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孤舟縱橫

盛夏時節,暴雨頻降,川江水流湍急。李克己與孟劍卿一行乘坐的小船,順流而下,一天時間,已到了重慶。晚間因急流險惡,梢工不肯行船,他們便停泊在重慶碼頭。有巡檢官來查路引,孟劍卿出示了錦衣衛的腰牌,那巡檢官忙陪禮道“得罪”,一邊殷勤詢問可有需要效勞之處。孟劍卿謙謝之後,若不經意地問道:“重慶最近可有什麽新聞沒有?”

打探各地人事本是錦衣衛的份內之事,那巡檢官立時緊張起來,結結巴巴地道:“不知大人要聽哪一方麵的新聞?”

孟劍卿笑一笑:“隨便。”

巡檢官尋思許久,才察言觀色地說道:“若說最近的新聞,最稀奇的大概要算知府大人的大小姐的事了。”

李克己心念不由得一動,看看孟劍卿,孟劍卿也看看他,仿佛在說:我在替你打聽華府大小姐的事情呢。

孟劍卿的善伺人意,委實令李克己感歎。

那巡檢官見孟劍卿對這事頗感興趣,便有了信心,腰板也挺直了一些,接著說道:“華大人前些日子派人到青城去退了與李家的婚事,打算將大小姐另外許配給曾來求過親的新科進士、司馬家的大少爺司馬博空。聽說華大小姐堅決不肯退婚,更不肯另許他家,竟鬧得絕食明誌,華大人為了這事正在煩惱,不料前天半夜裏華大小姐連同她的同母妹妹三小姐突然都失蹤了。重慶人都在猜想會不會是隱仙門的人將大小姐帶走了。也有人猜會不會是李克己悄悄地將她帶走了。所以這幾天重慶周圍的路口都查得緊。”

孟劍卿回頭看看李克己。李克己臉上神情變幻不定。他沒有想到華露的性情會這樣剛烈;更沒有想到她會失蹤。

那樣嬌柔的外表,卻有著這般堅定的心誌。

與母親葉氏是如此相像。

那巡檢官去後,李克己陷入了沉思之中。

孟劍卿沒有打擾他。

孟劍卿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體察人心的本領,知道在適當的時候說適當的話,做適當的事,絕不惹人討厭。

夜色漸深,江水一波一波地拍擊著小船。

李克己忽然抬起頭來。

幾乎在此同時,孟劍卿也發覺有艘小船正向他們駛近。

那艘小船在靠近他們時停住了,一個年輕女子揚聲說道:“青城李公子在船上嗎?我家主人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送給李公子。”

孟劍卿低聲說道:“這女子說的一口福建官話,好像是泉州一帶的口音。”

見船上沒有人回答,那女子又道:“那我就送上來啦。”

接著便有人躍上船來。船身幾乎沒有任何搖晃。李克己與孟劍卿對視一眼,心中都警惕起來;這女子的輕功頗為了得,不知是何等來曆。

那女子道:“李公子在船上吧?我要進來啦。”

說話之間艙門打開,一個提著一盞防風燈籠的白衣女子出現在艙門處,燈光照著她溫婉一如她的聲音的麵孔,她左手中握著一個長長的匣子,不知匣子中是何物。

她舉起燈籠照了一下艙中。

坐在燈下的孟劍卿與李克己都在望著她。她莞爾一笑,說道:“我手上這幅畫是給李公子的,可不要錯拿了啊。”一邊說著,一邊將匣子拋了過來,孟劍卿搶先一步接在手中。

那女子笑吟吟地道:“我家主人要我在這兒等李公子的回音呢。”

孟劍卿展開那幅畫,攤在桌上。

畫上竟是當日在華府後園池邊的華露。上方題著兩句古樂府:

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看落款,卻是華露在這一次見麵之後所作的自畫像。

李克己怔在那兒。

孟劍卿看著那白衣女子,說道:“這麽說,華家大小姐是在你家主人手上了?”

