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漩渦（8）
開學一個多月後，天氣漸漸轉涼。數日的連綿細雨驅散了夏末的餘威，之後的雨過天晴和習習秋風，更是令人倍感舒適。如此秋高氣爽的季節，本該是心情最愉悅的時候，蘇鷗卻接到了羅小丹班主任打來的電話，開頭第一句話就令她感覺不妙：
“羅小丹媽媽，你現在有空來一趟學校嗎？最好是叫上羅小丹的爸爸一起。”
蘇鷗的心一下攥緊了：“老師，小丹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隻是有些事情，想要跟你們溝通一下。”
“呃……什麽事情，很嚴重嗎？需要我們夫妻倆都來。”
“盡量兩個人都來吧。這事……還是有點嚴重，所以我希望能跟父母兩個人溝通。另外，另一位同學的家中也會來，一起處理這事。”
還牽涉到另一位同學……小丹一定在學校闖禍了。蘇鷗暗忖。她告訴老師，自己馬上就通知丈夫，並前往學校。
蘇鷗掛斷電話後，立刻致電羅寧，把剛才班主任老師說的話轉述給丈夫聽。羅寧也感到不安，他說：“可現在還沒下班，我走不掉呀。”
“羅寧，老師說事情有些嚴重，否則的話，不會讓孩子父母都到學校。你能請個假嗎，就說家裏有點急事。”
羅寧想了想：“好的，我現在就請假，然後開車去你單位接上你，一起去學校。”
四十分鍾後，這對夫婦急匆匆地趕到了學校。現在是下午三點半，他們來到教師辦公室，見到了羅小丹的班主任方老師——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老師，蘇鷗說道：“方老師，您好，請問小丹他……出什麽狀況了？”
“請坐吧。”方老師拖了兩把椅子過來，示意他們坐下聊。“是這樣的，因為我才接觸到羅小丹一個多月，對他以前的一些情況不太了解，所以想跟你們交流一下。”
“您是說，他讀小學時的情況嗎？他的成績一直是不錯的，基本保持在全班前十名左右……”
“不，不是關於成績。”方老師打斷蘇鷗的話，“而是品行方麵。”
“品行？”蘇鷗吃了一驚，“小丹的品行出了什麽問題嗎？”
方老師微微皺眉，有些難以啟齒地問道：“他小學的時候，有沒有跟一些校外人員接觸過？比如流氓、混混、黑社會成員之類的。”
羅寧和蘇鷗對視一眼，倆人都震驚得張口結舌。他們做夢都想不到，自己單純可愛的兒子怎麽可能跟地痞流氓或者黑社會扯上關係。蘇鷗說：“方老師，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我們每天都接送小丹上學，無一天例外。周末的時候，他要麽去課外補習班，要麽跟我們在一起。我在銀行工作，他爸爸在工商局工作，雖然算不上書香門第，但也是正經人家。我可以保證，小丹絕對沒有跟不良少年接觸的機會。不知道老師何出此言呢？”
方老師歎息一聲，說：“是啊，我也知道你們的家庭環境其實是很好的。所以我也有些納悶，不知道這孩子怎麽會是現在這樣……”
蘇鷗有些著急了：“方老師，您就直說吧，小丹他到底怎麽了？”
方老師說：“你們知道嗎？羅小丹是現在全校的‘校霸’。注意我說的是全校，不是全年級。”
羅寧和蘇鷗震驚得呆若木雞。好一會兒之後，蘇鷗才一字一頓地說道：“方老師，你是說，我那個身高僅有159厘米、體重45公斤、體育勉強及格、聲音都還是童聲的兒子羅小丹，成了從初一到初三所有學生中的‘小霸王’？而且是在他入學僅一個多月之後？”
“是的。現在全校的學生——包括初三那些牛高馬大的男生，沒有一個人敢惹羅小丹，本班同學更不用說，全部尊稱他為‘老大’，希望得到他的庇護。說句慚愧的話，他在同學中的威望，甚至超過了我這個班主任。”方老師說。
“這怎麽可能？”羅寧錯愕道，“他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
“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把你找來了解情況。”方老師試探著說，“你們家……真的沒有黑社會背景嗎？”
羅寧哭笑不得：“老師，我們都是守法奉公的良民，平時上街看到個麵相凶狠的人，都要避開些，怕惹到什麽麻煩，怎麽可能跟黑社會有什麽接觸？小丹就更不可能了！”
蘇鷗說：“方老師，小丹他到底做了什麽出格的事？難不成，他敲詐勒索同學、收保護費？”
