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戰城南(三)

孟劍卿回到自己的營地時,已是半夜。

胡進勇見到他從重圍中出來,便下令收兵,很默契地什麽也沒有問,隻是互相拍拍肩,便各自回營。

接下來的半個月,燕軍主動出擊,首當其衝的胡進勇很倒黴地被燒了糧草又被劫了營,敗退三十裏後重新紮營,之後氣衝衝地從孟劍卿這裏拿了一份情報,一夜行軍五十裏,劫了燕軍的一批餉銀,順帶殺掉了押運官。然後燕軍報複,偷襲南軍,中了埋伏,不過打先鋒的是韓笑天一手訓練的辟易軍,韓笑天雖然已被刺殺,那支軍隊刀尖雖鈍,卻仍是悍勇過人,居然硬生生撕開包圍圈衝了出去,又配合援軍來了一個反包圍。

混亂不堪的局勢中,休養了十天的孟劍卿,一口氣燒掉了朱能三個糧草營,朱能不便罵道衍縱虎為患,隻好大罵張範無能,將他打發去征糧。

經此一戰,南軍主帥李景隆自是對孟劍卿大加褒獎,南軍各將領在李景隆的大帳中見到孟劍卿時,給他的臉色也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不過魚腸軍的存在,南軍向來秘而不宣,燕軍也不願渲染其事以免影響軍心,是以褒獎歸褒獎,出了大帳,魚腸軍仍是悄無聲息。

孟劍卿回到營中時,兩名衛士迎上來,神情很古怪,低聲說道:“大人,河北廣平府學政李克己李大人在帳中等你。”

孟劍卿不覺一怔。

李克己是雲燕嬌師叔鐵笛秋的弟子。鐵笛秋位列海上仙山七大弟子之首,文韜武略,固然是獨步一時;性情古怪,同樣也天下聞名。不過他卻沒有像其他弟子那樣選擇襄助洪武帝,而是與張士誠網羅的一班江東文人過從密切,吟嘯風月。張士誠敗亡之後,鐵笛秋浪遊各地,蹤跡不定,始終是洪武帝的一塊心病。是以李克己當年考中進士後,便被洪武帝遠遠打發到雲貴蠻荒之地,曆任各縣教諭與各州學政,一直那麽不上不下地掛著;建文帝繼位後,又將他調往戰事頻仍的河北,升任河北廣平府學政。

李克己這樣的人,自然是錦衣衛的重點關注對象;即使錦衣衛衙門被撤銷,孟劍卿也從沒有忽視過他的動向。洪武帝和建文帝總是將李克己安排到兵凶戰危的地方去做學政,倒也算是善加利用。這兩年河北一帶燕軍與南軍打來打去,廣平府也已經兩度易手,不過無論哪一方攻入廣平,對李克己的學政衙門倒都是很有默契地客客氣氣,畢竟哪個將領也不想得罪鐵笛秋這魔王;雖說鐵笛秋隱居已久,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可都還在。

再說了,雲貴民風驃悍,動輒拔刀相向,又不通中原事務不知鐵笛秋威名事跡,李克己能在那樣地方呆上好幾年,毫發無傷、安安穩穩地傳道授業解惑,令得當地土人對他頂禮膜拜,視若神明,隻怕李克己本人也絕不簡單,還是小心為好。

魚腸軍中收羅的不是錦衣衛舊人就是江湖人物,對於李克己的大名,耳熟能詳;如今這等人物突然找上門來,哪有不緊張的。

至於李克己如何能找到這個地方——這樣的人物,理所當然神通廣大了,不奇怪不奇怪。

孟劍卿卻不這麽想。李克己一直是文官,又曆來不與江湖人物攪合;現在居然找到這個地方來,這其中大有蹊蹺。隻是他怎麽也沒想到李克己是從誰那兒知道魚腸軍的事情的。

帳中燈光昏暗,李克己身著便服,裹著一領暗青色鬥蓬,低頭注視著案上的沙盤出神。

這沙盤出自衛歡之手,雖然不如李漠製作的精良,但在南軍之中,已經是首屈一指了。

沙盤上插著各色小旗。

若是換一個人這樣探究軍事機密,孟劍卿早已變臉。但是正如守帳衛士毫無異議地將李克己放進大帳一樣,對眼前的情形孟劍卿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誰都覺得李克己這樣孤雲野鶴一般的人物,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做燕軍的奸細。

聽到身後的動靜,李克己回過身來,拱手一揖:“孟兄,打擾了。”

孟劍卿一笑:“李兄客氣了,請坐。”

他們已經好些年不曾見麵,此時對麵而坐,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衛士奉上茶之後便悄然退出,臨走時不免很好奇很敬畏地打量一下除去鬥蓬的李克己。

李克己低聲說道:“冒昧來訪,還請孟兄見諒。”

孟劍卿答道不必客氣,李兄有何事情還請指教;同時想,李克己這個學政看來當得不輕鬆,神情之間頗有幾分疲憊。

他不知道李克己眼中的自己也是這般模樣。

李克己躊躇著看向沙盤:“赤色小旗,是否代表孟兄所燒的燕軍糧草營?”

