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講武堂(二)

孟劍卿原以為,自己無憑無據,那名可疑的雜役又有可靠的擔保人,隻怕是定不了他的罪。但是錦衣衛辦案,竟全不是他想的那樣,不管有無證據,隻要與案子相關,一概先抓起來再說。是以當天在場的講武堂的所有雜役,全被帶走受審。錦衣衛的詔獄,久享大名,半路上那名可疑的雜役,終於按捺不住,奪路逃跑——他若不逃,一入詔獄,不論有罪無罪,不死也要脫層皮。他這一逃,正中沈光禮下懷,連夜將他的擔保人和兵部的經手人全家及親族全都扣了起來,順藤摸瓜,寧枉勿縱,三日之內,果然讓沈光禮查出了端倪——那名可疑的雜役,與張士誠舊部有關。

這個案子一掀開來,受牽連的何止數十人?擔保人和經手人全族中十六歲以上男子均被處死,其餘人口發賣為奴;兵部負責為講武堂派雜役的兩名吏目及五名差吏被發往鳳陽服苦役。講武堂其他的雜役均被看管起來,以查清是否有餘黨。

於是各種雜務都落到了一期新生頭上。

這群年輕人,劈柴燒火、灑掃庭院、洗碗撞鍾乃至澆灌花木,都還做得下來,至於炒菜做飯——這可真叫做無可奈何了。

勉強接掌大勺的,是從演習場上僥幸逃得一條命的公孫義。大家都說公孫義福大命大,運氣好得出奇,想來這大廚,也將不學自會。於是聯手將他推上了灶台,現如今想下來也下不來了。

公孫義將切得大大小小的老南瓜一把丟進油鍋,忙不迭地跳開,但濺起的油花還是燙得他捧著手連連噓氣,一邊嘟噥著抱怨錦衣衛那種瓜蔓抄式的辦案法,害得他們也要遭池魚之殃。

正抱怨著,廚房門口突然有人叫道:“公孫義,蔡總教習叫你!”

公孫義嚇了一跳,急忙脫去油膩膩的外袍,沒忘了洗一洗手再衝往蔡總教習召見學生的小廳。

小廳中先有十來人了,公孫義認得其中有孟劍臣和關西。

料來不會是壞事吧。

公孫義忐忑不安地站到了隊尾。

蔡本清一清嗓子,宣布召集他們這些學生的原因。原來是燕王親自點將,要將他們直接調往北平軍中任職。

這自然是一件好事,即便是三年之後,正兒八經畢業,也不見得能有這樣的機會。

公孫義興奮之餘,不免還有些困惑。淩峰和郭瑛這兩位最拔尖的怎麽沒選,倒選上了他這麽一個門門課成績平平、在演習時還差點送命的學生。

與他有同樣困惑的學生不在少數,不敢問其他教習,隻敢悄悄地去問與他們混得最熟的孔教習。孔教習眯眯笑道:“淩峰和郭瑛早就被藍玉大將軍看中、要調往雲南的,燕王爺怎麽會奪人之好呢?至於公孫義你嘛,王爺說了,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來會是一員福將,自古福將如名將,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一群新生哄堂大笑,公孫義也摸著頭嘿嘿笑。

這個,雖然有點兒那個,不過好運氣要砸到誰的頭上來,那是擋也擋不住的事情。

另一人道:“怎麽燕王爺選了孟劍臣,卻沒有選孟劍卿?”

按理說當日演習,孟劍卿揭露刺客有功,應該比孟劍臣更有入選的資格啊。

孔教習聳聳肩道:“王爺大度,怎麽會去奪人之好?”

人人都猜,看中孟劍卿的,多半也是哪位大將,所以燕王才不願多事。

但是孟劍卿自己心中有數。

他雖然不曾見過,但是已經打聽到,主辦刺客案的那位沈千戶,正是去年秋天到寧海衛調查嚴二先生一案的沈光禮。

現在他已經聽過很多關於沈光禮的傳說,知道這位沈大人的神秘與可怕了。

沈光禮是不是已經對他起了疑心,才阻止燕王挑選他?

