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春作賦

洪武十年,川中已從元末的戰亂中恢複過來,此時雖已是十月,但川中氣候溫暖濕潤,青城山仍是綠意盎然,青城的大街小巷也似籠罩著淡淡的綠霧。

古老的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就在這隱約的綠霧中,在黛瓦粉牆的小樓之間向小巷深處曲曲折折地延伸進去。青城人稱這條小巷為“筆飛弄”。因為相傳許多年以前,曾有一枝五彩神筆自夜空中降落,消失在小巷盡頭的古井裏;現在那兒是李家的大院,那口井也湮沒多年了,這個名字卻一直流傳了下來。

筆飛弄總是這樣安靜,靜得連偶爾經過的行人也在不知不覺中放輕了腳步。深夜裏更鼓沉沉,更讓人覺得寂靜。

可是洪武十年的十月初一,這片寧靜被打破了。

那天,是李家大院的主人李瑞林的靈柩還鄉的日子。

李氏是城東的大族,二十年前李瑞林迎娶城西望門周家的大小姐時,婚禮的盛大曾經轟動一時。李家的大門是向正街開的,那一天整條大街上都賓客如雲,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新郎的才學和新娘的品貌,讓客人們交口稱讚。但二十年後李瑞林的靈柩自異鄉歸來,卻不能再走正門,隻能從筆飛弄悄悄地抬進他家的後院,因為他是吳王張士誠的親信幕僚、大明朝的罪人,而且拒絕太祖的征召,不肯洗心革麵,冥頑不化。雖然李瑞林以死殉張士誠是洪武元年的舊事了,可是沒有人敢認為當今朝廷已經淡忘了這麽一回事。

二十年前,新婚不到三個月,李瑞林便買舟東下,留下周氏獨守空房。這些年來,周氏經營家業,支持門戶,沒有半句怨言;可是扶柩歸來的,竟然是李瑞林的側室葉氏和幼子克己。青城人對此頗有微詞,都為周氏憤憤不平。

李瑞林的靈柩抬入筆飛弄時,正是薄暮時分,家家炊煙四起。街道兩旁的門窗都打開了,房簷下也站滿了人。周氏沒有露麵,由仆婦攙扶著走在靈柩旁邊的是葉氏。暮色蒼茫,遮去了她臉上的憔悴與風霜,人們不由得震驚於她的清雅脫俗。她幽靈一樣走著,靜默的哀傷仿佛夜霧一般彌漫在她四周。克己走在靈柩的另一邊,由李家的老家人萬安牽著,瘦小的身軀仿佛承載不起粗重的孝服,小小的、清秀的臉孔酷似他父親,緊緊地抿著嘴,直視前方,孤傲地拒絕著他人的同情與親近。望著他的人們心中不禁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街道兩旁的人們無言地目送著靈柩。當年,才高氣盛的李瑞林是這條小巷的驕傲,今天卻成了人們憐憫的對象。當院門關閉時,裏麵陡然迸出一陣淒厲的哭聲,不少人都打了個寒顫。老人暗暗搖頭,歎息著嘮叨:“不祥之兆啊!”

事後人們得知,那天正好是李克己的十一歲生日。

青城觀的道士,被請來做法事超度亡靈。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每天都要由親人上香。葉氏母子來去都是幽靈一樣靜默,但那靜默裏自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周氏一向精明強幹,一時也不知從何處下手,相安無事的李家大院讓鄰居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淡雅如清風的葉氏,在那個傍晚已悄悄贏得了他們的同情與尊敬。

大院裏終日煙霧繚繞,鍾鼓聲與唱經聲不絕於耳。最初青城知縣何行之曾派人來警告李家不得如此張揚,否則後果自負,不知為何後來卻改變了主意,不再理會此事。

李瑞林下葬那日,陰雨蒙蒙,山中寒氣襲人。葬事完畢已是黃昏,茶飯之後,周家親友與李家族人打算告辭,但是周氏很顯然沒有送客的意思,她吩咐仆婦上茶的同時,也端上了家私簿子。葉氏抬起頭看著她,周氏的目光鋒利如刀,仿佛要將葉氏刺透。

周氏慢慢地道:“二十年前,老爺將全部家產都變賣一空,以作出川之資,隻留下了我的陪嫁田莊。之後這些年,音信不通,家中現今的產業,全是我一手操持,一手置辦。葉家妹妹,老爺的宦囊便由你處置了,隻是青城裏的這些田產鋪麵,大約你也不便要吧?”

葉氏神色木然。千裏奔波,李瑞林本就不甚豐厚的宦囊早已空空如洗。周氏的所作所為,早在她意料之中。可是她不後悔。早知道周氏的精明強悍,知道自己無依無靠,也知道今後更多的艱辛,但她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這兒是青城,李瑞林的家,也是她的家。她靜靜地道:“我明白。”

周氏冷冷一笑:“隻怕你未必明白。你是下江人吧?川中無親無故,也難為你了。何況又這麽年輕。以前在蘇州城過慣了夜夜笙歌的日子,下半輩子就這麽獨守空房會不會太難熬啊?這一次若非是克己的老師高啟犯了大逆之罪,你們害怕被連累,隻怕妹子你還舍不得離開蘇州那個繁華地吧?”

