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阿兄,阿兄,不能抱抱!會壓到小寶寶的!”熱烈感動的重逢戲份被小孩尖銳的叫聲打斷了,木白茫然地鬆開懷抱,任由木文靈活地跳到地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掀開衣襟,露出了一二三……三隻毛啾齊齊探出腦袋,和木白對上了視線。

木白:???

為什麽就三日不見,弟弟就又撿回來了三隻雞?話說他是怎麽塞進衣服裏頭的?

不,等等,弟弟不會把這三個小家夥塞了一路吧?雞多能拉啊!木小文你不是有潔癖嗎?哥哥我出點汗就接受不了,小雞拉便便就無所謂嗎?也太雙標了吧!

木小文驕傲地對目瞪口呆的哥哥說:“這是阿花的崽崽!”

一邊說他還小心翼翼地將三隻小東西從衣服裏掏出來放在地上,大大方方地展示給兄長看。

木白定睛一看,頓時有些無語。這褐毛,這眼線,這爪子,分明是大號的鵪鶉……

木白回想了下阿花被送到昆明的時間,再看看麵前的小毛啾,覺得怎麽看都對不上,話說為什麽弟弟就帶了三隻幼崽來?

“它們的媽媽呢?”

木文小嘴一扁:“它們的媽媽也變成星星了,阿兄,文兒想幫它們找爸爸,好不好呀?”

我覺得可能不太好。木白嘴角抽了一下。

找爸爸,那不就是送阿花那邊嗎?姑且不說這三隻好像不是孔雀,哪怕真的是孔雀幼崽估計阿花也不會管。

雉科大部分的禽類都是大男子主義盛行,孔雀也不例外。

一般情況下孔雀都是一夫多妻製,雖然是群居動物,但雄性一般不承擔育雛的責任,照顧孩子完全是母親的工作,如果把三隻小孔雀送過去,沒準阿花還會覺得這是來搶奪它地位的潛在敵人。

到時候要是真的發生了什麽慘劇,弟弟脆弱的小心髒會不會受到重創?

這姑且不論,阿花現在可是被留在了昆明的中軍大帳內,雖然傅友德給這位養子留了幾個兵士負責傳訊,但昆明距離芒布路並不算近,若有緊急軍情也罷,送三隻毛啾過去算怎麽回事?這公器私用的影響未免也有些太糟糕了。

那把阿花接過來呢?木白認真思考了下這個可能性。

昆明的氣候四季如春,草木豐榮昆蟲也多,比起地處山區寒暑分明的芒布路,那兒才是孔雀最喜愛的生活環境。

最關鍵的是昆明還有野生的孔雀族群。有族群意味著什麽?有老婆啊。

在他們離開之前,重新長好羽毛的阿花已經摩拳擦掌準備找老婆生蛋蛋了,你說這時候把阿花帶回來當奶爸,這對阿花是不是有些太殘忍了。

木白有些猶豫該怎麽和弟弟解釋這個問題,而因為他的長久沉默,木文的圓眼睛裏已經沁出了兩泡淚花。

小孩兒特別乖巧,盡管遭到了兄長無聲的拒絕他也不大喊大叫,隻是扁著嘴低著頭,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落,這樣子看起來更可憐了。

木白心軟成了一片,但又實在為難,下意識扭頭看向了自家先生。

原本和朋友把臂相談的王老先生注意到弟子這兒的情況,腳下一轉,愣是拉著朋友轉了個身,用後背對著他。

被突然轉了半圈的老人家一呆,“王子充,你做甚?”

