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詔獄之災

洪武二十一年四月初二,李克己被帶往太和殿,洪武皇帝要親自審問他有關洞庭湖一案的詳情。

空曠的宮院內,露水在日光中閃著點點白光,正漸漸化為朝霧。早朝的文武百官已經奏事完畢,等著的隻有他這一件案子。

李克己並不是第一次見駕。但今天他卻是主角。所有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他眼角的餘光可以看到座師詹大慈關切的神情與禮部尚書文方不無善意的注視。其他人則半帶好奇半帶事不關己的冷漠看著他走過自己身前,在禦階前跪下。

沈光禮已將洞庭湖一案的詳情奏折奉上,禦座之上的朱元璋示意他念來聽。

李克己沒有抬頭。

沈光禮寫得非常細致,但也很冷靜客觀,完全不雜個人好惡。

李克己心中不是不感激的。沈光禮充其量也隻能做到不偏不倚這一步了。他聽說過有不少案子就因為審案人寫判詞時的語氣的細微差別而導致上司取舍的巨大差異。

念完之後,大殿中靜寂無聲,都在等著皇帝的旨意。

朱元璋的聲音自禦座之上高高地傳了下來:“李克己,你既是鐵笛秋的弟子,當日在洞庭湖中為什麽不將鐵羅漢擒拿歸案?你既已製服了鐵羅漢,湖中水賊群龍無首,你為什麽要放過這個大好時機?”

殿中百官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李克己。

李克己怔了一下,抬起頭來直視著禦座之上的皇帝。這個大膽的舉動令得眾人都吸了一口冷氣。

禦座高高在上,大殿中光線又不甚明亮,朱元璋的麵目有些朦朧不清,隻有他的目光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重重地壓在人心之上。立在一旁的太子朱標,不無關切地注視著李克己,等著他的回答。

李克己暗自吸了一口氣,鎮定住心神。

這一瞬間他腦中突然閃過封雨萍曾對他說過的皇帝親審那兩個秦淮名姬的掌故,他立時明白了自己應當如何應對,迎向禦座上逼視著他的目光,他的聲音不大而字字清晰:“變出突然,臣隻想到要安全脫身,委實不曾考慮到其他。”

麵對突然的變故,不知所措是人之常情;安全脫身是一般人這個時候本能的反應。

朱元璋審視著他,又道:“對一般人而言,自當如此;不過你不同。”

李克己答道:“鐵先生傳授臣武功,並非為了讓臣從武職出身,所以這方麵曆練不多。”

缺乏經驗,足以令頂尖的高手在對敵時也措手不及。

朱元璋笑了一下:“你的膽子倒是不小,一個小小新科進士,居然能和朕一來一往地辯理;許多二三品大員見了朕都還誠惶誠恐不敢抬頭。”

誰也不知洪武帝這一笑是雷霆之怒的前兆還是雲開見日的前兆,都屏息靜氣不敢打擾。

李克己低下頭來道:“是,臣太冒昧。”

朱元璋又道:“你還是抬起頭來與朕說話吧。唔,你還給鐵羅漢寫了一幅對聯。是什麽對聯來著?”

沈光禮在一旁道:“足踏洞庭浪,掌撐嶽陽天。”

朱元璋微微笑著說道:“寫得不壞呀,很有氣勢,隻是鐵羅漢當得起這付對聯嗎?”

李克己隻得硬著頭皮答道:“鐵羅漢言語之間似與鐵先生是舊交,因此他索要題字之時,臣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好寫了給他。”

詹大慈在一旁聽得大是心焦,李克己這些話,就如孩童闖禍之後、以無知為搪塞之詞,他恨不得親自去教教李克己如何回答。而文方卻已麵露詫異之色,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李克己。

朱元璋又笑了起來:“鐵笛秋居然教出你這麽個一心隻讀聖賢書、不知世事險惡的弟子來,也真有他的。鐵羅漢對你倒不壞呀,居然還替你去威脅那些四川舉子不得漏了你的底細。他有膽量劫持十三個舉子,倒沒有膽量得罪鐵笛秋?”

這句問話咄咄逼人,李克己倘若回答是,難免令人覺得鐵笛秋的權威勝過國法昭昭;若回答不是,則又坐實了鐵羅漢向他示好是別有用心。

李克己咬一咬牙,決然答道:“臣對鐵先生以前的為人行事所知不多,但也看得出鐵羅漢對鐵先生極其敬畏。鐵羅漢是陳友諒舊部,一直不服王化,國法於他自然無威懾之力;綠林賊寇,向來是勝者為大,鐵羅漢曾是鐵先生手下敗將,此次又敗給鐵先生的弟子,自然要低頭折服。”

朱元璋的笑容斂去,微微向前傾斜著身子,盯著他說道:“這麽說,天下賊寇怕的不是朕而是能擊敗他們的鐵笛秋了?”

李克己無言以對。

朱元璋又道:“鐵羅漢這樣賣力地向你示好,是想通過你替陳友諒的後人拉攏鐵笛秋吧?”

這個罪名太大,李克己急忙伏下身去說道:“請聖上明鑒,鐵先生那樣的性情,怎麽會受陳友諒的後人的拉攏?當年……”他自覺後麵的話不便出口,朱元璋卻不放過,逼視著他道:“當年如何?”

李克己一橫心,仰起頭來答道:“當年鐵先生連聖上的延攬都不肯受,又豈會瞧得上陳友諒的後人!”

鐵笛秋的狂放不羈,逍遙化外,一直是洪武皇帝的一塊心病。雖然說四海之內皆為王土,但王土之上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天下聞名的不受約束的鐵笛秋,率土之濱莫非王民這句話就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大殿中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朱元璋臉色紫脹,將腰間玉帶往肚皮下緊了一緊。禦階下的掌刑校尉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熟悉洪武皇帝震怒之前的這個動作;玉帶往下束起,意味著洪武皇帝對將受廷杖的官員心中極其惱怒,他們行刑時盡可往死裏打。當然,玉帶若是往上提起,則意味著洪武皇帝對這官員雖惱怒但並無殺機,行刑時可要小心,以免打壞了受刑人到頭來倒黴的是自己。

李克己直視著禦座之上的洪武皇帝,緊抿著嘴,那神情仿佛是說:他說的都是事實。

朱元璋審視著他。禦階之下跪著的這個青年進士,是以死殉張士誠的李瑞林的兒子,是棄官隱居的高啟的學生,是狂傲不馴的鐵笛秋的弟子。那三個人,兩個已死,一個至今沒有低頭臣服;然而他們所精心培植的這個年輕人,卻從遙遠的川中家鄉來到了應天,跪在了禦階之下,帶著自認為無辜的倔強,更帶著進入仕途的渴望,等待著朱元璋對自己前途與命運的裁決。

朱元璋的臉色慢慢地恢複了正常,他往後微微一仰,讓身子舒展開來,說道:“你一個後生小輩,又如何知道鐵笛秋的心性與行事。沈光禮!”