葉氏心中一懍,周氏是什麽意思?她略欠一欠身子,說道:“老爺仙去之後,我本應馬上帶著克己回來的,可是其時川中還是夏王明玉珍的天下,路途不通,因此隻好留在蘇州。洪武四年明玉珍獻土投誠,我們在蘇州也得到了消息。不過恰逢高啟先生棄官回鄉,在青丘設賬授徒;老爺生前與高先生是至交好友,對高先生的才學極為推崇,高先生也很喜歡克己,破例做了克己的啟蒙之師。為克己的學業著想,我便自作主張繼續留在蘇州了。”

周氏冷冷哼了一聲:“你為克己選的好老師,居然會犯下大逆之罪,將來克己的前途隻怕都會受連累。”

葉氏抬起眼來看著她:“我是按老爺生前的意思辦的。高先生向來被稱為當今詩人之魁,海內文士無不仰視他為泰山北鬥,我一個婦道人家,又能知道些什麽內情?自然以為克己能有這樣的啟蒙之師是莫大的榮幸了。至於後來的變故,又豈是我能夠預知的?至於對克己的前途是否會有連累,現在說這個,不但為時過早,隻怕老爺也不會高興,畢竟這個老師也是老爺挑選的。”

葉氏外表斯文,口齒卻這般伶俐,暗藏鋒芒,周氏隻得停一停才轉過話頭說道:“這麽說倒是我錯怪妹子了。我不過是見妹子這般年輕,如今李家又比不得從前,不忍心委屈你過清苦日子。克己是老爺的親骨肉,是李家的獨苗,我當然不會難為他,還要好好地栽培他讀書進學,你盡可放心。前些天來說親的人我都看過了,都是上上之選,任揀一個,都強似在我手中過一輩子。唉,你這麽年輕,就不要委屈自己了,好好去吧。”

葉氏一言不發,下唇都咬白了。站在她身邊的克己至此也已明白發生的事情,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並沒有衝出來為母親辯護,隻是緊緊地盯著周氏,握緊了拳頭,他的神情,就如一頭正在等候時機猛撲出去撕咬獵物的小豹子,令得周氏不自在地別開了頭。

葉氏回過頭低聲道:“克己,不要衝動。”

克己垂下了目光。

葉氏這才站起身,忽地從懷裏抽出一柄利剪,一邊將頭發打開。眾人嚇了一跳,忙來搶奪。幸得她頭發濃密,一時絞不透,尚能夠重挽發髻。克己抱住她,一臉的淚,低聲連叫“姆媽”。葉氏輕輕地道:“十年之前,我服侍老爺服下冰毒時,便已在老爺麵前發下了誓願,剪不剪發,又有什麽區別?不剪發,隻不過為了方便照顧克己罷了。太太,你又何苦一定要逼我呢?”

周氏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沒有料到葉氏的性子這般剛烈。

門外報道葉氏的堂兄葉知秋求見。一屋人都怔住了。但又不能不請進。

來人黑瘦矮小,高額深目,麵頰狹長,極是醜怪,唯有一部長須,黑亮飄灑,尚有幾分文士氣味。他著一身青布長衫,背著雨傘包裹,風塵仆仆。見過禮,道:“在下葉知秋,排行第七,十五年前我們家遭到兵亂,家人失散,去年好不容易訪到采薇妹子在蘇州,可惜晚到了一步,隻好一路追趕,如今總算找到采薇妹子,也可告慰叔父亡靈了。”

葉氏眼裏滿噙著淚,若喜若悲,低下頭施個禮道:“七哥。”

葉知秋忙道:“不必這樣,不必這樣。你是跟我回老家,還是——”

周氏眼睛一亮,但葉氏道:“我不想離開青城。除了蘇州,青城是我們唯一能呆的地方。”

葉知秋歎口氣,道:“還好我早做了準備,今天上午在城東荷葉村買了四十畝田,就為這才來晚了一步,瞧你,頭發都絞掉了,再晚一點,還不知會出什麽事。”

他轉過身看著大家:“就這樣定了,今天晚上我們就搬去荷葉村。反正老家也沒什麽人了,我就住下來幫采薇管管家事。”

他安靜平和的神態下,透著股嚴厲的咄咄逼人之氣,沒有人敢有異議。葉氏卻仿佛早已料到這結果,臉上始終帶著那種若喜若悲的神色。

荷葉村甚是偏僻,但也有四、五十戶人家,一群少年人,都與李克己差不多大,一個冬天下來,不論怎樣也都混熟了。開春後,克己上午跟葉知秋念書,下午葉知秋要料理家事,他便溜出去與同村少年遊玩,下水捕魚上樹捉鳥,無所不至無所不為,少年心性,畢竟難改。葉知秋明知他的行徑,但笑而不言,隻督促他的學業。晚間還要上一個時辰的晚課。回內院後,葉氏雖佛前對經,總讓克己將一天的書念給她聽。她讀書不多,但記性極好,往往一兩遍後便已記住,克己再背時,稍有錯漏,已然知曉,不是喝斥就是責罰。第二天上學時,葉知秋少不了要先檢查一番克己身上的傷痕,一邊嘖嘖歎道:“也虧你姆媽這麽下得了手。”

克己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聽著葉知秋的抱怨。他明白母親是恨鐵不成鋼,因而對自己極是生氣。為什麽自己就不能像母親那樣過耳不忘?從蘇州經萬裏長江回到青城,他發現自己再不能像在蘇州時那樣專心於學業,他的心思常常在他還未察覺時便飄到了不知何處。更令他慚愧的是,他總是惦記著下午與夥伴們的遊玩,以至於總是心不在焉。

少年人在一處,難免有爭強好勝、為著一言半語不合便打起來的時候。李克己在蘇州時跟著鄰居學了一點兒拳腳,他性子又倔強,非要占個上風,漸漸地夥伴們都怕了他,經常串通一氣來對付他,他也毫不畏懼,絕不服輸。葉知秋有時見到他們爭鬥,隻是笑,不責罵那些少年,也不攔他,反而在過後指點他這一次的得失,幫他打贏下一仗。每到這時,他們之間便有著一種神秘的默契與喜悅,一同回家來,心照不宣地瞞著葉氏。

