘劇。更糟糕的是,還有一波人以他們的文書作為模板,來了個拷貝大走樣。

說是慘劇可真不是木小白誇大其詞,要知道這些學習的人可不是在看小說,看小說的小可愛們遇到大大出現錯別字多半眉頭一皺就忍過去了。

但文字這種東西一旦牽扯上政治可就沒那麽簡單了。

那些在政壇混的文人腦袋裏都打了八十個結,你以為是錯別字人家以為是別有用意,隻是考試不合格也就罷了,要是被哢嚓了豈不是很冤?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短期內看不出來,但長期很要命的問題。

“所以說為什麽我也要來核對這個……”

哈拉提看著手裏的書冊和石碑上的文字,兩眼直冒圓圈。對一個漢話都還在現學中的人來說,核對碑文實在是太高難度了。

漢文真他媽難學!

當然,木白一行人還是給予了這個初學者應有的溫柔,他們完全不要求哈拉提能夠看得懂這些字,隻要他一個字一個字核對,發現形狀不一樣的就圈出來,到時候木白和阿土會再進行核對。

但就算是大家來找茬,這種毫無記憶點的圖案對哈拉提來說難度也相當大。

終於,在第三次痛苦地揉了揉眼睛後,哈拉提發出了想要罷工的聲音。

彼時,木白正往跑來跑去幫忙運送書冊的弟弟嘴裏塞攪攪糖。聞言,木白抬起眼,看向了在一旁舉著毛筆核對的阿土。

原本核對的主力軍是他和阿土的,哈拉提其實是過來照顧幾個小孩的,沒想到被阿土指揮著也上了“前線”。

“如果我們不來做這件事,那很有可能我們會成為最後一批走出雲南前往應天府的學子。”阿土的眼神從手裏的書冊上移開,麵容平靜,語氣亦是十分平緩,但說出來的話卻字字驚心。

“哈拉提大哥,你沒有參加過文試,可能不知其中關竅。我在經過成都之時,稍稍打聽了一下當地的鄉試卷子。”

木白頓了頓,一臉沉重地接下去說道:“即便大部分試題都沒有公開,我所能詢問探明的題目不過幾題,但管中窺豹也知曉了他們的試卷難度。”

“他們的難度是我們的兩三倍。”木白正色道,“這才是大明學子的正常水準,而我們的試卷,指揮使在出卷的時候,可能放了一整個滇池的水。”

“哪,哪有那麽誇張?”哈拉提被他嚇了一跳,不由道,“我們一路上也不是沒有遇到學子,你倆不是都同人家說的好好的?我漢文不好,但我也聽過他們誇獎你。”

木白聞言和阿土交換了一個眼神,齊齊露出了一抹苦笑:“哈拉提大哥,你見著狗狗作揖覺得好玩不?”

“好玩啊!”哈拉提有些莫名,誰能不喜歡會作揖的小狗狗呢,多稀奇啊。

但麵對兩個少年人無言的沉默,他的表情漸漸變了。哈拉提不傻,一個能靠著吃百家飯長大還沒有討人嫌的孩子或許耿直,卻絕對不傻,青年從兩個小夥伴的態度中讀出了一個他並不喜歡的答案。

“是的,在他們眼中,我們就和那條會作揖的狗一樣稀奇。”

說出這樣無情話語的少年抬眼,直直看著他:“因為我們是從他們眼中的不毛之地來的人,他們會覺得這樣的地方能教出能交流的人就不錯了,若是會幾句儒家文學,那更是稀罕事,所以他們並不介意誇獎兩句,就像當初你看到我提弓射箭時誇我一樣。”

“這種誇獎,是從高處俯視的,是充滿了容忍和理解的,而我……”他一字一頓道,“我不想被這種態度對待,也相信家鄉的年輕人不會願意接受這樣的對待。”

“但這不以我們的意願為轉移,我們是雲南籍,作為新歸化的百姓,大明的皇帝一定會給我們一定的優待。這份優待也的確能夠使得我們可以以家鄉佼佼者的身份來到應天,來參與這全國最重要的文人相聚。”

“我們的鄉試卷子確實比尋常郡縣簡單了不止三五倍,但就算雲南布政使司出的題目再簡單,進了京城大家考的都是一樣的卷子,難道我們要接受苦學多年然後來三日遊的結果嗎?難道要所有未來的雲南學子都要來經曆如此一遭嗎?”

