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午時正,是府試官方的下考時間,然而當爾呷牽著激動不已的木文提前了一小會兒抵達府衙時,卻並沒有接到理應下考的木白。
我師弟呢?我那麽大一個師弟呢?
爾呷先是懷疑自己看錯了時間,重新抬頭辨別了下日頭,還原地立了根小棍子重新觀察了下影子的情況。片刻後他將疑惑的眼神投向了府衙。
和他有一樣動作的還有湊過來看熱鬧的芒布路群眾。
在眾人灼熱的目光注視下,府衙門口的小吏終於還是沒能沉住氣,他身形不動,嘴巴卻朝一旁努了努,示意爾呷往那邊看。
爾呷一腦袋問號地看過去,也沒看到師弟的人影,隻覺比起這兒的清靜,府衙的側門簡直熱鬧非凡,他們站在五十步開外都能聽到那裏的起哄聲。
“哈拉提,再來一個,不要輸給小娃啊!人家可是踩著凳子和你比的。”
“哈拉提,人家可都能當你兒子了啊,拿出你的爺們勁頭來,否則老娘保證這兒十裏八鄉的絕對沒有人能給你說上媳婦!”
“哈哈哈……哈哈拉提你聽到咱大姐的話了不?為了媳婦努力啊!”
“閉嘴!”一道暴躁的男音從人群中傳出,“哥都比完了,合格萬歲,多一箭浪費你們懂不懂?”
“噫!”圍觀群眾頓時發出了更大聲的喧嘩。
“那兒怎麽回事?”爾呷往那邊看了兩眼,總覺得聽到了很了不得的關鍵詞,忽然,他眨眨眼,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畫麵般張大了嘴。
就見他一伸手,將原本牽著他手執著地盯著府衙大門的小孩抱起架在脖子上,“阿文,你看看,那邊的是你阿兄嗎?”
突然被舉高高的木文一點也不害怕,小孩一聽到阿兄的名字立刻興奮地用小手遮在額頭上做眺望狀:“哪裏哪裏?阿兄在哪裏?”
此時,那邊的人群在一聲沉悶的“噸”響後又發出了一聲喧嘩,木文頓時被吸引了注意力,眯眼看去,下一刻,小孩立刻興奮得撐住爾呷的腦袋蹦了起來:“阿兄,是阿兄呀!”
“還真是那小子啊,還以為我看錯了呢,他怎麽跑那兒去了?”
爾呷嘟囔了一句,拍拍木文的小腿示意他坐好,衝著衙役道了聲謝後便舉著著小孩往人群中擠了進去。被喧嘩聲吸引過來的不隻他們兩人,滇人熱情,見有人搞不明白裏頭是什麽熱鬧紛紛熱心科普,等爾呷艱難地擠到人群前列時他也差不多弄明白裏麵發生什麽事了。
這裏是大明武舉的府試現場,比起文試可以同時測驗好些個學子,武試顯然耗費的時間有些長——當然,這主要是因為這裏的考試器材數目不夠,否則也能像文試一樣來個批次通過。
但也正因為拖了不少時間,所以武舉吸引了更多的關注者。
而造成如今的局麵倒還真不是因為有人比武那麽簡單,芒布路的人民也是很挑剔的,他們是因為聽到有個九歲孩童來比武才過來看熱鬧噠!
九歲小孩……
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的九歲小孩,而且還恰好帶了戶籍冊能夠參考的,還能有誰?!
“阿兄啊啊啊啊!!”他頭頂視野高出常人的小孩已經激動地告訴了他答案。
爾呷默默伸手扶了下小孩,生怕這孩子蹦躂得太歡掉下來。就在同時,隻聽一聲箭矢插入草垛的悶響,人群中發出了一陣喝彩聲。
銅鑼敲響,一個男聲報出了木白的最後分數:“考生木白,三十步,十射九中,射科過!”
“哇哦!!”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讚歎,“可以啊小夥子,有前途。”
“哈哈哈,小郎君,等你不用踩著凳子射箭的時候,大姨我給你介紹媳婦啊!”
“哈哈哈哈,春姑,那我先給我家閨女報名啊!”
“滾,你閨女還在你媳婦肚子裏呢,人孩子都多打了,湊什麽熱鬧!”
木白臭著臉從小凳子上跳下來,對身後的喧嘩充耳不聞。
他將箭袋解下,將其和弓一起遞給了邊上的小吏,麵對小吏的道喜聲也隻是勉強扯出一個禮貌的笑容,隨即便一臉乖巧地後退幾步,試圖偏頭躲開圍觀群眾的灼熱目光。
就在他站在原地等著整理現場核實成績的不到一炷香時間內,木白那藏在鞋子裏的腳趾一個個往下摳地,快要將穿著的布鞋摳穿了。
這些人為什麽句句不離小凳子?他隻是個九歲的小孩啊,身高跟不上靶子的高度明明很正常啊!
定靶射擊的話若是起始點不在一個平麵上的話,難度會有巨大加成,所以,小吏為了公平起見才會提議給他加個凳子,並不是因為要照顧他的身高。
可惡,早知道他寧可多放幾根箭適應一下靶子也不踩凳子了。
正這麽想的時候,木白忽然聽到一聲脆生生的“阿兄好帥!阿兄最厲害了!”