“哎呀,這是你這個沒有可愛小徒弟的老頭不能理解的煩惱了。”王老先生哈哈一笑,左右一看,愣是沒發現周遭哪兒有適合說話的地方,幹脆拉著人上了牛車。

至於撲簌簌落淚的小小徒弟?嗨呀,那不是還有他哥哥在嗎。

牛車上有個簡陋的小艙室,裏麵備了些茶水果盤,似乎為了讓人坐得舒服,還鋪了柔軟的被褥。

八月的滇北日照強烈,但若是避開日光,就會清晰感覺到山巒吹下的風也帶著絲絲涼意,相當愜意。

宋濂呼了口氣,他年紀大了,方才坐在大太陽下頭曬了會,加上驀然間見著友人情緒起伏有些大,如今還真是有些暈乎。

緩了緩之後,宋濂拍了下屁股下頭的軟墊,見老友動作熟稔地從小箱子裏摸出了幾個鮮花餅放在桌案上,頓時氣樂了,“王子充,你這老小子過得倒是不錯,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也沒好到哪兒去,丟了半條命。”王老先生有些唏噓,他從邊上的一個小火爐上拿來了一壺熱水,頂著老夥伴詫異的目光往裏頭丟了一小把茶葉,又放在爐子上加熱片刻後給宋濂倒了杯茶:“嚐嚐吧,本地人的喝法。”

宋濂接過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入喉滑潤卻苦澀。

這是當然的,以往有人用煮茶法的時候都要往裏麵撒點降苦味的東西,而方才這老王可是隻丟了茶葉,沒放別的佐料。

茶水咽下,齒縫間卻漸漸透出了一抹甜來,他不由一愣。

“有意思吧?”王褘笑了下,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我初初也不習慣,但後來也吃出了幾分意趣。這茶就和這塊土地一樣,初嚐一口,是苦的,苦勁過去了,就越來越甜。”

要讓王褘說,雲南這還真不是個好地方,山高坡陡,土壤貧瘠,日頭極大,偏偏溫度不高,欺騙性十足。老頭他剛到這兒一個沒注意在陽光下頭睡著了,愣是給曬到脫皮。蛇鼠蟲蟻比起北方多了不知幾倍,個大且帶毒。蔥鬱的山林中潛伏著各色猛獸,民眾不識教化,俗鄙聞者頗多。

但這又是個好地方,這兒有穀地,有地熱,有連綿的草場,有天然的氣候優勢所培育出的植物寶庫,有富饒而多彩的本地文化。這兒的人未得教化,卻天然而質樸,感恩而知足。

王褘便是因此在死局之中活下來的。

洪武初年,在將北元勢力趕入大漠後,雲南變成了朱元璋眼中最閃亮的一顆釘子,那閃閃發亮的模樣根本無法讓人忽略。

但彼時全國剛剛經曆了一場惡戰,群雄逐鹿也好北驅蒙古也罷,都將這塊土地的資源壓榨殆盡。

朱元璋是窮苦人出生,他也最清楚戰爭對於普通平民意味著什麽,因此如果可以他並不想打破如今的平靜,因此他在洪武四年緊急召回出使吐蕃的王褘,令其領使節團出使雲南,說服當時的梁王投降大明。

這在外人看來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要說服一人背離自己的宗主國,要麽靠誘,要麽靠勢。

梁王不管怎麽說都是居於群山之外,有山巒瘴氣庇佑,外攻不易,守成卻不難。

何況梁王若是做北元的梁王,他就是一地土皇帝,若是投了大明,別的不說,雲南是肯定不會讓他繼續待下去的,又要防備他和北元接觸,他的命運要麽就是囿於應天府天子眼皮下,要麽就是發配西北和沙子為伴。

無論如何,大明都給不出能夠讓梁王心動的價碼。

那靠勢呢?

大明建國不過四年,北有北元,東有倭寇,誰都清楚大明的皇帝不可能在此時和雲南開戰。

既然無誘無勢,王褘要如何說服梁王在此時投靠?沒人認為他能完成這個任務,所有人都覺得王褘此行是去送死。

明、元之間已是仇深似海,可沒有什麽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說法。

王褘則不,他帶著躊躇滿誌與滿腹經綸,懷著著必死之心走了五個月,於洪武五年六月抵達了昆明。見到梁王的第一時間,他便侃侃而談,將如今局勢分析得頭頭是道,滿朝文武均相顧駭然,生出投明之心,然彼時梁王心存僥幸,隻是安排王褘住在使館內,使出了萬能的“拖”字訣。

“我當時對此等情況亦是有了預料。”回憶起幾年前自己的舉動,王褘忍不住撫須,“於是我拿使館當做了學堂,開班授課。凡是有意學我漢家文化者均可入學,如此,倒也與不少學子結緣。”