那白衣女子聽他話意不善,似乎在指責她家主人劫持了華露,立刻搖頭笑道:“孟校尉誤會了。我家小姐是華家大小姐的嫡親表妹。我們家姓龍,是泉州人。我呢,叫做柳白衣。”

孟劍卿籲了一口氣,說道:“如此說來是我誤會了。”他轉向李克己,低聲說道:“泉州龍家與隱仙門淵源甚深,論武功,都與數百年前的巫山門與太乙觀有師承關係;論血緣,都源出於趙宋皇族。龍家又與南洋諸國有著姻親關係,世代經營海上貿易,家中海船數十艘,北至高麗日本,南至南洋乃至西洋,人們私下裏都呼為‘泉州沈萬三’。龍家打理諸般事務,往往愛用家中一手培養的女子,近幾年地位最為重要的管事姑娘有五位,分別名為柳白衣,專司迎候賓客;黎綠衣,專司帳房;武玄衣,專司警衛;魏紫衣,專司織物;姚黃衣,專司瓷器。如果真的是龍家,絕不會對你不利;隻是也要以防萬一。不想讓你回到應天的大有人在。”

鐵笛秋當年任性妄為,得罪的人太多;這些人不敢去招惹鐵笛秋,但對付李克己的膽量還是有的。

李克己凝神注視那柳白衣片刻,說道:“你家主人送這幅畫來給我,是什麽用意?”

柳白衣詫異地揚起了眉:“李公子應該猜得到啊。華家兩位小姐都在我們船上。大小姐的情形很不好,我家小姐答應了她一定要請李公子去見她一麵。”

李克己回頭看看桌上的畫像,躊躇許久,喃喃地道:“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

他現在的處境,不但前途難料,便是生死,也在難以預知之中。

他收起那幅畫,又拋給了柳白衣,說道:“請還給華家小姐吧。”

柳白衣既不能勉強李克己,又不想就這樣回去複命,接住畫像,正在尋思對策之際,忽見孟劍卿向自己使了一個眼色。她心中詫異,但仍是躬身說道:“那我就去回複我家小姐和華家大小姐了。”

她退走之後,李克己才覺得這其中有一些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是哪兒不對。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便啟程,午後小船已到豐都。

孟劍卿在船頭遙望著豐都城牆,忽而回過頭來向艙中的李克己說道:“我們是否上豐都去看一看?聽說豐都是天下亡靈出沒之處,通靈之人甚多。我的生母早逝,家中又沒有留下她的畫像,我連她的模樣都不知道。也許在豐都可以尋到一個通靈之人,見一見她的亡靈。”

李克己心念大動。

他自幼習讀儒家經典,固然對鬼神存而不論;但當此時此境,又恨不得亡靈有知,稍慰哀思。

他們棄舟登岸,沿了石梯進入豐都城。孟劍卿道:“不知現在豐都城中最有名的通靈人是誰。”

李克己淡淡地道:“你不是有錦衣衛的腰牌嗎?出示腰牌,找個當地的捕快問一問便知。”

孟劍卿一笑:“這也未嚐不可。”

他環視四周片刻,果然攔了個老捕快帶路。

那老捕快帶著他們在大街小巷之間穿梭。孟劍卿見許多店鋪的門口處都放著一盆水,夥計收了錢之後一定都投入水中,不免奇怪,那老捕快哈哈笑道:“大人是下江人吧?所以不知道這個緣故。這豐都城啊,人鬼混淆,一到午後,各處小鬼大鬼都出來遊**。店家將錢丟入水中,是因為鬼錢一入水便會化成紙灰。若不用這個法子,這店家非大虧特虧不可。”

孟劍卿“哦”了一聲,環顧四周行人,不知是人是鬼,不免有毛骨悚然之感。

說話之間他們已拐入了一條小巷。

川中城鎮,依山而建,道路狹窄,這條小巷,兩邊房屋高聳,中間不容兩人並肩而行。

李克己的心中忽地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也就在這時,走在前麵的老捕快驀地向前一躥,反手打出一顆煙花彈,煙霧之中夾雜著暗器“哧哧”破空之聲,李克己別無選擇,隻能縱身躍起,他身後的孟劍卿也隨之縱起,撐著兩邊的高牆躲過暗器。

但房頂一張大網當頭罩下,勢必要將他們兩人都籠在裏麵。李克己即刻喝道:“踢我一腳!”

