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戶籍登記完畢後,木白便陷入了忙碌的備考。

芒布路的府試定在了八月十五,給木白留下的隻有不到十天的複習時間,這還包括了趕路的時間。

時間之所以如此緊湊是因為雲南地處偏遠,加上此前芒布路處於戰亂,來自中央的諭令傳達的時候比別的地方稍稍晚了些,但為了追上大部隊的節奏,隻能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了。

好在雲南不像別的省份有大量的參考人口,所以可以免去縣試直接府試,除去通知和趕路的時間勉強來得及。

至於準備?嘿呀,時隔十年第一次考試,到底考啥,別說考生了,連考官都是茫無頭緒,大家憑著感覺來就是了。

事實證明,宋濂的決定完全沒錯,十五日那天,整個府衙門口都熱熱鬧鬧的,但全是來看熱鬧的,參加文試的考生隻有木白一個人。

拎著小考籃被眾人圍觀的木白感覺自己就像是什麽參展的珍稀動物一樣,那感覺別提有多古怪了。

被這氣氛感染,原本牽著他手的木文小朋友也自動自發地和他拉開了距離,十分沒有兄弟義氣地站到了王老先生一邊,表示要和他劃開距離。

一陣大風吹過,呼啦啦卷起地上的灰塵,木白感覺自己的心有點涼颼颼的。

好在這種尷尬沒有持續多久,不一會兒便有一小吏手持文書自衙門內走出,朗聲道:“考生,芒布路秀芒村,木白,九歲,且來報道!”

“考生……”小吏剛要重複第二遍,就見麵前人影一閃,突然出現了一個衣著整齊,皮膚黝黑,手上還拎著個小考籃的小孩。

小孩恭恭敬敬地將戶籍冊子遞了上去,小吏接過展開後一看,謔,還是最新版本的戶籍證,敲了昆明的印,一看就是關係戶。

小吏有模有樣地對著畫像和本人看了半天,便將戶籍冊合上遞還了回去。倒不是他不負責沒有重新審核身份,實在是這年齡跑來考試的要找個替考也難,加上戶口簿上那張小臉,簡直就像是照鏡子一樣,出不了錯。

小吏揚手將手上薄薄的隻有一張紙的報名名錄重新疊上,又看了眼府衙門口送考的、看熱鬧的人群,示意他們盡快散了,莫要在府衙門口聚集,自己則是帶著提著小籃子的小孩進了府衙,邊走邊朝裏堂唱喏:“考生入場——”

“那個,不用搜身嗎?”木白乖巧坐到中堂內的座位上,在眾衙役的注視下將文房四寶放好後有些遲疑地問道。

“不用不用。”接他進來的小吏笑眯眯地在邊上放上了一個香案,過一會那上頭便會插上用來計時的線香,聽到他的問題後,小吏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你不需要。”

木白腦袋上冒出了一個小小的問號,但片刻後他就知道自己為什麽能有此“特殊待遇”了。

府衙內的兩位考官、八位衙役,一共二十隻眼睛全都盯著他一個人。

在這種全方位無死角的盯防之下,哪怕真的要作弊也不可能做得了啊喂!這種情況下就算沒打算作弊,也要被這種眼神看得寫不出來啦!!

木白嘴角抽搐了下,在周圍大漢們瞪得仿佛是銅鈴一樣的眼神中打開了自己的試卷。

答題答題,就當周圍的人都是木小文養的那些毛啾,起碼他們還沒弟弟養的那些毛啾吵呢。

大明如今的科考製度承自大宋,也是三級科考製度——鄉試、會試、殿試,鄉試在地方舉行,會試及殿試則是在應天府。

不過和宋朝不同的是,大明的科考現如今增加了預選考試,木白現在參加的就是這種預選考試。

因為是第一次預選,地方有些抓不準出卷力道,加上出題人是就資質而言可以做會試主考官的宋濂,所以,木白拿到手的這一份試題其實已經是比照著會試難度的了。

木白首先翻到了最後一道大題,這是他的個人習慣,如此便可在回答小題的時候順便琢磨一下最後一題的答題思路,但當他看清題目後不由微微一愣,有些錯愕地抬眼看了眼主考官。

宋大學士此時正坐在席位上,闔目垂頭,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態,顯然是不打算和木小白進行視線交流。