若是如此,戰果真是相當可觀。

孟劍卿笑而不答。

李克己凝神看了一會,輕輕歎息一聲:“一將功成萬骨枯。”

孟劍卿仍是微笑:“李兄專程來訪,不會隻是為了感歎這一句話吧?”

李克己抬起頭來,眼中熠熠閃亮:“如果我希望孟兄能夠放棄燒糧草營的做法,孟兄能否答應?”

孟劍卿一怔,心中驀地騰起一股寒氣。如果李克己決定要插手……他監視李克己好幾年,很清楚李克己潛藏的實力以及對海上仙山其他弟子的影響力。靖難之役已持續三年,海上仙山實際上一直在袖手旁觀,李克己這番話,是不是一個明確的幹涉信號?

李克己慢慢說道:“我原本覺得,這不過是朱家叔侄的家務事,與我無關。”

何況雙方對他都還算客氣。

但是麵對有些事情,他無法閉上眼睛。

李克己轉過目光望著那點昏黃的燈焰:“廣平府今年已經被征了五次糧,燕軍兩次,南軍三次;現在即便是富室,也已無過冬之糧。學宮生員,十之八九隻能靠每日一粥勉強度日。離城稍遠之地,路人不敢獨行,否則就有可能淪為他人盤中之餐。我來此地的路上,已經見過二十幾具被殘割的屍體。這還隻是鄉民互相襲擊,如果軍隊缺糧嚴重,掠人為食,那就更可怕了。你也知道,在史書上讀到‘人相食’這三個字,和親眼看到這樣的景象,是很不相同的。這樣下去,不需多少時間,就能看到曹孟德當年所賦的‘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究竟是何等模樣了。”

孟劍卿不語。他當然知道這一切,但是他沒有看到;不同的是,李克己看到了。

李克己的聲音在燈光搖曳的帳篷中有些飄忽不定,但是隨著他的話語,帳中慢慢生出一種隱約的悲憫哀傷,有如深秋的寒意一般,緩緩滲入身體,滲入心髒……

孟劍卿霍然一驚。

好,又來這一套,動不動就想控製人心、不戰而屈人之兵,果然是海上仙山的弟子,即使是李克己這樣的人,也會身不由己地弄些手段。

他重新攝定心神,不怒反笑:“李兄若想兼濟天下,應該去同皇上和燕王說這番話才是。”

李克己歎口氣:“天下太大,天意難問,所以我隻能盡力去救眼前看到的人。”

他這話又是什麽意思?

孟劍卿不想去理會海上仙山那些人常愛神神秘秘搗弄的種種天意,徑直說道:“李兄,你現在畢竟還是朝廷任命的學政。”

他的這種行為大有通敵之嫌。

李克己苦笑:“我知道。所以我還要去見另一個人,試試看能不能說服他。這樣對孟兄才公平。”

另一個人,想必是燕軍中某個人了,說不定便是朱能,甚至可能地位更高。

孟劍卿有些啼笑皆非:“李兄認為已經說服了我?”

他的左手已經被道衍捆住了,難道還能讓右手再被李克己捆住?

李克己默然良久,說道:“孟兄心誌堅定,的確不是能夠輕易被說服的人。而我隻有一雙手,能做的事情也非常有限。所以,到了這個時候,有一些明知道不喜歡的事情恐怕也不得不去做了。”

他站起身:“三天之內,會有人取走孟兄一件貼身之物。”

孟劍卿一笑:“紅線盜盒?李兄身邊何時收藏了此等人物了?”