就在人群中,高出眾人一截的木文小朋友雙手大張上下揮舞,小臉紅撲撲的,嘴角的笑容更是燦爛得堪比天上的太陽,整個人顯眼極了。
見到木白看了過來,小豆丁躥得更激動了:“阿兄呀!!”
木白大驚失色,指著自家那個變成小跳豆的弟弟,大聲嗬道:“木小文,你給我好好坐著!”若非開考後不能離開考場,他都要蹦過去了。
爾呷趕緊將這小子拉住,衝著考場內的小孩比劃了個放心的手勢:“沒事沒事,我看著呢。”
但下一瞬間,爾呷的表情就僵硬了,因為他看到他家小師弟遠遠衝著他點點頭後居然向著一個棋盤那麽大的石頭走了過去。
大明測量體質使用的石頭刻有凹槽,如此可以方便應試者抓舉時著力。按照應試標準,隻要將這塊石頭舉過頭部並保持三息即可。
但這對於小孩子來說,成年人的臂寬並不是他舒服的用力尺寸,所以木白嚐試了下後便另辟蹊徑,隻見他他搓了搓手,蹲下身直接抱起了這塊石頭,隨後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直挺挺得站了起來。
這已經夠讓人驚奇了,接下來的一幕更是讓人倒抽一口涼氣——木白直接做了個向上拋舉的動作。
在沒有扣手固定的情況下,小孩的這個動作立刻讓周圍的人都退後了兩步,就怕他突然鬆手,被砸下來的石頭殃及到。
在大明,一石差不多就是一個成年人的重量,這兩石的力道砸下來,不死也得去半條命。
但木白的力道控製得很準,一拋一接之間,手勢變換,轉瞬就將石頭穩穩舉過了頭頂。
現場一陣喧嘩,邊上的小吏計時完成後立刻敲鑼。木白順勢將石頭一推一頂放回了它原來的位置,若非石頭落地時沉重的擊地聲,大家都要以為他舉起的是個籮筐呢。
……這……
現場眾人一片鴉雀無聲,隻有小吏朗聲說道:“考生木白,舉石二石,過!府試合格。”
坦白說,其實隔開三十步射箭上靶需要極強的臂力和控製力,在內行人看來比之舉起兩石難度更高,但人就是視覺動物,尤其是看到一個小孩子舉起比他還龐大的石頭,那感官絕對不亞於現代人看到外表纖細可愛的蘭花螳螂重拳出擊時的那份風中淩亂感,就連知道師弟挺能打的爾呷也不例外。
唯一不受到影響的大概就隻有鼓掌歡呼的木小文吧,估計在這個對兄長的濾鏡有十米厚的小孩眼中,哪天他阿兄徒手舉鼎都不會讓他詫異。
“等等!”爾呷在小孩連番叫好和抖動小屁股的騷擾中回過神來,他一把拽住將戶籍冊放在考籃裏後便想要接過弟弟的木白,急聲問,“你,你怎麽在考武舉?文試呢?”
“考完了,我提前交卷了。”木白把弟弟摟在懷中拋了兩下,全身都是考完試之後的輕鬆感,“那啥,我考完文試之後對那題目有點拿不準,覺得可能要落榜,正好看到這兒武舉可以現場報名就直接來參加了。”
作為一個剛剛將養家絕學交出去的兄長,木白其實是很有養家壓力的。如果這次科考沒有考上,那以他們家的家庭收入勢必銳減,弟弟的生活資源也會有所縮減。
這怎麽可以?他弟弟還是個崽崽啊,窮什麽也不能窮著孩子。
所以他給自己加了一個雙保險,如此文的不過還有武的,總有一個能去讓他去吃公糧。現在已經確認通過武舉,頓時讓他放鬆不少。
早知道還能有武舉,他之前何必辛苦讀書啊!想到這點,木白還真有些捶胸頓足的懊悔之感。
“那萬一文試你也通過了呢,你要怎麽兩個一起考?”爾呷看著沒心沒肺的小師弟,嘴角抽搐了一下,“而且要是文試沒過,你要怎麽和先生說你準備棄文從武?”
木白的眼神漂移了下,隨即理直氣壯道:“過了就一起考唄。這才是府試呢,之後的難度應該會步步增加,總有一個會被刷下來。而且存在即合理,既然沒說不允許讓人同時報考兩門,就是說大明也是願意招收那種文武兼備的人才的吧?”
……說的也是哦。
不太了解大明情況的爾呷想想師弟的話,覺得似乎也有些道理,“不過師父那兒不好交代……”
“師父不會怪罪的啦。”木白心很大,他將弟弟往上摟了摟,在小娃肥嘟嘟的臉蛋上蹭了下,“文治國,武定邦,治國安邦放在一塊不是挺好。君子六藝中還有射、禦呢,可見老祖宗也希望後輩可以做個文武全才。先生怎麽會因為我去考了武舉怪罪我呢?肯定不會的啦!”
