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滄海桑田

十二月二十日,李克己到了應天。他拒絕了司馬長空的邀請,獨自下榻在城西一家小客店內。

安頓下來之後,萬安道:“少爺,我們是不是該去拜訪五老爺了?”

李氏一族中,有一位行五的李瑞吉,如今正在工部任一名吏事,官職雖小,畢竟是天子腳下,不可輕慢。但葉氏囑咐李克己到了應天後去拜見這位族叔,倒不為此,隻因為李瑞林生前,與這位族弟的情誼最是深厚。

禮物是早已備好的青城土產,天氣又晴和,李克己便叮囑那佃戶夫妻看守行李,他帶著抱硯,與萬安去拜見叔父。

李瑞吉正好是十日輪休,午後無事,在家中閑坐,見他來,自是高興,叫妻子張羅了一桌酒菜,坐下來細細問他這一路行程及青城家中情形。洞庭湖上的那次風險,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李克己免不得要將編好的那番話再說一遍。

李瑞吉道:“克己,鐵羅漢從前是陳友諒的舊部,至今不服王化,朝廷幾次想發水師清剿他,都因為覺得有些小題大做而擱了下來;鐵羅漢這人倒也識趣,除了劫一劫來往客商,別的大事向來不犯。可是他這一回居然劫持趕考舉人,雖說終究將你們放了回來,畢竟鬧得太大了,而且這個彎也拐得太大,令人生疑,所以錦衣衛已經在查這件事了。這些日子你自己當心一點,京城裏魚龍混雜,千萬別去招惹閑雜人等,以免再生事端。”

李克己心中不由得一怔。錦衣衛查案,無孔不入,隻怕洞庭湖上一事很快便會讓他們查出真相,到時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待到晚飯吃完,已是掌燈時節,李瑞吉道:“這時節已經宵禁了,你回不得客店,不如就在我這兒住下吧,明日再去搬行李。”李克己再三懇辭,說住在偏僻小店中便於溫書,方才說定了不搬過來,但今夜卻隻能在李家住下了。他不知道應天要宵禁,不然早已告辭。

夜深人靜,李克己在帳中打坐,他心中雖然不安,用起功來,仍是物我兩忘,漸漸地已將入定。

但是夜風中隱隱地飄來一陣細語,他聽到了其中“洞庭湖”三個字,心中陡然一驚,醒了過來。凝神聽去,卻是在隔壁房間有人輕聲說話。

他的住房緊傍李瑞吉夫婦的臥房,他們說話的聲音雖輕,卻並不妨礙李克己聽得清清楚楚。隻聽李瑞吉的妻子說道:“我總覺得這中間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出來是哪兒不對。你說他可瞞著什麽沒有?”

李瑞吉道:“鐵羅漢再大的膽子,也不敢當真殺了十幾個舉子啊。”

他妻子停一停又道:“你還記得那年蘇州城破時節的事嗎?兵荒馬亂的,葉氏一個婦道人家,居然安安穩穩地守在大伯身邊,服伺他吞下冰毒,又料理了後事,才帶著克己離開住處。聽說大伯當時尚未死,是葉氏幫他了結的。也真狠得下心。你可想想,這樣的女人,真是……你說洞庭湖這件事,會不會……”

李瑞吉不耐煩地道:“你們婦道人家,就愛疑神疑鬼,難道你懷疑葉氏不是尋常人,才能保得克己平安?哪有那麽多神怪下凡!鐵羅漢能橫行洞庭湖上,是因為朝廷寬大,不想大動幹戈地對付他,要動真格地,難道還收拾不了一個水賊?他當然也識得利害,不敢當真犯下滔天大罪。什麽壓寨夫人不許他殺讀書人,不過是找個借口好下台階罷了。睡吧,明天我還要上衙門去當值。”

他妻子嘟噥著道:“那你先前又對克己說得那麽厲害,害得我心裏都七上八下的。”

李瑞吉歎口氣道:“克己年輕不知世事,我看他的性子裏又有些他父親的任性,當然要說得厲害些,管束住他,不讓他被外麵的花紅酒綠迷了眼睛。再說,錦衣衛的確正在查這件事啊,我又沒有騙他。睡吧睡吧。”

隔壁悄無聲息了。

李克己也躺了下來,卻久久無法入睡。

次日一早,他便辭別了叔父叔母,回客店去了。

抱硯頭一次來到這京都繁華地,心癢難熬,在店中憋了幾日,每天在李克己耳邊嘀咕著要出去遊玩。李克己的心神不寧,時不時想起洞庭湖一事,無法專心攻書,隻好依了抱硯,擇了一個晴和天氣前往玄武湖。

玄武湖畔遊人眾多。李克己與萬安抱硯三人隨著人流緩緩行來,心中道,這京都果然不同於尋常,連遊人也大都衣飾華麗,一付太平富貴景象。

前方大柳樹下,圍了一大群人,不知在做些什麽。李克己本待繞道而行,抱硯卻早擠了進去,他隻好停下來等候。

煦暖的和風中,隱隱地飄來一陣悅耳的銀玲叮當之聲。他不由得回過頭去。

搖曳而來的一群人中,他隻注意到了兩個人。一個是一名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文士,相貌也不見得如何英俊,卻是滿麵春風,令人覺得份外可親;另一個是與他同行的一名十八、九歲的女子,淡紫衣裙,雪白的狐裘映襯得她微微黝黑的肌膚明潔如玉,雙眼大而深黑,微微凹陷,鼻梁高而挺直,雙唇豐潤鮮紅,不像是一般的漢族女子,而她的神情之間,也殊少一般女子的羞怯靦腆,卻是顧盼生姿,神采飛揚,宛如陽光下一枝盛放的黑牡丹。待到她舉步之時,李克己覺察到銀玲之聲竟是從她手上和腳上同時發出來的。

她怪異的美麗與出奇的妝扮沿路吸引了各色目光,然而不論是她還是她的同行者都毫不在意。

李克己看看她周圍那些同樣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忽然明白,她們都是來自秦淮河。

他轉過了目光,但心中卻還在想,那紫衣女子,氣質神情,自成一格,淪落風塵,的確是明珠蒙垢了。

這一群人中,多是好事者,一見柳樹下圍了一大群人,豈有不進去看看的,當下分開眾人,擠進去看時,卻是一個瘦瘦小小的老和尚在和一個同樣瘦瘦小小的小和尚下圍棋。抱硯蹲在最靠近棋盤的地方,看得眉飛色舞。擠進來的人中,有人伸手將他扯了起來,推到一邊去,抱硯大叫道:“哎你這人是怎麽啦,總有個先來後到吧!”一邊又擠到前麵去,李克己搖搖頭,他就知道抱硯每次都要惹事生非才算出來一趟。

他走進去,將抱硯拉住,道:“天色不早了,還在胡鬧,回去吧。”

麵對著他的老僧一怔,看著他的臉,過一會道:“小施主,你還認識老衲嗎?”