李克己自己應該不會來做這等事情。他曾在雲貴呆過幾年,深得當地土人敬畏,應該是他收服的某個甚至某些土人?那些土人,生長於高山密林之中,其中不乏善於隱跡潛形、精通製毒放蠱之徒,若是聽從李克己的召喚來做刺客或者是盜取某樣東西,隻怕絕不會亞於魚腸軍……但是此去雲貴,千裏迢迢,李克己如何能夠未卜先知地將人帶過來……

仿佛能看到孟劍卿心中飛轉的種種念頭,李克己輕歎一聲:“好叫孟兄得知,來取孟兄貼身之物的,會是在下的師弟石敢峰。”

原來是他。

這可比雲貴土人更讓孟劍卿頭疼。石敢峰的一身輕功,十年前就已驚世駭俗,當年他與沈光禮打賭,居然從錦衣衛的天羅地網之中盜走了沈光禮的大印;聽說他出師之後還隻在李克己手裏栽過一次,必定就是這個原因才讓他乖乖聽從李克己的差遣吧。

如果是石敢峰出手……孟劍卿沉吟著,忽而笑了起來:“好,那我們就一言為定,如果李兄三天之內能夠取得孟某一件貼身之物,魚腸軍三個月之內不會去燒燕軍的糧草,也不會將相關情報提供給別的將領。”

道衍與他的約定也是三個月。雖說這是討價還價的結果,但是很明顯三個月之內形勢必有變化,否則道衍說什麽也要將時限定得更長。他就賭這三個月好了。

他主動加上後一個條件,倒讓李克己略略吃了一驚,過一會才明白過來,暗自喟歎。無怪乎雲燕然兄妹當初會選中孟劍卿。無論如何,與孟劍卿這樣善於審時度勢的人打交道,還算是一件比較輕鬆愉快的事情。

送李克己離開時,孟劍卿想起一事,隨口問道:“李兄如何知道到這兒來找在下商談此事?”

魚腸軍的存在,對李克己這樣的文官來說,是無從得知的秘密;更不要說知道統軍的將領是誰並找上門來。

李克己有些詫異地揚起了眉:“雲師妹還沒有同孟兄說明?”

孟劍卿的心跳忽地停了一下。

竟然是雲燕嬌!

李克己不會說這種謊;那麽的確是雲燕嬌告訴他的。

孟劍卿覺得自己的思緒僵滯了很長時間,才重新開始流動。

雲燕嬌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如果自己連她也不能信任了……

心思轉過來,孟劍卿想起了另一個問題:聽李克己的口氣,似乎雲燕嬌早應該到了這兒;姑且不論建文帝為什麽會放她來這裏,關鍵是,早應該到的雲燕嬌,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李克己也已發覺情形不對,擔憂地看著他:“我是昨天中午在廣平府東門外遇到雲師妹的,她聽我說起我原本的打算,便建議我到這兒來找孟兄。她的馬快,我因為在路上督促地保收葬殘屍耽擱了一陣,所以落在後麵。原以為……”

孟劍卿定一定神:“我盡快派人去找。李兄請自便,孟某不送了。”

雷鍾率領的十人小隊策馬轉過一個山坳時,探子回報,前方官道上有大隊人馬正往廣平府方向行去,看旗號似是鏢局在送貨,但是敢在這兵荒馬亂之地押送大筆貨物的鏢局,規模必定很大,名氣也必定很大,然而這一隊人馬打的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威海鏢局”的旗號,這其中必有問題,需要特別注意。

雷鍾賞識地打發那探子再探,下令全隊戒備,同時想,這一批探子到底都是孟大人親自訓練了半年的,聞一知十,見微知著,用起來真叫得心應手。

半個時辰後探子再次回報,那一隊鏢師押運的貨物應是糧食,估計可能有三千餘石。

糧食!三千石糧食!從哪兒冒出來的?魚腸軍怎麽沒聽到半點消息?

雷鍾心中警鈴大作,一揮刀,全隊加快馬速,在廣平府的界碑前攔住了這一隊鏢師。

雷鍾他們穿的是普通南軍的盔甲,那隊鏢師停下來之後,其中一名管事滿臉笑容地迎上來說道,已經向駐守廣平三府的廖都督請得通關文令。雷鍾則呲牙一笑道,可惜咱們不歸廖都督管。那管事聽他口氣不善,臉色略略一變,正待再說,後方大隊中已有一騎飛馳而來,遠遠地便拱手笑道:“雷校尉,久違了!”

卻是楚碧天。

雷鍾一怔之下,楚碧天已經拍馬過來,管事識趣地退了下去。

楚碧天這幾年一直在各地遊學,號稱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幾年下來,氣質神情,大有變化,不複當年青澀,大有風流倜儻之意。

雷鍾清楚他的真正身份,不敢怠慢,拱手還禮,說道:“楚公子客氣了。”

楚碧天微微壓低了聲音道:“還請雷校尉回複孟大人,這三千石糧食和兩百斤藥材,是我托人就近從魯南收購的,準備運到廣平府,送給李師兄去賑濟災荒。”

雷鍾“哦”了一聲之後,目光在那些明顯並非善類的鏢師身上慢慢睃巡,一動不動地等著楚碧天的下文,楚碧天瞧著他,忽地失笑,聲音放得更低:“雷兄,你現在的神情,真的很像你們那位孟大人。隻可惜你的樣子實在太……”

雷鍾知道自己的外表看起來很像張飛,與錦衣衛諸人所熟悉的謹慎個性太不吻合,所以老早就得了個“張飛繡花”的綽號。但似乎也用不著楚碧天這麽當麵提點吧?

