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曆史的蝴蝶
我有個自認為還不錯的習慣，就是每周都要去操場跑幾次步，畢竟高強度學習對身體素質還是有些要求的。
在回家前幾天的傍晚我再次來到塑膠跑道，調整好呼吸借著昏暗的日光慢慢跑著。
體育中考的時候專門學過三步呼吸法，現在我隻要跑步就自動切換到這種狀態。
大概十幾分鍾之後我注意到一個足球場上的看起來很結實影子在跟我打招呼。
“這不是成子嗎，好久不見啊。”
“啊，學長好。”
我大一曾經參加過一個足球隊，那個人是我的前隊長。他叫鍾夢尋，是曆史係的，今年應該是大四了。聽說他保研了本校的一位大牛老師，現在每天都忙著看書。
空曠的操場上濕漉漉的，沒有風但是仍然很冷。我穿上了搭在攀爬架上的外套，在他的示意下走了過去。眼前的人有著健壯的體格和粗壯的四肢，臉上卻仍然有一股書卷氣。
野蠻其體魄，文明其精神。我隻能這麽形容他。
“最近過的怎麽樣啊成子，忙不忙？”他一隻腳顛著球一邊跟我說。
“還挺好的，最近有點忙，學長也這麽晚回家啊。”
現在學校裏已經非常空了，去任何地方都不用排隊。
“是啊，我剛剛做完考古實習。”
“啊，是現在這個時候嗎？我好像之前聽說是暑假才有。”
“你知道南邊有一個大坑嗎？”
我明白了，他這是被當成苦力了。
“你說那個唐朝的遺跡嗎？我看報道說是一千多年前的。”
“不確定是不是唐朝的，隻是在裏麵發現了唐代的錢幣罷了。現在還不確定是啥時候的。你知不知道現在已經不允許閑雜人等靠近那個遺址了。”
“啊？發生什麽事了？”
受到這種待遇應該是發現了什麽國寶級的文物吧。
“你沒看到這幾天那邊已經被武警圍上了嗎？據說是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我們普通學生也沒資格得到什麽消息。”
他勾起腳把球一踢，足球順利地飛到他腦袋上，在上麵跳躍了兩下之後又準確落到了手掌上。
“那個坑……那麽大體積，裏麵應該有不少東西吧。”
“其實那隻是一個入口，我們當時隻被要求清理門口周圍的兩個隔間，但是再往下深入似乎有一個被掩埋的牆壁。”
體內跑步產生的熱氣漸漸消散，冷風一吹我流了點清鼻涕，而對麵的鍾夢尋隻穿著單薄的長袖足球衣卻渾身散發著熱氣。
“隻是兩個隔間就那麽大了。”
“其實我們隻挖出來牆壁的一角，不過……這不是最神奇的部分。”他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我聽說那個大門似乎是用強度很高的金屬做的，唐朝時候不可能有這種科技。”
我感覺這有點都市怪談的味道了，不過還是做出了一個很驚訝的表情配合他。
“哎，不說這個，我請你擼個串吧，咱倆好長時間沒見了。我今天跟你講的你別跟別人說嗷……”
※※※
烤肉這種食物很有意思，飽餐一頓之後你會覺得它有點膩，但是隔一段時間又非常想吃。這種周期性的食欲使得燒烤攤成為了所有城市的剛需，特別是在北方。
我和學長坐了一站地鐵到了我們最常去的一個小店，平常我們都是掃個共享單車騎過去的，但是現在騎車太冷了。
這家燒烤店在胡同深處，門邊的牆上隻貼著個不大的金屬牌子，如果不是專門來的話根本注意不到這個地方。推開保暖簾能看到雜亂的水磨石地板和淺綠色的牆裙，緊接著我就被眼鏡上細密的水珠擋住了視線。
不大房間裏散發出似有似無的黴味，在炭火和香辛料的濃烈氣息下掙紮著。我們找了個牆邊坐定，穿著大圍裙的老板從架子上遞來個暖壺，裏麵是熱乎的秋梨膏。
“兩串羊腰子、十串羊肉、十串骨肉相連、十串雞胗，再來個烤茄子……”
鍾夢尋扒拉著塑料菜單，和他巴拉巴拉說了一大串。
“再來兩瓶二鍋頭。”
“得嘞，還要什麽。”
“學長……是不是太多了……”
“沒事兒，我請客，咱倆好好嘮嘮。”
他是東北人，屬於非常容易交朋友的類型。其實他正常說話的時候完全沒有東北口音，現在放鬆下來才露餡了。
“你最近在忙啥呢，是在搞研究嗎？”
