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信

“報告教官,我有點不舒服!”

當又有一位同學中暑倒下,嚴格的教官終於鬆口讓大家原地休息五分鍾。

迷彩服裏又悶又熱,像隻不透氣的蒸籠,經太陽一曬,熱度蒸出身體裏的水份,凝成汗珠大顆大顆往下淌。

好熱。

我這輩子都沒出過這麽多汗。

雁空山果然沒有騙我,等軍訓整個結束,我估計要脫層皮。

“報告教官,我也不舒服!”

我聽這聲音耳熟,循聲朝一旁望去,果然是付惟。

經教官同意,他從隔壁方陣裏步出,獨自緩慢地走向操場邊緣,坐到了樹蔭底下。

第一天在新生報到處遇到他時,我以為他變態到連我上大學都要跟蹤,二話不說差點和他打起來。

後來他極力向我自證,說自己也是考上的虹大,不存在跟蹤我的情況,還給我看了錄取通知書,才避免一場大戰。

我是法學係,他是經濟係,平日上課不在一起,宿舍也相隔較遠,隻是軍訓沒有辦法,大家都要擠作一堆。

人家是憑實力考上的,我也不好說什麽,隻希望半個月後我們可以橋歸橋路歸路,今後再不要見。

一天軍訓結束,新生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各自宿舍,洗澡的洗澡,趴桌子的趴桌子。

由於從軍訓第一天起輔導員便按寢室沒收了眾人的手機,夜晚大家沒什麽事做,便開始組織起桌遊活動,打牌的打牌,玩狼人殺的玩狼人殺,倒是成了建立新生感情的不錯機會。

不過我一般都不參加,打牌還好,狼人殺對我來說太過簡單,誰說謊誰沒說謊一目了然,從第一局就能精準定位敵人和隊友,很沒意思。我情願在宿舍裏看書,這樣還有些新奇和趣味。

【天堂是島,地獄也是。】

這是《島嶼書》的作者寫在卷首的話語,也是對這本書最精準的概括。

五十座島,五十張手繪地圖。書中的小島遠離塵囂,或有著悠久的曆史,或有著殘忍的習俗。

這是之前在雁空山家時,他給我的書。隻是我對地理一向不感興趣,就一直沒怎麽看。這次軍訓可算是有了時間,能將它好好讀一讀。

這一看,就有些收不住手。出乎我意料的,作者並沒有很一本正經地在科普地理知識,反而用一些引人入勝的小故事將每座島嶼鮮明的呈現在讀者麵前。

如果作者去過青梅嶼會怎樣介紹它呢?

天女曾經到達過這裏,為這座小島趕走了洪澇。它寬容又友善,接受一切,包容一切。古老習俗與現代化商業完美結合,造就它獨特的風格…

“沒有人對女人結婚時是否還是處女感興趣…天一黑,三個村子裏的年輕人都會齊聚到海灘上…性是一種遊戲,在這裏沒有人爭風吃醋…大家一致認同,**時不該唱歌。這是什麽天堂,好想去。”

我:“…”

我默默回頭,看到我的室友站在我的背後,雙眼正牢牢盯著我手中的書。

他的視力應該很好,這麽小的字都能看清。

“啊,不、不好意思!”他猛地回神,圓胖的臉漲得通紅,不住給我道歉,“我是想問你薯片吃不吃,對不起,我沒想看你隱私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這倒也不算什麽隱私。

我見他急得心情值直掉,擺擺手道:“沒事,你要是對這本書感興趣,我看完後可以借你。”

對方神情一喜:“真的?”

“真的。”

他樂嗬嗬地笑起來,把手中薯片往我這邊遞了遞,問:“你吃嗎?芝士味的。”

我謝過他,從裏麵意思意思拿了一片。

四人寢室中,一名室友去隔壁打牌,一名室友在洗澡,屋裏隻有我和他兩個人。

他叫聞又然,睡我邊上一張床,和我一樣也不太愛社交。我看書,他看漫畫,還喜歡一邊看一邊吃零食,話梅、薯片、牛軋糖…每天都不重樣,每天都會分我吃一些。

“你住在青梅嶼上吧?”他像鬆鼠一樣哢嚓哢嚓啃著薯片,道,“第一天自我介紹的時候我印象特別深,你一說我心裏就哇的一聲,因為你真的就很有青梅嶼的感覺。”

聞又然是地道虹市人。虹市人很奇怪,對青梅嶼總是有股特殊的感情在,不一定人人都了解這座島,但人人都自認是這座島的專家。然而他們的認識又十分的片麵化,覺得島上民風淳樸,充滿古老的習俗,島民喜歡穿著五彩的民族服飾生活,說著話還會跳起來。

“我是什麽感覺?”我擦幹淨手指,將書又翻一頁。

“像那種小島少年。在夏天騎著腳踏車和心上人一起沿著海岸線歡呼,穿著白襯衫完全不會流汗,身上充滿洗衣粉香氣。”他作勢往我這邊嗅了嗅。

“我身上這件衣服三天沒洗了。” 我也不是打擊他,但我覺得做人還是應該現實點。

他連忙直回身,臉上露出一點對我的失望。

軍訓結束那天,輔導員一一發回各自的手機。當重新開機那瞬間,眾多信息雪花般紛至遝來,大多是無用的廣告,剩下分別是我媽、我爸以及雁空山和阿公發來的關心短信。

我事先有和他們說過手機會上交,所以他們沒得到我回複也並不著急。

仔細看完所有短信,發現雁空山竟然給我寄了信。

記得之前雁晚秋說過,要叫雁空山代筆給我寫信,難道她這麽有行動力,我都還沒開學她就已經寫上了?