孟劍卿已明白他的用意,飛足踢來,李克己也以左足相迎,兩人借著反衝之力,向兩邊平飛出去,大網落了個空。

李克己衝出數丈,去勢已頹,身形緩緩下落。他用力在院牆上一按,又縱身而起,躍上了房頂。

一上了房頂,他便呆住了。

房頂四麵,共有十八張勁弩對準了他。

孟劍卿從另一麵躍上了房頂。

他轉過頭去看著孟劍卿。

孟劍卿拱拱手道:“很抱歉,是我有意引你到豐都來的。我覺得你應該去見一見華家小姐。”

他默然片刻,想到腰間的遊龍劍,幾欲伸手取劍。

他不信十八張弩弓就能困得住他。

但是正對著他的高樓的窗戶推開,華露的小妹華霏的麵孔露了出來。華霏的身邊,是一個蒙著麵紗的女子,一雙眼睛雖然湛藍如海水,不似漢人,神態之間仍是酷似華露。

華霏高聲叫道:“姐夫!”

李克己不由得又是一呆。隻這一猶豫間,已有一張透明而纖細如蠶絲的大網自他身後悄無聲息地罩了下來。

大網收緊,他回過頭見到的是一個麵冷如霜的黑衣女子,料想這便是龍家專司警衛之職的武玄衣了。

武玄衣一困住他,便連點他身上七處大穴,令他不能運氣掙脫。之後才解開網,又收入自己腰間的魚皮囊中。

李克己站在房頂上,他的雙腳的穴道未被閉住;如果他要強行逃走,對方多半也不會真的痛下殺手。

然而當此之時,他已失去了逃走的勇氣。

華霏尚年幼,與華露並不太相像;那蒙著麵紗的女子,因為年紀與華露相近,竟然是這樣酷似華露。

那蒙著麵紗的女子注視著他,做個手勢,武士們都收起了弩弓。柳白衣自房頂下躍上來,微笑道:“請李公子隨我來。”隨即又向孟劍卿道:“多謝孟校尉了。”

孟劍卿擺擺手道:“不必謝我。我所做的,不過是引路而已;是否留下來,不是我能左右的。”

他自然知道,最終留下李克己的,是華霏與那酷似華露的蒙麵女子。

他們一起上了龍家泊在豐都碼頭的大船。

一路之上,華霏一直緊緊吊在李克己手臂上,以免他逃走。

直到進了船艙,華霏才放開他飛奔進去,叫道:“姐姐,姐夫來啦!”

李克己覺得十分尷尬。畢竟他與華露隻是訂過婚,但華霏和龍家的上下人等,都已將他當姑爺看待。

李克己身不由己地被拖入了艙中。

隔了珠簾,他聽見華霏叫道:“等一等,我姐姐要先梳洗了才能讓你們進來。”

他們隻好在外麵等著,隻有兩名侍女先進去服侍梳洗。那蒙麵女子回頭來看看隨在身邊的武玄衣,武玄衣會意,上來為李克己解開被封的穴道。

直等了小半個時辰,華霏才叫道:“可以啦!”

他們這才進去。

華露已梳洗停當,換上了當日她初見李克己時的衣妝,因為瘦弱不少而顯得體不勝衣,但是雙頰暈紅,又比當日更添嫵媚。

那蒙麵女子示意大家都隨她退出,留下李克己與華露單獨相處。

在外間坐下,侍兒奉上清茶。華霏躲在珠簾後探頭探腦地向裏麵張望。蒙麵女子隻看一看她,便由得她去了,轉過頭來向孟劍卿道:“今天能讓李公子來見我姐姐,還是要多謝孟校尉了。”

她的聲音甚是低柔而又悠揚,同時微微帶著福建口音。

孟劍卿欠身道:“不敢當。我曾見過龍家的上一任主人龍吟先生,不知小姐與龍先生如何稱呼。”

那女子輕輕地道:“那是先父。”

孟劍卿“哦”了一聲:“原來龍先生已經去世了。”