沈光禮跪下:“臣在。”

朱元璋道:“暫且收監,下次再審。”

錦衣衛的監獄,關押的都是奉了聖旨審理的犯人,稱為“詔獄”;錦衣衛奉旨審案,用起刑來自然是無所顧忌,是以無論是文武百官還是平民百姓,一入詔獄,無不九死一生。

李克己雖然承蒙沈光禮看在隱仙門的麵子上格外照顧,不曾受刑,仍是得按製度戴上手鐐腳鏈,單獨關在一間狹窄的監牢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送飯的獄卒之外,入獄之後他第一個見到的竟是沈光禮身邊那年輕的校尉孟劍卿。

孟劍卿在他對麵坐下,微笑著說道:“我知道李大人必定很擔心貴家人,所以特意來告訴大人,皇爺因為那幾個家人絲毫不知內情,所以已經讓錦衣衛放了他們,萬安和抱硯要留下來在外麵照看你,那佃戶夫妻則要趕回去向太夫人稟報京中的情形。大人若有家信,可以讓他們帶回去。”

李克己一怔,他既然關入了詔獄,邸報之中必定會登載此事,青城之中此時隻怕早已傳揚開來。母親在家中不知詳情,還不知會著急成什麽樣子。他實在應該寫一封信回去的。隻是這信中又該寫些什麽?現在一切都還不明朗,他不能對洪武皇帝的心思妄加猜測去寬母親的心,而真實情形又徒然讓母親心焦。

怔了許久,他搖一搖頭道:“不必了。”

孟劍卿注視著他,說道:“以卑職看來,大人還是寫一封家信為好,至少讓太夫人知道大人現在尚平安。另外,外麵的流言太多,有了這封家信,鐵先生也好知道真實情形,以便應對。”

李克己心中豁然醒悟。這一封信,與其說是寫給母親,不如說是寫給鐵先生。這也正是孟劍卿的真實來意。

孟劍卿微笑著看著他。

李克己不是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廷審之際,皇帝對他其實並無惡感,關鍵全在於鐵笛秋的狂傲不馴令皇帝心中的慍怒難解。

李克己默然片刻,終究說道:“我還是不寫信了。現在的情形,讓家母與鐵先生知道,於事無補,徒亂人意。”

孟劍卿怔了一下才道:“如果大人什麽時候想寫家書,盡可叫獄卒通報一聲,我會安排可靠人送信的。”

孟劍卿告辭離去。

李克己目送他離開。孟劍卿此行,是洪武皇帝的意思,還是沈光禮的意思,甚至是他自己的主意?

李克己隨即推翻了自己的第一個猜測。以洪武皇帝的性情,即使他想要鐵笛秋親自來求情,也不會通過一個小小校尉這樣明明白白地暗示給自己,以免明顯得他在要挾鐵笛秋、胸襟過於狹窄。

至於沈光禮,他若有這個想法,大可親自來一趟;更何況沈光禮似乎是那種對任何事都不太提得起興趣的人,不太可能采取這樣主動的方式。

難道這完全是出於孟劍卿自己的主意?他一個小小校尉,這樣做有何用意?

時當四月,天氣潮濕,監牢中又密不透風,是以地板上及牆壁上都濕得可以滴下水來,蟻蟲無數,出沒毫不避人。木板**的鋪蓋,在這監牢中不過熬得幾日,已是黴爛之味逼人。

李克己輾轉無法入睡,索性坐了起來。

守在鐵柵欄外的兩名獄卒立刻站起身來,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因了沈光禮的交待,更因了李克己的身份,獄卒待李克己甚是客氣。

李克己搖搖頭,說道:“沒事,你們自管歇著吧。”

他盤膝而坐,望著壁上搖曳的鬆明火光的陰影出神。

他入獄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經傳入母親的耳中了吧?

母親如何能夠承受這樣的打擊?

她從來沒有想到,李克己居然會背著她習練了十年武藝;更沒有想到,會因為這個緣故而惹下這樣的禍事。

但是他若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洞庭湖上,又豈有生還之機?

母親能否想到這一點、從而原諒他也原諒鐵先生?

李克己心中怔忡不安,以至於他聽到獄卒倒地的聲音才驀然驚醒。

一個黑衣蒙麵人放倒了那兩名獄卒,已經逼近鐵柵欄邊,手中握著柄寒光閃爍的短劍。

李克己一怔,正待出聲喝問,那黑衣蒙麵人低聲說道:“李公子切不要聲張,我是來救你的。”

是個陌生的男子的聲音。

一邊說著,那蒙麵人已然揮劍斬斷了兩根鐵柵欄。

這樣削鐵如泥的寶劍,李克己還是第一次見到,不覺又是一怔。

蒙麵人鑽入監牢中,閃亮的眼睛在李克己身上轉了一圈,隨即走了過來。

李克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蒙麵人低聲說道:“我先為李公子斷去鐵鏈吧。”

李克己搖搖頭:“多謝兄台好意,我不會走。”

蒙麵人忽地一笑:“隻怕走不走也由不得李公子吧。”

一邊說著,左手已然揚起,一把青色藥粉迎麵撒向李克己。

李克己已在他揚手的同時掀起了**的被子,罩向那蒙麵人,藥粉也被反撲了回去。

那蒙麵人“咦”了一聲,顯然是未料到李克己應變如此之快,竟似能看透他心意一般搶先一步出手擋回藥粉。但他立刻橫掠出數步,縱身出劍,去勢如電,李克己心頭不由得一凜,不敢硬接他這一劍,向後疾退,掀起木板床擲了過去,人已在這一擲之間退至牆壁處,反手在牆上一撐,借力滑至鐵柵欄處,方才避開被短劍片片碎裂的木板的襲擊。