抱硯馬上掙脫了李克己的手,道:“咦,你認識我家公子?”

老僧嗬嗬一笑,推開棋盤站起身來,道:“廟小方丈大,山低白雲高。小施主,想起來了吧?”

李克己恍然記起了自己是在哪兒見過這老僧來著。那還是高啟在的時候,一次帶著他與幾個年長的學生到太湖遊玩,在鄧尉山下的一座小廟中休息,這老僧便是那廟中的住持。當時有人笑道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小而仍有住持和數名沙彌的寺廟,正可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那住持便道:“廟小方丈大。”一行人猝然之間,無以為對,倒是李克己和另一個年紀比他大不了不少的學生李漠分別對了一句。李克己對的便是“山低白雲高”,李漠對的卻是“山高白雲低”。兩人同時脫口而出,相視一笑,都覺得十分自豪。

老僧微微笑道:“當時老衲看小施主風骨勁秀,卻自然而然地仰慕白雲之飄逸高遠;另一位施主相貌甚是溫和,卻有高居頂峰俯視白雲的氣概,大是吃驚,是以一直記在心中。小施主如今是來趕考的麽?老衲現今在城南石頭寺中作住持,小施主若不棄,不妨移步一敘,以了前緣。”

他才報出身份,四麵便一陣嗡嗡之聲,有人道:“原來是石大師,久仰大師之名,今日才得一識廬山真麵目啊!”卻是那紫衣女子的同行者,他擠進來,拱手道:“相見便是有緣,在下文儒海,大師可否為在下詳個夢呢?”

石大師笑而不語。文儒海徑自道:“那在下就當大師是答應了。好,昨夜在下夢見一尊白衣觀音,大師以為這當作何解呢?是意味著我今年必中還是不中?”

石大師看他一眼,搖頭笑道:“你現在心中並無日思夜想之事,隨意一夢,有何特別之義?這就如問卜者不知所卜何事,那卜又何益?”

李克己聽得不甚明了,那文儒海明明問的是進士試一事,石頭大師卻說他心中並無著緊牽掛之事,難道文儒海其實並未將進士試放在心上?奇怪的是文儒海雖麵露詫異之色,神情之中卻已是默認石大師的話。

石大師又轉向李克己,道:“李施主,擇日不如撞日,請隨老衲來吧。”

李克己的心中,想到的隻是幼年時在蘇州時的快樂光陰。兀傲如雲中之鶴的高啟,待他們這些敬仰他的學生,卻靄若春風。高啟被押往應天府腰斬是因為蘇州知府衙門一案,蘇州知府衙門建在原來吳王張士誠的王宮舊址,蘇州知府魏觀請高啟為學宮寫了一篇上梁文,文中有“虎踞龍蟠”的字眼,激怒了洪武皇帝,以心懷張士誠舊恩的罪名處斬。他現在就站在高啟被殺的都城之中。

那一日他和李漠對出石大師所出的上聯後,高啟曾大笑著說,這是高氏門下兩匹千裏駒呢。話猶在耳,人已渺然。

李克己心中百感茫茫,垂下眼簾,說道:“承蒙大師好意,不過天色已晚,在下須得趕回客店去了,容以後再敘如何?”

望著他匆匆離去,石大師歎了口氣,吩咐小沙彌收拾棋盤準備離開。文儒海笑道:“大師,佛家講究緣份,那位仁兄分明不想理會大師,大師又何必耿耿於懷呢?難道在下便是凡夫俗子,不值一談,隻有那位仁兄才是大師的知音?他姓李?李什麽啊?”

石大師漫不經心地道:“李克己。”

文儒海吃了一驚:“青城李克己?原來是他!”

石大師反問道:“施主聽說過他?”

文儒海“哈”地一笑:“當然了。這等妙人,不怪大師一意要與他結交,不理會在下了。來人啦,去跟著那位李公子,看看他住在什麽地方,明天我要去拜會他。”

兩名家丁領命而去。

石大師含笑看著眾人散去,那小沙彌道:“師祖,這文儒海,倒真有幾分牛皮糖的氣味,李克己要是沾上他,可有好戲看了。洞庭湖一事,牽連了十幾名舉子,他怎的隻對李克己感興趣?他總不會是知道……”

石大師沉吟著道:“這不大可能。你明天悄悄地跟上他們,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留心不要讓李克己發現了。”

第二天一大早文儒海就找到那家小客店投帖拜訪,李克己疑惑地接過名帖,看了一會,不明所以,隻得讓萬安請他進來。

文儒海一進來便笑道:“李兄,久仰久仰,今日冒昧相訪,希望李兄不要見怪才好。”

李克己已然認出他來,心中仍是疑惑不定,道:“你我才第二次見麵,何談久仰。”

文儒海毫不在意,道:“李兄在樂山作《海通和尚捧目圖》之時,在下有一位朋友正好在場,回到京中後向在下傾心推崇,並說他帶來的摹本是形似而神不似。在下以為摹本尚且如此,何況原本?在下已在玄武湖上備好宴席,務請李兄賞光,當然啦,宴無好宴,在下心中實是惦記著能得李兄一幅真跡。別個東西,自然沒有這般坐索的道理,這字畫卻不妨,李兄當不會怪在下唐突吧?哈哈,請,請!”

李克己還是第一次碰上文儒海這樣的人,當真是毫無辦法,隻好隨他一路來到玄武湖。

文儒海家道豪富,出手不凡,包了一座畫舫,停在湖中,另有一班樂手在後艙伺侯。除了李克己,還有七八位客人,看情形都是非富即貴,少年得誌,一個個意氣飛揚。

昨日那紫衣女子也在艙中,文儒海介紹道這是他的愛姬封雨萍,原為秦淮河上的花魁,近日才為他贖出。除封雨萍外,另有數名歌兒舞伎,其中尤以名為“回風”與“飄雪”的兩名女伎引人注目。回風體態飄逸,如楊柳臨風;飄雪肌膚白皙,如玉似雪。想來她們的名字便由此而來。

文儒海笑道:“回風與飄雪是秦淮河上最新評出的狀元榜眼。李兄是今科趕考的舉人,按例不得召伎,若是叫別的歌兒舞女來助興,多半會讓禦史參李兄一本。不過既有回風與飄雪在座,便無妨了。”

在座的富貴少年們都大笑起來,隻有李克己不明白他們在笑些什麽。封雨萍側身在李克己耳邊說道:“這是應天府的最新掌故。上一回邵翰林與駙馬歐陽倫召回風與飄雪陪酒,被禦史參了一本,皇爺大怒,要親審此案。回風和飄雪得了一名老吏的指點,見皇爺時,妝扮得盡善盡美,不以言辭申辨,隻流淚求饒。皇爺不由得歎道:這兩個小妮子,我見了都要心動,也難怪得那兩個小子把持不住。當下將她們無罪開釋。此後秦淮河中唯有她們兩個可以不受約束地陪侍官員與士子。”

封雨萍的熱情與善解人意,令從未經曆過這樣場麵的李克己多少自在了一些。而洪武皇帝親審這風流案的掌故,又令他心中生出十分異樣的感覺;葉知秋對這位洪武皇帝極少評價,偶爾提及,也隻說是一代雄猜之主,臥榻之側不許他人酣眠,頜下龍鱗不容有心無意的忤逆。李克己自他人口中所聽到的洪武皇帝,也大致如此;卻不知令人不敢仰視的威嚴之後還有這樣的一麵。

酒過三巡,文儒海道:“今日的主客是李兄,李兄來自天府之國,眼界自然是高的,咱們拿出的玩意兒,可必定要是李兄從未見識過的才行。各位可有什麽建議?”

