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當聽到木白提及自己會當地語言,可以幫忙翻譯和登記後,他立刻被拉到了隊列的最前端江湖救急。被攔住的土族見他會說些本地土話,加上身上的衣裳亦是當地特色,也稍稍斂了些慍色。

那個憋氣憋到麵色發紅的兵哥一聽有人可以頂崗,立馬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給木白騰位置。

有了他的加入後,土族和大明的新派官吏總算能夠進行有效溝通了,氣氛緩和不少。

少年沒想到的是,這一坐,他就坐了四天。

羅羅族的文字非常難寫,他們的文字不像漢文一樣有邊旁部首和一定的組詞規律性,每個字都是獨立代表一個意思不說,各部族的文字還有差異。

因此,在此處生活近兩年的木白雖然勉強能讀能說,但書寫卻有些困難。

不過,機智如他,當然不會被這點困難給難住。

木白特地在桌子邊上放了一個沙盤,讓需要登記的人先自己寫一遍名字,他再和人核對一下,確認無誤後便直接謄抄,順便他還在邊上貼心地寫了個簡單的中文音標,方便以後接管的大明官吏核對。

見著木白在自己的名字邊上畫方塊字備注,幾個羅羅族人好奇地湊了過來,“這是我們的漢人名字?”

木白一愣,看了眼自己寫的字,為了方便辨別,他寫的都是最簡單直白的常用漢字,若是用作名字的話似乎顯得有些普通了……

正要開口,邊上的兵哥就已經提前一步應了下來:“沒錯,你的名字翻譯成漢字就是這樣。”

木白頓時大驚,回頭看他,兵哥滿臉嚴肅,小表情正直極了。

所以,為什麽說這個世界上老實人的謊話是最可怕的,就因為兵哥這張臉,哪怕此後木白怎麽解釋自己隻是寫一下並沒有什麽規律,居然沒人相信他。

木白隻能抽搐著嘴角另外給自己增加了一份工作——給有需要的羅羅族寫上他們的漢名。

他簡直要捂臉了。

盡管木白已經再三和人解釋,這個隻是漢人讀音的文字,並沒有原名的意義,更是和他們那通過命格占卜過的帶有特殊含義的姓名沒有任何幹係,但羅羅族人對此卻十分粗神經地表示完全沒問題喲,反正他們也看不懂嘛。

這方麵不要那麽不講究啊!而且你們明明就是要離開漢人政權的管轄地,為什麽要對那個漢人名字那麽感興趣?明明就沒有用啊啊啊!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隻要別人拿了我沒拿就是吃虧”嗎?但是,問題是那真的隻是很直接的音譯,毫無藝術和技術含量啊!

在發現這些羅羅族人是真的對自己的漢名感興趣之後,本著負責任的態度,木白稍稍多用了點心,試圖用一些比較複雜且帶有特殊含義的漢字替代之前的直譯名,結果反而被羅羅族人給嫌棄了。

理由很簡單粗暴——

“這個筆畫也太多了吧?還是之前那個好,我要之前的!”

木白木著臉將原本的“霏”字劃掉,改成普普通通的“非”。不就多了個雨字頭嘛,這有多難記?

霏霏多美啊。“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意境很高有木有,霏霏還有茂盛成長的意思,這名字一聽就讓人覺得頭發很多的樣子,比起【非非】可好太多了。

哼,他要是有個妹妹就取這個名字。木白咬著牙根給人改了名。

可惜木文的名字已經寫上戶口了,他剛見到弟弟的時候文化水準不高,換成是現在他非得給這小子改個更好聽的名字不可。

木白一邊在腦中跑馬,一邊將沙盤推平,然後看著下一個掛著花一樣笑容的壯漢拿起小木棍在沙盤上寫寫畫畫後一臉期待地看著他,他是真的有些不是很明白這個本來很官方的登記活動為什麽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這有啥,不是挺好的嗎?”第三次騎著馬將登記完畢的土人從登記處(不知不覺就有這個名字)帶走的兵哥聽到木白的話後回了一句。

頂著木白疑惑的小眼神,兵哥一臉輕鬆地拿起了桌上放著的一個青褐色的果子就往嘴裏塞,隨即一張臉頓時就變了顏色,整個五官都皺了起來。

“別吐,這個是雕梅,是一個小妹妹的一片心意!吐出來很不禮貌!”木白連忙伸手按住他的嘴,看著那人的表情還有些不可思議,“而且這個明明很甜!”

