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傳:暗戰

雖然已是四月,一整天的雨下來,仍舊有幾分寒意。

天色已晚,安順府鎮寧州的驛站中,燈火通明,裏外三進院落,擠滿了人和馬,那愁眉苦臉的老驛丞,忙得腳不點地,眉頭皺得更緊;後到的過路官員,隻能擠在前廳中將就一夜。

一名驛卒往火塘中加了幾大塊木炭,火勢立時更旺,燒得架在火塘邊鐵欄杆上的十幾雙濕透的牛皮靴滋滋作響,水霧蒙蒙,臭氣熏人。

一名左頰上帶著道長長刀疤的軍官,操著山東口音,罵罵咧咧地抱怨著這蠻荒瘴霧之地的鬼天氣。旁邊有一名自雲南前線過來的中年副將說道這兒還算好的,這個季節,雲南叢林中,一場雨下來,腐葉敗草浮土足以在轉眼間埋沒一名壯漢;還有大如拳頭的雷蚊,一出動便是一大群,哪怕叮上一頭牛,也不消片刻功夫便能吸幹那頭牛的血。

那副將說得口沫飛濺,聽得從未去過雲南的那群北方軍官目瞪口呆。

窩在灶下煮茶的一名瘦小驛卒突然間失聲笑了一笑。

這笑聲雖不大,卻刺耳得很。那副將自是知道他在笑什麽,酒氣上湧,麵紅耳赤,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瞪著那瘦小驛卒道:“笑什麽笑!老子在前線出生拚死,你小子躲在這地方吃安穩飯,倒還有臉笑!”

那驛卒不緊不慢地道:“我不過是想起前些日子從這兒過的幾位大人的話,覺得好笑而已,怎麽敢取笑軍爺你呢!不過聽那幾位大人提起雲南的天氣和水土來,可是讚個不停呢,說的是這樣一塊寶地,難怪得那蒙古梁王拚死不肯讓出來。”

他聲音清脆,卻是個少年。

副將被他這番不冷不熱的話一激,霍地拔出了腰刀,指向那驛卒喝道:“你這臭小子,敢取笑老子!”

一邊喝罵,一邊大步奔了過去,冷不防一柄短刀斜刺裏伸出,那副將收不住腳步,膝蓋撞在刀上,整個人立時向前栽倒下去,去被那柄短刀輕輕一扶一帶,又穩穩當當地站了起來。

斜倚在牆角的孟劍卿收起短刀,淡淡說道:“將軍,你喝多了。”

副將打了一個酒嗝,愣怔著眼瞪著這個陌生的年輕小校——居然敢出手管教穿著副將服色的自己?

他的腰刀指向了孟劍卿:“你這小子,是誰的屬下?”

孟劍卿立直了答道:“卑職隸屬沐元帥後軍糧草督辦齊將軍麾下,奉命回京公幹。”

那副將哈地一笑:“是齊天賜麽?他見了我老羅,還得尊一聲‘老叔’,你這乳臭未幹的小子,倒敢來管教我老羅了!”

他倚老賣老,又帶著幾分醉意,叱喝一聲,腰刀已劈了下來,孟劍卿沒料到他居然會在驛站中揮刀砍人,吃了一驚,本能地向側旁一跳,腰刀砍了一個空,那羅副將氣咻咻地又追了過來。

孟劍卿皺起了眉。

他是否應該拔刀?對方究竟是借酒裝瘋,還是另有用意?

一連避過三刀,前廳中擠滿了人,他已是避無可避。

灶下燒火的那名驛卒突然揮起燒得通紅的火鉗敲向那羅參將的大腿。羅副將大叫一聲向後退去,饒是他退得快,大腿上還是被燒焦了一塊。他的幾名親兵一見主將吃虧,哪敢不奮力來救,紛紛拔刀圍了過來。

眼下這情勢,孟劍卿隻能拔刀,向後一退,背靠牆壁,格開砍過來的亂刀。

那驛卒揮舞著通紅的火鉗,一時倒無人敢去惹他,他倒有閑心且笑且道:“喲,膽敢打砸驛站,當心洪武爺知道後剝了你們這群軍爺的皮!”

那羅副將充耳不聞,高聲喝道:“這臭小子以下犯上,我老羅是在整頓軍紀,各位同仁都閃開一點!”