去門衛處取了信,果然上頭寫著“雁晚秋寄”的字樣,但看筆跡,完全就是雁空山的。

我等不及回到寢室,半路就拆開了,剛要細看,前方突然橫插進一個聲音,攔住了我的去路。

抬頭一看,忍不住要皺眉,是付惟。

如果這是高中畢業後我們第一次相遇,我或許還能維持住一點老同學的體麵,與他寒暄兩句。但經過這一個暑假,他的糾纏簡直讓我煩透了,特別雁空山還總是提他,使我對他的態度從一開始的“無感”逐漸演變為“你是不是討打”。

“我就說兩句話。”付惟敏銳察覺我的態度,保持安全距離,沒有靠得太近。

我不想在校園裏引起**,站原地沒有言語,聽他怎麽說。

他掃過我手中素雅的信封,雙唇嚅動片刻,問我:“你是不是和那個書店老板在一起了?”

我將信封正麵往自己這邊壓了壓。

“和你沒有關係。”

付惟頭頂的心情值由“76”又降了稍許,成了淡淡藍色。

“我和陳安娜在一起了。”他說。

這我倒是有點意外了,上次見麵時,付惟對陳安娜明明還沒有變粉,怎麽幾天功夫,兩人竟然就開始交往了?

“恭喜。”不過也挺好,其實我覺得他們挺配的,無論長相和性格都挺配。

兩句話已經說完,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沒有說“再見”,也根本不想再見。

回到宿舍,終於能安安心心看信。我特地洗了個手,用紙巾仔細擦幹,最後從信封裏慎重地取出兩張信紙。

第一張信紙是粉色的,角落描繪著可愛的卡通動物形象,用帶著細閃的紫色中性筆書寫,配合棱角分明,十分硬朗的字跡,頗有一種可愛的反差感。

信中以雁晚秋的口吻表達了對我的思念之情,問我想不想她,學校都學些什麽,有沒有人和我做朋友,信的最後,告訴我她馬裏奧卡關了,急需我的幫助,希望我能教她遊戲怎麽過。

我笑著看到第二頁,以為還是她的,結果不是,落款寫著雁空山的名字。

白色的信紙沒有多餘的花紋,甚至也沒橫線,字跡遒勁有力,轉折處透著鋒銳,用黑色墨水筆書寫,看粗細,似乎是M尖的筆頭。

【青梅嶼很好,你阿公很好,秋秋很好,兩隻小貓也很好。

天氣涼快了一些,院子裏的月季落光了。昨晚上門口的路燈不知怎麽壞了,暗下來後,發現天上星星很多。

每天出門、回家,總會經過你的窗戶,忍不住會看一眼。知道你不在家,還是會看。

以前島上生活是寧靜的、舒適的,現在卻有點無趣。你不在,什麽都很無趣。

青梅嶼很好,你阿公很好,秋秋很好,兩隻小貓也很好。隻有我不太好。

我太想你了。

你看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也在想你。】

紙張除了淡淡墨香,還有股更突出的煙草味。我完全能夠想象雁空山寫這封信時的狀態——為了通風開著窗,手肘支在書桌上,指間夾住煙,寫得煩惱了,便抽上一口。

我將他的信輕輕按在心口,想著過會兒去附近文具店轉轉,看能不能買到合心意的紙和筆。

據說大雁是十分專情的動物,由於寓意美好,古人下聘時總會附上一對雁作為主禮,稱為“聘雁”。

雁空山這隻“雁”專不專情另說,撒嬌是真會撒嬌,我根本招架不住。

哎,怎麽辦,暑假這才剛結束,我就開始期待寒假了。

掏出手機,先是給阿公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一切都好。掛斷後,看了眼時間,雖然這會兒是書店營業時間,雁空山很大可能接不到我的電話,但我還是試著撥了過去。

鈴響一聲,幾乎是瞬間就被接了起來,快到讓我驚訝。

“喂?”雁空山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一開始很輕,似乎是在寂靜的室內,但很快響起推動厚重鐵門的聲音,周圍也嘈雜起來,多了室外機的嗡鳴聲,我猜他是到外麵去了。

我將手機更貼近耳邊,壓低聲音道:“我也想你了。”

他輕笑起來,愉悅到骨子裏。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