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講武堂(一)

三年前才出現在玄武湖畔的講武堂,規製宏大,看上去頗有幾分金碧輝煌的氣派,但是房舍太過簇新,圍牆又太過高聳——這是為了防備講武堂中那些很有可能會在半夜裏偷偷越牆而出、惹事生非的學生,一般的圍牆隻怕攔不住這些家夥——而且為了安全起見,沿牆所有的大樹都已砍掉,牆內牆外,幾乎是寸草不生,更顯得那一道高牆咄咄逼人。

這樣的講武堂,突兀地立在風光如畫的玄武湖畔,比較隔湖相望、綠蔭掩映、白牆黑瓦、曲徑通幽的國子監,未免讓人想到……暴發戶。

粗鄙不文、滿身銅臭的暴發戶。

國子監的學生,臨湖而坐,遙望對岸新一期的學員由應天都督府的兵馬送入講武堂的大門,互相望望,一個個麵露微笑。

又有好戲看了。

孟劍卿沒有想到,在講武堂的第一門課,會是“挨打”。

一百二十名三期新生,站在演武場上,麵對著馬教習挑選出來的二十名二期生。

旗牌官高聲宣布規則。每名新生以一炷香為限,與一名二期生對陣,但是隻許招架閃避、不許還手,能在石灰線劃成的圈子裏撐過一炷香而不倒,便算過了這第一關,下一次可以換對手了——

旗牌官說到此處,底下已是起了一陣騷亂。照這樣說起來,豈不是他們每個人,都得被這二十名二期生輪番揍上一頓?眼見得那二十人打量他們的目光,一個個得意之情見於形色,想必他們去年都是這樣捱過來的,這一口氣,忍了一年才能一吐為快,自是開心得很。

點將台上的馬教習掃了他們一眼,慢慢說道:“要學打人,先學挨打,這點道理都不懂,你們這群蠢材,是怎麽進講武堂的?”

馬教習看上去隻是一個瘦小的、毫不起眼的中年人,一張滿是皺紋的麵孔仿佛風幹的橘子皮一般,走在街道上,絕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

但是他居然毫無顧忌地在第一堂課上如此尖刻、不屑地嘲笑這些天之驕子們。

新生們雖然不敢剛進講武堂便頂撞教習,但臉上都已有了憤憤之色,一邊暗罵一邊閉上自己的嘴。

他們很快知道,馬教習的綽號是“馬蜂”。

聽到這個綽號,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嘩然一聲,哄堂大笑。

可不正是一隻專愛刺人的馬蜂?

雖然知道馬教習就這個脾氣——所以才在軍中呆不下去,上司同僚都處不好,隻能調往講武堂,橫豎被刺的學生是敢怒而不敢言——但是馬教習每回伸出來的刺還是激得他們在心中跳腳亂罵,逐個問候馬教習的祖宗十八代。

話說遠了,還是拉回來看演武場上孟劍卿他們的第一堂課。

孟劍卿對上的是一名十分魁偉、一雙手掌張開來足有薄扇大小的二期生,後來知道他名叫關西。

在他前麵與關西交手的三名新生,都被他用擒拿手法卸了關節摔出石灰圈來,場外監守的郎醫官走過來,拎起其中一人的右手,麵無表情地說道:“記住了,我隻給你們接一回關節,以後就要靠你們自己。”啪啪啪一連數聲輕響,手法快得不容人看清,轉眼間已接上了關節。

留下那名新生苦著臉站在那兒。這麽快,他要怎麽記得住?

孟劍卿才剛踏入石灰圈中,輕輕鬆鬆連取三局的關西已一腳踢了過來,其意竟是不屑於再近身搏擊,要趁孟劍卿立足未穩之際將他踹出去。

孟劍卿向後一仰,關西厚實的牛皮靴貼著他胸腹上方踢過,孟劍卿已從他腳底滑了出去,左手在地上一撐,霍然翻身立起,正在石灰圈的正中。關西一腳踢空,即刻旋身,收左腳起右腳,借了旋身之力順勢掃來,孟劍卿一個空翻讓開這一踢,落下來仍是站在原地。

他這兩下避得幹脆利落,關西不免暗自“咦”了一聲,收了飛踢之勢,欺近身來,右掌張開,徑直扣向孟劍卿左肩,左臂卻暗地裏徐徐運氣伸展,隻待孟劍卿向側旁閃避時便要抓個正著。