眾人交頭接耳地商議一會,哄然叫道:“萍兒是天竺人,她的天竺歌舞李兄必定從未見識過,今日就讓李兄開開眼界吧!”

李克己這才知道為什麽封雨萍的麵貌神情不似一般漢家女子。

封雨萍並不推辭,飲了一盅,便坐到下首,彈琵琶唱曲勸酒,歌詞聽不明白,曲調也是異域風情,若牧歌又若梵音,無遮無掩的熱情與世事無常的頹唐奇異地糾結在一起,讓人心在恍惚之中不知不覺地沉淪。

一曲終罷,封雨萍脫了紫羅衣,露出緊身的窄袖蠻腰月白衣裙來,越襯得她身形婀娜,搖曳生姿。她隨手取過一麵小鼓,拍擊起舞,俯仰回旋,長裙飄**,一麵鼓時藏身後時舉頭頂,但都不妨礙她的拍擊,疾處如急雨,緩處如私語,令人想見五月豔陽下的原野,花開爛漫,一群狂歌歡舞的少年男女,彼此追逐,笑語喧喧。

文儒海在李克己耳邊道:“萍兒說,在天竺,人人都能歌善舞,民風開放,五月花開之際,男男女女,狂歡於野外,盡情歌舞,無拘無束,她今日唱的便是當時人們常唱的牧歌,這舞也是牧童之舞。這裏麵還有一個故事呢。傳說古時有一個牧童,長得極其俊美,每一個姑娘都喜歡他,每到他出來放牧之際,她們便圍著他唱歌跳舞,久而久之,便有了固定的曲調與舞步。萍兒說她生長在中原,這牧童之歌牧童之舞的氣韻,已大不如故國了。”

他和封雨萍一樣,都喜歡貼近人說話,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現他對人的熱心。

李克己“哦”了一聲。封雨萍現在的歌舞,便仿佛帶著火一般滾燙的**,灼燒得他素來寧靜的心境有如被人投石的潭水,不自禁地動**搖晃著,令他不能如往常那樣準確切實地把握自己。他不能想象,如果身臨其境,自己會不會完全迷失自我。他的心中升起了強烈的不安,同時又留戀著舞中的熱情,無法決然離去。

而座上的其他少年早已心醉神迷。

舞罷封雨萍披衣歸座,擦著汗笑道:“這舞要許多人一起跳才盡興,我又生疏已久,讓各位見笑了。”

眾人哄然叫好,齊齊恭維文儒海豔福不淺,得到這般佳人相侍。

李克己注意到封雨萍隻在右腕上戴了一串白玉手鈴,每一個鈴鐺上,都雕著一尊小小的佛像,佛像麵目猙獰,形狀怪異,一眼便知不是中土之物。他不覺問:“這是天竺所產吧?隻戴一隻,也是天竺的風俗?”

封雨萍笑道:“李公子好眼力啊,這玉鈴的確是天竺之物,我母親留給我的,本是一對。”她忽地歎息一聲,道:“我母親出生在杭州,兵荒馬亂中,落入風塵,院中有位姑娘同她很要好,相約誰先從良一定要盡力幫另一人也跳出風塵。後來我父親念在同胞之情上,不惜重金將她贖了出來,那位姑娘可巧也被一個外來的客人贖走了。她們臨走時便各拿了一串玉鈴,以此為記約為婚姻。誰想到天不如人意,我父母都在瘟疫中喪身,我也走上了這條道,也許這便是佛祖的旨意吧。”

文儒海一笑:“是,佛祖要將你送給我,所以讓你先淪落,再讓我來搭救。”

封雨萍按住他的頭,強要將手中的酒灌入他口中,一邊吃吃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拿我的傷心事來說笑。”

李克己覺得不便打擾他們,轉過頭去,但心中忽然一動。他以前在哪兒見過這串玉鈴來著?

是,他想起來了,是在母親的衣箱中。一模一樣。

他怔住了。不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吧?

也就在這時,他察覺到了窗外窺伺的人影,抬起頭向窗外看了一眼。那人影迅速隱去,但仍舊逃不過他的眼睛。

洞庭湖的事情兜上心來,他站起身,心中的不安與煩亂更甚。

宴酣之時,文儒海借著酒興索畫,李克己隻好畫了一幅封雨萍拍鼓起舞的畫圖,聊以塞責。

日落時分,送走那些大醉的少年,文儒海才坐下來,對李克己道:“李兄,請恕我不客氣,你畫這幅畫時心神不寧,以至於完全沒有捕捉住萍兒獨特的風韻。是不是因為我座索的方式不對,李兄你心有不快?”

李克己沉默了一會才道:“文兄的眼力驚人。當時我的確在想一些不相幹的事情。”

文儒海看著他:“是不是洞庭湖的事?這個李兄盡可放心,朝廷已有決斷,在進士試之前,任何人不得追查此事,以免影響國家的掄才大典。”

李克己訝異地道:“你怎麽知道?”

文儒海低聲道:“家叔是……”他以手醮水,在桌上寫了“文方”二字,又迅速抹去,道:“所以我今科不能赴考,成天在外麵遊**。”說著他笑起來:“那石大師想必初見麵時便已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本想試一試他,反倒被他將了一軍。”

文方現任禮部尚書,加銜文淵閣大學士,是今科的主考。

文儒海笑嘻嘻地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為萍兒好好畫一幅了?”