木白倒也沒指望從這位主考官這兒得到什麽指示,他隻是因為詫異反射性地做出了這一舉動而已。

這張試卷的最後一題洋洋灑灑寫了一堆提綱,但總結起來其實就一句話——如何讓雲南變成大明的雲南。

這可不是一道簡單的題目,也絕不應當出現在以篩選為主要目的的府試之中,離譜程度差不多就和小學畢業考出現了議論文讓你談談中美關係差不多。

但唯一的參考人倒是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他甚至還覺得考官還挺跟時政的,就是出題有些太犀利啦!

在雲南的地界裏頭出這樣的題目是不是有些……唔,不過想想也是,就算來參考的都是本地人,但既然來參加科舉就是準備做大明的官員的,俗話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從這一刻改正想法也沒毛病。

木白很快就將前頭的題目答完了,翻到最後一題時先是猶豫了下,抽出了之前都沒有用過的稿紙在上頭羅列了下大綱,最後挑挑揀揀地將一些比較溫和的政策填了上去。

他基礎紮實,此前又經曆過各路神仙三番兩次的集訓和提點,這份試卷的基礎部分對他而言並不算太難,是以交卷的時候三炷香還剩下近一炷。

木白檢查了下卷麵,發現沒什麽問題後便舉手示意交卷。

離開了被全程盯防的考場,木白很沒有形象地伸了個懶腰,一直被人緊盯著的緣故,愛麵子的木小白隻能保持端坐的姿勢,時間久了還是有點累的。

因為提早交卷的緣故,府衙門口並沒有圍觀等待的人,來送考的師兄和弟弟也不在,應該是找地方歇腳去了。反而是隔壁的小門熱熱鬧鬧的,還時不時傳來呐喊助威的聲音。

木白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那處,想著反正也沒事,便也過去湊了把熱鬧。

他剛靠過去,就聽到有人用土話說了句:“哈拉提,你不行啊,才兩石,是爺們就上三石!”

裏頭有個人氣急敗壞地怒吼一句:“別屁話,要求是隻要兩石,老子去扛三石不是白費力氣嗎你個哈皮!”

這時候,木白已經仗著身高鑽到了人群的前方,就見到一個青年人脫光了上衣,正在滿地塵土中拍著手喘息,他的背後有一塊巨石放在地麵上。

木白歪歪頭,就看到一個很眼熟的小吏舉著一塊牌子走了出來,用僵硬的土話喊道:“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大明武舉,舉石兩石,30步射十中四者即可過關。”

囧,這裏居然是武舉的考試現場。

比起文舉先報名後考試的格局來說,武舉居然采用的是現場報名當場考試的模式。

不過仔細想想其實也有點道理,文舉畢竟要準備試卷,武舉的考試用品則是可以循環使用,而且公開比試更容易激起男人的好勝心,沒準原來不打算報名的也會在氣氛的烘托下加入。

若是再加上幾個會炒熱氣氛的……

有個小年輕適時開口,隻見他大聲用土話喊道:“過關了就能當官?”