楚碧天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麽,揚起下頜指一指那些鏢師,很是得意地說道:“這些人一看就身手不錯吧?我跑了十七個山寨,才找齊這些人手,可惜這一路上沒人劫鏢,沒機會讓他們一展身手。”

雷鍾覺得自己的嘴角開始抽搐。楚碧天外表像個富家公子,誰想得到其實是個強盜頭子?有了這些被他打得心驚膽寒、強逼著來做鏢師的悍匪巨寇押送,還有哪路山賊膽敢來劫鏢?

臨走之時,雷鍾提起雲燕嬌失去蹤跡的事情,楚碧天的神情立時變得古怪,遲遲艾艾,良久才道:“我知道雲師姐可能幹什麽去了,不過我不能說。如果可以告訴孟大人,雲師姐自然會通知他的。”

雷鍾心念一動:“楚公子的意思是,夫人並不是遇到什麽意外?”

楚碧天“哈”地一笑:“意外?雲家的十八隊家仆都趕來廣平府了,就在我後麵不到半天路程,現在隻有他們給別人意外的,哪裏還有什麽人能讓他們有意外?”

雷鍾心中一跳。雲家這一回居然擺出這麽大的陣仗?是雲家還是海上仙山要有大變了?

楚碧天領著鏢隊揚長而去,雷鍾急忙率隊回營複命。

當晚回營複命的五個小隊,都沒有找到雲燕嬌的蹤跡,但是探得的消息令孟劍卿大費躊躇。楚碧天就近在魯南收購糧食與藥材,魯南一帶糧價與藥價飛漲;浙東巨商範福似乎有先見之明一般,早早便走海路運來大量糧食與藥材,囤積在魯東,正好接上魯南的虧空;範福又應廣平府江浙同業公會之邀,聘請一批因戰爭而失業的運河船夫,走水路將三千石糧食和兩百斤藥材運往廣平府賑濟災荒,那隊船夫途經微水湖時,順便挑了攔路搶劫的水寇劉七,鑒於此前連駐守此地的兩千水師都沒能剿滅劉七,孟劍卿懷疑那隊如此勇悍的船夫必有問題;兵部左侍郎奉命勞軍,途遇亂兵,行李盡失,數名屬下失蹤,而那隊亂兵也不知所終;近日來在廣平府附近出現不少遊方僧人,行跡頗為可疑……

孟劍卿本能地感到了風暴的醞釀。

第二天他將手上的探子都撒了出去,當晚,終於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晨光曦微,孟劍卿在一個山坡上勒住馬,舉起千裏鏡搜索四麵的原野與山林。

鏡頭停在東北方連綿山穀入口處的一片楓林上。

晨曦中的楓林,紅葉鮮亮如洗,隱隱泛著霜白。

孟劍卿放下千裏鏡,沒有按照慣例先派一名衛士去探看,而是直接率領手下策馬奔了過去。

楓林中隱約有兵器碰撞聲飄出,但是白霧濃重得異樣,看不清半個人影,甚至連樹影也極其模糊。

孟劍卿吹響銅哨,楓林中略略一靜,也響起了銅哨聲。片刻之後,便有一名雲家老仆出來迎接,不過稟報說小姐隻能讓姑爺一個人進去。

楓林中霧靄重重,孟劍卿令十二名手下就在林外等候,便隨著那老仆踏入楓林。

一踏入楓林,景象立刻大變,楓林消失,隻見到一片茫茫白霧。老仆示意孟劍卿緊跟在他身後,左彎右拐,前進後退,似乎走了許久,才見到獨立在白霧之中的雲燕嬌。老仆躬身退下,消失在霧氣中。

雲燕嬌神情肅穆,見到他時隻輕輕一笑,便又轉過頭注視著前方的白霧,凝神諦聽霧中的博擊聲,但是她緊繃的肩頭仍是如釋重負般放鬆下來。

孟劍卿在她身後站定,覺得心中也突然間安定下來。

白霧中一個冰冷平滑的聲音傳了過來:“阿嬌,你怎麽將外人扯進來了?”