孟劍卿驟然驚悟——羅副將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必須速戰速決,不能留給對方再召集人手的機會。

孟劍卿揮刀格開一柄單刀的同時,左腳勾起,踢向那揮刀士兵的**,那士兵慘叫一聲栽倒在地,痛得蜷縮著身子抱成一團;孟劍卿落足之際已向左側斜斜跨出一步,刀隨身轉,撞開兩柄腰刀,旋身的同時,右足飛起,騰空踢中了一名士兵的左頸脖處,那士兵連叫都沒能叫出來,便軟倒在地;孟劍卿順勢伏低了身子,兩柄腰刀自他頭頂掠過,他右手短刀抽回,劃過兩隻握刀的右腕,人已就地滾出數尺。

腰刀當啷落地,兩名士兵捧著鮮血淋淳的手腕慘叫,羅副將怒嗥著揮刀撲了過來。

孟劍卿向側旁一閃,讓過刀鋒,注視著羅副將,輕輕轉動著手中短刀。

但是門外有人喝道:“羅老吉還不住手!”

羅副將聽出了來人是誰,遲疑一下,終究還是不情不願地停住了手。

廳中眾人勉強擠到一邊,讓來人擠過來。

擠進來的是孟劍卿曾在沐元帥賬下見過的參將毛貴。毛貴身邊跟著兩名親兵,還有一名年輕的軍官。

羅副將收刀回鞘,指著孟劍卿道:“毛參將,你可看清楚,這回可不是我羅老吉發酒瘋,齊天賜屬下的這名小校,打傷我手下這麽多人,你看著辦吧!”

毛參將尚未開口,他身邊那名年輕軍官冷說道:“羅副將,你攪撓驛站在先,縱容屬下群毆在後,人家以一敵五,再不還手,豈不是任人宰割?講武堂教出來的天子門生,若是這麽膿包,豈不是將聖上的顏麵全都丟光了!”

羅副將這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什麽人,呆了一呆,仍是滿心不服氣:“講武堂又怎麽著?打傷我手下這麽多人——”

那年輕軍官打斷了他的話:“講武堂隻教殺敵製勝的招數。人家這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毛參將咳了一聲,說道:“羅老吉,別吵了,帶著你的人退出去吧。”

前廳中安靜下來,孟劍卿收起刀,先向毛參將行禮,再轉向那年輕軍官,拱手說道:“在下孟劍卿,多謝郭學長仗義執言。”

那年輕軍官拍拍他的肩,笑道:“原來你還認得我。我也認得你。兩年前的那次演習,不就是你和關西衝在我前麵攔住淩峰的嗎?早聽說你也分到雲南來了,隻是一直沒有機會見麵。這一次也湊巧了。”

出身名門的郭瑛,文武雙全,少有英名,自入講武堂之際,便被寄予了厚望。其父郭桓兩年前升任戶部侍郎,尚書年老不理事,國家財政,實際上全由郭桓操持,深受洪武帝倚重,卻還是將愛子送往戰事緊急的雲南前線,雖說是曆練,到底還是真刀真槍的曆練,是以講武堂的教習們更是常用郭瑛為標樣來激勵他的學弟們。據說郭瑛對人對事,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當年演習時分給他指揮的一百四十餘人,他隻需檢閱一遍,便能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和麵孔。這項本事帶到雲南軍中,也是大受士卒歡迎,令得在他軍中的威望,遠在脾氣暴躁的淩峰之上。

孟劍卿沒有想到會在這個蠻荒之地的驛站在遇上講武堂的傳奇人物,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觸。

他轉而問道:“郭學長如何會在此地?”

郭瑛道:“我隨毛將軍回京公幹。你一個人?就到我的房裏擠一擠吧。”見孟劍卿略有遲疑,郭瑛笑道:“來吧,我又不是沒有和別人擠過。講武堂三年,哪天夜裏不是這樣過?”

再推辭就不好了,孟劍卿也是一笑,收拾行李與郭瑛一同離開前廳。

郭瑛問起他與羅副將衝突的緣由,不免有些驚訝:“你有公務在身,為何要多管閑事?”

這不是講武堂允許學生做的事情。

孟劍卿躊躇一會才答道:“我有一個總愛扮成小子去跟人打架的妹妹。”

郭瑛即刻明白,哈地笑了起來:“原來你已看出那燒火的驛卒是個姑娘!那是麻驛丞的孫女兒,名叫艾艾。別以為你不出手她就會吃虧,我上回住在鎮寧驛時,手下兩名親兵不該招惹了她,好險沒被她的吹火筒打折了腿。聽說她父母雙亡,隻留下這個女兒,所以一直跟在麻驛丞身邊,南來北往的大兵見得多了,養就這麽個潑辣性子。你可小心了,別以為自己剛才幫過她的忙就敢招惹她。”

孟劍卿好笑地道:“我招惹她做什麽?”