李克己看著他,不由得也是一笑,伸手將方才那幅畫撕成碎片,提筆重畫了一幅。畫上的封雨萍,這才真正展現出她醇厚芳香有如美酒的風韻。

回到下榻的小客店,萬安伺候他洗漱睡下時,嘀咕著道:“少爺,文公子這個人,隻會引著你遊樂,這個時候,還是少和他來往為好。”

李克己心中不免有些歉意,大考之際,別的士子足不窺戶,自己倒有閑心在湖上聽歌觀舞,也難怪得萬安這老家人心中不安。他點頭說道:“我明白。明天我就不再出去了。”

萬安又道:“文公子人倒是個好人,又熱心又和氣,少爺你就算不出去,也跟人家好好說,不要得罪了人家,枉費他一片好心。”

萬安絮絮叨叨地叮囑著,直到李克己躺下,才不再說話,替他放下紗帳,吹了燈,掩上門,自己在外間睡下。

李克己白天裏飲了一些酒,難免有些燥熱,又加上心中有事,在**輾轉了許久,方要朦朧入睡之際,窗外忽地輕輕一聲響,有如狸貓自窗欞上抓過。

李克己心中一怔。

窗戶悄然打開,一個狸鼠般的黑影躥了進來,在地上一滾,挺身撲向**的李克己,黑暗中他手中的鋸齒短刀閃著微微的白光。

李克己右手一掀紗帳躍了出來,左手抓住被褥迎麵罩向那黑影,那黑影一個倒翻,雙足在罩過來的被褥上連蹬幾下,身子拔起,短刀斜走,削向李克己左脅。

那黑影的刀固然怪異,刀路也同樣怪異,專走偏鋒,險怪狠辣。

李克己往後一倒,讓過刀鋒,雙足飛踢向那黑影的腹部。

那瘦小的黑影料不到李克己變招如此之快,不由得“咦”了一聲,李克己足尖剛及他小腹,他已在半空中換了一口氣,淩空翻轉開去,李克己的足尖擦著他的衣服踢了個空。

這種淩空換氣的本領李克己曾聽葉知秋說過,葉知秋還警告過他遇上這種人時務必要格外當心;因為這種人往往輕功極佳,真氣運轉的速度極快,很難擊中他們的空門。

那黑影剛一落地,又撲了過來。李克己順手抽過**的長枕,往前一送,短刀沒入了枕中,李克己雙手握枕用力一扭,那黑影手中短刀把持不住,幾乎脫手,急運力抽刀。李克己手一鬆,那黑影用力太大,身不由己地向後飛撞出去,但後背一挨牆便止住了去勢,如壁虎一般順著牆滑到了地上。

李克己看著這個黑衣蒙麵人,低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人的眼睛在暗中閃閃發亮。他要傷李克己固是不能,李克己要抓住他卻也不易。兩人對峙許久,那人低笑道:“多有得罪,我去也!”

他雖然有意改變了嗓音,李克己也聽得出是一個少年人。

那黑影穿窗而出,意欲縱身離去之時,忽覺身後數點勁風襲來,他疾在空中抱膝一個翻滾,讓過襲來的勁風,抓住院中的大樟樹的樹枝,一縱身**上了樹幹,剛剛鬆一口氣,左膝彎處一痛,已被悄無聲息襲來的一枚細針擊中,恰恰刺在關節處,痛入骨髓,由不得他不跪倒在樹幹上,正在驚慌之際,身後突然冒出一人抓住了他的腰帶,他本待掙紮,那人低聲喝斥道:“還不快跟我走!”

他已聽出來人是誰,乖乖地由得來人抓著他飛掠向院牆,李克己沒有再追上去,隻將地上的幾枚剛才用作暗器的圍棋子撿起來。

無論來者是誰,有何用意,他追上去都已沒有意義。

對方已經摸清他的底細。

他隻能靜候對方的下一步。

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自那以後,一直到第二年的二月,對方都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他順利考完了三場進士試。

大考揭榜,李克己中了第七名進士,司馬長空和其他十幾個當初同行的四川舉子全都落第,匆匆趕來應考的司馬博空中了第二十三名。

及第之後,新進士們照例得去拜見座師。李克己是取在第十八房閱卷官、翰林院編修詹大慈門下,他備齊禮物去拜見詹大茲時,詹大慈突然說道:“家父也想見一見你。”

李克己頗為茫然。

詹大慈的父親詹同是洪武初年的翰林學士,因年事已高,幾年前便已告老,住在詹府的後園中,每日裏專心伺弄花木,因此詹府花園的雅致,在應天城中倒也小有名氣。時當初春,園中杏花盛開,詹大慈引著李克己到園中時,正見須發雪白而精神頗好的詹同在指揮仆人將花瓣摘入瓷瓶中。

詹同審視著忐忑不安的李克己,嗬嗬笑道:“你很像你父親啊。大慈,這兒沒有你的事了,你去辦你的公事吧,我同他聊聊。”

詹大慈告退了。

詹同叫李克己在園中的石凳上坐下,仆人奉上茶。李克己欠身說道:“晚生幼年喪父,委實不知老先生與先父原是相識,多有怠慢了。”

詹同搖一搖手道:“我與你父親其實算是神交,彼此聞名已久,一生之中卻隻見過一次麵,就是洪武元年我奉旨到蘇州延攬文士的時候。”

那正是蘇州城破、李瑞林自殺的時候。

李克己臉色已然變了,隻是當著長輩的麵,不敢失態。

詹同歎息著道:“入城之後,我命人帶路找到了你父親,勸他入京,你父親隻是苦笑,說,吳王以國士待他,他怎可不以國士報之。唉,他既然如此想法,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隻是可惜埋沒了他滿腹才學。我看過你的卷子,比你父親當年,毫不遜色,有子如此,他也足可**了。聽說你的啟蒙之師是高啟?”

李克己低聲應道:“是。”

詹同又長歎一聲:“能得高啟為師,也是你的幸運。老一輩人,如今都已風流雲散,今日文壇,可是你們這些人的天下了。若不嫌棄我老頭子羅嗦,你以後可以多來我這兒聊聊。”

李克己定一定神,說道:“能得老先生指教,是晚生的榮幸,晚生怎敢疏於拜訪。”

葉氏和葉知秋極少對他提起李瑞林在蘇州時的事情,青城人也對李瑞林出川之後的情形緘口不言。這是一個忌諱。隻有詹同這樣的老人,才不會去理這些忌諱,與他共同追想那個時代的風流人物。

詹同凝神看著他,過一會說道:“你赴考入仕,是你父親生前的意思吧?”

李克己低頭道:“家母沒有提過。不過應當如此,不然家母不會讓晚生來赴考。”

詹同點點頭道:“你父親心裏還是明白的,隻是受張士誠的知遇之恩太深,不能不以死相報。幸得如此,不然你這一身才學又要埋沒了。唉,若不能為人賞識,有所作為,縱使才高八鬥,又有何用處?譬如這杏花,我若不是將它栽在園中,誰來賞它?我若不是將它摘下來製成杏花箋,它還不是寂莫凋謝,一無用處?克己,你前途正好,千萬不要辜負了自己的才學與機會。我怕你學高啟的樣子,以高臥青丘、吟風弄月為人生得意之事,就走入歧途了。聽說你頗好畫藝?”