“這倒沒有。但他現在在學生當中，可是呼風喚雨的人物。那些比他高大、強壯得多的男生，都得乖乖的聽命於他。比如我們班有個叫肖煒的男生，比羅小丹大一歲多，身高一米七五，壯得像頭小牛，以前是他們學校的頭號校霸，見誰欺負誰。但是到了咱們班之後，居然管羅小丹叫什麽，你們知道嗎？”
蘇鷗和羅寧茫然地搖著頭。
“管他叫‘爸’。我最近才知道，都喊了一個多月了。”
羅寧雙眼有點發黑，蘇鷗也似乎呆滯了。他們思考的同一個問題是——老師在說的，真的是他們的兒子嗎？現在還在穿小熊圖案的**、睡覺時會抱著大狗玩偶的那個萌萌的小男孩？他是怎麽當上校霸的？又是怎麽當上“爸”的？老師會不會搞錯了，說的是另一個人？
“我知道，這讓人難以置信。”方老師說，“我也是最近幾天才從一些學生那裏了解到情況的。我反複問——‘你們說的，真是那個瘦小的羅小丹嗎？’——答複是：‘沒錯，就是他。’”
“方老師，小丹現在在班上嗎？”蘇鷗說，“能不能讓他到辦公室來一趟，我親自問問情況？”
方老師看了一眼手表：“可以，還有6分鍾就下課了。我一會兒就去把他叫過來。另外跟你們說一下，今天請你們來，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解決。”
“什麽事？”
“就是剛才說的肖煒的事。他爸是莙縣的首富，一個礦上的老板，最近得知自己兒子居然一直管羅小丹叫爸，氣得七竅生煙。他剛才打電話給我，說馬上會從莙縣過來，親自會會這個羅小丹。我聽他的口氣有點不妙，害怕衝動之下，會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所以趕緊把你們叫過來了。”
羅寧和妻子對視一眼，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等了一會兒，下課鈴響了。方老師走進教室，把羅小丹叫到了辦公室。為了避免被打擾，她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
羅小丹看到父母，心知不妙，磨磨蹭蹭地走到了父母麵前。蘇鷗厲聲問道：“小丹，方老師剛才把你的情況告訴我們了，是真的嗎？”
羅小丹當然知道媽媽在說什麽，但他故意裝傻：“……什麽情況？”
“說你成了校霸，還讓同學管你叫爸！”
“不是我讓他叫的，是他自己要這麽叫的！”羅小丹申辯。
“你要是沒欺負他，人家怎麽會叫你爸？”
“我欺負他？媽媽，你看到肖煒的樣子，就不會這麽想了。”
蘇鷗一時語塞。方老師說：“羅小丹，其實這一點，我們都有點好奇。按理說，肖煒不可能怕你才對。但為什麽他除了叫你爸之外，還對你格外畏懼呢？”
羅小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原因是，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這事跟自己的堂哥羅平有關係。但羅平不準他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
看見兒子緘口不語，羅寧急了，一把抓住兒子的肩膀：“你說話呀，小丹！現在老師都懷疑你跟黑社會有關係了！你到底有什麽能耐，能讓這個肖煒，包括其他同學，都對你唯命是從？”
羅小丹漲紅了臉，顯得十分窘迫，但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跟父母說這件事，也不敢說，隻能沉默以對。羅寧和蘇鷗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人粗暴地推開了。幾個人一齊望去，隻見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帶著三個明顯是手下的人闖進了辦公室，肖煒跟在他們的身後。其後還有一眾跟來看熱鬧的學生。
中年男人脖子上戴著拇指粗的金項鏈，滿臉橫肉，眼神銳利——一看就不是什麽善茬。方老師趕緊站起來：“你好，請問你是肖煒的爸爸嗎？”
對方傲慢地“嗯”了一聲，根本沒跟老師問好。他喧賓奪主地招了下手，說道：“進來。”手下和兒子便走進了辦公室。方老師走到門口，驅散了學生們，將辦公室的門關上了。