李克己正待揚聲叫喊,那蒙麵人卻道:“李公子請不要聲張,否則我就殺了那兩名獄卒。”

李克己略一遲疑之際,那蒙麵人左手又是一揚。

李克己隻有從那蒙麵人方才鑽進來的破洞處倒翻出去,避開迎麵撒來的藥粉。

蒙麵人隨即追出,飛起一腳踢起地上的一名獄卒,李克己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那獄卒將要撞到牆上的身子,剛剛將那獄卒放到地上,蒙麵人的劍已自腦後刺來,李克己疾擰轉身形,雙足飛踢那蒙麵人的小腹,卻因鐵鏈牽製而相差那麽一點;蒙麵人的劍已將及頭頂。李克己驀地挺身,伸手一托那蒙麵人的右腕,順著他飛衝之勢往前一送,那人身不由己地身前飛衝出去,短劍直插入石壁之中。

李克己一個魚躍,自地上挺身站起之際,右手已抓住了那人的左足足踝,手上加力,扣住了那人的足上筋脈。

蒙麵人身上一陣酸軟,已被李克己拖了過去,短劍也落入了李克己手中,倒轉刀柄敲閉了那人的七處大穴,隨即挑開他的麵紗。

是一張陌生的麵孔,不算年輕也不算太老,平平常常的一張臉,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李克己注視著這個人,低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竟然要潛入詔獄中來行刺於我?”

那人苦笑一聲,說道:“李公子,我絕對沒有行刺的意思,隻不過想要救李公子出去。家主有命,如果李公子不願意出去,就想辦法將李公子帶走。還請李公子體諒我們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沉吟一會,問道:“你家主人是什麽人?”

那人答道:“這個恕在下不能說。”

李克己注視著麵前這個人。他該怎麽做才是?如果將這個人交出去,未免於心不忍,畢竟此人是為救他出獄而來;但如果不交出去,後果卻又是他無法承擔的。

那人似乎明白李克己的為難之處,說道:“李公子,在下不幸失手,有辱主公吩咐,但求一死,以免落入錦衣衛手中,連累了主公。不過還請李公子體諒在下主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聽他這話不祥,正待開口勸解,那人的頭已是一歪,口角流出黑血來,身子也沉重下去。

李克己伸手試那人的鼻息,已然無救。

他雖然也讀過不少史書中所載殺身成仁的死士的行跡,譬如專諸,但今日親眼見到這樣的死士,心中仍是大為震驚;能夠豢養這樣的死士,主人又是什麽樣的人?

他不由得低頭去看手中的短劍。

劍柄上以梅花篆字刻著“斷玉”二字。

他聽鐵笛秋說過,斷玉與削金,兩柄短劍原為一對;如今看來,削金劍在何人手中,何人便當是這自殺的蒙麵人的主公了。

因了這人的斷然自殺,不肯連累主人,同時也不肯陷李克己於兩難處境之中,令得李克己心中多了一層無形的重壓,仿佛在不知不覺中欠下了某人一筆說不清道不明的債務一般。

匆匆趕來的孟劍卿進來之後,見李克己安然無恙地站在那兒,鬆了一口氣,拱一拱手道:“讓大人受驚了。”

李克己一言不發地將手中短劍遞了過去。

孟劍卿接過來道:“卑職即刻稟報沈大人,為大人換一間安全一些的房子,以免再有亡命之徒鋌而走險。”

李克己注意到他接過短劍時目光下意識地掠過劍柄上的字,臉上不易覺察地顫動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鎮定自如的神情。

孟劍卿知道這柄劍的來曆?

這名年輕的校尉,恐怕比他表麵上給人的印象還要深沉複雜得多吧。

李克己隨即對自己苦笑了一下。這是什麽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思去探察他人的隱秘。

沈光禮聽了孟劍卿的稟報,沉吟不語。

過了片刻他才說道:“這樣鋒利的寶劍,兵器譜上必有記載,你可記得這劍的來曆與流傳?”

孟劍卿答道:“此劍出於宋末鑄劍名家黃大家之手,一雄一雌,雄名‘削金’,雌名‘斷玉’,鑄成之後,貢入內廷;宋亡之後,雙劍隨宋室圖書寶藏一起被送往大都。忽必烈後來將雙劍賞賜給降將張弘範,張弘範死後,雙劍本已隨葬,但是宋世遺民惱恨他逼死幼帝,他生前奈何不了他,死後還是搗毀了他的墳墓,雙劍由此不知去向。”

沈光禮略有不滿:“劍卿,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孟劍卿低頭答道:“是,我會繼續查下去的。”

沈光禮望著他退下,良久,微微一笑,轉而又輕輕歎了一聲。

端午佳節,應天城中處處酒香四溢,玄武湖上龍舟競渡,鑼鼓喧天。

隻有錦衣衛衙門外仍是靜寂無聲。

一輛馬車在門外停下,車中出來一個小沙彌,將一張帖子遞入門房。不多時,孟劍卿匆匆迎了出來。這令得門衛頗為驚異。孟劍卿職位雖然不高,卻是沈光禮最得力的助手;能讓他親自出來迎接的,不知是何方神聖。

馬車中出來的是一個灰衣布帽的中年僧人,衣著雖普通,氣宇卻極軒昂,站在令文武百官心驚膽戰的錦衣衛大門外,氣定神閑地四麵環顧一番,向孟劍卿笑道:“這是沈光禮整治的吧?聽說他是從禦史台那邊將這塊風水寶地搶到手中建了這個衙門,是不是?”

孟劍卿低頭說道:“沈大人一向淡泊,怎麽會與禦史台爭搶宅基地?這塊地是皇爺欽賜給錦衣衛的。大師請這邊走。”

他們從側門進了衙門。

門房中一個年輕的番子手低聲問年長的同伴道:“這和尚好大的派頭啊!不知他是什麽來曆?”

