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在西餐廳瘋瘋癲癲的行徑著實嚇壞了顧霓,她旁敲側擊地問我到底怎麽回事,看她的神態,我總覺得她是隱隱猜到了什麽。

可這種事,就如明日黃花,說了又有什麽用?她無非兩種反應,安慰我或者繼續向我潑冷水,而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我需要的。

我隻需要自己冷靜消化。

我沒有同她多說,讓她不要煩我,隻當那晚什麽都沒發生。

她看了我許久,忽地露出一抹幹巴巴的笑來:“顧棠,無論如何,你還有我。”

我怔然片刻,揉了揉她的腦袋,輕輕“嗯”了聲。

有她這句話,我也算是沒白養她這些年。

無論曾經席宗鶴對我有過怎樣的感情,又想與我如何重新開始,那都是過去式了。

現在的席宗鶴恨我,厭惡我,再也不想見到我。

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認清現實卻很快,換句話說,我很識時務。

記憶和經曆塑造人格,現在的席宗鶴沒有與我的五年記憶,隻有我欺騙他的經曆,我和他是絕無可能了。

他要是短時間恢複了記憶,說不準我們還能再續前緣。但時日一久,人心難測,等他有了新的戀人,新的生活,我又逐漸與他沒了交集,就算他某一日恢複了記憶,感情估計也涼的差不多了。

我和他終究沒有緣分,隻能這樣想了。

除了之前就簽下合同,定下的一些工作,沒了仰仗,我果然在圈子裏舉步維艱。

日子一天天過,桑青也一天天急著,就是接不到通稿。

我這樣身負黑曆史的藝人,有靠山,便萬事不愁,總有大把資源等著你。然而要是沒有靠山,等著我的就是被市場雪藏。

資本社會,什麽人火就用什麽人,就算不追求流量,也不會用一個名不見經傳,聲譽還不好的藝人。大家都是混口飯,別人沒必要舍己度我。

在家窩了半個月,桑青每每打電話給我都哀歎連連,總是那句話:“還好把《大牌農家樂》簽下來了。”

這部綜藝儼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有了它,我總還可以撐半年。隻是下半年的希望在哪裏,就不好說了。節目播出效果不好,或者我討不了觀眾歡心,救命稻草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會不會淪落到重操舊業,就看這一搏了。

我以為唐麗拉黑了桑青,該是連我也一起拉黑的。席宗鶴是她弟弟,更是她老板,從以前開始,她都對他惟命是從。席宗鶴與我在一起,她感激我對他不離不棄,席宗鶴要與我分手,她也不會有半句多言。可我沒想到,還能接到她的電話。

她在電話裏語焉不詳,吞吞吐吐,說有事要與我當麵說,約我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喝下午茶。

我反正閑著也沒事,到時間開著車就去了。

酒店環境絕佳,人少,安靜,很適合談事情。

唐麗個子實在是高,又偏愛穿高跟鞋,一雙長腿塞都塞不進桌子底下。她紮著一貫的長馬尾,露出幹淨光潔的額頭,坐在落地窗旁的位置,見到我,舉手朝我示意。

“麗姐,好久不見。”我摘下墨鏡,坐到她對麵。

“好久不見。”唐麗衝我笑了笑,帶著幾分勉強,幾分心事重重。

她這個樣子太古怪,讓我越發好奇。

“到底是什麽事,要與我當麵才能說?”

她對著我沉默良久,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

我靜靜等待,並不催促,期間胡思亂想著,猜測是不是席宗鶴恢複了記憶,沒臉來找我,要派唐麗打先鋒。

“事情是這樣的……”唐麗的聲音成功將我從荒誕的想象中拉回來,“前兩天我收到一個電話,是美國那邊的生殖中心打來的。你知道,當初小鶴和你的那個孩子,就是我聯係那邊做的,所以他們是有我的聯係方式的。”

說著她從包裏掏出一個信封,遞到我手裏。

“小鶴瞞著我們,又做了一次試管嬰兒,胚胎在四個月前成功著床,現在發育穩定,過了最危險的時期……”

我的表情一點點凝結,腦海裏空白一片,完全無法思考,那之後都像是在夢遊一樣。

回過神時,我已經開著車行在回家的路上。

“小鶴跟他們說,度過頭四個月危險期再通知他,如果這次還是不成功,就不用聯係他了。上周生殖中心發了郵件,他卻遲遲不回,因此他們就想到了我……”

回憶著在酒店裏與唐麗的對話,我忍不住煩躁地咬起了指甲。

“為什麽……他不告訴我?”不僅是我,唐麗也沒說,他竟然瞞得這樣好。

唐麗歎了口氣:“也許是不想你再失望,也可能是……有個老說法,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想要孩子平安降生,頭三個月不能告訴任何人,不然孩子會被嚇跑。”