那聲音仿佛長蛇滑過草叢一般,令得孟劍卿露在霧氣中的麵頰與手背都感到絲絲寒意。

雲燕嬌的聲音仍是一慣的低柔溫婉:“明師叔說笑了,這裏幾時有外人了?”

孟劍卿微笑道:“在下也保證隻看不動手,除非是為了自衛。”

那位明師叔“哼”了一聲之後,再無下文,估計是知道說也無用,不如省點力氣盡快衝出雲燕嬌布下的迷陣。

透過迷霧隱約可以看到越來越高的秋陽。陸續有人進入楓林,不過這一回雲家老仆每引進一人都要大聲宣告,巨門星君天璿、祿存星君天璣、文曲星君天權、廉貞星君玉衡,最後是貪狼星君天樞與武曲星君開陽,北鬥七星已有其六。雲燕嬌似乎知道孟劍卿心中的疑問,輕聲說道:“破軍星君搖光就是明遠師叔。雲家隻負責七星長老會的安全並執行長老會的命令。”

她沒有過多解釋,許是顧慮到暗中諸人,不便多談海上仙山的內情。

但是“明遠”這個名字仍是讓孟劍卿吃了一驚。茅山天師道的這一代傳人,法號正是“明遠”,隻是這位道人,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即使他門下弟子,也少有人能夠一識廬山真麵目。錦衣衛的檔案之中,有關他的資料極少。孟劍卿一直記得這個名字,還是因為沈光禮的告誡:不要去招惹茅山那個妖道。

不會再有第二個明遠,能夠讓沈光禮如此忌憚。

在很多事情背後,都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明遠的影子。但即使是錦衣衛,也查不到明遠究竟做了些什麽。

也許正因為,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才會讓沈光禮那樣鄭重地告誡他們不要招惹明遠?

首先對明遠發難的是天璿,那個蒼老的聲音在楓林中震動,有如卷過大地的隆隆雷聲:“明師弟,這麽大的事體,尚未召開長老會做出決議,你就擅自行動,是不是太過分了?”

孟劍卿一聽到這個聲音就震動了一下。這是東海七十二島的總盟主雷公輔,他隨沈光禮與雷公輔談判一件案子時,曾經見過這位外貌威武恍若天神的老人。雷公輔從東海遠道而來,悄無聲息地潛入此地,負有監視河北戰場重任的魚腸軍,竟然未曾發現!

明遠答道:“這仗打了三年,長老會也吵了三年,能做出什麽決議來?再說了,長老會以前一直沒有湊齊七星,就算做出了決議,也算不得數。”

那遊蛇一般的聲音聽得孟劍卿不由得又皺起了眉,海上仙山怎麽會有明遠這樣陰冷詭異的弟子?

雷公輔嗬嗬地笑起來:“好,今天總算是湊齊人數了,明師弟料來再無推托了吧。”

楓林中一陣沉默,過得片刻,雲燕嬌舉起手,搖響一串銀鈴。

鈴聲靜下來時,首先開口的七星之首天樞居然是李克己!不過想想鐵笛秋的威名,也不奇怪。

李克己的聲音仍是有些疲倦:“我沒有別的想法,隻希望這仗快點打完,還有,盡可能減少傷亡。”

這兩年他一直呆在河北,見多了鮮血與死亡,但仍是不能習慣。

太過敏感聰明的人,總要比世人承受更多的痛苦與失望。

雷公輔緊接著說道:“朱家叔侄打生打死,關我們鳥事?他愛打到幾時就打到幾時!至於說傷亡,李師侄,這世間生生死死,都有它的道理,救死未必是仁,殺生也未必是不仁。你且聽說我一個故事。南洋有一種巨龜,每年產卵於一個海島,小龜孵化、爬出沙堆之時,會引來大批海鳥的攻擊,小龜必須要在海鳥大量到來之前爬過那片沙灘進入海中。我曾經因為不忍目睹如此慘劇而連續十年都去趕走海鳥、將更多的小龜放入海中。接下來的三年,因為忙於別的事務,我未曾再去那個海島。但是當我第四年趕到那兒時,發現小龜的數量比起我未曾插手之前竟然還少了許多!我覺得十分困惑,想了許久,才明白一個道理:我的插手,讓越來越多的孱弱小龜得以生存下來,也讓越來越多的小龜失去了對海鳥的防衛能力;所以一旦我不再插手,它們的處境隻會比以前更悲慘、麵對海鳥的攻擊時更軟弱無力。李師侄,人必自助而後天助之,天道運行,自有其生生不息的道理,我們自以為是地插手,隻怕會適得其反。”