李克己隻好含糊回答。詹同凝思一會,說道:“畫雖小技,娛情遣興,倒也少它不得。隻是別太執著於此。唐時閻立本位居宰相,尚且因為泥於畫技而被呼為‘畫匠’,動輒召往宮中與那些畫師一般侍奉,引為終生之恥,何況你這後生小輩?一旦以此揚名,就無法洗清了。雖然說現今已不同於唐時,書畫都已是文士本色,但是皇爺勵精圖治,最恨官員們賣弄風雅,不理政務,倘若你有了這個名聲,就很難扭轉在皇爺心中的印象了。不要弄得像仁宗皇帝禦賜柳永去填詞一般禦賜你去繪畫,那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李克己低頭稱是。

在重慶,華德遠也曾對他做過類似的規勸。他不能不感激這些長輩們的一番好意與為他著想的苦心。

可是,他無法舍棄那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樂。

文儒海為給李克己的高中慶賀,邀了他到畫舫上聽封雨萍彈她新近學會的《莫愁曲》。席間文儒海道:“接下來還有殿試。李兄習的是瘦金體,進士試時試卷都重新謄錄過了,倒也不妨,殿試時隻怕有妨礙,那些朝中大老,喜的都是富麗堂皇的筆法。要是黜到十名以後,就不能進翰林院了。”

雖然十名之前與十名之後同為進士出身,但能否進翰林院,於前途那是有天淵之別的。

李克己籲了一口氣,道:“隻要不黜落就行了。”

殿試時文儒海的擔心果然有道理,李克己被取為第十名,險些被擠出來,不過終究有驚無險,順利地進了翰林院;司馬博空寫得一手好顏體,堂堂正正,望之令人肅然起敬,被提為第十三名,照例分發外地任職。

接到消息時,李克己的一顆心忽而輕鬆得如空中飛鳥。此次回川,可望不愧對母親與先生了。

慶賀之際,文儒海歎道:“雖說翰林院清閑自在,但官身不自由,李兄此後宦途奔波,隻怕再沒有機會象今日這般自在遊樂了。”

李克己默然一會,道:“有一得必有一失,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他看看湖岸上的遊人,初遇文儒海的那棵老柳樹就在眼前,石大師最初似乎有意為他而來,此後卻無聲無息。李克己想起幼時在蘇州渡過的歲月,石大師也是這歲月的見證人。他忽而道:“你見過楊維楨嗎?”

楊維楨是一代文豪,其時已過世多年。文儒海大為意外,道:“當然沒有。你見過他?”

李克己道:“我現在想起來,那時是見過的。”

他推開長案上的書,鋪開一張大紙,一邊畫一邊說道:“高先生曾帶我去過幾次楊家,或許那時我太小了,所以雖然記得,卻直到現在才明白那個人是誰。”

元末明初之時,楊維楨的文名冠絕天下,其家世居鬆江府,史稱“海內薦紳大夫與東南才俊之士,造門納履無虛日。酒酣以往,筆墨橫飛。或戴華陽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鐵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兒歌《白雪》之辭,自倚鳳琵和之。賓客皆翩躚起舞,以為神仙中人。”

文儒海看著他的筆下一步步展現出楊維楨與賓客們吹笛起舞的情形,沉吟不語。直到他畫完,題上“楊維楨行樂圖”一行字,才道:“這就是你最想過的日子吧?”

李克己一怔,是這樣嗎?

他低下頭看著這幅畫,心中漸漸浮起一個朦朧的意象:他還漏掉了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霍然一驚,他是漏掉了年輕時的葉知秋。葉知秋在那時早就認識高啟和楊維楨那些人,還曾經參加過楊家這樣的聚會,並且是大出風頭的人物。那時葉知秋叫什麽名字來著?好象大家都叫他“鐵先生”。他該將葉知秋也畫上去嗎?

文儒海又道:“楊維楨過這種日子時,你恐怕還隻是個小小孩童吧?虧你都還記得。楊維楨是這個樣子嗎?”

李克己籲口氣:“或許是吧,我不能肯定。”

文儒海想了一想,又道:“這幅畫隻怕不能讓別人看見,會惹出麻煩來的。”他見李克己不解,道:“你不知道他的事?洪武二年時,皇爺特遣翰林詹同請他入京修禮樂書籍,被他謝絕,說‘豈有老婦將就木,而再理嫁者邪’,讓皇爺很不高興。第二年又派員請他入京,這老先生先賦了一篇《老客婦謠》進奉,說什麽‘皇帝竭吾之能,不強吾所不能則可,否則有蹈海死耳’,到了朝中,留一百一十日,仍給安車送還,當日朝中文臣在西門外為他餞行,宋濂先生還贈詩道:不受君王五色詔,白衣宣至白衣還。你想想,皇爺如今刻意求治,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者,誅其身而沒其家,楊維楨這種人,豈能入聖上的眼!”

李克己看看四周,確定沒有閑雜人,才道:“文兄之教,在下銘記在心。”他當然明白文儒海說這話冒的風險,讓錦衣衛聽見,難免有誹謗之嫌。

文儒海一笑:“你別擔心,我一向是個隻帶嘴巴不帶腦子的人,在錦衣衛那兒早已掛了號,他們如今都懶得理會我到處亂放臭屁了。不過這幅畫倒真令人有飄飄然如淩雲氣之意,棄之豈不可惜。你就送給我吧,反正我是無所謂的。”

李克己啞然失笑。

他忽然感到了一陣緊張,抬起頭來,卻見岸上不知何時已站了一隊錦衣衛,領隊的人中有一名年輕的校尉,眉宇英挺,氣勢迫人。他們的目光相接時,李克己的心中不由一跳,這校尉的眼神極是銳利,竟似遠過於鐵羅漢。

文儒海探出頭來,訝異地道:“這校尉是誰?我怎麽從未見過?”隨即看見了校尉身邊那老態龍鍾的千戶,揚聲叫道:“秦有名,又是來找我的嗎?”

那秦有名尷尬地道:“卑職今天是奉命來找李大人的。”

文儒海和李克己都怔了一會才明白過來,文儒海笑得氣都喘不過來,拍著李克己的肩道:“一登龍門,果然身價百倍啊。李大人,快去吧,料想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回來我等你喝酒。”

李克己雖然心中不安,也隻有上岸來。那校尉手按刀柄,彎一彎腰道:“李大人,卑職孟劍卿,奉命請大人去見一見指揮使沈光禮沈大人。”

李克己暗自一怔。

那位錦衣衛指揮使的名字,似乎犯了洪武皇帝的忌諱吧?