“你知道我們與漢人的學生差在哪裏嗎?”阿土也低聲開口,“我們並不比他們笨,教師的資源在以後也是可以想法子彌補,實在不行我們也能回去重新學上幾遍,但是這書……”

木白輕輕拍了一下自己寫滿校正的書冊,接下去道:“我同阿土哥做校對的書冊其實來源並不相同,我的書是在昆明買的,還有一部分是先生為我默寫,阿土哥的書則是從漢人商人那邊購得。因此,我們兩個人的書定然是來自於兩個不同的刊印方向。”

“但相同的是,我倆的書冊均有錯誤,阿土的書是前元時期購買,錯率一成,我的書則有三成的錯誤。這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我們雲南的學子在未來要通過科舉入仕的可能性,從根本上就比漢人少了三成。長此以往,錯率還會越來越多。”

“若是這書上的東西錯了,那就像是在栽種時選錯了種子一樣,無論怎麽耕耘怎麽培育,都長不出正確的苗苗。”

“而屆時……”

木白接下去道:“屆時,大明的朝堂裏不會有來自雲南的官員,不會有人站在雲南人的立場上為雲南說話,沒有人會去為陛下講解雲南的習俗,緩解滇漢之間的矛盾。長久以往,雲南永遠都是他們不屑於與之親近甚至於感到對立的存在。”

雲南和應天府,遠隔千裏之外,溝通的難度和重重的無解就像是高山一般將雙方的人群相互阻隔。

地勢複雜,且有不同的族群摻雜相居的雲南受漢文化影響極低,對於如今的漢人來說,雲南人就是徹徹底底的蠻夷。如果沒有人成為雙方溝通的橋梁,那麽雲南人在人們心中永遠是那個動不動就使用蠱蟲和投毒的蠻夷。

一直這樣下去的話,若是出了什麽天災人禍,第一個被放棄的就是雲南。若是雲南起了什麽兵亂,大明亦是會直接派兵暴力圍剿。

投鼠忌器的器如果不夠精美,主人是不會想要花費力氣去“忌”的,直接把器和老鼠一塊兒滅了更輕鬆。

而那對於當地的民眾而言將是滅頂之災。

“所以,我們能做到的,就隻有趁著陛下對雲南之地還有慈愛之心時,盡可能也盡快地培養出堅韌的人才。”見青年人神色動容,木白和阿土互看一眼,雙方極其有默契地一人握住了哈拉提的一隻手,“哈拉提大哥,我們是雲南第一批考出來的學子,無論如何,我們的未來都不會太糟糕,但是,我們的親族不一樣。”

“如今的鄉試是由當地的府衙出卷,而倘若有一天改為中央出卷,那麽我們的家鄉很可能會麵臨一個人都考不出的窘境。”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瘋狂給青年洗腦。

最後,擊倒哈拉提的是木白的一個假設,“哈拉提大哥,你是雲南的武舉亞魁,我也知道雲南有很多像你一樣強壯的漢子,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武舉也要考經義那會是怎樣?”

在青年驚恐的眼神中,木白補充道:“前朝宋朝的武舉就要考《武經》,如果到時候大明當真效仿前宋,屆時,家鄉再強壯的猛士也通不過武舉。到時候,我們雲南真的是要全軍覆沒了。”

年輕的雲南武舉亞魁驀然抬首,瞳孔緊縮,默默注視著這兩個比他都小的年輕人。這兩個小少年所說的話語就如一道驚雷劈下,將他渾渾噩噩中的驕傲自滿全數焚燒。

見哈拉提露出驚恐之色,木白自覺火候足夠了,開始給人煲雞湯:“地位這種東西是要靠自己去爭取來的。我們是第一代人,也是大明了解雲南的橋梁,如果連我們都不去努力,不去競爭,那麽將來我們將毫無話語權。”

“行了行了!”責任心超強的哈拉提,已經被自己的內疚和責任感壓得快要喘不上氣了,他發出了一聲悲鳴,捂著耳朵大聲喊道,“我看,我繼續看,總行了吧。”

他多少也知道這兩人是在誇大其詞,但他也知道那可怕的未來的確是有可能發生的。

對於他而言,那種未來哪怕隻有一分可能發生,他也不敢去冒險啊!