孟劍卿向後急退數步,雖然避過了關西這暗含後招的一抓,卻被關西瞅準這個機會突地一腳掃來,孟劍卿本能地向側旁躍出。

這一躍之間,他的一隻左腳已然踏到了圈外,將要落地之際,忽然聽到觀戰的孟劍臣一聲冷笑,孟劍卿驚悟,左腳迅即收回,隻這一遲緩間,關西又是一腳結結實實掃在他左肩。孟劍卿沒有運氣硬抗,順勢向前仆倒,雖說摔得灰頭土臉的不好看相,到底消去了大半腳力,而且脫開了與關西近身搏擊的險境。

一炷香的時間裏,孟劍卿挨了十幾腳,也有幾次險些被關西扣住肩臂關節,但總算撐到了最後,全身而退。

關西稍事休息之際,孟劍卿微微轉過頭向孟劍臣低聲說道:“我該謝謝你才是。”

孟劍臣冷冷答道:“不必謝。你被摔出來,我也沒什麽麵子。”

關西的下一個對手便是孟劍臣。受挫一局,關西的火氣大得很,誌在必得,孟劍臣的筋骨再堅牢,也被他抓住機會扭脫了左手拇指關節。不過孟劍臣到底也咬牙撐到了最後。

退下來之後,郎醫官正在診治另一個被踢得爬不起來的新生,孟劍卿便替他接上了關節。

一旁狼狽敗出的公孫義大是不解地打量著這兄弟二人。什麽時候變得這般兄友弟恭了?倒真是稀奇。

孟劍卿兄弟突然抬頭望向遠處。

公孫義的眼力不如孟劍卿兄弟,隔了足有三人高的圍牆,隻望見遠遠一座古樹遮掩的高台,高台上隱約有人影在晃動。

郎醫官正從他們身邊經過,抬頭掃了一眼,沒說什麽,倒是他身邊的藥僮喃喃罵了起來:“國子監那群酸秀才,又在看熱鬧了!”

公孫義驚訝地道:“隔這麽遠,那群酸秀才居然看得清?”

他還看不清呢,真是打擊人……

藥僮一撇嘴:“還不是仗著從欽天監借來的千裏鏡?花那麽多銀子替國子監修一座觀星台,沒看到幾個秀才觀星,倒三天兩頭爬在上頭看我們操練!遲早哪一天要拆了他的觀星台!”

到得晚間就寢之時,大家解開衣服,一個個渾身青紫,互相幫忙往傷處抹上藥酒——郎醫官發給每人一大瓶跌打藥酒、一大盒金創藥,還有一捆幹淨布帶。不過今天大家隻用上了藥酒。看著這些金創藥和布帶,未免心中都有大大不妙之感。郎醫官不會平白無故給他們準備這些東西吧?

查房的兩名二期生探頭進來一看,便嘿嘿笑了起來:“黃鼠狼今年出手大方不少了嘛,去年發給我們是一間房才得一瓶藥酒、一盒金創藥。”

一間房住了六名新生。

孟劍卿六人這才知道郎醫官的綽號是“黃鼠狼”,不過也難怪,郎醫官那尖尖下頦、一部稀疏黃須的模樣,的確有幾分神似。

不待孟劍卿等人說話,那兩名二期生又笑道:“怕隻怕這是馬蜂叫他準備給你們的。馬蜂嫌去年整倒的人不夠多,一心想在你們身上再試試刀鋒呢!”

他們壓低了聲音哈哈笑著關上了門。

果然,過得二十名二期生的拳腳這一關,接下來便是兵器。

三個月的時間裏,孟劍卿受的傷比他在天台寺五年受的傷還要多。

與馬教習冷言冷語的嘲諷一樣可恨的,是對岸觀星台上國子監那幫酸秀才幸災樂禍的指指點點。

直到這門課結束之際。

最後一堂課時,觀星台上的人影比往日更多,顯見得也知道這個熱鬧要到明年才有得看。

但是今天演武場上多了一個人。

馬教習介紹道這位是他們的射術教習孔玄。

一群新生臉上都顯出大不以為然的神氣。像他們這樣的軍中子弟,從會走路時就開始騎馬射箭,還用得著專門教?更何況這位年輕的孔教習,衣飾華麗,麵貌俊美,生就一雙慣會拈花惹草的桃花眼,所過之處,居然飄來陣陣香風,熏得最前排的學生不能不屏住呼吸。

孔教習想必已看慣初次見麵時他們臉上的這種神色,微微露齒一笑,反手抓過身後一名親兵背負的那張鐵胎犀角硬背大弓,回手之際,已張弓搭箭,沉身旋臂,一箭射向對岸遠遠的觀星台。

正舉著千裏鏡看得不亦樂乎的一名國子監學生,哎呀一聲,千裏鏡被射得粉碎,連帶他握著鏡筒的雙手虎口也被震裂,鮮血直流;那學生驚叫起來,舉著手不知所措。

眼力好的十幾名新生,看得清楚,相顧而笑,隻覺胸中這股悶氣,一口吐盡,對那紈絝子弟一般的孔教習,大生好感;而自問並無這等臂力與眼力能夠射掉觀星台上那支討厭的千裏鏡的諸多新生,望向孔教習的眼神,更多了幾分欽佩——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孔教習便是明證。

馬教習居高臨下,自是將這些新生的表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冷哼了一聲,向孔教習說道:“又來收買人心!”