郭瑛笑而不答。

孟劍卿很快知道了其中原因。

郭瑛房中隻有一張床。孟劍卿才剛放下小小的行李卷,房門“啪”地一聲被人踢開,仍舊穿著驛卒衣服的麻艾艾抱著一床草墊和一張草席進來,往地上一扔,說道:“姓郭的,你要的東西來了!”

她已洗淨了臉上的煙灰,膚色雖然略黑,但是俏生生的眉眼仿佛雨水洗過的山花一般清新而又嬌豔,帶著撲麵而來的淡淡暗香。

孟劍卿不由得怔了一怔。難怪得那些南來北往的大兵要去招惹艾艾;也難怪得艾艾要扮成那麽一個灰頭土臉的男孩模樣。

郭瑛笑著說道;“艾艾,你還沒有謝過我這位學弟呢。”

艾艾斜了孟劍卿一眼:“噢?又不是我叫他多管閑事。他還得先謝過你才是呢。”

說完一扭腰肢徑自走掉了。

孟劍卿心中突然一怔。

艾艾的語氣,與郭瑛好像極是熟絡。即使郭瑛是個比較熱情隨和的人,艾艾卻怎麽看都好像滿身是刺……

那晚孟劍卿睡在草席上。郭瑛沒有勉強他來睡床。他們之間,並非主賓,無須這般客套。

郭瑛頗為健談,問起自他走後講武堂的各位教習與各項事體,兩人直談到半夜方才睡下。

奔波了一天,孟劍卿已頗為勞累。

迷蒙之中,孟劍卿霍地驚醒,睜開眼的同時,藏在草枕下的短刀已握在手中,一躍而起。

郭瑛剛剛穿鞋下床,詫異地道:“你還沒睡著?怎麽這麽緊張,如臨大敵似地?”

孟劍卿自嘲般笑一笑,重新躺了下去。

郭瑛出恭回來,也安然躺下,房中又是一片靜寂。

次日起來,雨仍舊下個不住。郭瑛皺著眉頭說道:“這個鬼地方,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裏平!”

遠遠地突然傳來一陣悶悶的轟隆聲,郭瑛和孟劍卿互相看看,都覺得大事不妙,這個聲音,好像是——

果然,傳來的消息說,前麵一段山崖被雨水泡得鬆軟滑坡,崖下的整個驛道全被埋了進去,人馬都無法通行,估計沒有一兩天時間,是清不出那條驛道的。

毛參將大是惱怒,沐元帥還在等著他到貴陽辦完軍務後即刻回營複命——他要是在這兒拖上個一兩天,誤了日程,沐元帥不砍了他的頭也會打他八十軍棍、再撤職查辦。

但是山崖陡峭,四麵無路可通。

郭瑛和孟劍卿都要趕時間,孟劍卿打量著左前方尚未崩塌的石崖,尋思著道:“這片石崖想必比較堅牢,應該可以攀爬上去吧?”

郭瑛搖搖頭:“別去冒這個險。此地石質,不同別處,大多比較鬆脆——何況就算我們能夠爬過去,毛將軍過不去,也還是不行。”

艾艾繞著手站在後麵,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苦苦尋思。

郭瑛笑道:“艾艾,你笑成這個樣子,想必是有好辦法等著我們來求你吧?”

艾艾一揚頭道:“我一個燒火的小丫頭,能有什麽好辦法值得你來求呢!”

郭瑛走過去低聲和她商量。艾艾一會兒繃著臉一問搖頭三不知,一會兒又與他討價還價糾纏不休,孟劍卿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嘴角不覺浮上一絲笑意。

他已明白一身是刺的艾艾為何會與郭瑛如此熟絡。

良久,郭瑛走回來,說道:“艾艾知道一條小道,可以繞過這個地方,這樣天氣,大約得走上兩個時辰,就可以重新回到驛道上。她答應帶路。你走不走?”

孟劍卿看看雨霧蒙蒙的山嶺:“好,艾艾姑娘給郭學長你指的路肯定不會有錯,我走!”