那同伴尋思了一會才道:“我想起來了,是靈穀寺的住持道衍大師。三年前我在靈穀寺見過他講經來著。”

這是洪武皇帝以禮相待的幾位高僧中的一個。

孟劍卿陪著道衍進去,一邊說道:“沈大人正在陪侍皇爺,不能親自來接待大師。不知大師今日來此有何貴幹?”

道衍沒有回答他的話,卻抬起頭望了望院牆,說道:“院牆上有新鮮的血腥之氣啊。”

孟劍卿心中雖然驚異,麵上仍不動聲色:“近些日子不斷夜行人試圖闖進來,昨天晚上才剛處置了兩個。大師慧眼,一見便知。”

道衍微笑道:“居然有人敢在錦衣衛衙門中鬧事?也當真稀罕。孟校尉知道那些人是為什麽事而來嗎?”

孟劍卿略一遲疑,說道:“請大師明示。”

道衍笑而不語,轉而說道:“貧僧已請得皇爺旨意,來見一見李克己。”

孟劍卿本應在角門處引著道衍轉向詔獄的方向,但他卻止住了步子,詢問地望著道衍。

道衍看著他說道:“皇爺給貧僧的是口諭而非明旨。”

孟劍卿拱手說道:“請大師見諒,沒有明旨,不能見犯人;這是規矩。”

道衍一笑:“規矩是人立的嘛。孟校尉自己是否也須請過明旨才能去見犯人呢?”

孟劍卿心頭一凜。他去見李克己,的確沒有奉旨;雖然這也可以托辭為公務,但一旦追究下來,他仍是難逃違背規矩的罪名。

深居靈穀寺的道衍,耳目竟似無孔不入。

孟劍卿隻一閃念,已知道自己該怎麽做,當下笑道:“若是別人,自然沒有不奉明旨便見犯人的道理;大師是何等樣人,又豈能一概而論。請。”

道衍又是一笑,示意那小沙彌在角門外等候,孟劍卿也令跟隨的番子手在門外等候,他們兩人走進了那條長長的、狹窄的胡同。胡同兩邊都是高牆,寂無人聲。

孟劍卿低聲說道:“大師現在是否可以告知卑職大師的來意了吧?”

道衍慢慢地說道:“孟校尉當然知道那些試圖闖入錦衣衛的夜行人目的何在。”

孟劍卿答道:“是。他們為的是刺殺李克己。”

在最初劫走李克己的嚐試失敗之後,各方來人已經改變了主意。

李克己若死在詔獄之中,鐵笛秋勢必會遷怒於當今朝廷;以鐵笛秋的性情與手段,什麽樣的事情做不出來?

孟劍卿繼續說道:“正因為顧慮到此,我才試圖暗示李克己給鐵先生寫信,早日了結此事。皇爺要的不過是鐵先生親自來求情,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臣服,並不想真的殺了李克己。早日了結此事,對大家都好。”

道衍轉過頭來看看他:“哦?”

孟劍卿坦然迎著他的審視:“我這樣做,也為了我自己。能夠為皇爺、為隱仙門了結這一樁公案,我在錦衣衛中就算真正站穩了腳跟,那些因為沈大人對我的破格提拔而心懷不滿的人才會心服口服。”

道衍笑了起來:“你倒老實。”沉吟一會,他又說道:“你和李克己倒有些相像,都知道如何說出對自己最有利的實話。所不同的是,李克己憑的是直覺,你憑的是頭腦。”

孟劍卿的臉上掠過一絲奇怪的神情,似乎想說什麽,但又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道衍卻已替他說了出來:“孟校尉當然想說,你與李克己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兩個人,是吧?”

孟劍卿開始感到有些招架不住這位大和尚仿佛能透視人心的說話方式,他定一定神,說道:“的確如此。李克己是鐵先生的弟子,又已考中進士,此番如果無事,當真是前途無量。至於卑職,不過一無名小卒,怎能與他相提並論。”

道衍審視著他,繼續問道:“你是否心中不平?我聽說石大師十分誇讚你。隻可惜你從武職出身而非文職,將來的前途再好也很有限;授業之師是波斯人蒼神子吧?聲名與鐵笛秋也相去甚遠。以至於你的資質與能力雖然並不遜於李克己,卻隻能屈居於一名小小校尉,這還全賴沈光禮破格提拔。”

孟劍卿不由得低下頭來。他出身卑微,父親不過是駐守在閩東窮寒之地的一名百戶,自己又是庶出,生母早逝,自己因不容於嫡母而早早出外投師,五年前出師之後投入錦衣衛中,於無數次生死拚殺中咬牙苦練,一步步前進;但直到兩年前,才因緣際會,連破兩件大案而被沈光禮看中,提拔到身邊。他的每一步都十分艱難,都要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努力;隻因為他沒有一個有力的提拔者。

道衍微笑著等著他的反應。

每次擊中人心的最軟弱處,道衍都有一種俯視眾生的快意。

這個看上去極其堅強老練的校尉,同樣未能抵擋住他正中要害的一擊。

他知道自己已經可以居高臨下地掌握往孟劍卿了。

至少此刻可以。

孟劍卿過了一會才道:“這是命運。”

道衍微微歎息一聲:“不過孟校尉是絕不會屈從於命運的人,你正在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是吧?以你這樣的能力與進取之心,隻要有人扶持一把,遲早有一天會功成名就的。有空時你可以多來靈穀寺坐一坐,貧僧覺得與孟校尉十分投緣,想多與孟校尉聊一聊。”

他們對視一眼,孟劍卿拱手說道:“多蒙大師誇獎。卑職一定多來向大師請教。”

沉默了片刻,道衍說道:“貧僧和孟校尉一樣,也想早一點了結這樁公案,以免夜長夢多,惹出更多事端。等一會貧僧要單獨與李克己說幾句話。”

孟劍卿會意:“是。”

他們走入李克己的監牢。獄吏打開門之後,孟劍卿便與他一起退了出來,反手掩上了門。

道衍走近鐵柵欄。

詔獄中沒有窗戶,隻在外間壁上插了一枝鬆明,火光閃爍,照著裏麵悄然而立的李克己。他背向著火光,凝視著牆上跳動的陰影,開門關門的聲音並沒有讓他回過身來。

道衍在背後注視著他。

洞庭湖一案,早已鬧得沸沸揚揚。道衍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樁公案的主角。

令道衍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李克己似乎已安於這監牢之中的生活,他的身上,有著一種明如秋水的安靜氣象,同時又有著一種天馬行空一般的任性不羈。四麵高牆,並不能動搖他內心的這種安寧,羈縻他精神的飛揚。他的人雖在監牢之中,一顆心卻似乎一直飄舞在遙遠的別處。