那女子又道:“因為孝服未除,所以我耽擱了一點時間才來探望華家姨娘。不想華家姨娘早已去世,所以我便自作主張將華家表姐與表妹都帶走了,給姨父留了一封信。不過看樣子姨父還不太相信,畢竟先母一直未與華家來往。因此我想請孟校尉再轉告一聲我姨父,讓他老人家不要再到處找表姐和表妹了。”

她的言語態度極其持重有禮,隻是還帶著一點兒靦腆,似乎是不經常與外人交談。

孟劍卿心中暗自尋思著,龍家雖然富可敵國,卻一向人丁單薄,龍吟本是獨子,他自己好像也別無子女,如今看樣子家業全由這一個女兒繼承,所以柳白衣、武玄衣都隨在她身邊。這樣一個養尊處優、性情又有些靦腆的姑娘,要持掌這麽大一份家業,隻怕頗為不易。

他心中尋思著,一邊答道:“我自當盡力向華大人解釋。”

那女子自侍兒手中接過一封信,交與孟劍卿,說道:“那麽就請孟校尉將這封信轉交給我姨父。有了孟校尉作這個轉交人,我姨父才會相信這信中所說的話。”

孟劍卿低頭看看信封,落款上寫著“甥女龍顏敬上”。

原來眼前這女子名叫龍顏。這個名字頗為古怪。不過當年龍吟也是一個風流放誕、不能以常理揣度之人,所以才會給女兒起個這樣的名字吧。

他將信揣入懷中,站起身來說道:“我會親自交與華大人的。明天我再回來複命。”

他如此明快的態度令龍顏有些吃驚。龍顏也站起身,說道:“我們的船會在這兒等著。”

她話語中出自內心的感謝之情,令孟劍卿微微一笑。

龍吟在世時,隻怕對這個女兒照顧太過,所以她待人處事的風格完全不像龍家曆代那些宛如水銀狐狸一般世故圓滑的主事人。

第二天下午,孟劍卿趕回來時,卻見龍家的大船上掛著大白燈籠。

華露已經在昨天夜裏死去。

龍顏令人置辦了最好的棺木,入殮之後又在棺中注滿水銀,暫時停靈在豐都城隍廟中,派了兩房家人看守,準備等李克己詔獄之案了結之後,再由他運回青城李家祖墳安葬。

至於她自己,則要趕回泉州處置家事。

李克己與孟劍卿隨了龍家的大船出川之後,便棄舟登岸,由驛道入京。李克己在川中已耽擱了太長時間,他擔心若再遲遲不回應天,洪武皇帝會因他濫用皇恩而動怒。

臨別之際,龍顏再次感謝孟劍卿。華露能走得安然,了無遺憾,全因李克己就守在她的身邊。但是撫著身邊的華霏,龍顏的神情之間又有著些微的困惑與不快。

她覺得李克己並不值得華露用生命來愛戀。即使李克己在華露的病榻前許下一旦詔獄事畢便到泉州去迎娶她的諾言,讓華露安心瞑目,龍顏依然覺得這隻是李克己不得已的權宜之計。他並沒有以同等的執著來回報華露。

她的微妙心情,連她自己也無從捉摸,孟劍卿更是無法察知了。但他依然感覺到了龍顏對李克己那隱約的不善之意。

他猜想這或許是因為龍顏將華露之死歸咎於李克己。

行經嶽陽,在驛站換馬之際,卻有文儒海的家人在那兒等著。

文儒海早在李克己假釋出獄之前,便因祖母去世而回了嶽陽老家。他派了家人在驛站等候李克己,一則因為多日不見,想見個麵敘一敘;二則也因為從水路趕回青城的萬安與抱硯兩人現今就住在他家中。萬安年老,連日以來辛苦奔波,舟近嶽陽時生了一場大病,上岸來休養,文儒海聞訊將他和抱硯都接到自己家中將養,日前才剛好轉,本說要回青城的,文儒海打聽到李克己入京的消息,便勸他們就在嶽陽等候。