但這事到底讓葉氏知道了。

那日晚飯時分克己回家來,衣袍全扯壞了,鼻青臉腫,全不似平常進門時的衣服齊整。他悄悄地蹩到桌角坐下。葉氏看他一眼,他隻勾著頭。葉氏繞到他身邊站定,他將頭勾得更低,冷不防左耳被擰住,身不由己地給提起來扔到父親靈位前跪好。葉氏抽出一根榆木戒尺,“拍”地一聲抽在他臀上,厲聲喝問:“今天下午幹什麽去了?”見他不吭聲,越發惱恨,戒尺下去得又快又緊。左右仆婦來勸時,葉氏流著淚道:“以前在蘇州,為著你總好跟人爭鬥,弄出多少事來!現如今又是這個樣子!成天不學好,隻會惹事生非,你是要氣死我啊!村裏人告訴我你這些日子幹的好事時,我還不相信,總想著你也大了,不會再這樣子不懂事。誰知——”她一口氣噎住,說不下去了,隻是一邊哭一邊打。

克己的奶娘看著這回打不同尋常,又不敢勸葉氏,轉念一想,悄沒聲息地將葉知秋請了來。葉知秋一進來,便搶下戒尺,著仆婦扶定了葉氏不讓她再靠近克己。克己筆直地跪在那兒,滿臉是淚,額上冷汗涔涔,卻不肯呻吟一聲。葉氏看著堂兄,說不出話來,手氣得冰涼亂顫,別過頭進裏院去了。

晚飯草草收了下去,克己這一夜便睡在外院葉知秋房裏。

葉知秋讓克己趴在**,取一瓶藥酒為他活血散淤,一邊揉一邊問:“今兒個怎麽打輸了?”

克己嘟噥著道:“他們邀了七八個外村的半大小子來,我一個人怎麽打得過!先生又不在一邊指點。”

葉知秋笑起來:“好了,明天再說,我包你明天一定可以打得過他們。”便讓他先睡,說自己還要看看帳簿。

克己側著身子向裏躺下,隻如何睡得著?

下午那些小子當著他麵大唱特唱李家族人中流傳的嘲笑葉知秋的一首歪詩:

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裏有聲傳。

未出庭前三兩步,額頭已到畫堂前。

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幾回拭臉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他當時便追了上去。

那群小子邊唱邊跑,把他引向村外草坡,其中一個小子嘴裏還不幹不淨地嚷著李家族人中暗示葉知秋與葉氏之間曖昧難明的關係的流言。他本已心生疑惑而停下了腳步,聽得這些話,再也按捺不住,明知有詐也緊追不舍。

結果,在村外的草坡上,他挨了一頓好打,煞盡了往日威風。

現在回想起來,又暗自有些疑惑。自己從懂事起,就從未聽說過外祖家的任何人任何事,這個天上掉下來的舅父無論是相貌還是性情,也一點也不像母親。他回想著在蘇州時的人和事,努力想找出有關這位舅父的事情,但總是徒然。

想著想著,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一個翻身,不防壓著了傷處,痛醒過來,睜眼見房裏燈已滅了,初春時節的冷月直射入窗裏來,葉知秋不在,外麵風正大,挾著寒氣四麵亂躥。

他遲疑了一下,但隻一瞬間他便已拿定了主意,移身下了床,輕輕穿好鞋子,心頭亂鼓似的,即亢奮又惶恐。門從外麵扣著。他想一想,輕輕走到窗邊,小心打開窗戶,探出頭去。

院中寂無人蹤。

他一咬牙,翻了出去,輕手輕腳地向內院摸去。他不知道自己期望發現一些什麽,但卻非這樣做不可,否則他無法安眠。

內院的正房內還亮著燈。克己貼到窗戶下,蜷縮著身子,用心聽著窗戶裏的聲息。

葉氏正在說話,她的聲音微微發顫:“你為什麽早不告訴我克己是為了這個才跟他們打架?”

葉知秋低聲道:“我擔心你生氣。這必是周氏他們教唆的。”

葉氏:“就算是,又能怎麽樣?你總不能去為難他們吧?我隻盼著克己能有出息,這些人怎麽說怎麽想,都由得他們去。”

葉知秋停一會又道:“隻是,既然開了這個頭,克己今後與他們相處隻怕很難。”

葉氏:“我也是這麽擔心,克己性子太過倔強,自古強梁者不得好死,我實在是擔心,所以才時刻提醒他不要爭強好勝。但是總關在家裏也不是個辦法啊。”

葉知秋道:“我倒有個法子。萬安不是有個外孫,與克己差不多大嗎?明天將他帶來陪克己在家裏讀書。另外,我在青城山上買一處房子,在家裏呆一段時間,便到山上去住個十天半月的,也不至於太悶。”

葉氏躊躇半晌,道:“也隻有這樣了。”

克己哪還不知機,急忙溜回外院,依舊從原處回到房中。等了一會,葉知秋才回來,點上燈,先過來看看他睡得可好,方才吹滅了燈,和衣睡在旁邊。

克己的心跳得極快,他真怕葉知秋會發現自己並未睡著。但一夜無話。

兩天後,萬安的外孫果然被接來了,八歲的孩子,身量倒像隻有五、六歲,一雙漆黑晶亮的眼睛,狡黠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卻又像個十幾歲的少年。葉知秋為他改名“抱硯”,心中不由得苦笑。他原想為克己找個讀書的伴,可是看抱硯的樣子,隻怕是找了個比克己更叫人頭疼的學生來。