道衍微微皺一皺眉。這樣看來,他的話隻怕有些難以讓李克己入耳。

但他還是向前走了兩步。

李克己的身形微微震動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來人不同尋常的用意,停了一下,轉過身來。

見到道衍,令李克己頗為意外。不過他什麽也沒有問,隻是靜靜地看著道衍,等著道衍說明來意。這份定力讓道衍不由得在心中歎息了一聲。

道衍在柵欄邊就地坐了下來,李克己隔了柵欄也盤腿坐了下來。

道衍豎掌打了個問訊,說道:“貧僧法號道衍。”

李克己又震動了一下:“原來是道衍大師,久仰了。”

隻要在應天府中呆上一段日子,就不會不聽說這位神通廣大的道衍大師的聲名。

道衍留心注意著李克己的神情,說道:“貧僧今日來看李施主,是因為聽說令堂大人病重,鐵先生已傳召了隱仙門中的藥師懸壺道人前去診治。不過曆來心病還需心藥醫,隻怕懸壺道人對令堂的病也無法可想。”

道衍滿意地看到,李克己心中的鎮定因他的這一段話而片片崩落。

他等了一會才接著說道:“鐵先生很可能會因為令堂大人的病重而向皇爺求情。”

李克己怔怔地看著他。道衍的口氣裏似乎有些什麽內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道衍看著李克己說道:“十多年前,貧僧有一段時間與鐵先生交往頗密,約略知道一些事情。令堂年少時遭遇不幸,卻有如汙泥蓮花,令人敬重。鐵先生一生狂放,偏偏遇上這麽一個人,也是他命中的劫難;更無可奈何的是,令堂其時已與令尊大人有嫁娶之約。朋友妻,不可欺。再狂放的人,也有他一些不可動搖的原則啊。”

道衍說得含蓄,李克己卻已明白。聯係到封雨萍所說的故事,他已猜到了母親前半生的坎坷經曆。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感謝道衍告訴他真相還是該痛恨道衍不該告訴他這個真相。在他的心中,母親應當永遠是那樣淡雅如清風。

道衍不動聲色地一步步緊逼過去:“鐵先生年輕時有一個綽號,叫做‘鐵豌豆’。隻是他執掌隱仙門之後便沒有人敢當眾提起這個綽號了。”

李克己略略一怔,隨即想到了鐵先生閑時哼過的一首元人曲子:我是一顆煮不爛、蒸不透、響當當的銅豌豆……

雖是在詔獄之中,念及鐵笛秋的模樣與這首曲子,他仍是忍不住生出笑意來。

道衍又道:“鐵先生一生不肯低頭,到了這個時候,到了令堂大人的生死關頭,隻怕也不能不低下頭來,好讓你早日回去安慰令堂大人。隻是,他為了這個原因而低頭,皇爺必然會更加震怒。”

李克己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地埋下頭去。

道衍繼續說道:“洞庭湖一案,已經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李施主當何以自處?”

李克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打算上本請求假釋,以便回鄉照顧母病。待家母病愈之後,再行回獄中領罪。”

道衍驚異地看著他,說道:“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盡孝之子,必是盡忠之臣。皇爺很可能會法外開恩。隻是假釋曆來需要保人,李施主可有得力的保人?本來你的座師詹大慈可以作這個保人,不過他已因老父去世而丁憂,送葬回鄉去了。聽說李施主與文方的侄兒文儒海交往密切,文方是皇爺所信任之人,由他做保人本也妥當,不過他也因老母過世而丁憂回鄉。至於石大師,因那個諷勸謁子之事,與皇爺的心結尚未解開,恐怕也不宜在這個時候來為李施主作保人吧?”

李克己沉默片刻,說道:“道衍大師既然如此說,是否已有更合適的人選?”

道衍微笑著道:“如蒙不棄,貧僧願意作這個保人。”

滿朝文武,能夠在洪武皇帝跟前說得上話的,隻有寥寥數人,其中就有這位大和尚。

李克己心中本是亂成一片,至此忽地鎮靜下來。

道衍絕不是無緣無故地前來向他說這樣一番話。雖然道衍能夠在洪武皇帝跟前進言,這樣做仍是要冒風險的。

李克己轉過目光看著柵欄外的道衍。這位大和尚,一直含笑以對,毫不避讓他的注視。在道衍身上,沒有世外高僧與人無爭的清靜淡泊,卻有著時時迫人而來的智慧與熱情。

李克己的心神一陣恍惚,不由得說道:“大師倘若生在亂世,定當成為劉秉正一流的人物吧。”

劉秉正是襄助元世祖忽必烈奪取天下的謀士,也是當時有名的高僧。

換一個人聽到這番話,不是大驚就是大懼;道衍卻笑了起來:“李施主對貧僧的評價,與鐵先生如出一輒啊。當年貧僧決意出山入世,就因為鐵先生也如此評價貧僧。隻可惜其時天下已有主人,貧僧所學屠龍之術已無用武之地,隻好辜負山中所學了。”他話鋒一轉又說道:“李施主請安心,貧僧既然向施主說明這一境況,就一定會為施主解開這一困境。施主一定在疑惑貧僧對此事為何如此熱心,是吧?倘若不知道原因,施主是不能相信貧僧的誠意的吧。”

李克己默認了。

道衍又是一笑:“原因嘛,隻有一個。貧僧當年曾欠了鐵先生一個人情,佛家講因果,這個人情若不早早還情,日積月累,隻怕會讓貧僧帶到下一世去償還,因此貧僧決意要在今世了卻這筆人情債。”

停了一忽兒,他又道:“李施主看人之時,往往能夠直指本心。因此貧僧有一事想請教一下。李施主如何看孟劍卿這個人?李施主盡可直說無妨,貧僧與他並無關係,隻是對這個人很是好奇而已。”

李克己怔了一下才說道:“那位孟校尉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道衍滿意地站起身來:“有了李施主的肯定,貧僧對自己的眼光就更有信心了。李施主現在就請寫奏折吧,貧僧在外麵稍候片刻,待到今天下午朝賀時便遞交與皇爺。”

他走了出去,帶上門,孟劍卿迎上來低聲問道:“如何?”