“若是再給我些時間,我有把握能夠勸通梁王。隻可惜時不我待,彼時北元逃入荒漠,彈盡糧絕,他們是絕不可能放棄雲南這個糧倉的。我抵達雲南後半年,北元便遣使者至雲南,梁王生怕與大明交往之事被察,便將我藏於民居,不料還是被察覺,使者令梁王殺我以證其無不臣之心。”

王褘說到這兒搖搖頭,歎息一聲,眼中帶上悲愴,“我已做好殉國準備,怎料有一服兵役之士聽過我一堂課,便覺與我有師生之情,不願我死,遂冒死相救。然梁王為表心意,派出的追兵眾多,他不過一人爾,又如何能擋千軍萬馬?”

“那人原是個獵戶,他將我托給其同鄉,換上了我的衣裳帶著追兵入了林子,故意引來猛獸……”一語未完,一行熱淚已從眼角滑落,老人哽咽不已,“我被那獵戶的同鄉帶走,逃到了他的家鄉,得村人庇佑,隱姓埋名苟活至今,唯一想看見的,便是雲南歸附那一日!如今,我已如願。”

宋濂沉默許久,長歎一聲:“當真義士。”

他與王褘當年均是儒家大拿,桃李滿天下,見才心喜是尋常,傳道授業更是本能,從不圖回報,沒想到末了竟有人為了這半師之誼付出性命。

著實可敬可歎。

待到王褘情緒稍穩,宋濂又將自己來到此處的前因後果說與老友。

比起王褘的驚心動魄,他的經曆倒更有些怵目驚心的味道:“吾那不孝孫兒牽扯進了胡惟庸案。”

王褘頓時大驚,滿是不敢置信。胡惟庸案之大牽連之廣,連他在雲南都有聽聞,“慎兒,他不是一向行為謹慎,怎的會?”

宋濂擺擺手,“再謹爾慎之,也避不開官場人情,當年之事,不提也罷。”

“慎兒因此被誅,璲兒連坐,本來陛下連我這條老命也要一起拿去,被太子以為皇孫求福之名阻下,幸而保住,隻是被貶夔州。後我聽聞雲南一事,自請來此,沒想到你也在這兒。”宋濂苦笑一下,拍了拍王褘的手臂,“看,我與你一樣,都是靠著學生保住了一條老命。”

王褘嘴唇發抖,回握住宋濂的手,一時竟是不知該說什麽。

老友風雨一生,本該是告老還鄉含飴弄孫的年紀,卻失子喪孫,被遷他鄉,何其痛也。幸而有太子相保,否則更是要身首異處。

等等?

王褘忽然反應過來:“為皇孫求福?”

宋濂歎道:“是了,你於滇地十餘年,想必並不知朝中之事,我且同你大概一說。”

……

爐上茶水沸騰數次,車廂內的私語漸漸轉為寧靜。

王褘手捧熱茶,長歎一聲,“竟是發生了那麽多事……”

十年間,昔日蒼天大樹轟然倒塌,馳騁沙場的勇士化作塵土,兩個孩子呱呱墜地又無聲無息地離開。

唯一不變的,是那個連遭打擊的帝王依然向前的步伐,和他們心中對統一的渴望。

王褘離開的時候小皇孫還未降生,他對兩個孩子的去世更多的是對國祚傳承的擔憂,尤其在聽聞太子側妃呂氏有子,卻未得扶正時不由皺眉。

“為傳承計,應立呂氏為太子妃,扶庶子為嫡,陛下怎的……?”

宋濂微微一笑,他的視線穿透牛車的小窗看向窗外。

外頭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已經和好,此刻正蹲在地上玩遊戲,小的那個咯咯直笑,雙臂大開,護著身後的三隻毛啾,大的那個作勢欲撲,換來弟弟驚聲尖笑之後又及時收勢,逗得小孩氣喘籲籲。

見狀,當哥哥的那個立即停止了玩鬧,拉著弟弟過來給他擦汗,還將汗巾伸入小孩衣服內,癢得小娃左搖右扭,看得出兄弟二人感情極好。

“或許,陛下也在等著奇跡的發生。”

而現在,奇跡真的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