文儒海住在嶽陽城郊文家老宅,臨近洞庭湖。漲潮季節,湖水已經淹到了文宅所在的小山坡的山腳下。迎接他們的家人說大水時湖水會淹到文宅的外牆,所以文宅的牆腳都特別用青石加固。雖有大水之患,風水師說此地風水極好,文運昌盛,分得老宅的長房兩兄弟文端與文方,都以文名入仕,分別官居禮部尚書與湖州知府;年輕一代的五個兄弟,也大都以國子監監生的身份得以入仕,前途正好。所以文家從未想過要遷居嶽陽城中,隻是不斷加固此處堤防與院牆。

現今居喪在家的隻有文方兄弟,子侄輩都已回各處複職,留下暫無官職的文儒海在家侍奉父親與叔父。

李克己兩人到文宅時,文方兄弟恰好遠赴南嶽為去世的老母還願,偌大宅院中隻留下文儒海與兩房家人。

文儒海早在他們登上小山坡時便已急匆匆地迎了出來,與他形影不離的封雨萍自是跟在一旁。

文儒海握住李克己的肩,上下打量一番,說道:“比上回見麵時可要清瘦了不少了。別太擔心,皇爺意思不惡,回京之後再請幾位得力大臣從中進言,定能化險為夷。走,我已備好了酒席為你接風,萍兒還特意學了新鮮花樣兒要給你一個驚喜呢。”

封雨萍在一旁看著他們說話,目光時不時停留在李克己身上,幽黑的眸子光波閃閃,神情中滿溢的同情與憐惜,便是局外的孟劍卿也感同身受。

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看著封雨萍。

文儒海不但設下盛宴,還請了幾位嶽陽知名的文人作陪,並召了當地最有名的戲班。

孟劍卿微笑著低聲向文儒海說道:“皇爺最嫌惡大小官員們喝酒聽戲,文兄又在喪期之中,這樣做是否不太妥當呢?”

文儒海嘻笑道:“孟校尉不提醒,我還當真忘了這回事了。下不為例,下不為例。今天難得李兄遠道而來,就不要掃了大家的興了。來,來,孟校尉,你也點一出戲吧,這個班子很是不錯,到嶽陽一趟,不看看他們的戲,便枉此一行了。”

孟劍卿既不能撕下麵子,當此之際,也隻能隨著大家一起入席點戲了。

李克己看望過萬安與抱硯之後方才入席,與文儒海並肩而坐。

封雨萍頻頻勸酒,到後來文儒海都看不過去了,攔住她的手道:“萍兒,別讓李兄喝醉了。”

封雨萍嫣然一笑:“我知道李公子心裏難過,所以才勸他喝酒。一醉解千愁,醉了豈不更好?”

文儒海隻一怔,便大笑起來:“對,對,一醉解千愁!來,咱們大家一起喝個痛快!”

李克己又飲盡一杯,心中卻是百感茫茫。他心中的苦痛,在這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層層累積,以至於他自己都不知有多深重,渾若忘卻。

然而封雨萍無遮攔的話語卻如一枝利箭似地刺入他已經木然的心中。

他已永遠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而這又全因為他的緣故。

雷聲隆隆地滾過湖麵,飲酒聽戲的人們不覺都轉過頭望望大廳外。

閃電撕開了黑沉沉的夜幕,不多時,暴雨傾瀉而下。

洞庭湖上風起濤湧,巨浪拍打著堤岸,小山坡之上的文宅也似乎在微微震顫,大廳中的人們身不由己都感到了腳下的抖動。隔了天井,對麵小戲台上正在上演全武行的長阪坡,鑼鼓喧天,與電閃雷鳴相呼應,令得庭院之中彌漫起一種奇異的氣氛,仿佛不是在岸上,而是在巨舟之中,與洞庭湖上的驚濤駭浪隻有咫尺之隔。

李克己心神恍惚,過了一會才聽到文儒海在對自己說話。文儒海笑道:“李兄,上一回在京中你為萍兒畫的那幅像,連同我手中所藏的你的其他幾幅畫一起,都被錦衣衛衙門要走去做辦案的證物了,看樣子是休想再要回來。今晚你該再為萍兒畫一幅吧?”