“請坐吧。”方老師拉了一把藤椅過來，請肖煒的父親坐下，然後說，“家長，這裏是學校，孩子親屬之外的人，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這是孩子親屬呀，都是他的堂哥。”中年男人說，“今天來，就是為他討回公道的。”
“家長，學生之間發生矛盾是正常的，希望你能理性看待這件事。”方老師勸解道。
“老師，我養了13年的兒子，現在管別人叫‘爸’。而且據說叫了一個多月，我看這事，恐怕不是鬧點矛盾這麽簡單吧？今天，我就是專程來會會我兒子另一個‘爹’的，麻煩你暫停處理手上的事，把這位‘爹’給我叫來吧。”土豪父親說。
方老師知道來者不善，但她也別無他法，隻有說：“他已經來了，這就是羅小丹，還有他的父母。”
中年男人瞄了一眼羅小丹——他的體型恐怕是羅小丹的三倍。然後，他望向肖煒，說道：“他就是羅小丹？”
肖煒看上去困惑極了，他望了一眼父親，又望向羅小丹，困窘地說道：“不是，你們倆……都是……”
“都是什麽？都是你爸？”土豪父親站了起來，瞪視著兒子，“當著我的麵，你還要管他叫爸？”
“可是他……跟你一樣呀。”肖煒哭喪著臉說。
話音未落，他爸一記耳光扇了過去，力道之大，把肖煒打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羅小丹和父母都嚇到了，方老師趕緊勸阻：“家長，有話好好說，別動手打孩子呀！”
土豪父親氣得渾身發抖、怒不可遏：“老師，你剛才也聽到他說的話了。你說他怕這個羅小丹，已經怕到什麽程度了？居然說他跟我是一樣，都是他爸。我不知道這個羅小丹的家裏是做什麽的，就算是黑手黨的頭目，我今天也要出這口惡氣，不然我枉自為人！”
說著，就凶神惡煞地朝羅小丹走去，身邊的三個打手緊跟而上。
羅寧見勢不妙，趕緊擋在兒子麵前：“這位家長，我是羅小丹他爸。我隻是一個普通公務員，不是什麽黑社會頭子。我想這件事情肯定有什麽誤會，我們來，就是解決這件事的。如果我兒子有什麽冒犯之處，我先代他跟你們道個歉！”
說著，便向肖煒他爸鞠躬行禮。方老師也趕快打圓場：“是啊，肖煒爸爸，有什麽事，咱們坐下來好好說吧！”
羅寧行的這個禮，讓這位土豪父親略微消了點氣：“看你的樣子，還算知書達理。那我們就坐下來聊吧。”
幾個人坐了下來。羅寧說：“肖煒他爸，不瞞你說，在你來之前，我們正在跟方老師交流。我們也想不明白，肖煒怎麽會害怕羅小丹。你看看他倆，到底哪個高大強壯一些？若說是我兒子被欺負，似乎更可信。所以我想，這件事會不會有什麽誤會？請你別激動，兩個孩子都在這裏，咱們正好問個清楚。”
方老師也連連點頭。肖煒他爸望向兒子：“你告訴我，你怕他什麽？”
肖煒摸著火辣辣的臉頰，說道：“我不是怕他，而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跟你的樣子一模一樣！”
土豪父親指著羅小丹，再指指自己：“你覺得我們倆長得像？”
“不是長得像，而是在我眼中，他就是你的樣子！”肖煒突然情緒崩潰，大哭起來，“就像幻覺一樣，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一個多月了！”
辦公室裏的人都愣住了，對於肖煒說的話，每個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片刻後，方老師小聲問道：“肖煒爸爸，孩子這段時間，有沒有什麽精神方麵的壓力？”
“他錦衣玉食，什麽都不缺，哪來的壓力？我們家裏也沒出什麽事情呀！”
“但他剛才說的如果是真的，隻能說明精神方麵出了一定的問題。我建議請幾天假，您帶他到全市最好的醫院去檢查一下。”方老師說。
土豪父親想了想，無奈地點了點頭，對手下和兒子說：“走吧。”一群人正要離開辦公室，羅寧一家也剛要鬆口氣，突然，中年男人想起了什麽，回過頭說道：“不對，如果我兒子真的出現了精神問題，為什麽這種幻覺偏偏出現在羅小丹身上？”
“這個……也許是偶然因素導致的吧。”羅寧說。
肖煒他爸搖了搖頭：“我不相信。我覺得，這件事一定跟羅小丹有關，他肯定對我兒子做過什麽。”
“可是，他要怎麽做，才能讓您兒子把他看成您呢？”蘇鷗說。
肖煒他爸一時語塞，片刻後，他說道：“總之這件事，羅小丹一定要負責任。”
“您先帶孩子去檢查，如果醫生說他的問題真是羅小丹造成的，我們願意支付所有治療費用。”羅寧說。
肖煒他爸不屑地哼了一聲：“錢，我才不在乎呢。”
“那您的意思是？”