孔教習笑眯眯地道:“無妨無妨,三年之後,感激你的人,就會遠遠多過感激我的人。”

孟劍卿諸人,一直要到三年之後,分赴軍中效力、真正上陣廝殺時,才會明白到馬教習那一門課對他們的重要性——當身陷重圍、殺敵的同時必然會被敵所殺之際,能夠捱得住來自四麵八方的攻擊,能夠在避無可避、刀槍箭矛刺入身體的那一瞬間本能地收縮或是放鬆肌肉、將身體調整到受傷害最少的狀態,對他們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正如孔教習所預言,幾乎每個人,都對馬教習心存感激。

但是現在,他們喜歡和欽佩的,卻是孔雀般招搖賣弄、慣會蠱惑人心的孔教習。

孟劍卿沒有想到的第二件事是,講武堂的夥食居然會如此之差。

飯堂的條凳又窄又硬,隻能勉強支撐,存心不讓他們坐下來好好吃一頓一般;坑坑窪窪的長桌上,粗窯土碗和竹筷一溜排開,不過是每人一碗糙米飯和一碟鹹菜。

新生們難免嗡嗡議論開來。

講武堂的副總教習蔡本踱了進來。

雖是新生,也有不少人聽說過這位以嚴苛著稱的蔡總教習。據說蔡本原是洪武帝貼身小校,屢建大功而封千戶,駐蘇州衛所——那可是張士誠的老巢,足見洪武帝對蔡本的信任;前幾年哄動一時的高啟案,便是由蔡本揭發,弄得那位被譽為當今詩人第一的高啟被腰斬,好像還牽扯到其他一些頗為棘手的事情,蔡本由此被調回應天,奉詔籌建講武堂,以避開外麵的麻煩。論職位,蔡本隻是副總教習;但是總教習掛的是太子朱標之名,太子政務繁忙,一應事體,全都交給蔡本管理,是以他這副總教習,權大無比,講武堂中,人人都知道蔡總教習才是真正的總教習。

蔡本一進來,便有一種陰沉沉的壓力,新生們不由得都靜了下來。

蔡本環視四周,慢慢說道:“孟子有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正如俗語所說,嚼得菜根,百事可為。若是連口腹之欲這一關都捱不過,算什麽好男兒!”

新生們互相看看,一個個在心中會意而笑。“嚼得菜根,百事可為”,是蔡總教習最愛說的訓詞,於是順理成章成了蔡總教習的綽號,也有刻薄人在前頭另加一個“苦”字——苦菜根。

一片寂靜之中,有人怯怯地發問:“請問蔡總教習,我們要捱多長時間才算過關?”

蔡本犀利的目光刺了過去,那名發問的新生不覺瑟縮了一下。

蔡本慢慢答道:“捱到我認為可以過關的時候。”

飯堂中幾乎所有新生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蔡本坐了下來。

後來大家都知道了,這兩年多來,蔡總教習一直堅持與學生共同進餐,好讓他們沒有理由抱怨。

新生們不免更是連連抽氣。想想以後三年,都要在這樣一位總教習的眼皮底下渡過,這也太可怕了……

鍾聲一響,諸生齊齊舉箸,風卷殘雲一般,轉眼間已收拾得幹幹淨淨,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得吃下去之後肚裏更餓得難受。

但是誰也不敢再當著蔡總教習的麵抱怨。

孟劍卿半夜裏被餓醒來。

同屋除了孟劍臣和公孫義之外,另有三名浙江的新生,此時也都已醒來,肚中的咕咕聲,此起彼伏,公孫義嘀咕著道:“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他飯量向來極大,進講武堂這三個月來,忍了又忍,到今晚終究忍無可忍,爬起來道:“你們怎麽樣?我是非得要找點吃的才行,否則真會餓死在這裏!”

大家立時來了精神,一人問道:“你打算去哪兒找吃的?”

公孫義理所當然地道:“自然是廚房嘍!”

雖然半夜溜出去,若給發現,會挨十軍棍,但是比較起餓得貓抓似的滋味,公孫義寧可挨那十軍棍——何況還不一定會被發現。

公孫義去了不到小半個時辰便灰溜溜地回來,悻悻地道:“真邪了,廚房裏除了油鹽和柴火,連一把青菜一把米都沒有!”