李克己不覺一笑,文儒海愛在盛宴之上索畫的習慣絲毫未改,令他仿佛又回到了洞庭湖一案案發之前與文儒海飲酒作畫的時候。他已醉意醺然,不覺答道:“當然可以啊,隻是你該用什麽來酬謝我呢?”

文儒海笑道:“自然有最合你心思的酬謝。”說著向封雨萍使個眼色,封雨萍一笑起身,退了下去。

此時長阪坡一出戲已演完,音樂之聲暫時停下。

兩名家人在大廳當中清出一塊空地來,又在空地的邊緣放上一張長案,準備好筆墨紙硯。

戲台上音樂聲又一次揚起,裝扮成西域女子的封雨萍踏著鼓點旋舞而出。

文儒海不無得意地看著眾人的驚訝神情,說道:“萍兒今晚跳的可是久享大名的胡旋舞。”

胡旋舞比封雨萍當日在玄武湖畫舫上跳的天竺牧童之舞更為狂野熱烈,也更令人目眩神迷。

除了李克己與文儒海,大廳中眾人何曾見過這番場麵,開始時自然局促不安,但是很快便已為之震撼而不舍掉開目光。

封雨萍的身姿回旋飄**,目光卻時不時投注在神情恍惚的李克己身上。她那溫暖芳香、醇厚如美酒的氣息,一陣陣地撲麵而來,因著她心中滿溢的同情憐惜,更添了灼人的熱烈。

洞庭湖上的風濤之聲與雷聲鼓聲相雜,令得封雨萍的旋舞在急風驟雨之中恍然帶上了金戈鐵馬之聲。

文儒海忽地拍著桌麵高唱起一首元人小令來:

“詩情放,劍氣豪,英雄不把窮通較。江中斬蛟,雲間射雕,席上揮毫。他得誌笑閑人,他失腳閑人笑。”

李克己的目光投向長案上的宣紙,略一停留,又轉向了大廳兩側雪白的牆壁。

長案上的紙張,不足以容納他此時心中的種種感觸。

他驀地抓起案上一盒滿滿的濃墨,一揚臂,淩空揮灑向右麵的粉牆。

文儒海的眼中閃起了異樣的亮光,招手令家人趕緊再磨墨。

李克己抓起古玩架上的一幅繡絹蓋巾,揉成一團,以絹為筆,將粉牆上的墨跡鋪展開來,墨跡高處伸手難及,他縱身躍上房梁,以雙足勾住橫梁,倒掛下來將墨跡渲染開去。

繡絹所到之處,墨跡濃淡立分,或漫如雲煙,或重如濁浪。

此時另一盒墨也已磨好,李克己縱身躍下,扔了繡絹,抓起頭號狼毫,飽醮墨汁,揮灑勾勒之間,八百裏洞庭躍然牆上,水波****,風急雲低,孤舟棲於湖心,宛如正被巨浪拋擲向半空;而最震撼人心的,還是那海吸百川的張拔氣勢與浪湧連天孤舟自靜的奇特意境。

最終他揮毫寫下“八百裏洞庭孤舟縱橫誰人識”一行字,擲筆案上,自橫梁上頹然落下,望著牆上的洞庭湖,不知不覺之間已淚流滿麵。

封雨萍悄然停住了舞步,與眾人一起,屏息靜氣地看著牆上白浪滔天的洞庭湖,因為震驚與敬畏而不能移步。

曲終人散,酩酊大醉的李克己與孟劍卿一起被安置在書房之中,兩張長榻,相對而臥。服侍他們的家人正在忙亂,封雨萍輕輕走入,徑直走到李克己榻前,看一看他,回過頭來向家人道:“去叫廚下煎好醒酒湯送過來,這裏都交給我吧。”

那家人領命退出。

她在榻邊坐下。

孟劍卿雖有幾分酒意,神智卻依然清醒。隻是此時此刻,他覺得清醒相對未免有些尷尬,便隻裝作睡著了,微微睜開眼看封雨萍有何舉動。

李克己翻了一個身,想是醉酒之後心中難受,無法安睡。封雨萍不由得伸手撫了一下他滾燙的額頭,低聲說道:“不要緊,待會兒喝點醒酒湯就好了。”

