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木白等人此時所在的是烏撒路的中心區域。

烏撒路多山巒高原,石質堅硬,開路著實不易。

因而在元王朝長期放養的製度下,烏撒路隻有兩條主要通道,一條沿烏蒙山脈呈南北走向,是由沿途土族和官府陸續修建成的陸路土路,另一條則是三岔河和穀龍河兩條東西向的河流形成的水道,這兩條河一南一北,將烏撒路和隔壁的貴州連接起來。

而大家踩在腳底下的這條路是北線陸路和水路的交匯點,很顯然,麵前這一支大部隊出現在這兒的目的便是要走水路離開烏撒。

在任何時代,人民想要離開居住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自先秦開始便有規定,民在家為民,若在沒有開具路引的情況下離開了當地,則為“流”。

若是在流浪的過程中居無定所、沒有土地耕種又沒有正規財產收入,則為“氓”。

能讓老百姓放棄祖宅田產背井離鄉的原因,隻有一個——天災。

“氓”這個字的漢字分解便說明了這種狀態的嚴重性,“氓”,即亡民,若非麵臨死境,老百姓也不會背井離鄉爭取那一線生機。

因此在任何朝代,一旦出現流民,都會引起當地政權的注意。若是並未出現天災卻出現了流民,那便是在打帝王的臉麵了,因為那代表著出現了“人禍”。

而在封建王朝,會有“人禍”基本都是因為為王者禦下不嚴或者任用了貪官汙吏所致。

而無論是流民還是氓民,都勢必還會對社會的穩定造成巨大的影響,一個控製不好更是會引起民變,輕則傷筋動骨,重則發展成起義軍,乃至於王朝更迭。

因此無論在什麽時候,這種抱團遷移的行徑都是被嚴厲禁止的。

當然,這樣抱團遷移的情況也有可能是政府的行政命令。因為貧富差距和居民數量、土地分配等原因,王朝偶爾會發動民眾進行大遷移,將人多地少的區域人口引入地廣人稀的地方。

但不論是從這些人的麵色和精神麵貌,還是從他們攜帶的輜重數目上來看都不像是因為天災流亡的樣子。

而截至目前,也沒有任何來自大明皇帝的諭令是有關於民眾遷移的。

再者,如是要遷移,那麽也隻有外地人往雲南遷,萬沒有雲南人往外遷的道理。

綜上,這些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站在隊伍最前方的戚祥扣刀的手緩緩頂出了刀柄,對麵的土族民眾亦是握緊了防身武器。眼看著氣氛漸漸變得劍拔弩張,木白策馬上前,開始用當地語言遙遙與對方交流。

幸好雙方的一些詞匯雖有不同,但總體語序構成一致,勉強可以溝通。

幾句過後,木白回頭對身後的那些外地官員道:“他們說自己是烏蒙山羅羅族的族人,舉家遷移是為了去往貴州水西的羅羅族的族地進行部落的合並,此行有烏撒土族首領簽發的諭令,並非私自行動。”

戚祥聞言,眉頭皺得更緊。作為一個從建國之戰一路打出來的猛人,他對雲南本地土族自治的情況本就有不滿,再一聽聞這兒的烏撒土族居然將轄區內的人口推到外地去就更不愉了。

不過從程序上說,這些人的行為的確合法。所以,盡管非常想要找茬,戚祥還是忍了下來。

在對方出示了寫滿了鬼畫符的諭令之後,這邊官職最高的戚祥做了個“請”的姿勢。但是,雙方禮讓來禮讓去,誰都不願意先行。

——開玩笑,先走的人勢必要將後背露給對方,在雙方剛剛交戰過的情況下,這誰敢信得過對方啊。

但也不能一直這麽僵持著呀。最後,還是烏撒羅羅族的人先堅持不住,一個看起來像是領頭人模樣的男子衝著明軍微微躬身,隨後領著部族先行一步。

移動的過程中,羅羅族的人還時不時回頭打量這群銳氣十足的大明軍隊,表情也漸漸從謹慎轉為了疑惑。等雙方的距離漸漸拉遠後,木白都能看到他們投來的不可思議目光,似乎是在納悶為什麽明軍真的沒有追上來。

部族遷移的時候,所有的財產都要一並帶走,財富資產一目了然,任誰看了都想要分一杯羹。

若是在前朝,元軍兵士肯定要趁機要些好處費。到了後期,甚至還有些元軍兵士故意在土族部落遷移的時候以監督為名行勒索之實,這次和明軍撞上,他們都做好破財消災的準備了。

就,就這麽被放行了?

