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季檸,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的大提琴課被安排在每天下午,金元寶小少爺上完英語課之後。

他這年紀學琴其實有些晚了,但金家讓他學琴,想來也不是奔著學成音樂家去的。學得怎麽樣是其次,陶冶情操、培養藝術鑒賞力才是主要。

起初一小時,金小少爺對大提琴興趣正濃,我教得盡心,他學得高興。可隨著時間推移,重複的動作多了,他便開始不耐煩起來。

學琴並非一蹴而就,一開始的新鮮感消失後,就必須靠著勤奮與汗水支撐,熱愛與毅力維係,才能很好地堅持下去。小少爺顯然既沒有毅力,也缺乏愛,大提琴並不是他非堅持不可的事物。

在他撒潑耍賴手疼肚子餓要吃小點心後,我不得不停止今天的教學,讓馮管家給他呈上點心和牛奶,暫作休息。

可能也知道自己做法不對,他有心討好我,特地將點心盤裏最大、最漂亮的一塊蛋糕給了我,還主動與我聊天,似乎想拉近彼此的關係。

也是到這會兒我才知道,他長這麽大竟從來沒有離過島,甚至也沒去過學校,所有教育都在這座城堡裏進行。

“爸爸說,出去會被怪獸抓走。像我這麽大的時候哥哥就被怪獸抓走過,到現在肩膀上還有個好大的疤呢。”金元寶晃**著雙腳,吃著小餅幹,嘴裏含糊道。

“怪獸?”這事我好像聽南弦說過,金辰嶼七八歲的時候遭仇家綁架,雖然後來被救回來了,但金家損失慘重,死了不少人,金大公子也受了重傷,在醫院住了許久。

大兒子差點遭遇不測,在小兒子身上謹慎點,也就不難理解了。

“多虧了錚叔,要不是他救了哥哥,哥哥就要被怪獸吃掉了。”怕我聽不懂,他又多補一句,“錚叔就是老幺的爸爸。”

端起茶杯的動作微微停頓,我怕自己理解錯了,特地問了一句:“老幺……就是高高的,頭發短短的,這裏有紋身的那個嗎?”我指了指自己脖子的位置。

“對啊,就是他。錚叔是我爸爸的好兄弟,他為了救哥哥死掉了,哥哥說,老幺以後也是我們的好兄弟。”金元寶撅了噘嘴,一臉惆悵,“但他都不和我玩,我不喜歡他。”

冉青莊的爸爸為了救金辰嶼死了?

我好像有些明白冉青莊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什麽年紀輕輕就能成為合聯集團的高層人員了。

錚叔是冉青莊的父親,他早年便依附於金家,與當時合聯集團的“教父”金斐盛稱兄道弟混江湖。後來金斐盛可能風頭太過,遭了仇家報複,讓人綁去了他兒子。

中間如何不知,想必是經過一番激烈營救,最終錚叔為了救金辰嶼不幸身死,冉青莊至此成了孤兒。

冉青莊一定是靠著這層關係受了金斐盛的另眼相看,金辰嶼也因此才會扶持他成為親信。

如此看來,因為我的關係他才會走了歪道,這個猜測基本就坐實了。

如果我沒舉報他和林笙,他不會被退學,他畢業了能去考警校,能成為他想成為的人,根本不會再和金家有關聯。

是我害了他,真的是我害了他……

沒滋沒味地陪金小少爺吃完點心,他突然就困起來,一個勁兒打嗬欠。馮管家不等小少爺吩咐,便讓女傭帶他回去睡覺。

我頭一天上班,琴弦還沒拉熱乎就下班了,多少讓人有些不安。

馮管家可能看出來了,寬慰我道:“季老師不用負擔太大,一切以小少爺高興為主。他喜歡您就教他,他不想學了,您安心休息就好。”

果真是大戶人家,花巨資請家教,不為學有所成,隻為開心樂意。

“季老師剛上島,這兩天可以讓人帶你多走走,熟悉下環境。”

馮管家說完,親自送我出了門。

一個多小時前送我過來的黑色商務車仍停在老位置,陳橋正在車裏打瞌睡。被我敲了車窗,慌裏慌張驚醒,嘴角還留著哈喇子。

“檸哥,這麽快就好啦?”他下車幫我將琴塞進後備箱,掏出手機看了眼道,“不是說要五點嗎?這才三點。”

“小少爺困了,去睡了。”我道。

想到馮管家的話,上了車後,我詢問陳橋是否能充當向導,帶我遊覽下獅王島的景觀。他拍著胸脯答應下來,叫我保管放心,他一定做好向導工作,讓我樂而忘返。

第一個景點,便是島上最高處的一座燈塔。

燈塔高聳在陡峭山崖上,望下去是一片青翠山林,這個高度,登上燈塔想必可以望得更遠,巡視整座島嶼,甚至周邊海域也不是什麽難事。

“到晚上,燈塔上的探照燈就會亮起。檸哥你看到那些人了嗎?他們會拿望遠鏡一遍遍地檢查海麵和島上,確保不會有耗子上來。”陳橋指著燈塔上站崗的兩個人道。

我當然不會傻傻以為他口中的“耗子”是真的生物學上的意思。光頭也將冉青莊稱為過“耗子”,這應該是那些在夜晚亂竄、目的不明、試圖躲避島上巡查的人的代稱。

我忍不住問:“如果發現耗子,會怎麽樣?”