去年洪武皇帝大壽時,就曾因為一篇賀壽文中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的句子而大發雷霆,認為那個“光”字是在諷刺他年輕時做過和尚的往事,將那名作壽文的教諭處死。這件事天下皆知,個個引以為戒。

卻不知為何沒有計較這位指揮使的名字。

錦衣衛指揮使沈光禮正在一間小客廳內等著李克己的到來。正值中年的沈光禮,麵白微須,生得便如一個文秀書生,神情間帶著一種奇異的淡漠,仿佛沒有什麽事什麽人能讓他感興趣。

他請李克己坐下,絲毫不帶審訊犯人的氣息,賓主間敬茶寒暄已畢,沈光禮才道:“下官早在進士試揭曉之後便已接到兩封密報,因怕妨礙了殿試,壓到現在。其中有些事下官頗為不解,李大人不妨過目,看能否為下官解開這疑團。”

那兩份密報已經由錦衣衛重新謄錄過了,以免李克己認出筆跡。一個舉報人指控李克己身懷絕頂武功,能夠在重重封鎖中盜出試題,才得以高中,證據是在洞庭湖上他能輕而易舉地製服鐵羅漢;另一個舉報人則指控李克己與陳友諒舊部鐵羅漢暗地裏勾結,證據同樣是洞庭湖一事,說他們兩人一交手,鐵羅漢便認出了他的來曆,躲到一邊去說話,放走人質時還替他威脅人質不許泄露此事。

沈光禮能做到錦衣衛指揮使,料來也當真有過人之處;不須動刑,甚至不須訊問,隻在他麵前攤開這兩封信,便將他逼入了死角。

沈光禮注視著他。李克己的反應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為李克己首先會極力為自己辨白。

侍立在一旁的孟劍卿以眼色詢問沈光禮,沈光禮輕輕地搖搖頭。

終於,李克己道:“我可以將洞庭湖一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大人,但還請不要公之於眾,因為我曾答應過傳我武功的人。”

他相信隻有事實才能說明自己的清白。

那天晚上,他被留在了錦衣衛衙門之中。沈光禮對他很客氣,將他安置在自己的書房中,說道:“這是朝廷的製度,還請大人不要見怪。等事情弄清楚了,自會送大人出去。”

至於李克己的家人,也被分別關了起來。

一一審訊過後,沈光禮沉思了許久,道:“你怎麽看?”

他問的是一直跟在身邊的孟劍卿。孟劍卿遞上一疊信箋,道:“這是接到密報後我作的調查。”

厚厚的一疊信箋,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沈光禮微笑道:“你很下了一番功夫啊。”但隻看得一兩頁,他已笑不出來。

首先是李瑞林的死。當時親眼目睹李瑞林自殺的那名偏將說,他隨著奉命征召蘇州文士的翰林學士詹同來到李家,詹同頗為敬重李瑞林的為人與才學,勸他歸順,李瑞林隻是苦笑,說道:“吳王以國士待我,我怎能不以國士相報。”一邊說一邊將冰毒混在茶裏喝了下去,轉眼間毒性便已發作,李瑞林極其痛苦,叫一旁陪侍的側室葉氏拿刀來為他了結,葉氏一介弱質女流,竟真的舉刀刺死了李瑞林,之後為他裝殮,處置得井井有條。

然後是高啟棄官回蘇州之後,設帳授徒,居然收了李克己為徒,以一代詩人之魁充任這一小小孩童的啟蒙之師。

再然後是當年的長江水道霸主關青龍的述說。洪武十年高啟因蘇州知府衙門一案被腰斬,門下學生四散,葉氏帶了李克己,租船裝了李瑞林的靈柩回青城,沿途有不少水賊窺伺葉氏的姿色,但關青龍在這之前已經被一個蒙麵人警告過,如果葉氏一家在長江水道上出事,不管是誰下的手,都要先拿他的一家性命來開刀。那蒙麵人來去無蹤,在關青龍的總堂內如入無人之境,強迫關青龍發給葉氏母子一麵令牌,好讓葉氏母子平安回到青城,關青龍事後也沒敢張揚。

當時青城的縣令是何行之,他也因為接到警告,所以才不敢幹涉李家大辦喪事。何行之後來任嶽陽知府時,正因為知道李克己的保護人神通廣大,在接到鐵羅漢交換人質的通令時,才敢不理會十幾名舉人的生死,篤定了李克己背後的人一定會出來解救這場危機。而事實也正如他所料。

看到這兒,沈光禮抬起頭道:“這老和尚現在在什麽地方?”

孟劍卿道:“一個月前便已離開了應天,不知去向。據報是因為他在皇爺微服出訪時寫了首語含諷刺的偈子,特意讓皇爺看見,惹得皇爺很不高興,他也知機,早早躲開了。這是那首偈子的摹本。”一邊說著,他一邊將一張紙遞了上去。

紙上畫了一個布袋和尚,並有詩一首: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裝。

畢竟有收還有藏,放寬些子又何妨。

沈光禮皺皺眉:“這老和尚,仗著與皇爺的舊情,倚老賣老。也虧得是他,換了別人,早已送命了。”

他繼續看下去。

朝中眾臣,對洞庭湖一案看法不一,但都認為其中必有蹊蹺。不過最終是禮部尚書、今科主考文方的意見占了上風,為了不影響國家的選才大典,決定暫不審問那十幾名四川舉子;而十幾人中,隻有李克己一人登第,於是有人心中不服,寫了兩封密信告發李克己。收到密信後,朝中又是一番爭論,文方認為,正因為李克己的父親殉張士誠而死,對李克己才更要慎重行事,讓他考完殿試。當時文方說了一句話:“如果連李瑞林的兒子、高啟的學生都來應考了,天下還有什麽讀書人不能為我朝所用。”這句話深得聖心,李克己由此順利通過了殿試,並被選入了翰林院。

然而畢竟密信所告發的內容事關重大,不能不加理會。所以沈光禮又奉旨來查清此事。

看完之後,沈光禮深思著道:“盜取試題一事,可以不論。就算他有本事盜走進士試的題目,又豈有本事盜取皇爺在殿試時臨時選定的題目。現在隻剩下一件事,他是否真有能力輕易製服鐵羅漢,還是其中別有原因。不過注意不要傷著他。翰林是宰相根苗,傷了他的體麵,萬一這回無事,將來豈不枉結冤家。更何況皇爺的意思也不甚惡。看來他所知有限,關鍵還在他背後那人身上。你有無派人到青城查?”

孟劍卿道:“我早已派人去了,估計這兩天便有回音。石大師那兒,也已派人去追趕了。”

沈光禮微微點一點頭,道:“好,這兩天我們就先派幾個人去試一試,看看李克己的身手到底如何,究竟是何門何派的子弟,與陳友諒或張士誠的舊部是否有關係。”

第二天,李克己被帶到了演武廳中,沈光禮含笑道:“李大人,我們一定要驗證一件事,還請見諒。請大人更衣。”

孟劍卿早已奉上一套藍布衣,換下李克己身上的長衫;又奉上一塊藍布讓他蒙住了大半個臉孔。

沈光禮道:“既然李大人自己也不知道教你武功的人出自何門何派,那麽大人不反對我們替你找出來吧?為免大人今後與今天這些人相見時為難,下官才請大人改了妝扮、蒙上麵孔,大人應當不會見怪吧?”