他這一套長篇大論說下來,在場諸人,耳中都難免隆隆作響。

李克己不語。這番道理在他而言並不陌生;然而,知易行難。他無法閉上自己的眼睛,更無法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天璣接下來的發言頗有和稀泥之嫌:“李師侄說的很有道理,早點打完仗好,最近的生意都不太好做了,好幾條商路都已斷絕,損失慘重啊……”仿佛看見霧中那人在搖頭歎息,不過接下來的話又是另一番意思:“不過雷師兄的話也不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然而天地之大德又曰生,這仁與不仁,的確不太好界定。所以這個嘛……我還是棄權好了。”

孟劍卿記得這聲音,是浙東巨商範福,他以前見過這據稱富可敵國的老頭好幾次,隻是怎麽也沒想到這老頭的真實身份。轉頭看看雲燕嬌。這樣的牆頭草也是海上仙山的弟子?

雲燕嬌抿著嘴笑。

無商不奸。老滑頭若不做牆頭草,那才奇怪呢。

孟劍卿至此已經明白雷公輔為什麽能夠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廣平府,範福聘請的那隊船夫,為什麽又能除掉微水湖的水寇劉七——遇上雷公輔這樣一個縱橫東海三十年的水戰梟雄,劉七這種水寇哪裏還有還手之力?

文曲星君天權是楚碧天。對此孟劍卿倒不感到奇怪。當年那個青澀少年,從南洋回到中土,在國子監一呆就是五年,這幾年又一直在各地拜師求學,好學不倦,文名日盛,倒也名符其實。

楚碧天的聲音在迷霧中清朗如晨鍾:“雷師伯的話雖有道理,但是人之為人,便在於他有惻隱之心仁善之性,不能忘情,不能無情。所以我以為,眼前的苦難,若是不救,天地之大德,也就無從談起。我讚成李師兄的意見。”

孟劍卿微微一笑。正如他所料,自從見識過李克己那撼動人心的畫作之後,楚碧天就成了李克己眾多崇拜者中極其熱情的一個;現在楚碧天堅決支持李克己速戰速決、減少傷亡的意見,也毫不奇怪。

廉貞星君玉衡是一個說話慢條斯理的中年人,孟劍卿對他的聲音毫無印象;他也主張介入,理由是,能力越大者責任越大,所以海上仙山對這樣的大事絕不能袖手旁觀。

隨李克己進入楓林的武曲星君開陽,是石敢峰,他的態度可想而知,自是毫不猶豫地追隨李克己。

最後是明遠。他兼程趕往此地,為的就是插手此事,理由與玉衡大同小異,不過換了一個說法,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能浪費他們的能力與才華,以免暴殄天物有違天意。

孟劍卿不得不佩服這些人,能夠將“天意”二字解釋得麵麵俱到,誰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五對二,海上仙山的介入已成定局。

孟劍卿不知怎的,暗自鬆了一口氣;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不由得一怔。

難道自己也同樣希望海上仙山插手進來、好讓這場戰事快點結束?

既然決定介入,接下來的問題是怎樣介入;或者說,站在哪一邊?

首先表態的李克己,徑直說他對朱家叔侄誰輸誰贏都沒有意見,隻要盡快打完就行。聯想到鐵笛秋當年對群雄爭霸的鄙視態度,孟劍卿暗自感歎,果然是一脈相承的師徒啊。

明遠則道:“李師侄若真地希望這場戰爭盡快結束,就不可保持中立。眼前的局勢,各位都看得很清楚,南軍與燕師,各有長短,勢均力敵,若任何一方無出奇製勝之術,無意料之外的援兵,必成久戰。所以,李師侄,你最好還是好仔細考慮清楚,要選擇哪一方。”

李克己默然不答,很顯然是難以抉擇。

孟劍卿的心中大是震動。李克己似乎根本沒想到他還算是朝廷命官,如果要做出選擇,本應該毫不猶豫地站在建文帝的這一邊。

也許在他們這些人的心目中,所謂帝王,無非是遙遠故鄉的一幅畫麵;即使是生長在蜀中的李克己,對寶座上的人,也沒有尋常士人那種發自內心的敬畏;在他們看來,這楓林之中,別無外人,是以他們平日裏的麵紗都已揭下,**出心中那浩瀚恣肆的一片汪洋。

他們在孟劍卿麵前展現的,是一個如此奇特的世界。

出乎孟劍卿意料,打破這一片沉寂的,是廉貞星君玉衡。

玉衡仍是那般慢條斯理地說道:“國家自有製度,燕王與今上孰優孰劣,無須反複權衡。但今日若讓燕王成功,他日必會出現無數個燕王。因人而壞製,日後沿以為習,隻怕國無寧日。”

這是楓林中諸人都明白的道理。

明遠嗬嗬一笑:“洪武帝定下的這個製度,有無數漏洞,既擁有重兵又有靖難之權的藩王,就是其中最大的漏洞。有能力問鼎寶座的藩王,不可能抵擋得住那個位置的**。既然這個製度本非善製,又何必抱殘守缺?”