她的言語神情之間,帶著自然而然的關切,全然不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何不妥。

李克己在迷蒙之中亦能感受到她那溫熱芳香、包含著無盡憐惜與摯愛的氣息,心中不由得一震,酒也醒了大半。正待翻身坐起,窗外忽然“叮”地一聲,一道烏光破窗而入射向封雨萍。

李克己疾伸手將封雨萍扯到長榻之上,那道烏光釘入了對麵牆壁之中,卻是一柄極小極細有如一顆三角釘的短刀,刀身烏黑,似乎淬了毒;釘入牆壁之後,尾部猶顫動不止,“嗡嗡”之聲不絕。

孟劍卿追了上去。

李克己扶起封雨萍。

封雨萍定一定神,驚訝地道:“剛才那柄刀是要殺我嗎?為什麽要殺我?”

李克己走過去小心地拔下短刀,在燈下仔細審視著。

刀身上以梅花篆書刻了一個小小的“武”字。

這柄刀的目標是封雨萍。

他怔了一下,約略猜到了暗中發出飛刀的人會是誰。

孟劍卿隻追出不遠,便折了回來,看看李克己手中的刀,兩人對視一眼,李克己道:“你見到那個人了嗎?”

孟劍卿點點頭:“是武玄衣。”

封雨萍好奇地問道:“誰是武玄衣?”

孟劍卿看看李克己。李克己苦笑一下,說道:“武玄衣是泉州龍家的人。她家小姐就是華露的表妹。”

封雨萍低頭不語,過了一會說道:“我並沒有做錯什麽。我隻不過做了我自己心中想做的事情罷了。”

她抬起頭直視著李克己,目光是如此明朗而坦**:“我想讓你能夠開心一點,不要這樣將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裏。”

隱藏的憂傷猶如熄火之爐,能將心燒成灰燼。

李克己的心中震動更甚。

她的身上有一種奇異的、令人迷失的溫熱的柔情,如同最醇厚的美酒,這已經令近在咫尺的他感到因不能清醒把握自己而帶來動搖不安;而她又有著這樣聰慧的直覺,看透他的內心,更令他感到仿佛無遮無掩地站在人前一般窘迫與危險。

封雨萍繼續說道:“華小姐已經不在了,活著的人還要活著,為什麽不能開開心心地活下去?難道我好好照顧你、讓你高興了就是對不起她嗎?”

李克己不知該如何應對,站在那兒無從措詞。

孟劍卿見狀插進來問道:“文公子呢?”

封雨萍轉過頭看著他:“他在大廳中。”

她曾是秦淮河上的名妓,久曆風塵,見多了世故人情,如何不明白孟劍卿在這個時候提起文儒海的用意。她雖不是文儒海明媒正娶的妻室,畢竟也是他的侍妾;李克己卻是文儒海的好友。

然而她問心無愧。

她輕輕地道:“我並沒有做錯什麽。”

她轉身欲走。

李克己伸手攔住了她,說道:“等一等,我們送你過去。”

他不能肯定武玄衣還在不在外麵等著。

封雨萍看著他,忽地一笑:“你們這樣大張旗鼓地送我過去,讓剛才那人見了,豈不更要好好整治我了。”

李克己僵在那兒,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孟劍卿道:“我來送吧。”

他們出了書房,轉過遊廊,孟劍卿思索著問道:“你僅僅是關心李克己嗎?”

他知道對封雨萍不能像對待一般女子那樣拐彎抹角地打探她的心思。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愛恨怨思,都像她的歌舞一樣濃烈明朗。

封雨萍沒有馬上回答,神色惘然,許久才道:“我不知道。我最初見到他時,並不覺得他與其他人有什麽不同。可是自從他入獄之後,我卻天天想著不知他在獄中怎麽樣了。今天見到他時,我的心中又是高興又是難過,高興是因為見到他平安無事,難過是因為知道他心中不快樂。我隻想讓他能開心一點。”

孟劍卿默然片刻,又道:“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文家?”