沈光禮微笑道:“第一位是巨靈神崔大力。”

自側門進來的崔大力,金剛鐵塔一般,與鐵羅漢若站在一處,定當儼然兩尊門神。

李克己自靴筒中抽出筆,看著那崔大力。

他當然明白沈光禮未說出口的意思。如果他不能像當日在洞庭湖上一樣,在幾招之內用一枝筆製服這個與鐵羅漢的路數極其相似的崔大力,沈光禮就有理由懷疑他與鐵羅漢的真正關係並不像他說的那樣素陌平生。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握。當日他製服鐵羅漢是攻其不備,而眼前的崔大力卻是全身心地戒備著他。

沈光禮擊了一下掌,那崔大力快步奔了過來,伸開巨大的右掌抓向李克己,滿溢的真氣令他行動之間虎虎生風。

李克己忽地提筆點向崔大力的雙眼之間,無論一個人如何刀槍不入,也不能練到眼睛之中;這正是當日李克己對付鐵羅漢的同樣招式。

沈光禮的眼中不由一亮。李克己如此深知他的用意,竟然連出手的招式都不肯更改,一定要證明自己所說的全是真話。

崔大力外表魯莽,心思倒還靈敏,明白相去尚遠的一枝毛筆無論如何也不能真正傷到他的眼睛,但是筆上的勁氣仍迫得崔大力身不由己的眨了眨感到酸痛的眼睛。這眨眼之間,也不過佛家所說的彈指一刹那間,李克己已揮筆點向他的掌心勞宮穴,那正是因這一眨眼而帶來的真氣稍有紊亂之處。

若讓灌注真氣、利劍一般的筆頭點中,他這隻手掌便是不廢也一時不能再用了。崔大力疾收回右掌,真氣流轉,運至左掌,抓了出去。然而李克己已在他真氣尚未運至整個手掌時向前搶至他的身前,筆頭點中了他手背上小指關節。

關節是最靈活柔韌之處,也是最脆弱易傷之處;十指連心,崔大力痛得大喝一聲雙手一合圈住了李克己,其勢竟是要將李克己硬生生箍住。一旦被他箍住,勢必骨節碎裂,孟劍卿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但沈光禮豎起手掌止住了他。

李克己的身子滑如遊魚,已自崔大力的手中脫出,貼著地麵滑出數尺,雙足飛起,踢中了崔大力的左右膝蓋。孟劍卿低聲說道:“他這身法頗似東海飛魚島的水底遊魚一式;這雙足飛踢,又似是南海瓊州島黎山老母門中的燕雙飛一式,踢人要害,無不如意。”

膝蓋也是人身脆弱之處,崔大力遭此一踢,痛不可擋,更是大怒,大喝著撲上前來。

李克己躍起,以筆代劍,身子倏進倏退,快如疾風,轉眼之間已連刺崔大力周身十餘處關節。

待到他一輪攻擊過後,停在數丈開外蓄勢待發之時,崔大力已是渾身顫抖,無力再進攻;因沒有得到號令,又不敢退下,站在那兒甚是狼狽。

崔大力如蒙大赦,退下之前猶敬畏地看了看李克己;他還從沒有吃過這樣幾乎無法還手的大虧,由此而對擊敗他的人生出深深的懼意。

沈光禮沉吟一會說道:“大人平時習練的似乎是劍法吧?兵器架上也有幾柄好劍,大人盡可取用。第二位是霸王槍易正東。”

他注意到李克己對這些武林名家弟子似乎全無所知;教他武功的人想來並未想過讓他與人爭勝,是以很少提起這些江湖武林中的人與事吧。

李克己自然知道要對付長槍不能單靠一枝筆,他略想一想,自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劍身極細的長劍。這大出沈光禮的意外,他原以為李克己會選一柄重劍以對抗長槍的威力。

霸王槍易正東高大威猛,一杆槍也同樣威風八麵,使開來當真是風雨不透,豪氣縱橫。

李克己向後連退數丈,直到後背貼近磚牆,方才止住退勢,而追擊的長槍已將他的整個人都罩在了槍頭幻出的一片光影之中,無論朝哪個方向閃避,都逃不開這片光影的威脅。

孟劍卿這一回耐心地等待著李克己的反擊。沈光禮也饒有興趣地等待著。李克己將自己置於這樣的死地,究竟有何用意?

李克己退無可退之時,忽地探臂刺出一劍,正點中槍頭,槍上的真力被劍尖一刺,四散開來,易正東身不由己的僵滯了一下。李克己已趁這個機會搶入他近身之處,長槍威力再大,也是隻能攻遠不能攻近,易正東措手不及之時,已被李克己的劍刺中手腕關節要害之處,長槍把持不住,“當啷”落地。他一臉羞愧地退了出去。

沈光禮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劍卿,你看明白了嗎?”

孟劍卿思索了一會才道:“方才易正東一上來就全力搶攻,當他攻到牆邊時,也正是他的真力盛極而衰之時,所以李大人抓住這個機會反擊就可以一舉成功。”

沈光禮長歎道:“道理雖然簡單,但要準確判斷對方真氣運行的狀況,不能有毫厘之差,否則便是自尋死路,這就不是一般人敢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情了。至於選用窄劍而非闊劍,當是因為窄劍的劍尖更利於刺人關節要害吧。李大人我說得可對?”

李克己一揮手將長劍擲插入兵器架上,說道:“我選用這柄劍,隻因為我平時練劍時慣用這樣的劍罷了。”

沈光禮微笑。細長的劍身,更利於揮舞出靈活優美的姿態。李克己終究是文人習武,難以擺脫文人講求美觀的積習。這或許是他最大的缺陷吧。

三天之中,與李克己交手的人無一例外地敗下陣來。最差者隻一照麵間便已受製,最佳者也不過挨到了三十招。看到第三天上,沈光禮與孟劍卿依然無法判斷李克己的出身門派。一則因為李克己的武功太雜,出手太快;二則也因為他能取勝,大半是由於他似乎一眼便能看透對方真氣運轉的情形,所以能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孟劍卿道:“不過他也有很大的缺陷:沒有實戰的經驗而且一次似乎隻能專心對付一個人。單打獨鬥,或許錦衣衛中沒人是他的對手,但要結成陣勢來圍攻他,我看他沒有還手之力。”

沈光禮道:“當日鐵羅漢並沒有圍攻他。好了,到此為止吧。上報給皇爺,由皇爺裁奪。”

孟劍卿才想退下去擬奏折,演武廳外有人怪笑道:“沈大人,你怎麽不派一等好手去試,盡派些二三流角色,也不怕皇爺怪你丟了他的臉麵?”

沈光禮歎息一聲:“我知道是你,出來吧。”

廳外一個瘦小的老人走了進來,卻是俗家妝扮的石大師,他笑眯眯地道:“知道你們在找我,我就自己回來了,以免讓老朋友為難。我已看了一天了,你的部下中,恐怕隻有這孟校尉可以與李克己一爭高低。怎的不派他去?舍不得?”