重複了兩遍呢……師兄覺得你這是在自我安慰哦。
爾呷悄悄吐槽,隨即他甩了甩頭將思緒甩走,一手攬上木白的肩膀將他帶往酒樓:“行啦,考都考完了,放榜前想什麽都沒用,為兄帶你去吃點好吃的,這季節可是吃菌子的季節哦。”
“我們這兒有什麽菌子?”木白有些茫然,大部分的菌菇都喜歡在溫暖潮濕的滇南生長,烏蒙山區卻海拔高,氣候寒涼,雖然地處蘑菇的主產地,但他還真沒見過什麽菌菇。
爾呷師兄神秘一笑:“不知道了吧,我們這兒有個大寶貝,叫羊肚菜,這菌特別嬌貴,別的菌子采摘後不碰亂下頭的根,來年還會長,但羊肚菜則不,它長不長得看心情。”
“但沒法子,這菌再嬌貴也得伺候著,誰讓人好吃呢,和雞湯搭配起來簡直是絕配,那味道香的,保管你離開了雲南還得想著這一口吃的。”
爾呷嘴巴一陣巴巴,看著木家兩兄弟口水都要流出來的表情頓時覺得成就感十足,他一拍胸口豪爽道:“你運氣好,為兄正好打聽到今年有人摘到了這羊肚菜,這不,帶你去飽口福咯!”
“師兄最棒啦!!!”木白立刻歡呼出來,被他牽著的木小文也有樣學樣地舉起了一隻爪爪跟著一起叫。
看來木文小小年紀開口就是馬屁的源頭終於找到了,很吃這一套的爾呷師兄笑著被兩個小師弟拉著向他早已定好的酒樓走去。
而就在同一時間,另一個人卻完全沒有心思品嚐美食。
作為芒布路的首府兼閱卷官,宋濂看著木白的試卷與他的答題紙沉默了許久,才在府承的輕聲詢問中歎了口氣,揉了揉眉心:“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稿紙也是計入閱卷範圍內的?”
是的,在正式考試過程中稿紙雖然並不計入審閱項目,但是當考官對於考生的思路有異議時可以申請調閱稿紙,稿紙上的邏輯思維能力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參考項目,不過這是不能說的秘密喲!
這小家夥在稿紙中侃侃而談,在答卷中卻是避重就輕,對於他這個同時看了兩個文件的人來說簡直就是答題人燒好了饕餮盛宴,卻就端給他了一盤白粥醬瓜。
雖也清淡可填饑,但怎麽看都意難平啊。
宋濂在木白的答卷上畫了一個圈,表示一審通過,遞給了府丞留底,自己則是將稿紙留下細細品味:“待到武試成績出來了一道公布吧。”
“呃……”府丞略一遲疑,見宋濂似乎將注意力轉回了文書,想了想還是將心頭疑慮說了出來,“下官正是因此來請教老爺呢,那個,這考生在文試結束後……還去考了武試。”
宋濂撫須讀卷的手一頓,差點將心愛的美髯扯斷。
一貫溫文儒雅的老者猛然抬頭,不可思議道:“你說什麽?”
“下官是說,文試通過的這位考生木白還去參加了武試,而且也通過了,是武舉僅有的兩名錄取者之一。隻是他年歲著實太小,加上文武都參考了似乎有些不合規矩。”府丞麵上也露出了為難之色,“所以,老爺您看,咱們是將他全錄用還是擇優?”
武試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的,通沒通過大家都清楚,所以,如果要將這小子PASS掉肯定要在文試上動手腳啦,但老實說府丞剛上任就遇到這種事心情也是怪複雜的。
在自己的任期內如果能出個文武全才傳出去也是一則美談啊,尤其是在雲南這個不毛之地,多有麵子啊,但偏偏這小孩年紀太小,旁人得了消息隻會覺得他們有所偏袒,到時候反而會惹上是非。
惜才之心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惰性相互糾纏的結果就是府丞將這事捅到了他們新上任的知府麵前。
宋濂揉了揉額頭,感覺自己的腦仁一下又一下地抽痛了起來。
嗬嗬,該說不愧是那位的孫子嗎,這不走尋常路的一套,還真是遺傳呢。
咋不遺傳一下他學生的乖巧懂事呢!!?好的不學盡學壞的!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孩子的教育,孩子家長和老師通常都會互相甩鍋。
比如……
宋大學士:這個學生是怎麽回事?浪成這個樣子!這肯定不是我們儒家的教育出了問題,是血緣的鍋!
宋大學士(推眼鏡):我學生這麽乖,太子妃也溫順可人,一定也不是他們的緣故。……果然……是因為那個浪的飛起的洪武帝吧。
宋大學士(痛心疾首):後天教育難道改變不了先天血緣嗎????這和聖人說的不一樣啊!
洪武帝:嗯……這孫子怎麽回事,怎麽那麽皮?朕這麽穩重,朕的太子也這麽穩重,太子妃也是宜家宜室,果然是因為老師的問題吧!!
洪武帝(痛心疾首):朕這麽優秀的血緣傳下的孩子都會被教歪,可見教育是多麽重要!
木小文:OwO
作者君:→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