在講武堂中,他從來沒有讓人看過他真正的刀法——隻除了演習場上那淩空一斬。

他不知道沈光禮有無看到、有無疑心,但是他寧可先做這樣的打算。

錦衣衛的瓜蔓抄,有一天會不會也落到他的頭上來?

他現在已站在一片隨時會裂開的薄冰之上,別無出路,隻能咬緊牙走下去,直到薄冰最終裂開,又或者他終於踏上堅實的土地。

兩年後。

隆冬之夜的玄武湖畔,風寒如冰,講武堂黑沉沉的庭院中,安靜得如同寂無聲息的湖麵。

孟劍卿驀地裏自睡夢中翻身坐起,額上冷汗涔涔。

他又夢見了嚴二先生自青草覆蓋的地下冒出來,咧著嘴向他笑,那笑意仿佛在說:少年仔,你的秘密,終有一天,會讓人知道的。

青紗帳外,同室的晏福平,例外地並沒有鼻息如雷,一聽見他翻身坐起,立刻也坐了起來:“孟兄,你也睡不著是吧?唉,想著咱們三年苦學,前程如何,明天馬上就可見分曉了,也難怪叫人睡不著覺。”

孟劍卿微微一笑:“晏兄福澤深厚,自是不必擔心出路問題。”

晏福平的嶽父,據說是軍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晏福平悶悶地道:“話雖如此,焉知不會有變數?倒是孟兄你,才是真正不需擔心的人。咱們講武堂,前兩年出來的頭三名,哪一個不是讓聖上另眼相看、委以重任?聽說升得最快的郭瑛,現在已經是貴陽衛副都司,再過兩三年,說不定便可博得一個千戶世職了。”

孟劍卿是他們這一屆的第三名。

晏福平隨即又興致勃勃地道:“孟兄,你覺得你會被派往何處?你是從浙江來的,想必不會派回浙江吧?聽說你兄弟孟劍臣在燕王處很受重用,燕王說不定也會將你要過去。”

孟劍卿與晏福平就著他們所有人關心的這個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直到晨練的號角吹響。

早飯後有半個時辰的休息。

一名雜役端著茶盤自孟劍卿身邊經過時低聲說道:“孟舍人,冷教習請你到他房中一敘。”

主管兵器庫的冷教習,因為也是識刀愛刀之人,故此對與他談得來的孟劍卿一向關愛有加,此時找他說話,想必是關於前程一事。孟劍卿悄然退出吵吵嚷嚷的飯堂,轉向東監三舍兵器庫。冷教習的房間,就在兵器庫左側。

冷教習不在,一名佝僂著身子的老年雜役正在收拾房間,聽見孟劍卿在門口問冷教習安,那雜役轉過身,咧著嘴笑道:“冷教習請孟舍人暫且等一等。”

那老年雜役轉過身來時,孟劍卿的臉色不覺陡然一變,本能地後退一步,伸手摸向腰間——但是他摸了一個空。自從去年飯堂鬥毆造成三死七傷之後,講武堂已經禁止學生在演武場之外的任何地方攜帶兵器。

那老年雜役渾然不覺孟劍卿臉上那好似見了活鬼一般的怪異神氣和刹那間騰騰而起的殺機,兀自點頭哈腰地說道:“孟舍人請進來坐。”

他抓著抹布慢慢離去。

孟劍卿凝視著那佝僂的背影。

講武堂中,從來沒有這樣一個雜役。

他轉過頭看著麵前這間熟悉的房子,在裏麵究竟還有些什麽東西在等著自己?