小吏顯然也是早已有準備,一聽這問題一串流利的回答就脫口而出:“還需要參加更高一等的比試,全過了方可授官。不過,即便沒有通過上層考試,本府亦是發放精米一石、海鹽三鬥、布一匹以資鼓勵。”

說著,他還指了指邊上堆放獎品的地方,補充了一句:“參加過後續試煉方可領取。”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都**了起來。按照如今的市價來說,這些獎勵已是非常不錯。

尤其是鹽這種管控物資,三鬥鹽差不多是一家人兩三年的開銷了,更何況還是海鹽,在不靠海的雲南,海鹽是可以當藥來治療大脖子病的,堪稱有價無市。

但問題是領這些東西還得參加下一級的考試,誰也不知道下一輪會考什麽呀。

當地人對官府的不信任是從元政府時期遺留的,即便明政府接管此地後,政策和態度總體能稱得上是和善,但天下烏鴉一般黑的想法根深蒂固,更何況大明軍隊在平叛時候砍人的姿態也是相當的利索,大家心裏還是有陰影的。

一聽到要離開本地去別的地方參加後續考試,有些人就猶豫了,還有人勸說場中的青年要不還是算了,得去外地呢。

此時,場中的漢子擼起了袖子,顯然是已經休息好了,他接過弓箭大吼一聲:“老子才不怕,連我們家的小羊都知道,不爬上高山就躲不開危險,不去人少的地方就沒有最細嫩的牧草,這個道理你們還不懂嗎?”

富貴險中求,這個道理大家當然都是懂的,隻是……嗨,那不是還是不相信會有這好事嗎?

滇地人尚武,而且此地未開發的叢林數目眾多,這兒的男丁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學會了如何使用吹箭狩獵小型哺乳類給家裏加菜,稍大一些更是會自製弓箭。

由於地形緣故,負重爬山更是常有的事,大明的要求對他們來說當真不算太難,主要是離開故土去別的地方參考這件事讓人禁不住有些猶豫。

木白歪著腦袋想了想,忽然舉起手來,“我要報名。”

他個子本來就小,現在加上手臂的高度也不過就是成人的正常身高,其實也不起眼,但是字正腔圓的漢話在此時格外招眼,一瞬間就被身心俱疲的小吏捕捉到了。

但等他轉過頭來,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時就有些無語了,滿臉就是“你來湊什麽熱鬧”的無奈。

是的,這個小吏還真是個熟人,之前木白在登記時候替下的那個攔著土族做登記卻因語言不通而差點崩潰的人就是他。

因為此前有過幾麵之緣加上對這小孩印象頗深,小吏對木白的情況還是相當關注的,所以此刻看到木白的時候更加震驚了。

你怎麽會在這兒?你現在不是應該在府試嗎?

木白沒顧得上仔細打量小吏震驚疑惑的表情,上前兩步就遞上了自己的戶籍冊子,朗聲道:“芒布路秀芒村,木白要報考武舉。”

“謔!”這下子圍觀的人都聽到了他的話。有些人不懂漢話,但看到這麽個小個子來參考都十分驚奇。

“是小娃?還是長得矮?”

“肯定是小孩啊,正常人哪有這麽矮的,就到咱腰吧這娃娃。”

“嘿呀,你不知道有些人是天生矮嗎,就那個侏儒什麽的……”

木白頭頂冒出了一個小小的青筋,在小吏遲疑著接過他的戶籍冊的時候又特地用土話補充了一句:“九歲!”

你才侏儒,你全家侏儒,我還是個小孩呢,先生說他這麽高已經是正常水準了好不好!

“呃,你……”小吏捏著木白的戶籍冊左看右看,試圖找個能做決策的人,但是周圍的兵哥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沒人肯給他出主意。

孤立無援的小吏隻能重新抽出上頭發下來的文件,反複看了幾遍就像找個拒絕他參考的條令。

木白見他那模樣輕咳一聲:“別看了,上頭沒規定年齡。”

坑爹啊!小吏嘴角一抽,發現文書上真的隻說了不接受有犯罪記錄的人參考,沒規定考生年齡。、

這或許是因為大明的皇帝想要給那些因為暫停十年科舉而被耽誤的年長者一個機會,誰能想到居然會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娃來湊熱鬧參加武舉不是。

既然沒有規定年齡,那自然是可以參加的。小吏捏著筆抄錄下他的信息後隻覺得頭痛欲裂,看著這個小娃在原地蹦蹦跳跳扭手扭腳做準備的模樣,還是決定調換一下考試的順序:“你要不先考箭科吧?”