哈拉提掙開兩人捏著他的手,咬牙切齒地重新撿起被他摔下的書,踩著重重的腳步走向碑林,那冒著火的小眼神簡直要將碑林上的文字烤化。

被掙脫開的沐小白和阿土少年互相用眼神擊了個掌,也跟著摸出書本繼續去抄錄了。

旁觀這一切的木文小少年,目送著哈拉提氣勢洶洶的背影嗦了口嘴裏的糖果。

作為一個聰明的小朋友,從被安排任務開始,木文就沒有掙紮過。他同情地看了眼被嚇到表情慎重、冷汗涔涔的哈拉提,有些感慨地想。

作為一個不聰明的人,聽聰明人的安排就可以了,別的真的千萬不要多想,否則會被聰明人洗腦洗成傻子der。

在木小弟的心中,他的兄長就是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對於阿兄下達的命令,木小文從不掙紮。

所以,乖巧的木小文有糖吃,而意圖反抗的哈拉提得到的隻有精神攻擊。

不過,遺憾的是,哪怕四個人群策群力,用出了180分的努力,直到被留在大部隊裏的羅老先生來催著他們出發,他們的校對工作也不過隻完成了一成。

對此,哈拉提表示擔憂不已,而早有準備的木白和阿土兩人則表現得十分淡定。

“你忘了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了嗎?”阿土笑嘻嘻地拍了下哈拉提的肩膀,“我們接下來可是要去大明的國都啊。雖然聽說大明的皇帝並沒有鐫刻石經,但是我想,在國都裏販賣的書籍準確度應該相當高吧。”

“而且如果我們能夠考入國子監的話,就可以免費借閱裏麵的書籍了。”木白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放鬆一點,別這麽繃著了。

沒想到的是,哈拉提一個反手抓住兩人的手爪子,一臉慎重地拜托他們一定要考入國子監。為了督促兩人,他還和阿土換了個位置,坐到了之前他完全看不入眼的馬車上,好讓兩個年輕人在一起背書,他則在後方監督。

為了不打擾兩人,就連木小文也被擄到了小馬車上,加上原本就坐在車裏的羅老先生……木白仿佛能聽到租來的馬車那痛苦的呻吟。

於是接下來,同行的商隊便驚奇地發現,他們隊伍中那幾個穿著五顏六色異族服裝的雲南小夥子們,一個個都像變了個人一樣,不串門了,也不說笑了,偶爾即興表演的說書活動也沒了。

一行五人就像是苦行僧一般,人高馬大的那個趕著馬車,手裏還拿著一冊書,一雙虎目死死盯著騎馬的兩個年輕小夥子。

前頭兩個小夥子也不聊天了,都在背書,學習的氛圍簡直不能更濃厚。

但眾人觀察了下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其實拿著書的那個似乎聽不懂兩個小年輕背誦的是否正確,反而是坐在他邊上晃著腳丫子的小娃會出聲提醒

“阿土哥哥你背錯了,無憂者的是文王不是以武王啦,周文王才是那個有爸爸開創事業、兒子繼承事業的幸運鵝。”

“木小文,好好說話哦。”背書背得頭疼的木白用現成的例子教育弟弟,“官話不標準的結果除了為難自己,還容易給別人帶來遺留問題”

木文眨眨眼睛,字正腔圓地將方才的發言重複了一遍,然後美滋滋地享受了下阿兄的誇獎。

現場的氣氛一度十分的兄友弟恭。

孤身一人前來慘遭兄弟倆智商碾壓還要被盯著背書的阿土少年簡直要崩潰了。

他嗚嗚咽咽了下,艱難地吐出一行字:“我不想努力了。”

“不行。”責任心極重的哈拉提板著臉斥責,“之前你還同我說要為了雲南未來的學子做出榜樣呢,你這麽快就忘記了嗎?”

那是為了騙取勞動力啊,誰知道這個戇戇真的當真了?!

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阿土趴在馬上嗚咽出聲。

他可惡的小夥伴還在身邊無情鞭策。

“阿土,快背啦!我們的目標是過了會試啊!我才十歲呢,你不能指望我吧?”

騙子,都是騙子!

阿初阿土是真的要哭了,剛出雲南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麽同我說的!

無意間旁聽到這一切的太子殿下摸了摸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傅忠走來想要稟報之時,就聽到他在嘀咕自己以後的諡號可以叫“文”什麽之類的。

傅忠:???

你一個還活著的太子為什麽要去想自己死後的事情啊?

你不懂……太子殿下憂鬱地看了他一眼。誰都有不想努力的時候,能當個鹹魚躺贏,誰想自己努力喲!

他也很想沾兒子的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