“我兒子叫了羅小丹一個多月的‘爸’，這事總得有個說法吧。”
“我可以讓羅小丹跟您和肖煒道歉。”
“道歉有什麽用？現在所有的學生，恐怕都把我兒子當成恥笑的對象了。”
“那您打算讓他怎麽負責？”
這男人盛氣淩人地說：“很簡單，讓羅小丹在操場裏，當著全校學生的麵，叫我兒子十聲‘爸’。”
“什麽？”蘇鷗無法接受，“這太過分了吧！”
“過分？我沒讓他叫一個月，就算不錯了。”
“抱歉，這種處理方式，我們無法接受。”羅寧說。
“你以為我是在征求你們的同意嗎？他今天要是不叫的話，我就打得他哭爹喊娘！”
說著，肖煒他爸衝手下使了個眼色，三個壯漢立即衝過去抓住羅小丹的胳膊和衣領，把他朝外麵拖。羅小丹嚇壞了，拚命抗拒，羅寧和蘇鷗趕緊上前護住兒子。辦公室亂作一團。方老師大喊道：“這是學校！不許亂來，我叫保安了！”
“叫吧，報警都沒關係，讓警察來評評理！”肖煒他爸吼道。
這時，辦公室的窗外，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學生。看到三個大漢欺負羅小丹一個人，學生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有人喊道：“快去通知校長和保安！”
肖煒他爸不予理睬，執意要把羅小丹拖到操場去示眾。然而，就在他剛要跨出辦公室大門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個中年男人突然發出驚恐的大叫，接著，他拚命甩動手臂和身軀，狂抓自己的頭發和臉，看樣子就像是要把什麽掉落在他身上的恐怖而惡心的事物擺脫掉似的。但事實是，他身上什麽都沒有。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把辦公室裏外的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三個手下喊了一聲“老板？！”，放開羅小丹，走過去試圖幫忙，卻又無從下手。肖煒也衝到父親身邊，大叫道：“爸，你怎麽了？”
“啊——滾開！啊，啊——！！”
中年男人不斷發出聲嘶力竭的驚叫，仿佛他被百蟲纏身，亦或者掉落到了毒蛇的巢穴中一般。身邊的人全都看傻了，沒有人知道他正在經曆什麽。
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時候，羅小丹望向了窗外，果然，他看到了一個人——堂哥羅平。他此刻正用一種陰冷的眼神望著這個發瘋的男人，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小聲說著什麽。羅小丹倏然意識到了什麽，驚懼的感覺遍布全身。
與此同時，蘇鷗注意到了兒子異常的表情，她順著羅小丹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正站在窗外，神情陰冷的羅平。她心頭大駭，驚恐地捂住了嘴。
幾秒後，羅平不動聲色地走開了。肖煒他爸這在這一刻恢複了正常，這個蠻橫無禮的男人，仿佛經受了煉獄的折磨和恐怖的洗禮，全身被冷汗浸透了。即便恐怖的幻象已經消失，他也頹然倒地，神情呆滯地坐在地上，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肖煒大聲呼喊著父親，三名手下吃力地攙扶老板。方老師已經驚駭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了，羅寧亦是如此。
許久之後，中年男人才勉強站立住，顯然他已元氣大傷，無法再飛揚跋扈了。他瞄了一眼羅小丹，然後迅速撤回目光，對手下和兒子說：“我們走。”
幾個人離開教師辦公室後，驚魂未定的方老師呐呐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們也不知道。”羅寧說。
“那麽，讓羅小丹先回教室吧。這件事情，等肖煒的家長帶他檢查之後，再做處理。”方老師顯然已經心力交瘁了。
“好的，方老師，不過我想跟小丹請會兒假，把他帶回家去教育一下。今天的晚自習，他就不上了，可以嗎？”蘇鷗說。
“可以。”方老師點頭同意了。
蘇鷗和羅寧向老師致謝，帶著羅小丹離開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