孟劍卿忙向他問好,石大師道:“現在我是笑麵佛石佛,不是什麽大師。”

孟劍卿全身一震。他自然知道笑麵佛石佛,名動天下的隱仙七星中最年長的一位。但他卻不知道笑麵佛在不是笑麵佛的時候竟是石大師。

沈光禮:“你就這樣賞識劍卿?”竟毫不猶豫地在他麵前自報雙重身份。

石佛一笑:“雛鳳清於老鳳聲,沈大人,看來你還是低估了這年輕人啊。你何不派他下去,幾十招上百招的打下去,定然能試出李克己的師門來曆。”

沈光禮淡淡地道:“寶劍不可輕出匣。”

石佛笑而不語。其實他們都明白,正因為孟劍卿是沈光禮最得力的人,才不敢派下場去,以免雙方無論哪一方有所損傷都很難收拾殘局。沈光禮轉而問道:“你看了一天,看出什麽來沒有?”

石佛道:“洞庭湖上的案子一傳出來,我就知道其中定有緣故,鐵羅漢既然說過要用四川舉子換回他的兄弟,就絕不會在嶽陽知府殺了他兩個兄弟之後還放了那些舉子,他若這樣服軟,以後就不用再在洞庭湖上稱霸了。因此我去找了鐵羅漢,鐵羅漢不敢隱瞞當時是李克己出的手,他知道他不說也會有其他人對我說出來,可是他抵死不說出李克己的師承來曆。”

沈光禮沉吟著說道:“能讓鐵羅漢這樣敬畏的人,是很有限的啊。”

一旁的孟劍卿說道:“有三種可能。一是鐵羅漢的師父歐陽不修那老魔頭;二是鐵羅漢過去的主公陳友諒的後人;三是隱仙七星中的一個。”

石佛讚許的笑道:“不錯。我也這樣猜想,於是派我的徒孫石敢峰去監視李克己,不想石敢峰這小子擅自行動,竟想假扮刺客來探出李克己的出身門派,結果被他的暗器打傷關節,要不是我及時相救,幾乎被他抓住了小峰。”

石佛展開左手,手掌中躺著一枚細細的縫衣針,針尾還帶著一截白棉線。

很顯然這不是李克己隨身帶的暗器,隻是一枚普通的縫衣針。當日店家想必是縫補了被褥之類的物品後隨手插在枕頭上或是蚊帳上,又被李克己隨手取來作為暗器。因了它的細小,也因為棉線減慢了它飛行的速度,使得它飛行之際少了尋常暗器的破空之聲,才會令得石敢峰沒能防備住它。

孟劍卿將縫衣針拈起來,在手中惦量惦量,說道:“以這樣細小的暗器射人關節,一旦沒入體內,簡直無法取出,那處關節就算是廢了。真看不出李克己出手這樣狠。”

石佛搖頭道:“這不關他的事。這全因為他所學的武功最擅於以最快最有用的方式打擊對手。小峰輕功好,所以他的出手自然而然地致力於令小峰無法再施展輕功。”

鐵羅漢敬畏的人中,有誰的武功是這樣的風格?

沈光禮與孟劍卿對視一眼,聯想到這幾天來他們對李克己的武功路數的了解,心中漸漸已有了把握,孟劍卿試探著問道:“難道李克己的師父是鐵笛秋鐵先生?”

石佛點一點頭:“必定如此;不要忘了鐵笛秋當年與李瑞林和高啟那些人是至交好友,他很有可能會隱姓埋名去照顧李瑞林的兒子、高啟的學生。”

縱使是向來淡漠的沈光禮也臉色微變。鐵笛秋是隱仙七星中最年輕也最才華橫溢的一個。

隱仙七星,其實原本是被世人稱為“海上七星”的。當年宋亡元興,不少風骨崢崢之士逃往海外,世世以驅逐蒙古、光複漢室為己任。忽必烈大汗死後,元人爭奪帝位,十數年間,連更數帝,局勢大亂,至順帝繼位,更是遍地流寇、朝野不穩,這些人的子弟聞訊相繼歸來,其中最享盛名的幾人,因為一身奇才異學,且又有世交之誼,於是便被世人目為北鬥七星相攜下界、匡複漢室,合稱為“海上七星”。後來又傳言說這七個人其實都是來自於東海外一個島嶼,正是:“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於是世人又視之為隱於濁世的海外飛仙,便有了“隱仙七星”的名號。七人所立的門派,順理成章也被稱為“隱仙門”。

至於鐵笛秋,相傳他是山中老猴轉世,生來便不同常人,有過目不忘之才,博聞強記,無所不曉,兼之習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人稱是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由此更有了通天徹地之能。其才華固然驚世,其性情也同樣駭俗,慣於眠花宿柳,自稱是不願受任何束縛,隻要快活一生。當年他才不到三十歲,便技壓眾多年長弟子,接掌了隱仙門。隱仙門中奇人異士眾多,洪武帝取天下,多得隱仙門之暗中襄助,現今的禦林軍總管章大盛便出自於隱仙門,隻是限於門規,一旦入朝任職,必要退出隱仙門,所以自初次受軍職以來便再不敢說自己的師承來曆,尋常人也無從得知他原是隱仙弟子。

楊維楨既死,高啟又被腰斬,江東文人風流雲散,鐵笛秋也就此不知去向。誰也沒有想到十餘年來他居然一直躲在青城教李克己這個弟子。

鐵笛秋與人動手,從來不會和氣收場;他的武功既高,出手又狠辣,動輒擊人要害,傷人筋骨,與他對敵的人往往非死即殘,故此當年沒有人敢輕易招惹這位魔王。再加上他是隱仙門的掌門,門中弟子皆是才智傑出之輩,尊他號令,因此大江南北,對他都極其敬畏。

沈光禮喃喃地道:“難怪得鐵羅漢一認出李克己的師承來曆,就乖乖地放人,鐵笛秋的確是他惹不起的。關青龍當年隻怕也知道保護葉氏母子回青城是出於鐵笛秋的意思,隻是打死他也不敢對我們說出那威脅他的蒙麵人其實就是鐵笛秋。”

石佛看著他,等著他得知真相後的表示。

良久,沈光禮歎口氣道:“石大師對此有何見教?”

石佛笑道:“你不必這樣客氣,我知道這個案子是皇爺親自關照過的,當然不敢就這樣將我門中弟子領出去;隻是請你多關照關照他。”

沈光禮微笑道:“不敢當一個‘請’字。鐵先生的弟子,天下人誰不要另眼相待。”

石佛的麵色沉了一沉,歎息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啊。李克己倘若不是鐵笛秋的弟子,事情會好辦得多。”

他們都是深知洪武皇帝心性的人,自然知道,這麽多年來一直狂放不馴、拒絕效力於大明朝的鐵笛秋,讓洪武帝心中有何想法。李克己偏偏是他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