葉知秋的猜想果然不錯,短短一天時間裏,所有的人都被吵得無法忍受。葉知秋感歎怎麽抱硯會有那麽多的問題,會有那麽多的花樣,隻要他一時眼錯不見,便會闖出禍來。三天之後,連家裏養的雞見了他們都飛奔而逃。

後來他們知道,抱硯的家裏之所以會願意送他來荷葉村,就是因為他的頑劣已到了無人可以忍受的程度。

葉知秋隻好提前帶他們上了青城山。

川中古來號稱有四絕:劍關天下險,夔門天下雄,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而青城山,也是道家口耳相傳的第十七處洞天福地。

葉知秋買的房子,就在青城觀的附近,一座隱在綠蔭深處的小小庭園。

時當初春,滿山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綠色,令人一見忘俗。青城觀的香火極盛,早晚鍾鼓之聲不絕,隔了樹林,如聽雲中梵唱。

庭園尚未完全收拾好。葉知秋隻帶了萬安來服侍,抱硯隻好幫著外祖父收拾庭園,累得半死,到晚間,再沒有力氣來糾纏不休了,早早便已睡著,萬安年已半百,辛苦不過,也已睡下。

隻有克己難以入眠。

葉知秋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道:“總算擺脫那小魔頭了。克己,你跟我來。”

在夜色之中,他們登上了青城山頂。

春雨洗過的夜空,繁星滿天,帶著一層溫暖的潤澤之光。

葉知秋道:“你姆媽總擔心你性子不好,容易吃虧,隻想著要你改改脾氣,豈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看你是改不了的。”

克己揚起頭道:“難道他們欺負人,就由得他們欺負不成?”

葉知秋哈哈一笑:“當然不成!所以,我想了許久,隻好這麽辦了。不過可別讓你姆媽發現,也別讓任何人發現。這是咱們兩人的秘密。”

克己不明所以之際,葉知秋已提起他向山林間飛奔而去,一邊疾奔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得讓你真正成為我的弟子,將來就隻有你教訓別人的份,沒有別人教訓你的份!”

夜間的春風急速拂過李克己的臉頰時,他不由得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他血脈賁張的快樂。他從不知道耳邊的呼呼風聲會這樣令人心曠神怡。

葉知秋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用這種方法?因為那天晚上你躲在窗外偷聽我和你姆媽的談話時,我竟然沒有發現你是什麽時候來的,隻知道你是什麽時候走的!你這小鬼頭,不做我的弟子,真是太可惜了!”

他的話語裏笑意濃濃,李克己被疾風逼得無法開口,隻能乖乖地聽著他的笑語。

直到那天晚上,李克己才知道,葉知秋委實不是尋常之人!文學武功,醫卜算星,書畫音律,似乎天下沒有他不通曉的學問!

這樣的一個人,如何會埋藏在偏僻的青城,不為世人所知所曉?

克己的心中疑惑重重,但葉知秋既不說,他也無法貿然問起。

也正是從那天晚上起,李克己突然明白了母親的艱難處境以及自己肩上的重任。隻有他才能讓母親在李家族人、在青城人麵前揚眉吐氣。

從山中歸來之後,李克己變得判若兩人,他的勤奮讓大家都吃了一驚,葉氏欣慰地對葉知秋道:“克己終究開竅了,知事明理了。”

葉知秋點頭讚同,心中卻在暗自好笑。克己與他,共同保守著那個秘密,每天晚上,夜深人靜之時,便是克己兩麵人的生涯的開端。他想也許正因為克己晚間的秘密,才使得這孩子因為內疚而在白天裏極其用功。

而令葉知秋驚奇的是,他雖然早已料到克己是塊好料子,卻沒有料到克己真的喜歡那極其艱苦的夜間練功。無論是怎麽樣艱難的方法,他都可以一聲不響地忍受。有一次葉知秋不由得問:“克己,你為什麽喜歡學武?”

克己怔了一下,才回答道:“我喜歡那種禦風而行的感覺。”

他一直在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那樣快意奔馳,如無拘無束的清風。

葉知秋看著克己。這又是一個他未曾料到的答案。

饒是克己心誌堅定,當那天晚上葉知秋第一次帶他去解剖一具死屍、為他講解人體穴位與脈絡時,他還是為葉知秋這種膽大包天的行徑而大大地震驚,也因無法忍受死屍而學不下去。葉知秋隻好退而求其次,找了一具不那麽令克己惡心的骷髏帶他去看,一邊歎息道:“我還以為你當真想練到能夠禦風而行呢。”

克己憋著氣道:“這跟練武有什麽關係?”

葉知秋白他一眼:“怎麽沒有關係?了解自己的身體,才知道如何好好地運用你的身體,將每一部分的力量都完美地發揮出來。了解別人的身體,才知道如何抓住對方的弱點,讓他縱有霸王之力,也使不出來。你到底學不學?”

克己隻好苦著臉道:“我當然學。”

葉知秋得意地笑道:“好,這才像話。”

一年以後,當克己能自如地控製氣流在體內的流轉時,他才明白了葉知秋的那番話。

李克己十五歲時,葉氏曾提過讓他去考童子試,其時他的夜間功課正在吃緊之際,葉知秋向葉氏說道:“你不是一直擔心克己性子太過倔強,遲早會吃虧嗎?那還是不要讓他太早踏上仕途為好。都說是年少氣盛,這話也不無道理。等他年紀大一些、性情沉穩一些才放他出去,還是比較穩妥些吧。”

葉氏輕輕歎了口氣,不再提這個話題。

她已經等待了這麽久,不在乎再多等幾年。

隻要克己能夠平平安安,她願意等下去。

當李克己終於能夠感受到禦風而行的快樂時,已到了二十歲時的春天。在青城山上,星空之下,他與葉知秋並肩奔馳,風呼呼地拂過他的臉頰,仿佛又是初次上青城山時的情形,然而他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幼童,這一次是憑他自己的力量在山間疾奔。他心中滿漲的喜悅幾乎要彌漫了整個山林。

一個時辰後,葉知秋停了下來,笑罵道:“好小子,要累死我啊!”