道衍帶著微笑說道:“解鈴還需係鈴人。洞庭湖一案,由李克己而起,當然也由他自己來了結了。”

端午節的下午,道衍與幾位受過朝廷冊封的僧人入宮朝賀,卻見洪武皇帝臉色不善,服侍的宮人均戰戰兢兢,不由暗自皺了皺眉;這個時候遞上李克己的奏折,隻怕不太妥當。

朝賀之後,皇帝賜了素筵。席間道衍趁皇帝離席更衣之際低聲問一個熟悉的內侍究竟出了什麽事,那內侍小聲說道:“方才皇子們來朝賀,皇爺要賜給各位皇子一幅畫像。這畫像早一個月就召了畫工在畫了,今天才交上來,皇爺見了大為生氣,將畫像全扯了,還殺了那幾個畫師。”

道衍訝異地道:“那些畫師畫得不像嗎?”

內侍呐呐地不知如何回答,好半晌才道:“有些畫得像,有些不像。”

道衍卻已明白,皇帝相貌委實不雅,畫得太像了固然令皇帝生氣;畫得不像也同樣令他生氣。

說話間洪武皇帝已經歸座,目光掃了過來,說道:“道衍,你和那個小內侍在說些什麽話?”

那小內侍嚇得趕緊跪下來,道衍站起身來含笑答道:“貧僧見皇爺似有不快之事,因此向這小內侍打聽一下,看能否為皇爺分憂。”

洪武皇帝看著他,笑了一下說道:“打聽出來了吧?”

道衍合掌道:“自然。皇爺是為國中無好畫師畫得龍顏而惱怒。貧僧倒有一個主意。”

洪武皇帝“哦”了一聲,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道衍說道:“那些畫師,都不過是些工匠,怎麽能識得皇爺的真正麵目,所作畫像,自然也隻有形似而無神似,甚或連形也不似。要畫得龍顏,非得有慧眼慧心之人不可。所以,貧僧想舉薦一個。”

洪武皇帝沉吟一會,說道:“你要舉薦的是李克己吧。今天上午你去見他,商量的就是這麽一回事?他畫好了畫像,朕就可以順水推舟地赦免了他,是不是?”

說著他順勢將奏折取了出來,跪在一旁的小內侍趕緊起身將奏折遞了上去。

洪武皇帝卻沒有展開看,順手擱在案上,說道:“假釋的保人是你吧。”

道衍合掌施一個禮,答道:“正是。貧僧憐他孤兒寡母相依為命二十年,若是不能侍奉母病,委實是終生之憾,因此答應了做這個保人。自古以來,天理法律,不外人情;倘若皇爺能法外施恩,讓李克己回鄉一盡孝道,則不但李克己一家,就是天下百姓,也都將感激皇爺這一番以孝道治天下的苦心,更加傾心歸服。”

洪武皇帝沉吟不語。

道衍話中的含意,他當然明白。鐵笛秋那種人,隻可施以恩澤,令他感激而降服;若是扣住他的弟子,難免有要挾之嫌,不但他不甘心就此低頭,就算暫時屈從,心中也是不滿的,終究要鬧出事來。

洪武皇帝沉吟許久,忽而大笑起來:“好,朕就送這個大大的人情給那顆鐵豌豆,看他如何吃下去。傳李克己進宮,筆墨伺候。畫好了畫像,朕就放他回去。”

一想到向來眼高於頂的鐵笛秋居然要欠下這樣一個大人情,自此輾轉難安,洪武皇帝便覺心情舒暢。他若以強硬的手段要挾鐵笛秋來京,反顯得不夠堂皇氣派了。

對李克己來說,這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麵對著洪武皇帝。

當畫像完成,捧畫的內侍隻看了那張畫一眼,便雙手顫抖,幾乎將畫像掉到地上去。還是道衍接了過來,呈上禦案。攤開來時,道衍不禁也吸了一口冷氣。

李克己畫得太像了。唯其太像,才令他擔心。而更令他擔心的是,李克己畫的皇帝神情是如此威嚴如雷霆,令人望而生畏。

洪武皇帝果然勃然大怒:“朕在你眼中就如此可怕?”

李克己俯首答道:“曆代帝王,生相本各有不同。唐太宗威嚴剛猛,便是當朝將相也敬畏不敢仰視;宋仁宗相貌溫和,小吏亦樂於親近天顏。雷霆之怒與春陽之和煦,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原無褒貶之分。臣所見龍顏如此,不敢不照實繪出。”

洪武皇帝注視著他,轉而看看案上的畫像。道衍上前一步道:“皇爺,讓貧僧將畫像掛得遠一些,好看得清楚。”

他將畫像舉了起來。

燈光之下,畫上的洪武皇帝似乎正要從紙上走下來。麵對著畫像,殿中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迫人而來的威嚴與逼視人心的明察。這種氣勢令人忽視了那醜陋古怪的相貌。

洪武皇帝出了一會神,也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可惜皇後死得太早,若是讓你為她畫一張像,定然形神俱似。”

馬皇後是洪武十五年過世的,至今已有六年,但朝野之中,提起她來,仍是無人不感激追念。洪武皇帝自她過世之後,一直未曾再立皇後。

李克己猶豫了一下,說道:“倘若有底本,並有皇後生前的服侍宮人為臣講解皇後的為人行事等諸般情形,臣或許能為皇後畫一張像。”

洪武皇帝“唔”了一聲:“你現在惦記著你母親的病情,料來也無心思為皇後畫像。這樣吧,朕許你回鄉探病,待回京之後,再行理論。”

站在一旁的道衍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李克己忙低頭謝恩。

洪武皇帝又道:“叫沈光禮派個得力人送你回鄉,沿途驛站換馬換乘船都要方便得多。”

殿中眾人當然知道這不是怕李克己逃跑;因此洪武皇帝這番難得的善意關心便尤其令眾人驚訝了。

待李克己退下之後,道衍忍不住說道:“皇爺待李克己委實寬厚。”

洪武皇帝笑了一笑:“朕對老實人,自然寬厚。”說著看了道衍一眼。道衍合掌低頭道:“貧僧不老實、弄一些權術的時候也是有的,非如此,世路上便去不得。不過貧僧絕不敢在皇爺跟前賣弄。佛祖乃過去佛,皇爺乃今世佛;欺人尤可,欺佛便不可饒恕了。”

洪武皇帝大笑:“你這和尚,倒會說話!不過朕是不是今世佛,豈由得你來評定!”