一個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聲音已經自內間傳了出來:“孟劍卿,你進來吧。”

孟劍卿暗自咬咬牙,踏了進去。

兩道房門在他身後關閉。

東窗之下,背光坐著一名頗為文秀的中年男子,穿的是今日講武堂中處處可見的職方司吏員服色——他們這些講武堂的學生,首先要由兵部職方司接收、發給授狀,才能分赴各地正式上任。

但是孟劍卿單膝跪了下去:“見過沈指揮使。”

他麵前這個看似溫和、甚至有些慵懶的中年人,正是三年前的沈千戶,如今應天府中人人敬畏的錦衣衛指揮使沈光禮。

沈光禮微笑:“你的記性很好,三年前見過我一次,居然還能認出我。也難怪得你會被我那個老奴嚇一大跳,想必你從來就不會忘記任何一個人的麵孔、尤其是嚴二先生這種人的麵孔吧。”

那名老雜役與嚴二先生一般無二的麵孔,驀地裏又跳到孟劍卿麵前。

他臉色不覺微微蒼白,定一定神,答道:“沈大人明察秋毫。”

沈光禮深思地看他一眼。孟劍卿這話,看似恭維,仔細一想,卻大有深意。

沈光禮沉吟一會,轉而說道:“當年我親手檢查過嚴二先生的屍體。他十幾年前便已受了重傷,數處筋脈皆廢,能夠活到那個時候,已屬不易;最後一擊,更是耗盡精氣。他所餘的力量,也不過就是那一擊罷了。更何況其中幾個人的死法,並不太像嚴二先生一貫的雷霆手段,出手的人,用的雖然也是十三斬,卻比嚴二先生謹慎精細得多。”

孟劍卿心中突突直跳。

沈光禮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有實質一般沉重,壓得他呼吸艱難,徐徐的話語,一字一句直打入他心底深處去:“我一直在想,一定還有另一個人。不過這另一個人,又會是誰呢?嚴五和嚴七那時早已經化成灰燼了,自然不會是他們;嚴大先生麽,我知道也不是他。或者這另一個人是嚴家兄弟的弟子?”

孟劍卿的後背上悄然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沈光禮又道:“你說呢?”

孟劍卿猛然抬起頭道:“不知沈大人在三年之後重提舊案,有何用意?屬下年輕無知,還請大人示下。”

他一瞬不瞬地迎著沈光禮意味深長的注視。

窗外日影悄然移上了樹梢。

恍惚間似乎已過了好幾個時辰,沈光禮微微笑了起來:“年輕人,你是在威脅我麽?三年前的案子,是我經手辦的;若是現在查出有誤,豈不是連我也要受掛累?是這樣吧?”

孟劍卿低下頭答道:“屬下不敢。”

沈光禮仿佛漫不經心地說道:“年輕人,沒有任何事情,可以瞞得過錦衣衛、可以瞞得過聖上。如果有人保有秘密,那不過是因為,有人不想揭開這個秘密罷了。你是願意做一個因為保有秘密而日夜提心吊膽的人,還是願意做一個讓別人提心吊膽的人?”

孟劍卿一怔,立刻明白了沈光禮的意思。

他為了保守一個秘密,結果不得不製造了一個又一個足以致命的秘密,每一個都足以令他身敗名裂、永無出頭之日。

他要做出選擇,是帶著這一個個沉重的秘密去兵部,還是去錦衣衛、歸於沈光禮的麾下,將他這沉重的負擔卸在沈光禮的手中,也將自己的命運交到沈光禮的手中。

沈光禮站起身來:“我要先告訴你,年輕人,我已經看了你三年;也許還要再看你三年甚至更長時間。如果你不能讓我滿意,你將一無所有。”

孟劍卿心中一寒。他開始明白,這三年來,為什麽自己會頻頻夢見嚴二先生;因為他內心深處,其實對自己受到的監視是有所察覺的,所以才會擔心秘密的泄露而生出如此怪夢。

他絕不想再重複這三年的詭怪夢境。

他迎上了沈光禮的目光:“既蒙沈大人抬愛,屬下自當誓死效勞。”

沈光禮打量著他,良久,又是一笑:“年輕人,你很懂得審時度勢、當機立斷。錦衣衛中,的確需要你這樣的人。好,你且去吧,我會安排你的職務的。”

孟劍卿臨去之時,本想問一問,那名老雜役,僅僅是長得與嚴二先生相像,還是與嚴二先生有何關係,或者幹脆就是嚴大先生本人——雖然他覺得早在諸雄爭霸之初便已退隱的嚴大先生肯屈身為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他一觸到沈光禮淡淡的然而居高臨下的目光,便已明白,他已沒有發問的資格。

因為從此刻起,他已真正成為沈光禮的屬下。

孟劍卿離去之後,冷教習自內室走出,冷冷說道:“沈大人,你的手也伸得太長了,居然到講武堂來挖人了。”

沈光禮微微一笑:“我若不將孟劍卿接管過來,那可真是可惜材料了。換一個人,哪裏沉得住這三年的氣來等著我掀牌?”