看著小孩那小身板,小吏覺得不像是能舉起兩石的模樣。舉重可不是個小事,一個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射箭倒是安全些,隻要別射到自己身上,最壞不過是扭傷。

他想的挺好,若是木白在射箭這一關被刷下來,自然就不必考舉重了。

理由也是現成的,邊上不是還有個考生要比試,就說重複利用場地得了。

木白從對方未盡之語中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他倒是沒對他人的不信任有什麽負麵情緒,反而衝著對方露出了大大的微笑,隨即便甩了甩手腕,做起了事先準備。

“那個,小郎君,我們的靶都是成人高度,要給你搬個凳子踩踩嗎?”

木白:“……要。”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這次科舉應該是木有武舉的,大明的武舉開考的次數並不多,主要是因為明朝的武官一般都是家中繼承下來的職業軍人。

另一方麵大明還有軍籍補充軍人人口,所以明朝的武舉隻能說是一個聊勝於無的補充手法吧,想得起來就開,想不起來就不開。

其實這一點還挺可惜的,明朝的戶籍製度(就是匠籍、軍籍、民籍那玩意)在初期的確是保證了普通民籍的生活安定(明朝普通百姓不用參與到戰爭中去)但是也導致了階級固化與腐朽,以至於社會百姓沒有了進取心,失去了活力和流動性。

而且因為老祖宗的一個決定,致使後代子孫不得不跟著前人的腳印來走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不公平,畢竟有些行業是真的吃天分。

戶籍製度是在清朝被取消的,所以清朝對於武舉的依賴性比較高。

但值得吐槽的是,武舉誕生是在武則天時期,也就是唐朝,當時的科考項目還是射箭、摔跤之類的搏鬥類項目,所以當初武舉選上來的人才質量比較高。

但到了宋朝就變成了主要以兵書為主武力為輔,從此一路延續。

或許有人覺得這是宋朝人腦袋有問題,但其實不全是。到了清朝時候考慮到要求武夫讀書這個可能太難為他們了,曾經將文舉題目簡化,結果導致社會對武舉的地位看得更輕,認為武官都是莽夫,以至於人才紛紛棄武從文。

清朝末期帶兵打仗的大部分都是文官,還美其名曰“儒將”就是因為這個道理。

所以一個朝代中武將人才的選拔和任用是很重要噠。

就像我們現代宣傳上也是,你看電視裏的征兵廣告很少是給你展示兵哥哥一拳頭能砸碎幾塊磚,(這個好孩子不要學,傷身體)或者是可以做多少俯臥撐,多少引體向上,射擊打靶能中幾槍,反而是會給你展示一些很高科技的東西。

比如外行覺得不明覺厲的飛機操作界麵,坦克界麵,雷達數據圖這類東西,搞搞計算,通訊偵查,甚至還動不動就從高校裏招兵(作者君當初也想去噠!但是身體素質不過關,放棄了)鼓勵博士碩士加入軍隊體係等等。這都是塑造了現代軍隊文武兼備的形象。

在現代沒人會覺得當兵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反而很光榮就是因為軍隊在我們心裏不是一個卑賤的職業,而是高大上,又有情懷又有待遇還有尊重。

但放到十來年前吧,還是隻有考不上高中的人或者貧窮到養不起孩子的家庭才會把孩子送進去。當時如果問:你的夢想是什麽,絕對沒人會說我想做個軍人。

所以想想如果軍隊沒有轉型,哪怕再怎麽宣傳人民子弟兵的概念,是不是也讓人不想參軍?

如果有人問中國最大的優勢是啥?其實我覺得應該是我們有五千年的曆史,所以現在發生的事情擁有的教訓都能在曆史書裏麵找到答案,老祖宗的經曆和智慧可以幫助我們少走很多彎路。

畢竟曆史就是研究人的學問,而無論經過多少年,人始終還是那個人,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