道衍抬起頭來說道:“此是佛門共識,並非貧僧杜撰。石大師當日在那破廟中寫下那首偈子,語意雖有不當之處,但以布袋彌勒來暗指皇爺,又何嚐不是這個意思。”

洪武皇帝注視著他:“你這樣費力為隱仙門的人開解,究竟有什麽用意?”

道衍坦然迎著洪武皇帝的目光,答道:“貧僧為李克己開解,是因為當年欠了鐵笛秋一個人情,不還這個人情,貧僧於心不安;至於石大師嘛,則緣於佛門一脈,不可不稍加援手,以留作他日相見之情。”

洪武皇帝又笑了起來:“這一回你倒是說了實話。回去告訴石和尚,讓他回石頭寺去作他的住持吧。”

沈光禮派了孟劍卿護送李克己回青城。

因為有錦衣衛護送,沿途驛站換馬乘船,無不順利。

趕回青城時,才不過六月初三的薄暮時分。

尚未進家門,李克己已看見了門上的大白燈籠,眼前一黑,幾乎從馬上摔下來。

他還是遲了一步。

葉氏的靈柩停在正房,等著他回來出殯。鐵笛秋盤坐在靈柩旁的薄團上出神,李克己衝進來時,他才驚醒過來,轉過頭來道:“克己,你回來了。”

鐵笛秋本就黑瘦,現在更加黑瘦得不成人形。

他感到鐵笛秋此刻的情形很不妙,竟仿佛真氣已經渙散。

母親的死,對鐵笛秋的打擊,沉重得遠遠超過他的想象。

而同時他也發現,這些年來,鐵笛秋在他心中,早已不是單純的授業之師或是一位表舅。見到鐵笛秋那醜陋古怪的麵容,他有如見到世上至親之人一樣親切得近於心酸。

也許在他不知不覺之中,他已將鐵笛秋視做父親一般。

母親的死已是令他難以承受,現在看來,有如父親一般的鐵笛秋似乎也要離他而去。鐵笛秋的神氣中帶著異樣的蕭索,令他不寒而栗。

李克己既已回來,葉氏的喪事很快便辦妥,安葬在李瑞林的右側;左側留了一個墓穴,是準備給正室周氏的。李氏族人送葬之後便匆匆散去,生恐與李克己太過親近會招致連累。

隻留下李克己與鐵笛秋。

在山上俯視傍晚的青城,都已籠罩在淡淡煙霧之中。

孟劍卿在山腳下耐心地等著李克己。

鐵笛秋站在葉氏墓前,慢慢地說道:“克己,你可知道我當年為什麽要去搶隱仙門的掌門來做?”

他突然說起這件事,令李克己十分困惑,答道:“我不知道。”

鐵笛秋臉上浮起恍惚的笑意:“隻因我生性不肯在人之下,生性不肯受人約束,所以非得要搶到這個掌門之位,這樣就沒有人可以管束住我。我之所以不肯受朱元璋這些人的延攬,一半是因為這個緣故。至於另一半嘛,千古江山誰家姓?二三百年一輪回。我又何必去為了這個而虛擲大好時光?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青春不行樂,枉負少年時。”

李克己低頭不語。

鐵笛秋又道:“遇到采薇時,我才知道沒有人可以真正逍遙自在一輩子。”

他臉上又似苦笑又似幸福滿足。

年輕時的葉采薇,並不是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而且她又對他的放浪形駭極不讚同;可是她是如此聰慧、堅定、沉著,柔弱的外表下蘊含著那樣巨大的勇氣。這是他的魔障。

對著李克己談這樣的事情,在別人看來自是驚世駭俗,鐵笛秋卻視為當然。李克己是采薇的兒子;隻有他有資格傾聽自己的心事。

因得不到而更執著的無望之愛,帶給他的究竟是痛苦多一些,還是快樂多一些?鐵笛秋自己也無法判定。這是他給自己套上的枷鎖。他原以為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羈絆住他。

鐵笛秋伸手撫著墓碑,繼續說道:“聽到你出事的消息,我便已明白,朱元璋將你關入詔獄,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是對著我來的。可是我不甘心就此服輸。我以為洞庭湖一案,按律來說,你不應有大罪。采薇雖然擔心你,仍是絕不開口讓我去向朱元璋求這個情。她知道我這一去,便要被關入那個無形的牢籠之中,這比殺了我還讓我難受。”

鐵笛秋仰起頭讓冰涼的雨絲落在自己臉上,慢慢說道:“采薇的病越來越重,我一邊用真氣為她續命,一邊召來懸壺道人為她診治。可是懸壺道人說她這是心病;多年憂思,積蓄未發,一旦觸發,便如雪山之崩,無可挽救。直到那時,我才知道,為了我自己的那點傲氣,卻要采薇承受這樣的煎熬。我這一生,唯一的牽絆,是我自己給自己設下的,又是我自己親手斷送掉的。”

他說得很平靜,但與他朝夕相處十餘年的李克己卻感到了他心中有如槁木一般的死寂的悲哀。

鐵笛秋轉過頭來看著李克己,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到葉采薇的影子。過了一會才道:“你當然看得出我現在的情形。”

李克己低聲道:“是。”

因為心力交瘁,鐵笛秋全身的真氣已然渙散。

鐵笛秋道:“即便不是如此,我也不會去應天。如果我就這樣低頭認輸,入朝供職,又怎麽對得起采薇待我的一片苦心?她始終知道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絕不會勉強我去做違背我本性的事情,她在生時我未能低下這顆頭來救她,她已不在,再低頭又有何意味?所以,克己,今後一切,你都要靠自己了。”

李克己一震:“先生你這是——”