想必廚房早已吃盡各樣食物不翼而飛的苦頭,所以才來了個堅壁清野,什麽也不留給他們。

高牆外的蛙聲一陣接一陣,叫得他們更是煩躁。

孟劍臣忽然說道:“去廚房拿點鹽巴,咱們抓幾隻青蛙來烤。”

這倒是個辦法。當下商定還是由公孫義去偷鹽巴——他已走過一回,熟門熟路了——孟劍卿兄弟兩人帶了鹽巴翻出圍牆去烤青蛙。

足有三人高的圍牆,攔不住孟劍臣。孟劍臣自演武場邊上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杆長槍,擎著長槍奔向高牆,將近圍牆時,槍尖在地上一點,人隨槍起,彈向牆頭,一個翻滾,落到了牆外。

孟劍卿將那杆槍扔了出去。

他知道孟劍臣不見得願意用他的法子翻牆回來。

孟劍卿一揚手摔出了密密纏在腰間的細繩,繩頭五爪鉤扣住了牆頭,他沿著細繩攀了出去。

孟劍臣打量著他,撇撇嘴道:“這種下三濫的小賊用的家夥,虧你還寶貝一般藏在身邊。你身邊不會還藏著迷香吧?”

孟劍卿不以為意地道:“迷香我沒敢帶在身上,免得萬一讓教習們看見,會有麻煩。至於繩鉤嘛,隻要有用,什麽人愛用的兵器,又有什麽關係?”

尤其是在捉青蛙時有用。

不過片刻,已捉得滿滿一袋。孟劍臣生起了火,瞅著孟劍卿熟練地剝皮抹鹽,架在火上翻烤,心中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他是從來不做這些事情的。

孟劍卿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你得學著做,將來到了外頭,可不見得總有廚子跟著。”

孟劍臣自然知道這話很對,但是由孟劍卿嘴裏說出來,怎麽聽怎麽讓人窩火。正尋思著怎麽挖苦幾句,夜風中隱隱飄來烤魚的香味。兩人不由得吸吸鼻子,這半夜裏還有什麽人在野外烤魚?

待到他們吃飽喝足、帶著一袋烤好的青蛙往回溜時,赫然撞見關西和另一個二期生,關西手中還拎著一個布袋,袋口露著一截魚頭。

四人麵麵相覷,良久,相顧失笑。

蔡總教習如果知道他們是怎麽填飽肚子的,會不會氣得七竅生煙?

每晚臨睡前琢磨的是今晚如何溜出去、到何處尋食物、如何溜回來,孟劍卿居然不再夢見一直困擾著他的嚴二先生了。

半夜裏溜出去的人越來越多,終於有一晚被巡夜的兵丁逮住兩個,兩人各挨了十棍,查房由一次變為三次,牆頭則插上了一尺多高的鐵蒺藜。

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很快有人開始挖地道。進出者每次留下帶回的食物一份。隻是這地道後來生意太過興隆,守衛者未免有些得意忘形,一疏忽,便被巡夜兵丁發現,這條路也就此廢了。

也有家中頗富的學生,暗地裏吩咐講武堂附近的店家,約好時間地點,半夜裏拋入食物來,他們接住了包裹,再拋出銀兩去。如是多次,直到最終被發現——上得山多終遇虎,這也是難免的事。

孟劍卿他們六人冷眼看著這一場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他們用的還是老辦法——翻牆。圍牆雖高,要攔住孟劍卿兄弟,卻也不能。俗語說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人人都以為這圍牆防守嚴密、已成禁地,連巡夜的兵丁也懈怠了,倒正方便他們進出。

雖說進進出出不成問題,孟劍卿兄弟卻遇上了另一個問題——這附近的青蛙已經越來越稀少、越來越不夠他們填肚子了。

本來這玄武湖是放生湖,大大小小的魚兒眾多,但是關西他們在湖中抓魚的次數太多,終於被湖畔雞鳴寺的僧人發現,阻攔之際打了起來,那夥僧人自然不是對手,又苦於抓不住偷魚賊,於是夜夜巡邏,一有動靜便敲鑼打鼓,關西他們擔心被巡檢司截住、惹出大麻煩,隻能轉移陣地;雞鳴寺的僧人不放心,這巡邏竟是一夜也未曾停過,孟劍卿這些人隻能望魚興歎,暗罵這群僧人怎麽會如此認真。

於是孟劍卿兩人搜尋食物的範圍越來越大,從講武堂五裏之內,擴大到十裏之內、二十裏之內……從青蛙到野兔野雞魚蝦蛇蟹……到後來,方圓三十裏內,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裏遊的,一聞到他們的氣息便會逃之夭夭,這話一說出來,便惹得公孫義那四人狂笑。