李克己也停了下來,他很累,但又是前所未有的快樂與滿足。

繁星滿天,他們在星光之下並肩而坐,乍暖還寒的夜風輕輕地拂過他們的臉孔。

葉知秋歎息著說道:“克己,我能教你的,都已教給你了。從今往後,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李克己詫異地揚起了眉:“先生如此博學多才,我現在所學,不過是十之一二,怎的就說這個話了?”

葉知秋一笑:“你今後要走的那條路,並不需要懂得太多。我想有這些就已足夠,甚至於已經太多了一些。”

李克己默然一會,終究忍不住問道:“先生你一直在教我如何求取功名,你自己為什麽——”

他沒有說下去,但葉知秋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停一停,李克已又道:“以先生你的才學,要取功名,應當易如反掌吧。”

葉知秋沒有立刻回答。

李克己心中有些不安。他想自己是不是觸及到了葉知秋不願提起的一些事情。

他想開口道歉,但是葉知秋拍拍他的肩,笑道:“我猜這個疑問在你心裏已經憋了很久了吧?我沒想到你這麽有耐性,直到今天才問出來。其實也沒什麽。我不走這條路,無非是因為我這個人生就的天不管地不收的猢猻性子,要將我套進那個籠子裏去,還不如殺了我痛快些。”

他低聲哼唱道:“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

李克己凝神想了一會才記起,這是元初梨園領袖關漢卿的《南呂一枝花·不伏老》中的一句。

葉知秋忽地自懷中取出一管鐵笛,輕輕歎息道:“多年沒有理會它,還不知是否能夠吹得出當年的意韻。”

笛聲起時,他的身形也隨之飄然而起,向山林更深處飛掠而去。

李克己緊緊跟在後麵。

葉知秋不想驚動人,有意將笛聲壓得極低,但即使是極低之處,也透著一股倜儻不羈的豪邁之氣。

林間棲息的鳥兒被笛聲驚飛,葉知秋一曲吹罷,將鐵笛丟給了李克己,喝道:“你來吧!”

李克己於這音律上頭一向有限,隻能勉強按著方才的曲子,運氣吹奏。

葉知秋並不在意,一邊飛奔,一邊低聲唱道: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透捶不匾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砍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兒路上走!”

李克己一邊吹笛,一邊不無困惑地望著神采飛揚的葉知秋。

他為什麽會覺得葉知秋現在的樣子令他感到似曾相識?仿佛是非常遙遠的記憶,遙遠得令他無法確認;可又是如此真實,真實得令他強烈地感到他在很早以前就見過葉知秋,見過意氣風發時候的葉知秋。

也就在那一年,李克己以青城縣第一名考中了秀才,次年八月,川中鄉試取為第二,一夜之間名滿川中,連帶李氏族人和青城所有的人,都對葉氏肅然起敬。當喜報送到荷葉村、看到葉氏臉上情不自禁的笑容和眾人臉上不由自主的尊敬時,李克己感到自己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得到了回報。

川中不少名門大族都托人前來提親,不再在乎克己是庶出又是李瑞林這罪臣的兒子。

葉氏最後選中了重慶知府華德遠的大小姐華露。華露素以品行端莊、才貌出眾而見稱,人人都道是才子佳人天賜良緣。

前程似錦,正在李克己的腳下徐徐鋪開。

洪武二十年十月初十,李克己赴應天府秋試。

葉知秋為他雇了一艘客船,笑道:“讀萬卷書,還須行萬裏路,這一路上,你就逢山看山逢水看水,玩個痛快吧!以後一入仕途,身不由己,隻怕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了。”

葉氏本想讓葉知秋親自去送,葉知秋看看她,道:“我以前在吳中一帶的名氣太大了,隻怕有人會認出我來,纏得人不能自在。”

他似是說笑,李克己本已笑了出來,但他發覺母親的神色不對,不由斂了笑容。

葉知秋又道:“克己已是舉人了,平常百姓都要尊他一聲‘老爺’,還愁有誰會為難他?現在又不是從前兵荒馬亂的時候,放心吧,克己自會當心的。”

葉氏無奈,隻好讓熟悉這一路情形的萬安同往,另從佃戶中選了一對老成夫妻同行照料。

啟程之時,送行的站滿了堤岸。

李克己微笑著拱手作別。船離岸駛入江水中,岸上一切都在模糊、退隱,重映入目的是同樣旖旎似曾相識的另一番風光。李克己站在船頭望著,不知怎的長吐了一口氣,心也如這披波斬浪的快舟一般輕鬆而舒暢。

舟過樂山大佛時,李克己吩咐船家等候半日,他帶著抱硯上岸去,隔了江水觀賞大佛。

江岸之上,與大佛遙遙相對,是香火繁盛的海通和尚廟。

海通和尚的故事,李克己早已聽說過。當年海通發願開鑿大佛,募得巨金,當地官吏垂涎,逼海通交出,海通斷然拒絕,說道:“自目可剜,佛財難得。”那些官吏便要他“嚐試將來”。海通果然剜目以獻,眾人驚慌,不敢再謀取佛金。

今日親眼見到大佛,見到刻著海通事跡的碑文,李克己才發覺,原來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確是至理名言。江水滔滔,麵對與樂山並肩的大佛,背後是海通和尚廟,他不能不心動神搖。