盯著對麵一下下飄過來的飽含各色含義的眼神,戚祥感覺自己的後背有些毛毛的,他惡狠狠地瞪了了回去,然後輕啐一聲領著部隊繼續前行。

這件事原本隻是前進途中的一個小插曲,但到了後期卻漸漸變了味。

因為他們在之後連續遇到了三批意圖遷往貴州水西的土人部族,甚至還有舉著火把連夜趕路的。

大半夜的時候遇到這麽支大部隊,雙方人都被唬了一跳,有一次更是險些直接打起來。

戚祥等人的神色漸漸轉為嚴肅,他們路上遇到的這些人加起來少說也有三千餘人,土人部落的確會時有部落合並之類的情況,但這麽多人全部在同一時間千裏迢迢去投奔一省之外的部落可不是正常情況。

“水西……莫非是藹翠部。”又一次和撞上的土族部落分開後,沐春喃喃道,“可是,沒道理啊。”

“阿春?”

見木白麵露不解,沐春解釋道:“藹翠部的首領是陛下親封的貴州宣慰使,此前大軍攻雲南便是從他處借道,還得其獻糧與適合山地作戰的駑馬。其妻奢香亦是出麵說服芒部、烏撒土酋勿助前元殘軍。”

“因助明有功,我聽聞今年二月藹翠得陛下親自召見,得賜寶鈔衣帽,應當歸番不久。”

剛做了討好大明的事情還拿了賞賜,轉頭就揮鋤頭挖雲南的牆角?如果這個事情是真的,那情況可就很微妙了。說嚴重點,這就是借洪武帝的刀把豆腐切開,然後端回自己家啊。

說白了,這和挑釁也沒什麽兩樣了。

偏偏洪武帝剛剛表揚了人家,肯定沒辦法立刻翻臉。做皇帝的窩火了怎麽辦?倒黴的當然是他們這些雲南本地官員啦。

誰讓你們沒看好人的?

在農耕時代,人口就是最大的財富,沒有人就無法開展農業生產,沒有農業生產國家就沒有賦稅。

土族雖然不免稅,但是為了以示安撫,他們的賦稅比起尋常民眾要低一些,加上土族經常可以做用農產品換封賞的事情,總體來說國家從他們身上取得的利益絕對沒有尋常百姓多。

加上土族還是當地的不穩定因素,國家還要在他們身上投入額外的監視成本……

此時,戚祥和沐春的神色都轉為了肅然。

木白左右看看二人,沉吟片刻後安慰道:“也未必有那麽嚴重,我聽你們說那藹翠夫婦都是聰明人,應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我不知水西情況如何,但芒部的羅羅族一族人口不過三千人,還是分村而居。水西即便要收納人口,也不會想要一次性吞並那麽多人。”

現在他們看到的已經有千餘人了,一次性加入部族三分之一以上的他族人口,還是看上去沒有經過重大打擊,內部結構完整的健全部族,除非這個水西族長是嫌自己日子太輕鬆,想要搞個政鬥玩玩,否則就是瘋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是自發行動?”戚祥眉頭蹙起,“放著好好的土皇帝不當,跑去給別人當小弟,這是腦袋被驢踢了?”

沐春麵色一變,長期長於政治中心的他在此方麵的嗅覺極其敏銳:“這恐怕是當地土族給大明的下馬威,也是試探。”

少年轉頭看向戚祥,正色道:“此事需速速上稟,一個不好可能會激起民憤。戚百戶,煩勞你護送阿白,我先行一步去將此事稟告沐將軍。”

沐春的父親沐英此刻正守在烏撒,雖然他並不是此地的行政官員,但若是烏撒這邊的土族出了問題,作為此地的軍事力量領導的沐英逃難逃追責。

“沐小郎稍等——”戚祥到底也是跟著洪武帝起兵的猛將,雖然一開始沒想明白,但聽到沐春說會引起民憤心中也大概有了數。

他頓時神色一肅,親點了三支小隊出來跟隨沐春:“此地距離軍營尚有些距離,若本地各土司有心謀算,恐怕會留下人截斷信息,還是帶上些人保險。”

沐春掃了一眼被戚祥點出來的人,見三支都是騎兵部隊便沒有拒絕。他衝著戚祥行了個軍禮,有些歉然地看了木白一眼。

得到友人微笑示意後,他和木白一個碰拳,輕夾馬腹,便帶著三十人快馬離去。

同時,戚祥亦是派出了一支小隊趕赴昆明,將消息傳遞給了傅友德,好讓他早做準備。

此後的事情便是大佬該琢磨的了。不過經此一事,木白和戚祥趕赴芒布路的步伐不免也變為急促起來。

剛跨入芒布路,木白等人便又和幾支抱團行進的大部隊撞到了一起,比之烏撒,芒布路毗鄰貴州的水西部落,且地形也更平坦,是以想要從這裏離開的人更多也不是什麽讓人意外的事情。