孔教習這時開設的射術課給了他們啟發,孟劍卿兩人開始射魚。在箭尾綁上細長的釣絲,伏在雞鳴寺僧人巡邏路線之外,那些僧人稍一錯眼不見,便有兩條魚被射中,飛快地拖進了樹叢。孟劍臣提著一袋子魚,跟在孟劍卿後麵,伏低了身子,在矮矮的樹叢中屏息奔逃,直到遠離玄武湖,才坐下來烤魚,心中竟覺得大是有趣好玩,同時又很不舒服地想到,如果將他和孟劍卿兩人同時扔到荒山野嶺,孟劍卿肯定是更容易活下來的那一個。

孔教習要是知道他們這樣練習射術,是氣得七竅生煙還是付諸一笑?

孟劍卿卻不由得想到,在講武堂還能填保肚皮的這些家夥,將來隻怕個個都是偷營劫寨的行家裏手、丟到哪兒都能活下去……

夜裏如此辛苦奔波,難免會覺得睡眠不足。幸虧這段時間又開了一門曆代兵製與戰例的課程,初見歸有年歸教習,講堂中嘩然一片抽氣聲。開始明白二期生的感歎:高山仰止啊……

這麽大一座肉山矗立在講堂中,想不仰止也難……

歸教習臉上的笑容一天到晚恒久不變有如彌勒佛祖,每次上課,照例要先諄諄訂囑一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的道理,之後發下滿滿一大張紙叫大家背誦,之後他老先生便舒舒服服地仰躺在講案後那張碩大無朋的羅漢榻上,呼呼大睡,直到晚飯鍾聲敲響前一個時辰,準時醒來,叫大家依次背誦,背得出來的,先走;背不出來的,留下來。歸教習隻有一個時辰的清醒時候,過了這一個時辰,又要呼呼大睡,兩個時辰後才會醒來——那些留下來的學生,就得餓著肚子在講堂中呆兩個時辰。

孟劍卿和孟劍臣於是抓緊時間在歸教習大睡的時候也睡它一個時辰,再用一個時辰背熟那張密密麻麻的大紙,一舉兩得,對這位頗有屍位素餐之嫌的歸教習當真是感激不盡。

二期生背地裏給歸教習取的綽號本是“歸山”——一座肉山;有讀書多一點的新生,悄悄笑道,當年東坡學士嘲笑一位善睡的同僚是六眼龜——一口氣能睡三隻普通烏龜的覺,歸教習正巧又姓“歸”,可不正是一隻六眼龜?話雖刻薄,貼切不過,新生們哄笑之餘,六眼歸的綽號也就此傳揚開來。

孟劍卿原本以為,講武堂的三年,一直會這樣緊張而熱鬧地過下去。

秋高草肥,分赴各衛所實習的三期生歸來,一年一度的演習將要開始,講武堂的空氣中立時溢滿了興奮。

一百二十名新生,九十六名二期生,七十二名一期生,抽簽分為兩隊,一黑一白,黑主攻白主守,留給每隊三天時間準備,三天後開撥至秣陵關正式演習。

秣陵關東臨秦淮河,扼應天府東南門戶,地勢險要。孟劍卿原以為會讓講武堂的兩隊學生分別攻守秣陵關,但是集訓之際才發覺自己想得差了。

白隊的主帥和各級將佐都由一期生擔任,主帥是大名鼎鼎的高材生郭瑛。郭瑛出身顯貴,為人處世極是練達,天姿又傑出,是以一入講武堂便卓然於眾人之上。抽簽之後,郭瑛便將隊伍拉到二期生專用的東演武場,一一唱名編隊,五人為伍,伍有伍長;二伍為什,什有什長。全軍分為左中右三隊,各立隊長。隊長之下有隊副,若隊長受傷不能指揮,則隊副遞補;隊副受傷則從第一什什長開始遞補,以此類推。

孟劍卿與另一名浙江生公孫義及一名一期陝西生編在一伍,另兩人是一名二期陝西生、有名能打的關西和另一名二期江西生,關西被點為伍長。孟劍臣卻被編在黑隊。

郭瑛在台上宣讀軍紀與演習事項。黑白兩隊,將在秣陵關前野戰;太子殿下與燕王將親臨觀戰。

封於太原的晉王、封於大同的寧王與封於北平的燕王,統領重兵,扼守邊塞,都被稱為“塞王”,僅寧王便轄有精騎十五萬,以控扼來自塞外蒙古的侵擾。三位塞王,每年輪流南下朝見。秋高草肥,正是蒙古騎兵大舉犯邊之際,燕王近幾日也要返回防地了。

孟劍卿即刻明白,計武堂的演習為什麽會選擇野戰。

大明的主要敵人,是在塞北與西南一隅之地盤桓的蒙古人。講武堂的學生,將來要麵臨的,不是攻城掠地之戰,而是如何擊潰來去如風的蒙古騎兵。

演習之日,天氣晴好,自秣陵關上望去,隻見兩隊人馬,盔甲鮮明,井然有度,燕王點頭道:“雖然隻是一群學生,看起來氣勢還真是不壞。還是大哥費心**得好啊!”