郭瑛怔了一下,搖頭笑笑:“這兒不是講武堂,別拿姑娘家的名節亂開玩笑。”

艾艾將驛站中僅有的三套油布雨衣全搜了出來,麻驛丞老大不情願,卻也無法可想。毛參將一套,艾艾自己一套,餘下一套,孟劍卿知趣地請郭瑛披上,自己隻在肩上裹了一張油布,與毛參將的幾名親兵一起,跟在後麵爬上了驛站對麵的山嶺。

艾艾似一頭小鹿般在山林中鑽來鑽去,不多時,走在後麵的孟劍卿已經看不見她的身影。雨水不斷地流到臉上,孟劍卿揮手抹去,同時跨過又一道溝坎。

密林之中,突然傳來艾艾的一聲驚叫,緊接著郭瑛大叫起來:“艾艾!艾艾!”

孟劍卿一驚,提氣縱身,飛奔向前方。

郭瑛趴在一道山崖邊沿向下張望,臉色蒼白。

孟劍卿的目光落在山崖上方的小道上,小道的草叢中有艾艾失足滑過的痕跡。崖下則雲霧彌漫,不知深淺。

毛參將懊惱地搔著頭皮:“這可怎麽辦?這可怎麽辦?”

郭瑛即刻答道:“我下去找她。”

好在山間多的是藤蔓,郭瑛與孟劍卿很快已砍下一堆長藤,連接起來,緊緊綁在兩株大樹上。郭瑛攀著長藤慢慢滑下了山崖,不過片刻,雲霧已淹沒他的身影。

毛參將的四名親兵也趕了上來,圍在毛參將身邊,靜候消息。陰雨綿綿,孟劍卿和那四名親兵的身上,簡直已經擰得出水來。山林中寂靜無聲。這樣的天氣,連鳥兒都不肯出來。

良久,山崖深處,隱約傳來一聲驚呼,立刻又被湮沒。

孟劍卿心中覺得不妙。郭瑛是不是也出事了?他是應該掉頭回鎮寧驛,還是應該沿著這條依稀可辨的小路趕往前方驛道,或者——

但是他驀地一咬牙,甩掉裹在肩頭的油布,走到了崖邊。

在崖下的是郭瑛。他絕不能袖手旁觀。

他攀著長藤慢慢地滑下山崖。自崖底透上來的,除了重重濕氣,還是重重濕氣。

腳下突然一空。他踏中的是一個洞口。

孟劍卿小心翼翼地下滑,想看清楚這個洞口究竟有多大。

洞中驀地裏撞出一根木棍,攔腰擊向孟劍卿的腹部。他雙手握著長藤,無從防範;洞中又陰黑不見人影,聽到風聲時,已是躲閃不及,整個人被撞得飛了出去。幸得他手中仍是緊抓著長藤,在半空中**了一個大圈,又**了回來。

洞中那根木棍正蓄勢待發,瞄準了他**回來的路線,再次攔腰擊出。

孟劍卿一縮身子,雙腳提上勾住長藤,倒翻下來,左手仍舊攀著藤蔓,右手已拔出了短刀。

短刀自下而上斜斜揮出,格開了木棍,孟劍卿隨之又**了開去。

郭瑛的失蹤,是不是因為來自洞中的襲擊?

無論如何,他不能就此逃上山崖,一定要探個究竟。

幾個來回,孟劍卿已看清,那洞口足夠他鑽進去。

再次**回洞口、麵對一心要將他打下崖底的木棍時,孟劍卿突然甩掉了長藤,身隨刀轉,繞著木棍來勢,旋轉著鑽入了陰黑的山洞。

洞中那人一感受到迫麵而來的刀氣,立刻棄了木棍退入了更深更黑處。

孟劍卿緊追不舍。他不能留給那人從容反擊的時間。

山洞出乎意料,並不狹窄,也不算長,轉過兩個彎,已見光線透入。

一個黑影飛快地閃出了前方的洞口。

孟劍卿急衝向洞口。

但是他衝出洞口之際,一張繩網當頭罩下,孟劍卿猝不及防,滾倒在草地上。

繩網收緊,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白霧之中,孟劍卿過了一會才看清,握刀的人,竟是艾艾!