玉衡道:“今上正在做的,不就是在彌補明師兄所說的這個最大的漏洞嗎?”

明遠反問:“寧師弟以為,今上有這個彌補漏洞的能力嗎?若今上真有這個從容削藩的能力,也不至於有靖難之役。”

原來玉衡姓寧。

孟劍卿已猜到他是誰。兵部左侍郎遇襲失蹤的三名下屬中,就有一名屬官姓寧名衡,字守廉。寧衡是紹興人,入仕已久,曆任六部,升遷雖慢,至今不過正六品,卻以熟知六部條律法令而聞名,各部堂官,雖然不會將獨來獨往、頗有清高之嫌的寧衡視為心腹,但是每有事關律令案例的疑難,總不忘問一問寧衡,是以寧衡之名,在六部之中,頗為傳頌。也正因為此,孟劍卿才會記住這麽一個人。

大隱隱於朝。寧衡倒真是會找地方藏。

也難怪得當日襲擊寧衡一行的亂兵不知所蹤。那根本就是寧衡玩的金蟬脫殼的障眼法。

寧衡道:“所以今上才需要我們助他一臂之力。”

明遠尚未駁斥寧衡的話,雷公輔已經不無鄙視地大笑起來:“需要我們助他一臂之力!真是笑話!洪武帝已經給了他天下至大的權柄,還會弄成今天這種局麵;就算我們再借他一柄無堅不摧的寶刀,一個根本不知道怎麽用刀的黃毛小兒,拿著這柄刀又有什麽用處?”

雷公輔長年征戰海上,自然不大看得起建文帝這種深宮裏長大的君王,對鎮守邊塞能征善戰的燕王倒頗有幾分好感。

明遠頗感興趣地道:“這麽說雷師兄是要選燕王了?”

雷公輔卻道:“我看得起燕王,不等於要選他。老實說我手下的兒郎們寧可跟建文玩官兵抓賊的把戲,可不希望對手是燕王。”

楚碧天笑了起來:“雷師伯,看來小侄倒與你老人家所見略同。我不喜歡燕王,但是南洋華商同業公會的意思是,我們更需要的是燕王而非今上。”

立意要偃武修文的建文帝,與他那些書生氣甚重的肱股大臣們,隻怕絕不會讚同組建一支規模空前的水師、遠航南洋與西洋那樣一個耗資巨大、收益難期、有窮兵黷武之嫌的宏偉計劃。

寧衡道:“今上不會做的事情,燕王不一定就會去做。”

明遠嗬嗬笑道:“道衍和尚對燕王的評價是,內多欲而外飾以仁義。道衍這賊和尚看人向來又準又狠,這句話可絕不是無中生有。各位想一想,這樣一位君主,對那個能讓他名利雙收的計劃,會不動心?更何況楚師侄一定不會空手去見燕王的吧?南洋華商同業公會今日投之以桃,燕王將來無論如何也會報之以李。”

孟劍卿即使沒有側過頭去看,也可以想象得到雲燕嬌此刻的神態與心情。

不管南軍與燕師的在北方的戰事何等激烈,雲燕然始終巋然不動地守在福建、專心訓練那支預定要揚帆南下的水師。

雲家是否也與楚碧天抱著同樣的心思,將希望寄托在滿懷雄心壯誌的燕王身上?

明遠轉向另外兩人:“範師兄,石師侄,你們兩位的意見如何?”

範福長歎:“我的產業,都在江南,明師弟你說我還能怎麽選?無論如何,至少在禮節上,我還是得對應天府的那位效忠。”

範福如此明確地表態,倒令大家都有些詫異;及至他說出後一句話,個中乾坤才顯露無遺,其中奧妙,大有推敲回旋的餘地。

石敢峰相形之下就痛快得多:“我不喜歡應天府裏的那一位。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登基至今,一直被一幫酸腐文臣包圍,以為天下事都可以在紙麵上解決,這樣的君主,能有什麽作為?所以我寧可選燕王。哪怕有朝一日成為對手,有這樣一個強大的對手,也足以高歌痛飲一番。”

他話中鋒芒,直指避強就弱的雷公輔。

雷公輔大笑:“石師侄你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哪裏像我這樣,要為手下幾萬兒郎討生活?自然是不能有你這等痛快淋漓的決心了。李師侄,現在你的選擇可是至關重要了,你想好了沒有?”