掛著講武堂總教習之名的太子微笑著看向一旁的蔡本:“這番話應該說給蔡總教習聽才是。”

副總教習蔡本拱手道不敢當。本來他是想再謙讓幾句,但轉念想到,講武堂畢竟是掛在太子名下,自己實在不便替太子謙遜,也便就此打住,不曾再說下去。

第一通鼓聲響起,演習正式開始。

黑隊率先進攻。黑隊主帥是郭瑛的老對頭淩峰,明爭暗鬥三年,一心想將郭瑛打下馬來,鼓聲一響,徑直以全軍直衝白隊的中軍,立意要將郭瑛先挑落馬下。

一見淩峰衝陣的氣勢,秣陵關上觀戰的教習們便已明白他的戰術。燕王微微笑了起來。一旁的王府隨從中,有人替燕王說出了他未曾說出口的話:“擒賊先擒王,黑隊的戰術倒也不錯。隻不過這種不要命的打法,未免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之弊。”

戰術教習司馬岫躬身答道:“如果白隊能夠頂得住這一輪攻擊並有餘力反擊,或可造成這樣的傷亡。”

無論貶損哪一方,都為司馬教習所不樂見。

郭瑛並沒有像淩峰那樣親自率隊,而是穩穩守在中軍,揮動帥旗,調長槍手攔截淩峰的前鋒,左右兩隊騎兵自側翼插入,將他的人馬斷為兩截,自秣陵關上望去,白隊的左右兩翼,有如一雙巨手,慢慢將黑隊的後軍圍住,包圍圈越收越緊,有如正在絞殺獵物的長蛇。

淩峰棄後軍不顧,呐喊著揮刀劈下。

他們用的都是未曾開鋒的長刀與槍矛。饒是如此,也有兩名白隊士兵被淩峰這當頭一劈砍下馬來。護翼郭瑛的中軍,已經慢慢被撕開了一個裂口。

如果郭瑛的左右兩隊絞殺了淩峰的後軍之後,來得及向淩峰的背後發起攻擊,前後夾擊,他必敗無疑;但如果淩峰搶在這之前砍掉了郭瑛和他的帥旗,白隊恐怕會一敗塗地。

現在隻看誰能搶先一步。

擋在郭瑛前麵的那個伍,最終被淩峰和他的副將砍落馬下。

郭瑛伸手握住了長刀。

但是他身側有人更快地衝了出去,是關西和孟劍卿。關西身長力大,搶先一刀,劈向剛剛衝近的淩峰,刀風霍霍,淩峰雖然勇猛,也不敢輕視,全力迎戰。

孟劍卿拍馬衝出之際,突地自馬背上躥出,迎向他的那中副將一刀劈空,孟劍卿已自那副將馬前掠過,反手一刀,敲中了馬兒的一條前腿,馬失前蹄,將那副將栽倒下來之際,孟劍卿左手在馬肚上一拍,借力躍起,翻身又是一刀,那名副將被淩空而下的長刀正砍中腰部,痛呼一聲,一時間再也爬不起來。

孟劍卿左足在地上一點,縱身掠出,直取淩峰的坐騎。

燕王不覺喟歎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司馬教習,看來你的學生都學得很好啊!”

司馬教習麵有得色,欠身答道:“承蒙王爺誇獎了。”

淩峰正與關西激戰,不防有人會偷襲他的坐騎,冷眼瞥見,卻一時騰不出手來。

但是孟劍卿這一刀被人攔了下來。

孟劍臣斜斜刺出一槍攔下了孟劍卿,似笑非笑地道:“我就猜到你會偷襲。”

孟劍臣的長槍一抖開來,紅纓亂點,寒氣撲麵,孟劍卿一連幾個後空翻方才退出長槍罩住的空間,一伍自兩側插進來護衛郭瑛的白隊士兵,迎上了孟劍臣的長槍,而孟劍卿則躍回馬背,揮刀截擊殺進來的幾名黑隊士兵。

郭瑛突然一揮帥旗,他身後的司鼓手擊響了大鼓。

自秣陵關上望去,夾擊淩峰後軍的白軍左右兩隊,突地散開來,有如兩片花瓣徐徐開放,自頂部合向蒂部,將混戰的雙方人馬全包裹在裏麵。

郭瑛抽出了長刀。反擊的時刻已到。

也就在這時,小山包後,突然衝出了一枝著紅色盔甲的人馬。

郭瑛和淩峰大出意外。今日講武堂演習,何等鄭重的大事,關防嚴密,方圓數裏內,連居民都已暫時遷走,如何會冒出這樣一枝人馬來?