郭瑛站在一旁,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初時的震驚過後,孟劍卿很快定住了心神,說道:“郭學長,有什麽事情,我們就不能好好談一談?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

郭瑛臉上帶著淡淡的苦笑:“你若站在我的位置,也會覺得別無選擇。”

他慢慢走過來,凝視孟劍卿許久,說道:“我很抱歉。你要怪,就去怪楊參將吧,為什麽一定要將那個任務交給你。”

孟劍卿恍然明了。

督辦糧草的楊參將,交給他的,是一本事關倒賣軍糧的要案的賬冊。給他的命令是,直接交到錦衣衛指揮使沈光禮的手中。

郭瑛為什麽會卷進來?郭瑛家中豪富,前途無量,根本用不著犯這樣的貪贓之罪、甚至於冒這樣的風險設局謀殺他呀!

孟劍卿心念飛轉,眼見得郭瑛倒轉刀柄向他頭頂敲來,料想是打算打昏他之後再解開繩網將他扔下山崖去,好製造一個失足落崖的假象;孟劍卿人在網中,無法揮刀抵擋,頸中更架著艾艾隨時會勒下來的刀鋒。

郭瑛揮刀之際,不覺暗自歎息一聲。他並不想這麽做,可是他別無選擇。

歎息未落,郭瑛突然覺得小腹一寒,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絞痛。

艾艾尖叫起來。

郭瑛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著插在自己小腹之上的那柄小刀,小刀入腹極深,隻留下刀柄在外,旋轉之勢未止,兀自輕輕顫抖著。

艾艾的眼睛離開了自己架在孟劍卿頸中的刀。

隻這一刻,孟劍卿已滾了開去,困在網中的右手再度轉動,袖中小刀貼地射出,自下而上,透入艾艾心口。

艾艾身子一顫,仍是支撐著向郭瑛伸出手去。

郭瑛抓住了她的手。

老藤結成的網結實得很,但是孟劍卿從講武堂中帶出來的那柄百折刀鋒利無比,容得他片刻從容,已割斷藤網脫困而出。

他將藤網擲下了深穀,背靠著山崖,橫刀而立,望著郭瑛兩人,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

他們兩人,中了他的刀,腑髒皆碎,已無生還的機會。

孟劍卿不由得說道:“郭學長,很抱歉,我別無選擇。”

他不下殺手,死的便是他自己。

郭瑛臉上的笑容,又似慘痛,又似解脫,喃喃說道:“沒什麽好抱歉的。”

孟劍卿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郭瑛不答,隻看向艾艾:“艾艾,倒是我害了你了。”

艾艾眼圈一紅,將他的手抓得更緊。

她其實想說,自己從未後悔,從不認為郭瑛在害她,但是她已無力氣開口。

她原是生長在這深山老驛中的野荊棘,嬌豔的花朵帶著滿身的尖刺,每日裏所見的,也都是如那蠻荒山野一般粗礪的兵士,又或者是趾高氣揚的將官。

但是郭瑛與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走進驛站時,就像那穿透重重瘴霧的陽光一般耀眼奪目,高高在上;然而他的兩名屬下被她打傷,他卻很過意不去地向她道歉。艾艾本能地感到了郭瑛並不是在做戲,也沒有必要向她這麽一個小小驛丞的孫女兒做戲。

也許就在那一刻,她便已毫無保留地交出了自己的心,從此將更多的刺留給了所有其他人,將俏麗的臉抹上一層煙灰——直到郭瑛返程時再次來到驛站。

她也知道郭瑛那樣的出身,那樣的家庭,是絕不會容許她走進去的;可是這些她都不管了。她隻要幫郭瑛做一切事情,看著他永遠那樣高貴耀眼。

艾艾的眼神開始迷蒙,但是一直沒有離開郭瑛的麵孔。

郭瑛感慨萬千看著她,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終究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便突然拚起最後一點力氣,握著艾艾的手躍下了深穀。

孟劍卿眼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深穀的迷霧之中。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局,可是他隻能這樣做。他猜得到郭瑛和艾艾之間有著什麽樣的故事。閉鎖深山的少女,突然間遇上郭瑛這樣一個極其出色的年輕人,對她又別具深心,如何不飛蛾撲火般地投入整個生命?他隻希望郭瑛對那個滿身是刺的少女,並不隻是利用而已,否則他會覺得,即使他們都已死去,也有一根刺橫梗在自己的心頭,難以平舒。

默然許久,孟劍卿才打點精神,沿著來路,回到剛才那個洞口。

他隻能向毛參將回報說,找不到郭瑛和艾艾的蹤影。

那條長藤,靜靜地垂在洞口。

孟劍卿握住長藤時,心中忽地一寒。

他從來沒有想到,郭瑛會設局殺他;昨天夜裏,郭瑛是不是就想下手了,隻不過因為他太過警覺才不曾動手呢?