陳橋雙手環胸,認真思索片刻,道:“應該會抓起來沉海吧。”

我心中一凜,頓覺這個景點索然無味起來。

“開玩笑啦,檸哥你表情好嚴肅哦。”陳橋忽地哈哈大笑,“我瞎說的,我也不知道,我紋上這串數字才一年,還沒有見過誰不要命地偷摸上島過。”說著,他背過身,提起上衣,衝我露出腰間的四個黑色數字。

1113,和冉青莊的0417並不一樣。

我裹著外套,迎著海風,往燈塔邊上的一座小教堂走去。

“你這個是什麽意思?你們每個人的紋身都是自己選的數字嗎?”

陳橋放下衣擺,追上我道:“對啊,自己瞎選,反正也沒人管。我的是生日啦,其他人有的是幸運數字,有的是家人生日,還有結婚紀念日的,反正什麽的都有。”

陳橋說,一開始他們其實並沒有需要紋身的硬性規矩,隻是金斐盛虎口有個數字“8”的紋身,其他人為了拍老大馬屁,便都去效仿,在自己身上紋上數字。一傳十十傳百,到後麵就成了他們組織約定成俗的一樣傳統,也成了一種標誌。

“冉青莊脖子上的數字是什麽意思?”

陳橋驚訝道:“幺哥沒跟你說過嗎?”

我將手輕輕按在教堂的木門上,聞言用著盡可能自然的語氣道:“他不太和我說這些。”

“也是啦,又不是什麽大事,不說就不說吧。”陳橋道,“那個好像是他加入公司的日期。”

是他成為“老幺”,成為曾經最痛恨不屑的那類人的……日期。

教堂不是很大,統共也就六排座椅,可能太久沒人來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灰塵的味道。

陳橋打了兩個噴嚏,受不了地推開了耶穌像旁邊的一扇小窗。

氣流立即穿過小窗往門外湧去,狹管效應下,發絲被狂風吹亂,我眯著眼看向窗外,發現它正對大海,外頭是一幅油畫般的湛藍海麵。

“遠遠看著像不像牆上掛著一幅畫?這幅畫很有名的,是島上的網紅打卡點呢。”陳橋介紹道。

能在死前看到這麽美的風景,可能是老天對我誠心悔過的獎賞吧。

我對著小窗拍了張照,打算集齊九張發個動態。

看完了西邊的主要景觀,陳橋本還想帶我去東邊的賭場長長見識,但我看天色已晚,就約著下次。

陳橋也不勉強,下山後便驅車將我送回了紅樓。

我一進門,發現冉青莊已經在家,正在客廳健身。

他並不關心是誰進來了,也沒抬頭,始終心無旁騖地做著俯臥撐。身上的黑色背心已經濕透,汗水不斷地從他毛孔中滲出,隨著肌肉紋理緩慢行走,跨過山丘低穀,最終因地心引力砸向地板。

“啪”,好像都能聽到聲兒。

怕打擾到他,我放輕動作,躡手躡腳背著琴進到臥室,將大提琴放好後,又以同樣小心的姿態開門出來,去到浴室。

這套房隻有一個浴室,所以我和冉青莊是共用的。他的洗漱用品放左邊,我的就放右邊。

揉搓著肥皂,仔細洗完手,忽然瞥見洗手台左邊擺放著一枚戒指。是昨天才看到過的,冉青莊用皮繩穿著戴在身上的銀戒指。

我知道我不該碰,但鬼使神差地,當我回過神時,那枚戒指已經在我手裏了。

銀色的戒身微微泛黑,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表麵有一圈複雜的花紋,內圈……

我緩緩轉到內圈,兩個嵌刻進戒身的字母映入眼簾——L.S。

林笙。

照理說,他該受到與冉青莊一樣的待遇,甚至……對他我應該比冉青莊更愧疚才對,畢竟我那樣下作是為了搶奪了他的名額。

但我沒有辦法……

怔忪地抬手按在心口。

沒辦法什麽?腦海裏像是有一團惱人的霧,牢牢遮住正確答案,怎麽驅趕都不散。

“你在做什麽?”

背後突然出現的聲音叫我嚇了一大跳,手一抖,戒指落進洗手台,骨碌碌滑向下水口。

洗手盆是最原始的那種用橡皮塞的款式,平時不蓄水時,便將塞子放到一邊,要蓄水了再塞上,也沒有防漏網。戒指要是掉下去了,就再難找回。

我徒勞地伸手去撈,反應卻還是慢了一步,戒指落進下水口,轉眼沒了蹤影。

我傻在那裏,心裏正亂作一團,冉青莊扯著我的後領把我粗暴地掀到一邊,急切地將手指探進下水口,似乎是想確認戒指有沒有卡在水管裏。

但他注定失望,戒指早就順著水管掉下去,除非砸開洗手盆,破開管道,不然絕無可能找到。

他掏了一陣,也認清現實,雙手頹然地撐在洗手台兩側,垂著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我這就去聯係維修工,讓他把管道砸開。所有的損壞我來賠償,你先不要急。”

我慌忙去掏口袋裏的手機,陳橋給過我大樓維修工的聯係方式,我記著的,馬上打給對方,很快就能把戒指取出來了……

“季檸,你到底要做什麽?”在我翻找電話號碼的時候,冉青莊忽然歎了一口氣,用著堪稱平靜的語氣問道。

我握住手機,一下愣住,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又有點害怕,總覺得他現在這個狀態很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恐怕隨時隨地下一秒就會爆發,把我撕成碎片。

“對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誠懇地向他認錯,指尖猶猶豫豫,顫抖著想要碰觸他的胳膊。

然而還沒碰上,暴風雨就來了。

手機甩出去老遠,冉青莊反扣住我的胳膊,五指抓住我的頭發,用著不容反抗的力道將我撳在了洗手台上。

“你他媽到底要做什麽?”冉青莊又問了一遍,語氣截然不同,顯是已經怒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