許久,他才隨眾人進廟來。

海通和尚的塑像慈眉善目,宛如老佛。李克己隻看了一眼,便大失所望。這不是他心中想象的海通。他環顧著四周。四壁才剛粉刷過,尚未裝飾。

他的心中忽然有一陣衝動,叫抱硯取出筆墨,略一沉吟,提筆在左壁上勾出了一個背麵而立的人形。

香客原以為他是要像過路文人一樣題詩留念,不想卻是作畫,好奇之心大起,轉眼間已將李克己圍得密不透風。

背麵而立的海通和尚,雙手捧著一個木盤,僧衣下的肌肉因為痛苦與憤怒而隱隱賁張。麵對著他的一名官員和兩名小吏,神情各有不同,那官員驚慌之餘仍強作鎮定,一名小吏卻已因恐懼而幾近瘋狂,另一名小吏的驚恐之中又露出肅然起敬、若有所思的神色。人物固然是罕見的逼真,但更撼動人心的還是整個畫麵彌漫的那種悲憤莫名的氣氛,壓迫得眾人喘不過氣來。

李克己運筆如風,片刻間已畫完,在左上角題道:“海通和尚捧目圖青城李克己。”將筆擲給抱硯,審視著畫麵。那三名官吏令他心中有一種極其不快的感覺,仿佛自己此行正是要走入這一片汙淖之中與他們合為一體。他搖搖頭,長籲了一口氣,拍拍手,轉過身來,人群不由得自動讓出一條路,讓他走出來,敬畏地看著他匆匆離去。

舟到重慶時,李克己攜了禮物,上岸拜見嶽丈華德遠時,他才知道自己在海通和尚廟中的題壁之作已經轟動了整個川中。

華德遠對他十分滿意,但提起這件事,仍是略有不快,道:“克己,勿怪老夫多事,委實是聖人早有明訓:道成而上,藝成而下。畫乃寄情遣興之術,視為筆墨遊戲便可,不可過於沉溺其中,以妨正道。”

李克己點頭稱是,心中卻是一陣惘然。在作畫之時,他隻覺胸中塊壘不吐不快,揮筆之際,分明有著難以言喻的、酣暢淋漓的快樂。

他無法舍棄這種快樂。

晚間他住在華德遠的書房中,送走客人,閉門掩窗,靜修了半個時辰的晚功,調平心息,方才焚香開卷。

也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遮遮掩掩地往這邊而來,心中不由一怔。

敲門進來的是個十三、四歲的錦衣少年,神情靦腆,拿著一大卷宣紙小聲道:“父親大人不讓我打擾姐夫,可我忍不住,偷著來了。姐夫你給我畫張畫吧,館裏同學都不相信你畫得有那麽好。”

李克己明白這必是華德遠的獨子華霖了,聽到說到學館,不由起了種隱隱的悵惘,在蘇州時,學館裏意氣相投的歲月此時閃回,竟有隔世之感!

華霖已鋪好了紙筆,賣力地磨好了墨,滿臉期待地看著他。

他提起筆來,略一沉吟,揮毫落紙,寥寥幾筆,已勾勒出學館模樣,數名童子神色服飾、麵貌舉止無一相同,擠擠攘攘,正在圍觀一副長卷,長卷中畫的也是學童觀畫,纖細之處,有如蚊足。鏡中之象,象中之鏡,撲朔迷離。

末了於左上角題“小兒觀畫中小兒觀畫圖”,署名注日,擱下筆,道:“先晾幹了再卷起來。可別讓你父親知道了。”

華霖隻顧睜大了眼看著,此進才醒過神來,那話語說不出來的傾心敬服,是李克己所熟悉的,他少年時也總是這樣看葉知秋。同樣的,葉知秋也總是背了葉氏與他一同尋幽探險。想到此處,他不覺一笑。

華霖直呆到半夜才興猶未盡地離去,李克己稍睡一會,雞鳴即起,在房中修習了一個時辰的早課,之後才洗漱了,攜一卷時文選,信步出房,坐在荷池畔的石欄上看書。

不覺旭日東升,他忽然覺到有人在注視自己,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時,見荷池對麵的丹桂樹下,站著個著嫩綠衫子的少女,晨妝才罷,嬌柔清秀得恰如花間之露,手中還牽了個十來歲的著杏黃衣裳的小姑娘,眉目間與她依稀相似,好奇地睜著眼往這邊看。

少女同他的目光一碰上,便羞怯地轉過了頭。李克己低下頭繼續看書,心頭卻撲撲亂跳,明白那少女必是華露無疑,小姑娘料是她同母妹華霏了。宦家女兒,如何肯輕易讓外人見到,便是未婚夫妻,也應避嫌,不當私下相見。

他忽地想起了葉知秋同他說過的京城中“榜下搶婿”的風俗。每到發榜之時,總有不少富商大賈、名門大族,候在一旁,倘有青年進士,未曾婚娶,也不管他有否聘妻,動手便搶,當此之時,一般進士,也是身不由己了。拜堂之後,生米已成熟飯,便是打起官司來,總無判離已婚夫妻的道理,原來的聘妻,倘若不甘另結良緣,便隻有同侍一夫、甚至於屈為側室了。

華德遠必以為自己此去定然高中,唯恐被人招了乘龍快婿,先讓自己見見他麗冠群芳的女兒,免得將來變心。他在心中苦笑了一聲,又覺得自己似乎是太多疑了。不由得再抬起頭時,卻見華露已分花拂柳往後院去了,看看不見,忽又回眸,脈脈深意盡在不言之中,嫋嫋去了。