這麽多人遷移不驚動官府是不可能的,盡管這些土族部落有心避開城郭,但還是被當地官員攔下,一一登記信息。

木白抵達的時候恰逢當地土族和官員對峙之時,一方表示,我們是土官治下,不需要向官府出示文書,一方則說,我們是明軍,現在大明的陛下沒有分封你們為土官,你們就還是普通民眾,歸我們管,離開沒問題,但必須留下信息。

木白一行人的靠近,立刻引來了雙方的側目。

被雙方人馬殺氣鎖定的木白趕緊將自己的文書交給正眯著眼用狐疑眼神打量他們的小吏。聽他說自己是回家參加科考的,小吏神情稍鬆,校驗過信息沒問題後便直接放行了。

不過,接過文書的木白遲疑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還在吵架的兩方人馬,發現兩方人又吵了起來。

明軍小吏的土話應該是現學的,磕磕絆絆不說,語氣還硬邦邦的,這語氣顯然激怒了被擋下來的土族人。幾個衣著華貴的土族人當下就嘲諷開了,意思是就算我登記了,你看得懂我的名字嗎?

明軍的人少,但全披甲,武器更是寒光熠熠,殺氣十足。

土族人看似沒有拿出武器,但他們手中的農具殺傷力可不低,木白覺得兩方人距離打起來就差一點點。

一旦有一方沒有克製住自己,恐怕就是一場以族群為單位的戰爭。

他眯了眯眼睛,靠近戚祥說了幾句話。

戚祥一挑眉:“你確定?”

“嗯。”木白轉身將背簍放了下來,摸摸弟弟的腦袋,“阿文,你先跟著戚百戶回家,阿兄在這兒幫點忙。”

此時,木文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圓鼓鼓的眼睛半闔著,還帶著點水汽。一聽到阿兄說要分開,小孩頓時就將眼睛睜開了,他徑直在背簍中站起,探身看了看周圍的情況,立刻抓住了木白的手不放:“文兒不要先回去,文兒可以幫阿兄的。”

弟弟的反應完全不出木白所料,不過預判了弟弟反應的木小白也已經想好了解決方法。

就見他蹲下身,讓自己和弟弟的視線處在一個高度……呃,甚至還要矮上一點。木白一臉嚴肅地搭上小豆丁的肩膀,認真道:“文兒,你回去後是有任務的。這兒人這麽多,阿兄一個人可能還搞不定,你回去後把事情和村長說一下,請他派幾個會漢文的一起來幫忙。”

木文小嘴一癟,有些不甘願。木白於是又給小孩心中的天平加碼:“這個事情阿兄隻能交給文兒了,阿兄相信文兒可以做到的。”

小朋友倒抽一口氣,小臉頓時就因驟然被賦予重任而激動得發紅,他踩了踩腳丫子,昂起腦袋:“那,那文兒要啵啵!”

……這又是從哪兒學來的奇怪語氣詞?

木白嘴角一抽,捏了小朋友鼻尖一下,但還是按照弟弟的要求在他兩邊臉頰都親了一口,這才讓木文心甘情願地上了戚祥的背。

“沒問題嗎?要我留幾個人嗎?”戚祥調整了下甲胄的位置,一邊適應背後的負重一邊問已經開始擼袖子的木白。

“不用。”木白用繩子將袖管固定住,又拿出了隨身攜帶的紙筆走向了小吏,他衝著戚祥揮揮手,“戚百戶快些去吧,我不是小孩子了,心中有數的。”

戚祥嘴角一抽,看了眼走去和小吏溝通的木白,這小身板都還沒到他胸口,乳牙都沒換完,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兒。

按照他的標準,自己算什麽?老頭嗎?

正在心中吐槽呢,戚祥忽然感覺到自己束好固定的頭發被扯了一下,一扭頭,背簍裏的小祖宗正瞪著和那少年如出一轍的圓眼睛看他:“叔叔,快鴨,文兒有重要任務的!”

行吧行吧,一個兩個都是大爺。不過別說,這兩小孩還真是看著麵善,就衝著這一點戚祥不自覺的總會有幾分心軟。

青年將官衝著那邊的小吏們一抱拳,翻身上馬。他戎馬多年,騎術要遠高於疏於練習的木白,愛馬又是與他相伴多年,配合得十分默契。

因而,從他踩上馬鐙開始馬匹便開始奔走,待他坐穩,馬匹已經躥出一截。

這帥氣的上馬動作立刻讓坐在背簍裏的木文長大了小嘴,一串小孩撒嬌要學騎馬的聲音隨著馬蹄的奔襲被留在了空氣中。

木白:……

弟弟,就你那小短腿還騎馬呢,木馬你都騎不上去。

木白看了眼養父特地給他準備的短腿馬,留下了心酸的淚水。

他,他曾經也有兩條大長腿來著,但是現在砍號重來了,總覺得這個身體的生長速度有些讓人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