鐵笛秋輕輕地道:“青城山是道家所言第十七洞天福地,本來能在此終老,也是我的福份。隻是我現在的情形,委實不宜讓外人見到,所以我會離開這兒,去哪兒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不用為我擔心,無論如何,我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何況有隱仙門在,也沒有人敢輕易來招惹我。唯一令我不能安靜的,恐怕還是隱仙門的弟子。”

他自腰間解下一柄軟劍,遞給李克己:“這是掌門的信物遊龍劍,我現在交給你了。倘若你這一回能夠複職,按例不得再列為隱仙弟子,這柄劍就當是我托給你保管的;倘若不能複職,這柄劍就當是我將掌門之職交托給你。總而言之你得好好保管這柄劍。懸壺道人已知道我的情形不妙,他回去之後,必定會告知門中弟子。倘若讓哪一個弟子在比武之際搶走了這柄劍,他便是新任掌門,料來一定會千方百計將我拘回隱仙門中去,以重修真氣為名將我監管起來,免得朱元璋再因為我的緣故而尋隱仙門的晦氣。”

李克己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縱橫天下一生的鐵笛秋,如今卻要隱跡埋蹤以求自保;但既使在這個時候,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如何不讓隱仙門拘管住他。

這一柄軟劍,他在練劍時也曾用過,卻不知這便是隱仙門掌門的信物遊龍劍。

他接過來扣在腰間。

鐵笛秋看看山下,說道:“那個孟劍卿,心機深沉,是個棘手人物。你替我絆著他,不要讓他發現我要走。你先下山吧,我還想在采薇墓前多呆一會。”

到山腳時,他忍不住回頭望去,煙霧蒙蒙,哪裏還能望見鬆柏林中的墓地。

他心中一酸,不由得落下淚來。

從今往後,他在這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都已失去。

孟劍卿並沒有催李克己及早動身回應天。

頭七過後,李克己本已打算啟程,但是城中筆飛弄老宅派人來通知他說周氏病危。

周氏是他的嫡母,無論如何他都應當去盡孝子之責。

孟劍卿又陪著他到了筆飛弄李家老宅。

這麽多年來,他幾乎沒有見過周氏,印象之中,周氏始終是初到青城時所見的那個精明能幹的中年婦人;及至見了躺在**的這個枯幹的老婦人,他不禁吃了一驚。

周氏的陪房老仆婦吳媽在一旁說道:“太太病成這樣,全是讓華家給氣的。華家前天派人來退婚了。太太本不想退,當不得那邊說話太難聽,退了婚還被氣成這樣。我們看著情形不好,今天才趕緊派人去通知少爺過來。”

言語之間,竟是將周氏的病歸因於李克己不爭氣、讓華家退了婚。

李克己怔了一怔,眼前閃過去年在華府中所見的華露的模樣。

華家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退婚,料來是因為鐵笛秋的失蹤。鐵笛秋既然失蹤,他便已失去了讓洪武皇帝回心轉意、還給他前程與功名的機會,更有可能會刺配邊疆或是發往軍中服苦役,朝中戴罪官員,僥幸未死者,十有八九都是這般結局。

那樣嬌柔的華露,她的父親又怎麽舍得她跟著他去吃這樣的苦頭。就算不為華家的前程著想,也不應再締結這門親事。

吳媽的態度之間,還有著對華府趨炎附勢的不滿,李克己卻已釋然。

他不應連累他人。

至此他也明白了鐵笛秋當時的心情。當自己的痛苦不得不與所珍視的人共同分擔時,會變成雙重的痛苦。

他不希望華露來分擔他的命運。

周氏在**睜開眼來,認出是他,示意他走近一點。

李克己在床邊坐下。

周氏昏濁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讓他心中很不自在。

過了許久,周氏才說道:“我們李家,本來將一切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啊。”

李克己默然。

周氏的眼淚滾了出來:“老爺當初為了做一番大事,剛剛成親就離開了青城。我雖是他的正室,在一起的日子算足了還不到三個月。克己,你不要怪我怨恨你母親;你叫我怎麽不怨恨她!”

李克己無言以對。一直以來,他都是站在母親的立場去看周氏;然而現在,當他為周氏設身處地想一想時,便深深體會到了周氏的心情。

周氏又道:“人都死了,再說這些也無益。大娘我也快死了。大娘生前的種種不是,你就多多包涵了。克己,你要記住,你是我們李家最大的希望啊!將來有一天,你能為我和你母親爭來兩付誥封,我在地下也瞑目了。”

周氏費力地叫道:“吳媽!吳媽!”

吳媽趕緊應了一聲。

周氏說道:“那家私薄子,還有鑰匙,你都拿來,交給少爺。從今往後,你就好生服侍少爺吧,才不枉我待你一場。”

吳媽白了李克己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去拿家私薄子與鑰匙。

周氏閉上眼睛休息一會,說道:“克己,我死之後,喜容你來畫吧。人人都說你畫得好,也給大娘畫一幅。”

李克己低聲答應著,心中的酸楚令他難以再麵對周氏,想要抽身站起來,周氏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待到吳媽取來家私薄子與鑰匙時,周氏已經咽氣。

周氏的喪事依然由李克己操辦。兩場喪事辦下來,再加上李克己帶往京中的費用,城中的店鋪與荷葉村的田產已消耗近半。所餘產業,李克己都交由老族長看管,照舊由吳媽打理。

吳媽見了他所畫的周氏的遺像之後,態度不覺已有變化。遺像上的周氏,仍是中年模樣,精明強幹而又仁慈可親。吳媽在遺像前呆立了許久,喃喃地說道:“太太,少爺總算還有良心,你的後事辦得妥貼,這張像也畫得好。太太你放心,少爺的家當,我一定給他看管得牢牢實實,守著他成親生子,承繼香火,不絕了太太的祭祀。”

本是要走進來上香的李克己聽見吳媽的喃喃自語,怔了一下,又悄然退了出去。

隻有當周氏死去之後,他才覺察到,無論當初周氏與他們母子二人如何水火不容,除了鐵笛秋,隻有周氏才是這世上與他母子最親近的人,隻有周氏才是除了母親與鐵先生之外最關心他的人。

但是他卻直到周氏死後才發覺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