三日後一同起程的有十來個趕考舉子,都是富豪子弟,早日去,私心裏想在應天那繁華都城恣意遊玩,其中有華德遠的外甥司馬長空。來送行的人很多,川中鄉試的頭名、司馬長空的堂兄司馬博空也在。他卻未同行。李克己私下裏問司馬長空,才知道他生母早逝,繼母不能相容,因此自小由小嬸娘撫養。現今小嬸娘病重,榻前伺候,分不開身,因此不能赴考。他之為人,一如其文,方正端重,與高談闊論好大喜功的司馬長空迥然不同。席間應酬,他比這些年紀相仿的舉子都要沉穩老練,麵麵俱到。李克己在一邊看著,心中很有些異味。他知道自己在鄉試中屈居第二,是在於少了這一種方正端重的氣度。副主考官對他的評語是“年少輕狂,意氣飛揚”。若非其時八股行世不久,文風本流動多變,正主考又賞識他的才氣縱橫,他就算能中,也絕沒有這麽高的名次。葉知秋後來說,揣摩主考的口味,至關重要,他雖不屑科舉,但若要去考,取功名不過舉手之勞。

今年的主考是大學士文方,李克己隻聞其名,已感到隻怕自己隨心所欲的文風很難投這位大人的口味。

他的心中添了這一層擔憂,一路上尋古訪幽的興致不由得淡了許多。

司馬長空卻興致極好,他也是第一次出川,一路上看不盡的異鄉風光。見李克己似是心緒不寧,那天晚上泊船洞庭湖口城陵磯時,他特意請李克己到自己船上喝酒賞月。

富商豪少,大多上岸尋樂,或邀了歌女舞伎來舟中助興,喧笑之聲乘了夜風飄送湖中。司馬長空顧及到李克己不喜此道,移船到沙洲畔,兩人對酹。他笑著對李克己道:“你是不是見過華家表妹,一直在想著她,所以不能安心趕路啊?”

李克己一口酒嗆了出來,臉上漲得通紅。司馬長空搖頭笑道:“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可知道,大家都將華家表妹叫做‘川中一枝花’?我那位堂兄博空也曾托人去求婚,但我舅舅嫌他原來訂過兩家親都死了未婚妻,不吉利,不肯答應,這才許了給你。你見過我表妹沒有啊?”

李克己不知如何回答。司馬長空卻已猜到了,道:“想必是見過了?聽說華家本想在你上京趕考之前結親的,令堂堅持要等你中了進士再說。每年發榜後,已聘未娶者照例給假歸娶,那時奉旨結親,多麽風光!所以華家也同意了。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得意莫過於此,你怎麽好像提不起勁似的?”

李克己笑一笑:“你怎知我一定會中?”人人都對他有著必中的信心,隻有他自己心中不安。

李克己立時明白,這才是司馬長空今晚的主題。若是實說,他必不相信葉知秋從未提到過文方;若要編一番話出來,又無從編起。正在為難時,船家突然慌慌張張地進來道:“不好了兩位老爺,遇上強盜了!”

船泊在城陵磯這個大碼頭,又非荒涼偏僻處,如何會有強盜?司馬長空本不相信,但外麵已嚷成一片,每艘船上都跳進兩名執刀蒙麵的盜賊,將船上的人押到一艘大船上去,另有小嘍羅進艙去搜財物。

水賊大船上,眾盜擁著他們的頭領昂然而立。那頭領是唯一不蒙麵的,金剛鐵塔一般,虯須方麵,精氣滿溢,左頰一道長長的傷痕,目光炯炯而威勢壓人。

船家小聲道:“這是洞庭湖上的北大王鐵羅漢,算老爺們運氣還好,這位大王一向是隻要錢不要命,還會多少留些盤纏。要是遇上南大王魯金剛,可就又要錢又要命,連船都要帶走!”

搜走了財物,原以為水賊要走了,但鐵羅漢一揮手,同行的十數名舉子都被鋼刀逼著押上了他的座船。李克己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可以逃走嗎?葉知秋曾反複囑咐他不到生死關頭不要泄露自己的武功。雖然葉知秋沒有說後果如何,但他看得出,先生的心中委實有著難言之隱。現在是生死關頭了嗎?如果自己逃走,那其他人怎麽辦?別人他可以不管,司馬長空卻不能不管,否則,他如何對華德遠交待?

躊躇之間,水賊已退入了洞庭湖中。

他們被困在中間大艙中,四麵刀光閃閃。司馬長空臉色發白,全沒有了往日的風流倜儻。

鐵羅漢緩步走入艙中,道:“大家不必驚慌,我不過是要用諸位同嶽陽知府換兩個人而已。”他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身材高大、甚是引人注目的司馬長空身上,隨即又暗自搖頭,直到看見了默然不語的李克己,微微一笑,道:“你出來。”他心中有些懷疑。這個最年輕的舉人,似乎並沒有關心眼前的生死,反而在思索他自己的某個問題。

李克己看看四周,確定鐵羅漢指的是自己,遲疑一下,還是走了出來。

鐵羅漢道:“拿紙筆來,照我說的寫!”

他看著一眾心驚膽戰的舉子,哈哈大笑道:“寫!何行之,我手裏有十三個四川舉子,接到信後,十二個時辰內,拿我的兩名兄弟來換,不然我就割下他們的頭當夜壺!”

李克己的筆不由得一顫。

鐵羅漢注意到了,心道也不過如此,立時放下心來,料想也不會有什麽名堂,轉而道:“都過來寫上各自的姓名籍貫,誰寫錯了就割掉誰的手!”

司馬長空臉色灰白地坐在角落裏,李克己坐在旁邊。他在想,何行之這個名字十分耳熟,自己究竟在哪兒聽說過來著?他肯定葉知秋沒有提起過這個人,那麽是在什麽場合聽說過?