孟劍卿被職方司——確切地說是沈光禮——分發至雲南軍中任一名小校。雲南雖是瘴霧之地,但大明軍隊與蒙古梁王的戰事尚未結束,正是講武堂這一班血氣方剛的青年將官渴望建功立業的地方,一期生中的佼佼者如郭瑛和淩峰,如今都在雲貴,是以大家對孟劍卿的去向大都豔羨不已。

按講武堂的舊例,學生畢業之前,允許他們到兵器庫挑一件兵器作為紀念。

孟劍卿第三個進入兵器庫。

在他前麵的兩人,分別挑了一柄短劍和一柄長劍。

在這暗沉沉涼森森的兵器庫中,孟劍卿不知消磨過多少個夜晚。

他的手慢慢滑過一排排形製各異的長刀短刀。明軍中士兵所用刀的已經統一改成最簡單實用的單環大刀。然而兵器庫中,保留著自有戰刀以來的各式刀樣。

他隻能挑一件。

門外已有不耐煩的催促聲。

孟劍卿終於挑了一柄極為輕薄的短刀。刀身上勒著兩個梅花篆字:百折。不知是說這刀經過了百次折疊鍛打,還是寓意著百折不回。

才走出兵器庫,便有人哄笑起來:“孟兄怎地挑一柄如此秀氣的短刀?與蒙古人對陣,這樣的刀,隻怕連一招都擋不了!孟兄不會是怕冷教習心痛才不敢挑好刀吧?”

孟劍卿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他的對手,並不是戰場上的蒙古人。

另一名同窗笑道:“孟兄這柄刀,用來剃胡須倒挺不錯——哈哈!”

哄笑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

孟劍卿躊躇了一下。他是應該繼續一笑置之,還是該還以顏色?哪一種作法,更明智更正確?

他轉過目光看看那些同窗。一直以來,他們中很多人都認為,這個來自浙東貧寒之地一個小小百戶的庶子,能夠擠進藏龍臥虎的講武堂,而且居然拿到第三,不過是因為謹慎小心、善於鑽營、從不讓上司或教習們失望不快而已。

他已經如履薄冰一般過了三年。

如果他不能讓他們明白他是什麽樣的人,在他今後的生涯中,將不能指望這些必將飛黃騰達的同窗們的尊重與幫助。

孟劍卿拔出了短刀,輕輕摩挲著刀身——雖然過去三年他已經將這柄刀撫摸了無數次了。

他的神氣中,有一種不同於往日的狂狷與自傲。

同窗們的笑聲漸漸停了下來,不無困惑地打量著他。

孟劍卿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右手一揚,短刀盤旋著橫飛向庭中,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光芒刺眼的弧線,刀鋒掠過庭院那頭一株手臂粗的丹桂樹時,被桂樹一擋,不再向前飛行,而是繞著樹幹轉了一圈之後又飛了回來。

孟劍卿伸手抓住刀柄,插入鞘中,左腳踢起一粒碎石,擊中了桂樹。

那株手臂粗的丹桂樹,被這顆碎石一擊,轟然一聲,攔腰倒下,現出樹幹上一圈整齊的刀痕。

同窗們倒抽一口冷氣,麵麵相覷。

孟劍卿微笑著說道:“任何一種刀,都有它的可敬之處。”

他將自己的命運交到沈光禮手中,讓自己套上一條無形的絞鏈;但是從此以後,他可以在日光下練刀和用刀。

那個噩夢,將一去不複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