封雨萍吃驚地道:“我從沒有想過要離開文家。”

她與文儒海之間,一直相處得很融洽。

孟劍卿歎息一聲,轉而說道:“既然如此,你就最好不要再接近李克己。你大概隻知道泉州龍家是一方巨富,不知道龍家的另一重麵目吧?現在他們還隻是將矛頭對準你,將來也許會連帶遷怒於李克己,認為他薄情寡義,見異思遷。所以,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李克己好,至少在現在你離李克己遠一點。”

封雨萍低頭不語。

文儒海仍然坐在大廳中,自酌自飲,自得其樂地對著牆上的八百裏洞庭圖下酒。對孟劍卿居然親自送封雨萍過來的異常之處恍若未見,頭也不回地道:“萍兒你先睡去,別來打擾我。”

封雨萍咬咬唇,轉身離開了大廳。

孟劍卿一直將她送回到她的住處之外,方才離開。

走到書房外的小樹林邊時,孟劍卿停下了腳步,低聲說道:“武姑娘,你請出來吧。”

一身黑色勁裝的武玄衣自林中走了出來,審視著孟劍卿說道:“孟校尉大可放心,我不會再對封雨萍怎麽樣。方才是我太孟浪了。這件事情,我應該先請示過我們家小姐再行定奪。”

孟劍卿微笑道:“如此甚好。武姑娘不走水路,轉道來此,想必另有要事吧?”

武玄衣答道:“當然。我家小姐剛剛接到消息,說有人要對李公子不利,所以叫我前來報警。”

孟劍卿“哦”了一聲,問道:“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武玄衣搖搖頭:“還沒有更具體的消息。總之小心為上。”

孟劍卿目送武玄衣離去,不由得想,武玄衣方才貿然對封雨萍出手,究竟是因為她本性中易於衝動,還是因為她對龍顏忠心太過以至於眼裏揉不下一粒砂子?龍家選這麽一個姑娘來做龍顏的貼身護衛,究竟是妥當,還是不妥當呢?

他回頭望一望書房中的燈光。想對李克己不利的人,想必都不是等閑之輩吧?

他忽地對自己微微笑了起來。

這是命運送給他的一個絕大的機會。無疑,他應當好好抓住這個機會。

孟劍卿回到房中,卻不見李克己的蹤影。

他略一思忖,轉身出來尋找。

李克己正坐在藏書樓的樓頂上,仰頭望著星空出神。

無論哪裏的星空,都仿佛是青城山頂峰之上所見的星空。唯有在這似乎伸手可以摘到星星的時刻,他才會感到內心的安寧。

孟劍卿縱身躍上樓頂,在他身邊坐下。

李克己回過頭來說道:“我想盡快趕去應天。”

不知為何,他的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佛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而他又無力阻止。

孟劍卿一笑:“你總不成想在今晚動身吧?”

李克己默然一會,說道:“有何不可?我現在就去向文儒海辭行。”

他翻身躍下藏書樓,孟劍卿緊隨其後。

文儒海已然醉倒在椅中。

令李克己兩人吃驚的是,大廳中還有三個女子站在那兒看畫。聽得有人進來,她們回過身來,卻是柳白衣、去而複返的武玄衣與依舊蒙著麵紗的龍顏。

柳白衣先含笑迎了上來,說道:“李公子,孟校尉,我家小姐正準備來找你們呢。”

龍顏靜靜地站在那兒,她的神情頗為奇怪,以至於連老於人情世故的孟劍卿都不能分辨出她此時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事情。

李克己定定神,問道:“有什麽要緊事嗎?”

龍顏看著他說道:“我剛剛接到京中來的消息,皇爺已經發下旨意,洞庭湖一案,李公子雖未與水賊勾結,卻有貪生畏死、不能盡忠擒賊報國之嫌,著革去功名,終生不得入仕。其他那些四川舉子,有知情不報之罪,一並革去功名,停考三年。”

龍顏繼續說道:“朝中原本要按成例將李公子交由青城縣令看管約束,道衍大師從中進言,免去了這一條。李公子不必一定要回青城居住,可以自由選擇住處。”

李克己怔在那兒。

這是他早有預感的結局。鐵笛秋既然失蹤,洪武皇帝便再無讓他臣服的機會,自然也不必再將洞庭湖一案拖延下去。

這已是李克己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無論如何,他算是全身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