終究,他記起來,初回青城時,青城的縣令就叫何行之。他回到青城的第二年,這縣令就調走了。他之所以記得這個縣令,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名字很有意思。

他不知道今天的嶽陽知府會不會就是這個何行之,但突然之間,他有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暗中悄悄地向他逼近,令他不安,又不知從何防範。

第二天早上,也沒有人來送飯。

這些富家子弟幾曾餓過肚子,不消半個時辰,一個個已忍受不住,又不敢去問。司馬長空道:“克己,你好歹同那鐵羅漢打過交道,你去提醒他該給我們送早飯來了,如何?”

李克己看看眾人,十二個時辰馬上便到,他們還在關心早飯?

然而他還是站起身來,走到艙門處時,尚未開口,艙門已被打開了,鐵羅漢魁偉的身形立在門口,擋住了射入艙中的陽光。李克己忙退到一邊。鐵羅漢背光而立,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李克己的心中一動,感覺到了他鎮定之下的憤怒。

鐵羅漢站了一會,怪笑道:“你們的運氣不太好,何運之這回大概是心情不好,不但不換人質,還將我兩名兄弟的人頭送了回來。禮尚往來,我也不能小氣。不過看你們怪老實的份上,給你們一點時間,每人給家中寫份遺書吧。來人啦,筆墨伺候!”

兩麵船窗外,已站上了鋼刀出鞘的水賊,隻等一聲令下,便要進來。

李克己提起筆,自己該怎樣做才能一舉製服鐵羅漢,扭轉局勢?除了與葉知秋過招,其實自己還從未與人動過手,能抓住鐵羅漢嗎?

他的沉吟與安靜引起了鐵羅漢的注意,鐵羅漢走了過來。李克己抬起頭,觸到對方懷疑的目光,立時明白,這是最後也是唯一的機會。

鐵羅漢一伸手抓向李克己。眼見五指逼來,李克己忽然提筆點向了鐵羅漢的眉間,一枝不過飽醮墨汁的兔毫,迫麵而來竟如利劍一般勁氣刺骨,迫得鐵羅漢一扭頭讓開筆鋒,在這瞬間筆頭卻一滑點中了左肩井穴。鐵羅漢的左臂立時垂了下來,他疾退一步,正待反過右手拔刀,李克己身形忽地一轉,搶先到了他的右邊,右手毛筆點他右腕,左手搭上了他的腰刀,隻一抖,鋼刀出鞘,已抵住了他的後心。呼吸之間鐵羅漢臉色變了數變,一抬手嘴裏喝道:“慢來!”止住了作勢欲動的手下,低聲問道:“你師父是誰?”李克己略一躊躇,鐵羅漢又道:“你跟我來。”

李克己看著他。他似乎並不擔心自己會對他怎樣,一味關心這個問題。難道他的穴道並未受製,還有反擊的餘力?

鐵羅漢等了良久,不見李克己回答,便說道:“想必是他不讓你說,是不是?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麽失蹤了這麽多年,如今想來便是為了造就你。看來他的眼光的確不錯。”說到此處他忽然笑起來:“我苦練了二十年,才將真氣運行的脈絡全部改變,自以為他再也捉不住我的痛腳,誰知你比他當年出手更快,眼力更準,害我枉練了這二十年,到頭來竟輸給他的弟子。”

李克己明白他說的便是葉知秋。一直以來,他都猜想先生必是大大有名的人物,這猜想看來並沒有錯。

鐵羅漢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為難你,這些人你都帶回去吧,我替你警告警告他們,別讓他們說出今天的事。回去後,你們統一口徑,說是我的壓寨夫人求情,不讓殺讀書人。”

李克己忍不住道:“隻怕你認錯人了。”

鐵羅漢一笑:“你師父想必是隱姓埋名,所以你也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吧?我可不會認錯人。除了他,還有誰能一眼看穿對手真氣運行的訣竅、一招製敵?其實方才我們一交手,我便已輸了,後麵的招式都是多餘的。你師父說我氣量不夠宏大,所以隻能成一方霸主而不能爭雄天下,的確沒錯。再說,當年人人都說他必是山間老猴轉世,所以才生有異相,他那種異相,萬萬人中也難有一個。”他看著李克己的臉色微變,轉而道:“我隻能說這麽多了,免得你師父知道了怪罪我。”

李克己怔怔地看著鐵羅漢。能夠讓鐵羅漢這樣豪邁不羈的一方霸主如此折服,當年的先生究竟是何等叱吒風雲的人物?又為什麽要隱姓埋名地在青城一住十年?

重重麵紗已將在他眼前揭開,然而他的心中卻有著難以捉摸的寒意,但願自己永遠不需要揭開這麵紗。

鐵羅漢又道:“難得有緣,你既是少年高中,又是他的弟子,想必肚子裏的墨水不是白吃的,我這大船,雖然氣派,但還缺一付有氣魄的對聯,借你的彩筆一用如何?寫完了馬上送你們走。”

李克己的手上還握著那枝筆,墨尚未幹,他略一沉思,縱身躍起,兩個起落之間,在船頭掛著的兩串大紅燈籠上留下了一付對聯:

足踏洞庭浪,掌撐嶽陽天。

鐵羅漢的雙手無法抬起,不能鼓掌,隻好點頭笑道:“這話可說到我心坎裏去了。好,好,不愧是他的弟子。”

看著燈籠上的對聯,李克己的心中又升起那種隱約而強烈的不安。自己這件事是不是做錯了呢?先生費盡心機保守了這麽多年的隱居秘密,就這樣泄露了嗎?那些舉子當真會聽鐵羅漢的威脅,不說出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