“我是因為甜到齁才想吐的!”被人強捂住嘴的兵哥滿臉苦澀地強行將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咕嘟咕嘟喝下一杯水後又吐了吐舌頭,“天哪,這個都甜到發苦了,你怎麽咽下去的?”

“會嗎?我覺得挺好的啊。”木白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嘖,不愧是小孩的味覺。”兵哥小聲吐槽了一句,他扭頭看了眼新到的一些土族群眾,歎了口氣,“還有完沒完,這是本地人都要走完了不成?”

“沒有全部,差不多三分之一吧。”木白粗粗點了下人數,神色也沉了下來,他扭頭看了眼烏撒路的方向。

不知道沐春去往烏撒路的路上是不是安全,是不是已經將如今的情況和沐將軍說了,如此情況如果再不采取措施還真讓人有些擔心。

還有弟弟那兒也是,他家弟弟一個人留在家裏有沒有乖乖的,糟糕,他應該提醒弟弟住到師兄家裏的,家裏這麽久沒打理,一定都是灰。

正想著呢,突聽兵哥一句憤憤的怒罵脫口而出:“該死的水西藹翠!這麽明著挖人。”

“應該不是他們。”從家裏情況中回過神的木白搖了搖頭,他轉了一圈手中有些分叉的毛筆,輕聲說:“藹翠部不過是個立起的靶子,背後一定還有他人。”

“哦,小夥子,你這想法倒是很別致啊。”一個鶴發老者在小吏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在木白身旁落座。

這一突然出聲把原本聊天的兩人都唬了一跳,木白更是直接跳起,疑惑又恭敬地問道:“您是?”

“哦謔謔~”老人發出一陣慈祥的笑聲,“有人看你忙不過來,就去找我來幫忙了,我是來幫你一起登記的。老夫雖然年紀大了,寫得慢,但應該也能幫上點忙。”

木白哪敢應他這句話,忙恭恭敬敬地將紙張和沙盤遞了過去,又給老人倒了一杯茶,甚至還取來一塊小帕子給人蓋住了膝蓋,一係列動作貼心極了,一看就是做熟的。

老人挑了挑眉,十分享受地喝了一口茶水,接著上頭的話題:“小夥子,你為什麽覺得不是水西藹翠挑得這些人遷徙,而是另有他人?”

木白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掃了眼站在他背後的小吏,略有些遲疑。老者笑得臉上褶子都起來了:“我們就隨口聊聊,不礙事。”

“我不知道藹翠部有多少人,但是迄今為止我所遇到遷移的人口已經快要破五千人,且收攏的也不僅是羅羅,還有納西、傈僳、布朗等族。若非對方如此貪心,我還不能確認。”

木白頓了頓,打量了下老者麵上的表情,見其聽得認真便接著說道:“我想,再愚蠢的部族首領都不可能一次性收納數量如此龐大的外來移民,更何況還是不同文化不同部族的移民。”

木白抬首,一雙烏眸熠熠生輝,眼神裏竟是有幾分興奮在:“此舉目的當是為了挑撥離間,大明與遷出部族生出矛盾,強行扣留也好,放任人口離開也好,懷疑藹翠部對大明的衷心也好,因為人口大量湧入,藹翠部無法承擔以至於被並吞亦或者生出矛盾也好,他都能從中得利。”

“這是陽謀。”

陽謀,便是通過步步算計,寸寸緊逼,斷去所有的道路,哪怕是將坑挖在你麵前,你明明知道是坑,卻也避無可避。

那背後之人是站在了一個相當的高度,以整個雲南為棋局,以明軍和土族為黑白棋,邀請遠在應天府的洪武帝對弈一局呢。

對方已經在棋盤上放下了一個雙環扣,無論洪武帝踩中哪個扣都能咬掉他一口肥肉。

敢如此挑釁一個新生王朝的開國皇帝,此舉是何等的狂妄,但於旁觀者而言,這又有種圍觀強強對抗的刺激感。

老人聞言大樂,他一邊擊掌一邊道:“那依你看,此謀何破?”