那枝人馬一出現,也不分黑隊白隊,一概衝殺過來。倉促之中,郭瑛令司鼓手擊鼓傳令,將圍困黑隊的左右兩隊散開來先擋住這枝不知從何而來的人馬,淩峰以號角收攏本部人馬,正趕得上迎戰衝破白隊人馬殺近來的那枝紅隊的先鋒。

至此大家都已發現,這枝紅隊所用的刀槍也均是未曾開鋒的。

再遲鈍的人也該明白,這仍是演習,不過對手換了而已。

秣陵關上,講武堂的教習們原以為這場突襲是太子的安排,但見太子的錯愕神色,已經明白,這必定是燕王的安排,要看看講武堂的學生臨場應變的本事究竟如何。至此,觀戰諸人,滿意地看到,郭瑛與淩峰的兩隊人馬,麵對這場遭遇戰,經過最初的混亂之後,很快鎮定下來,郭瑛集攏隊伍穩守中軍,淩峰自側翼衝殺出去,截擊紅隊的後軍——正是郭瑛剛剛用過的戰術。

燕王舉起了左手。身後隨從吹響號角。

紅隊開始後退。講武堂的收兵鑼聲也已響起。

燕王笑著向太子道:“大哥,我看中了幾個人,問你要成不成?”

太子擺手道:“別問我,隻問蔡本。”

蔡本躬身答道:“能夠得到王爺讚許,是講武堂的榮幸。除了兵部已發出任職令的學生,其餘都可任王爺挑選。”

燕王大笑:“講武堂的一期生還得到歲末才畢業呢,兵部這麽早就看中的人,想必也正是本王看中的吧!好,本王不讓你為難,自去與兵部打官司。你隻管派一名教習隨本王去點人!”

燕王一邊說一邊舉步。太子也隨之準備動身。

但是階下一名扈衛的軍官伸手一攔,微微彎腰,輕聲說道:“太子殿下,王爺,請稍候。”

那軍官居然伸手攔路,太子和燕王詫異地揚起了眉,詢問地看向蔡本。蔡本搖頭表示不識。太子的一名屬官趕緊過來解釋道這是兵部派過來的觀戰軍官中的一個。

那中年軍官淡眉秀目,氣度閑雅,換一身衣服,絕看不出他的身份。太子屬官解釋之際,他微微彎腰的姿勢始終未變,重複說道:“太子殿下,王爺,請稍候片刻。”

秣陵關下,講武堂的雜役正在將受傷的學生移出戰場,觀戰的各位教習已陸續下了秣陵關前去探詢。看不出有什麽異樣的情形。

太子與燕王打量著這名軍官,等著他說出稍候的理由。

那軍官低垂的袖口中略略滑出一片腰牌,雖然轉眼間便已收了回去,太子與燕王心中仍是大為震動。

這軍官原來是錦衣衛千戶。

論官職,這名千戶在他們麵前算不得什麽;但是錦衣衛……

即使是太子與燕王,也不能不對洪武帝譬之為護家惡犬的錦衣衛另眼相看。

那千戶仍是微微彎著腰,輕聲說道:“卑職沈光禮,奉皇爺詔令並受指揮使陸謙之命,扈衛太子殿下與王爺檢閱演習。請殿下和王爺最好不要下秣陵關,要見何人,由卑職去傳喚。”

太子與燕王互相看看,轉過頭打量著秣陵關下的戰場。

沒有什麽異樣啊——

但是孟劍卿轉身時看見兩名雜役去抬倒在地上的公孫義之際,突然覺得其中一名雜役的手上有什麽東西在日光下閃耀了一下,他心念一動,大喝一聲:“慢著!”