我愣愣看著她,有點想笑,席宗鶴竟然有這樣迷信的時候,可我又實在笑不出來。

此時此刻,這個孩子實在太尷尬了。無異於……夫妻離婚,打定主意不再來往,結果妻子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這種無法可說的尷尬。

“你告訴席宗鶴了嗎?”我問唐麗。

“沒有,我不敢。”唐麗喝了口桌上的檸檬水,“他現在失憶了,連你都不要了,難道還會要這個孩子嗎?當初為了萬無一失,怕走漏風聲對孩子將來不好,登記的生父是他,你隻是一位不具名的**捐獻者。這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意味著你現在跟這個孩子沒有半點關係,小鶴擁有他完整的撫養權,也擁有隨時讓胎兒停止妊娠的權利。”

我猛地將汗濕的手掌覆在她手上,緊張的整個人都在發抖:“他不能這麽做!”

這是我們的孩子,席宗鶴明明那樣期待,怎麽可以……

唐麗抽回自己的手,殘忍地點醒我:“他能。而且如果我現在告訴他,他很有可能就這樣做了。小棠,我不想他將來後悔,也不想你恨他。你告訴我,該怎麽辦。”

她把難題丟給了我。

一個孩子,一個突如其來,沒有人期待的孩子……

喇叭聲驟然響起,將我從無解的愁思中拉回現實。眼前的紅燈早已跳綠,我連忙起步,在後車不耐的鳴笛中往前駛去。

第一個孩子沒了的那天,我記得我在外工作,路過一家嬰兒用品店的時候,還特地讓桑青停車進去逛了逛。

其實這些東西家裏已經有很多,席宗鶴早把要用的東西備齊,我也就是一時興起,想要看看還有什麽不曾見過的需要補充,買多總比要用沒有用強。

這一逛,不想又是大袋小袋一大堆。桑青還笑話我,說我表麵上一副嚴父樣,骨子裏同席宗鶴一樣是個兒奴。

結果一回家,就見席宗鶴坐在黑暗裏,沉默不語地看著手中的超聲圖。

我幾乎立刻覺出不好,丟下東西快步走向他。

“席先生……”

我停在他麵前,為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感到心慌。

自從身體日益康複,擺脫了江暮的陰影,他的人生正朝著積極明朗的方向發展,我已經許久沒見到他這個樣子了。

“顧棠,”他抬起臉,五官在昏暗的光線下半明半暗,眼瞳更是深不見底,“剛才我接到了唐麗的電話,她說我……我的孩子沒了。”

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心髒處尖銳的刺痛。不僅是因為孩子的夭折,也因為席宗鶴此時的模樣。

他的聲音沙啞不已:“為什麽我隻是想要一個孩子,這樣小的願望,老天也不能成全?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為何所有的苦難都要我來承受?”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他再次陷入到不可自拔的憂鬱情緒中去。

他的狀態太不妙了,曾經對這個孩子有多期待,他就會有多痛苦。

世人總以為經曆過挫折磨難的人會越挫越勇,格外堅韌,可他們錯了,沒人喜歡一再遭受苦難,隻要到達了極限,不管是誰都會崩潰。

人如量杯,極限便是一條紅色的刻度線,絕望能夠細雨潤無聲地慢慢溢過紅線,也可以傾盆暴雨瞬間便充滿整個量杯。而無一例外的,隻要過了刻度線,杯子就會碎成齏粉。

如果這個孩子是漫過警戒線的最後一滴雨,那我情願他從未來過。

“你……你才三十歲都不到,未來還遠,想要幾個孩子沒有?”我故作輕鬆地朝他露出一抹笑,撫了撫他冰冷的麵頰,“況且,大自然優勝劣汰,停止發育也是因為胚胎本身就質量不好,所以生不下來……”

席宗鶴一下子拍開我的手,狠狠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感受,你從來就沒有愛過他!”他的眼裏升起一點水光,聲音幾近哽咽,“你根本不愛他,你是個沒有心的人……”

他指控著我,遷怒著我。

我的心髒仿佛被人搗了一記重拳,猛烈地收縮著,疼痛著。

我僵硬了半晌,再次伸出手,隻是這次是將他擁進我的懷裏。

“別難過了,可能是我的基因不好……”我抱著他的腦袋,輕拍他的脊背,“下次你再找別人試試。”

他將臉埋在我的腰腹處,整個人輕輕顫抖著,我嚇了一跳,剛要掰著他肩去看他的臉,這種不正常的顫動忽地靜止下來。

“我要找誰試,都和你沒有關係。”他似乎恢複了平靜,也恢複了對我的一貫態度。

我苦笑起來,順著他說:“好,和我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