他正準備側耳傾聽呢,哪知木白居然垂下眼簾,做一臉乖巧狀:“不知道呀,這是大人的事兒,我還是小孩呢。”

“哈哈哈哈!好個小孩子。”老者直樂嗬,“好,大人的事就該大人去解決,你就再做一段時間小孩吧。”

沒等木白反應過來,他便興致勃勃地跟著木白學習如何登記,並且在木白又一次推薦【霏】失敗後嘲笑了他一通,然而片刻後,在“你行你上”的豪言壯語之下,就換木白嘲笑他推銷【斐】字失敗了。

“不就多了個文字嘛,我這也就四劃,你那要八劃呢!”老人很是不平,“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多好的一個字。”

“我那日出而林霏開的霏不也很好,一聽就是柔軟輕巧的小姑娘!”木白也很不平。

同樣推銷失敗的二人組在此刻站在了同一條線上,一致斷定:“他們的審美可真糟糕。”

“不過你小子居然知道日出而林霏開,莫不是也喜愛文忠公之作?”老人有些稀奇,“以你的年齡,這倒難得。”

“也談不上喜愛吧,先生教的。”木白很是耿直,趁著送走一批人的空閑時間趕緊扒拉飯食,“我還沒到決定自己喜歡什麽的時候呢。先生說我現在就是博眾家之長的年紀,所以什麽都得學一點,具體喜歡什麽得等以後有了自己的想法再說。”

“你那先生說法倒也有趣……”老人撫了下美髯,“那你是學了哪些,不妨同老夫說說,人各有所長,若是你那先生有不擅而老夫會的,老夫倒可代為……”

“景濂兄,你此舉便有些不厚道了吧?”一道木白極其熟悉的聲音自二人後方傳來,木白一扭頭,就見到自家先生正被師兄攙扶著從牛車上下來,後頭還跟著抱著什麽的弟弟。

木白大喜,立刻站起身迎了過去:“先生,您怎麽來了?”

“我聽文兒說你這兒缺人,正好我這把老骨頭也想趁著現在天氣好出門走走,便讓你師兄帶我過來了。”王先生拍了拍愛徒的肩膀,又上下打量了人一下,笑道:“不錯,壯了。”

“嘿嘿,還長高了呢。”木白有些小驕傲地昂起了下巴,和自家先生比劃了下身高,發現自己高了一寸有餘,頓時樂開了花,“先生您好像也……噫……胖了?”

等等,我親愛的老師,學生獨身在外曆險,您就算沒有茶飯不思的擔憂,起碼也要禮節性地憔悴一點吧?怎麽紅光滿麵的?這狀態這感覺,反倒是年輕了十歲啊?

木白有些被打擊到。

“先生這是一樁心事放下後的大喜。”似乎看出學生心中的腹誹,王老先生輕輕拍了下他的爪子,隨後將大半重量壓在了小徒弟身上,示意木白扶著他走到了老人身邊。

兩位半百老者久久相對,忽而,兩道熱淚滾滾而下,二人一個喊著“景濂兄”一個喊著“子充兄”抱在了一起,嚎啕大哭起來。

木白:囧。

突然感覺自己好多餘啊!

木白左右看看,一眼就看到弟弟噠噠噠走了過來,於是也順勢抱起了心愛的弟弟,一起加入到擁抱的隊列中。

無人可抱的爾呷師兄,頓時感覺有那麽點不太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