那兩名雜役之中,一名茫茫然抬起頭來看著他,另一人卻仍是將手伸向了公孫義。

孟劍卿心念方動,真氣已流轉至刀上,手中長刀呼嘯而出,破空急旋,飛向那名雜役。

那名雜役的右手剛剛觸到公孫義的衣服,便被破空而來的長刀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側旁一跳,但仍是被長刀撞中右肩,幸喜未曾開鋒,否則這條膀子隻怕就要被卸下來了。

孟劍卿臉色不覺一變,他這一刀之力,便是關西這樣的大漢,若無提防,隻怕也要被撞翻在地,但這雜役看似毛手毛腳的一跳,居然消去了大半刀力,不過一個踉蹌,便穩住了腳步。

那名雜役退開之際,孟劍卿帶馬衝到了公孫義身邊,打量著對方。

那雜役此時正像同伴一樣帶著那種茫茫然的神氣望著高踞馬上的孟劍卿。

若非孟劍卿深知自己刀上的力量,隻怕怎麽也不會疑心這一臉蠢相的雜役有何不妥。

孟劍卿心中,一個個念頭飛也似地轉過。他是該盯住這可疑的雜役,還是該稟報郭瑛或某位教習?也許他稟報的時候,這雜役會將身上的可疑之物藏得蹤影不見——

但是轉眼望見那些受傷的學生全無防備地被雜役抬出戰場,孟劍卿心中一跳,一個念頭突地閃入心中,大聲喝道:“郎醫官有令,不要移動受傷者;司馬教習有令,所有雜役等無關人員一律離開!”

他運足了氣喝出這一句話,講武堂的學生服從命令已成習性,來不及思考這命令究竟是由什麽人發出來的,未受傷者一個個本能地出手阻止雜役抬人,並將那些雜役趕離戰場。

孟劍卿緊盯著那名可疑的雜役。講武堂中的雜役,都是由兵部遴選、並由可靠人擔保才派進來的,他原不應起疑,但是……

那名雜役已將混入人群。

孟劍卿左手一揚,細繩悄無聲息地**出,索頭五爪鉤抓向那雜役可疑的右前臂。“鐺”地一聲輕響,鐵鉤碰上的,似是鐵器,隻這一碰之間,又**了回來。

孟劍卿再不遲疑,喝道:“攔住那名身上有刀的雜役!”

孟劍卿矯命傳令之際,孟劍臣已聽出他的聲音,大是詫異,拍馬過來看個究竟,一見孟劍卿試探那名雜役,喝出這句話來,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挺身一槍搠出,但那雜役已鑽入了人群,所有雜役全是一樣衣服,那人一混入人群,竟是一時認不出來。借著眾人的掩護,那人大叫道:“有刺客,快跑啊!”

那些雜役一驚之下,身不由己地亂跑起來。

孟劍臣啐了一口:“見鬼了,居然來這一招混水摸魚!”一邊長槍橫掃,將亂跑過來的兩名雜役拍了出去。

混亂中驀地裏有人慘叫起來。

戰場之外,射術教習孔玄又是連珠三箭射出。

轉眼之間,已有十餘名雜役被孔教習射穿腳板、釘在了地上,捧著腳痛嚎。

其餘人都不敢再跑,僵在原地。

孔教習這才悠悠閑閑地放下弓箭。

每名雜役都被叫出來,依次搜身。孟劍卿找到了方才那名雜役,但是他的右前臂上並無兵刃。那柄鋒利的短刀靜靜地躺在地上,不會有任何人會承認自己是它的主人。孟劍卿臉色發白。他想自己隻怕犯了一個大錯。假傳將令,這是軍中大忌——尤其是他沒能抓住對手。

而且,演習明令不許自帶兵器,他卻一時大意,沒有解下日日纏在腰間的繩鉤。

總算查出了一柄短刀,證明這戰場上的確有人私帶兵器,有行刺之嫌,才不至於讓孟劍卿方才的那番作為顯得太過離譜。

有三名受傷的學生,被人不知不覺地刺中了要害,同伴發覺不對勁時,已經無法救治。

消息報上來,太子的臉色很不好看。一次演習居然死了三個學生,就在他的眼底下,有這樣膽大狠辣的刺客……

沈光禮不知何時已到了太子與燕王身邊,輕聲說道:“太子殿下,王爺,刺客的目標,隻怕原本是殿下與王爺。”

在這種場合,以太子體恤下屬的性情以及講武堂總教習的掛名,以燕王的知兵好武、有心招攬人才,必定會親自撫慰講武堂的學生、大明未來的各級將領;即使是雜役,也會有機會接近他們。

眼見得太子與燕王被勸阻、不會走下秣陵關,混在雜役中的刺客,也隻能退而求其次了,在這重大的演習場合,殺幾個學生來示威、折挫軍心。

說起來那幾個學生其實是替死鬼。

想通了這一層,太子的神情不覺悒鬱起來。

那三名學生,都曾是國家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

燕王惱怒地道:“殺人殺到講武堂的演習場來了!沈光禮,朝廷養你們這些人,都幹什麽去了!”

沈光禮的臉上仍是淡淡地看不出什麽表情,微微彎腰低頭答道:“卑職會查出刺客來曆、將背後的指使者揪出來的。”

燕王哼了一聲:“三日後本王就要離京。希望本王離京之前,能夠等到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