“嗯嗯，我們在研究複雜係統。”
“那是啥玩意啊？”
“我也解釋不清具體啥意思……讓我查查。”
複雜係統（Complex Systems），或稱複雜性（Complexity），主要研究複雜係統由微觀層次上各子係統之間的相互作用所導致的宏觀層次上的係統結構與行為。
這是中國科學院數學與係統科學研究所的官方釋義。
“呃，簡單來說的話，複雜係統認為組成係統的個體經過相互作用會湧現出奇妙的整體行為。”
“比如說呢，什麽行為啊。”
“就比如說，人腦通過每個神經細胞的相互作用可以湧現出智能，螞蟻群通過每個個體的相互作用湧現出決策，人類社會也是一個複雜係統……”
說話間老板攥著一把冒著熱氣的肉簽字走了過來，點綴著孜然的烤肉格外誘人。
“辣椒麵自己撒哈，就在桌上。”
“那你們有沒有特別關注……什麽具體的行為之類的？就研究抽象的理論？”
他一邊咀嚼著脆骨一邊說，嘴裏傳來嘎嘣嘎嘣的聲音。
“我現在主要是在學習混沌和自組織兩種具體的行為，它們在自然界中都是廣泛存在著的，而且相互之間具有一定的聯係。”
短暫的沉默，鍾夢尋看起來沒理解我的話，思索片刻之後他抓起羊腰子咬了一口。
“學長，我倒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一下。”
“嗯？你說！”
“你認為人類曆史的進程中，蝴蝶效應能起多大作用呢？”
蝴蝶效應，其實是混沌理論的一個通俗但不準確的比喻，它隻描述了混沌結果的不確定性，卻沒說混沌的軌跡仍然在一個範圍之內。
“蝴蝶效應……似乎說的是從小處影響大局的意思？”
“是的……我在想會不會有一連串隨機的事件連綴在一起最後極大地改變了曆史進程的例子。”
“那曆史上可太多了。”
學長停下咀嚼，應該是在想例子。
“明末有個人叫毛羽健，他很怕老婆，但是還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他開啟了講故事模式，大一的時候足球隊訓練間隙我就很喜歡聽他談古論今，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有一次他把小妾接到家裏，被老婆抓了個現行，還讓他罰跪一日一夜。這個人懷恨在心，想找個出氣筒報複一下，畢竟不敢拿老婆出氣。
他仔細一想，老婆為什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是因為大明的郵驛係統啊。
他越想越生氣，又聯想到這麽多人還吃掉了很多的稅收，就與劉懋一起給崇禎上了一表說要裁撤驛站。
然後崇禎就答應了，大明幾十萬人失業，其中就有一個養馬的叫李自成。”
我點點頭，剛想發表點評論他又開始講下去了。
“除此之外的偶然不勝枚舉，比如秦朝末年那場大雨、刺殺斐迪南大公、911事件……或許我們吃烤肉這件事就已經影響了曆史進程了。”
“原來是這樣啊……”
“不過也不能以偏概全。年鑒學派把曆史研究中的時間尺度歸類為長時間、中時間和短時間。
長時間是自然的影響起主要作用，中時間是社會發展階段的影響，短時間才是個人或隨機事件。布羅代爾把短時間中個人的影響比作曆史汪洋中的浪花。”
這是我很喜歡和學長聊天的另一個原因，他可以以小見大地說明一些社會科學的原理，我還能學到點東西。
“曆史中的重大轉折雖然是關鍵人物帶來的，但是社會和技術條件為其提供了物質基礎和舞台，限製著轉折發生的限度。
不過反過來說有了技術條件起關鍵作用的自然是人……”
離開燒烤攤的時候地鐵已經停運了，我們兩個喝的有點多的男人在寒冷的街道上一邊大聲說話一邊飄回了學校。酒精讓人出離了現實，明年的煩惱就交給明年吧。
熄滅了的城市非常安靜，街旁的枯樹枝想戳破天空，卻隻戳出幾個微小的窟窿，從中透出了天外的光亮。
眾星羅列夜明深，岩點孤燈月未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