毛參將雖然沒有在他下來時砍斷長藤,但是又真的值得信任嗎?

如果毛參將在他攀住藤蔓向上爬時砍斷這長藤……

但如果不依靠這條長藤,他也許永遠也上不去……

孟劍卿握著長藤,一時間無法決斷。

山崖上久等不見動靜,伏在崖邊向下大喊。

孟劍卿的目光觸到了洞口下方一排斜斜生長的石縫中的矮鬆,鬆枝已被踩斷幾根細枝——他猜想這一定是艾艾滑下來時踩斷的。

冒這樣的風險,為的不過是幫郭瑛來除掉他。

郭瑛伏在山崖邊大叫“艾艾”時,那蒼白的臉色和焦急的神情,原來並不是假裝。這樣的風險,的確是九死一生。那一刻郭瑛心中有沒有後悔?

孟劍卿心中感慨未已,一個念頭忽地生出。

他將長藤的下端牢牢縛在兩株矮鬆上。

即使毛參將砍斷長藤的上端,這根有所附著的長藤,也能保證他不至於摔到穀底去。

毛參將並沒有砍斷長藤。

孟劍卿一踏上實地,禁不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因為失去艾艾這個向導,毛參將與孟劍卿隻能原路返回鎮寧驛。毛參將固然是痛失愛將而沮喪不快,麻驛丞更是急痛攻心,昏倒在自己房中不省人事。昨天裏尋事生非的羅副將見孟劍卿平安回來,而郭瑛與艾艾卻不見蹤影,臉上青黃不定,大是不安,隻是昨日裏已經試探過孟劍卿,自知不是對手,隱忍不敢再多事。

孟劍卿在鎮寧驛等了一天一夜,才等到驛道疏通。這一天一夜,他便是睡夢中,也是睜著一隻眼、刀不離手。

在他的前路,也許還有另一個郭瑛,或者另一個羅副將。

一個月後,孟劍卿將那本至關重要的賬冊交到了沈光禮手中。沈光禮批了他三個月的假,讓他回寧海衛去探親。孟劍卿回來銷假時,正遇上郭桓案發。

戶部侍郎郭桓,會同各省官吏與地方巨室,勾通軍中將佐,私賣官糧乃至軍糧,追贓糧七百萬石,洪武帝震怒,下詔徹查,供詞牽連,死者數萬;中產以上富室,破產者十之三四。

一將功成萬骨枯。孟劍卿終於明白這句話並不隻適用於戰場。

他也終於明白郭瑛臨死前那又似慘痛又似解脫的苦笑。

無論郭瑛曾經有過什麽樣的雄心壯誌,麵對這樣一個父親,他都別無選擇,唯有盡一切力量來阻止事情的敗露。

否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孟劍卿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寧海衛驛道上那場無人知曉的惡戰以及自己這幾年的噩夢——啊不,那場惡戰,並不是無人知曉。

因為他的父親的緣故,也因為他的師承的緣故,他將永遠不能擺脫沈光禮居高臨下的控製。

孟劍卿握緊了刀柄。

沈光禮隻淡淡地看著他,說道:“這件案子辦下來,你在軍中呆不下了。”

孟劍卿默然不語。

雖然郭桓案首發之地在北平,但是知道孟劍卿所作所為的人,並不算少。

在北平首發盜賣軍糧案的,是孟劍臣、公孫義那一批講武堂分發過去的年輕軍官;他們不受賄賂,揭破黑幕,掀倒了一大批貪瀆無能的舊將,令得講武堂精忠報國的名聲大震,不論是洪武帝、太子、燕王還是一般士卒,對此都是樂見其成、大加讚賞。

然而孟劍卿在雲南掀出來的黑幕,將新舊兩個係統的人馬全都卷了進來;講武堂樹為楷模的郭瑛,更是死在他手中,外加身敗名裂,以至於太子和蔡總教習知道這消息時,臉都綠了。

他得罪的人太多。

沉吟一會,沈光禮又道:“你正式到錦衣衛任職吧。”

孟劍卿拱手領命。

沈光禮的目光已轉向了窗紙上那隻徒勞掙紮的飛蛾,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大明的敵人,在明處,更在暗處。”

孟劍卿心中微微一怔。沈光禮這句話,倒好似在告訴他,無論他是在軍中還是在錦衣衛中,都不曾違背講武堂的訓詞:精忠報國。

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