寧衡道:“不但李師侄要想清楚,我看大家也都應該考慮清楚。在我看來,雖然還有不少漏洞,但是國家製度已經非常完備,一應事務皆有各級官員處理,隻需要按部就班,不需要君王心血**、精力過人的非常之舉;所以,在上位者,循規蹈矩是最重要的。一個勇武善戰的君王,與一個文雅仁厚的君王,哪一個更合適?我想這自是不言而喻。”

明遠反唇相譏:“循規蹈矩?對六部來說,恐怕一個木偶擺在那個寶座上,才是你們最理想的選擇吧?”

寧衡答道:“明師兄有些誇大了。很多時候,六部還是需要在上位者來仲裁各種爭議的。況且,六部官員若不能尊敬在上位者,庶民又怎麽會尊敬各級官吏?孔子言,冠雖敝而必戴於頂,履雖新而必著於足,其道理便在於此。”

明遠道:“寧師弟以為,建文比燕王更適合成為這樣一個足夠明智的仲裁者?建文‘仁’則‘仁’矣,隻可惜流於婦人之仁,能賞不能罰,你確定你們需要這樣一個仲裁者?”

寧衡道:“建文固然有種種弱點,但燕王若是逆取而得寶座,誰又能保證他會遵守國家製度?”

明遠道:“玄武門之變,也並不妨礙太宗皇帝成為一代明君。或許正因為問心有愧,才會讓太宗皇帝麵對朝臣和天下時,時時警惕,如履薄冰,務必要證明自己才是上天的真正選擇。”

寧衡道:“這隻是明師兄的推測罷了。何況,就算太宗皇帝會如此想如此做,並不等於燕王將來也會如此想如此做。我不以為有必要冒這個風險。”

明遠與寧衡,針鋒相對,你來我往,一時間爭執不下。

範福在一旁低聲提醒李克己快做選擇。他若做出選擇,明遠與寧衡,自然是爭無可爭。

李克己仍是躊躇不決,良久方才說道:“我無法在他們之中選擇任何一個。”

範福點頭附和:“那倒也是。各有短長,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選誰都會覺得遺憾。”

李克己卻道:“我隻是覺得,選擇哪一個,會有區別嗎?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世事無非如此罷了。”

楓林中諸人都是一怔。

鐵笛秋對於在上位者那種根深蒂固的警惕與反感,似乎已經深深浸入到李克己的骨髓之中,以至於他雖然已入仕這麽些年,仍是將這麽一句話脫口而出。

範福苦笑道:“李師侄,不管怎麽說,就算閉著眼睛選,你也總該選一個吧?咱們好不容易湊齊人數,再不做出決定,隻怕拖到後來天都要變了。”

明遠哧笑:“李師侄不會是要擲銅錢定去向吧?”

李克己道:“如此大事,這麽做未免近於兒戲。而且,我也沒有權利去決定他人的命運。所以我要將選擇的權利交給他們自己。”他的聲音由沉寂而開始清揚,仿佛突然間理清了自己混亂的思緒而帶著幾分欣喜與快慰,“現在廣平府中,有六千石糧食,而駐紮在這附近的兩方軍隊,因為前段時間的互相偷襲,都已嚴重缺糧。廣平府中的這六千石糧食,對他們來說,雖然不算多,卻可以解這燃眉之急。所以,我的選擇是,哪一方先來動這些糧食,哪一方便是我的敵人。”

平和的語氣卻暗藏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明遠顯然也意識到了這種決心,沉默了一會才道:“這麽說,餓兵與饑民,李師侄是選擇隻救饑民了?”

李克己冷然答道:“那些士卒,不過是不能吃飽罷了;廣平府的饑民,卻已經無以為生。我既有這個能力,就不能眼看著他們去死。”

範福道:“那六千石糧食,能夠穿越戰場平安運進廣平府,想來是因為李師侄事先警告過雙方將領了。既然如此,誰又會再來打這些糧食的主意?李師侄這個法子,隻怕行不通。”

寧衡卻道:“現在廣平府並不在燕王手中。如果由河北巡撫下文調糧,廣平府沒有權力拒絕。有如此光明正大的方法得到糧食,廖都督和他手下的將領是抵擋不住這樣的**的。”

廖都督給運糧隊發出路引時,是否已經想到這一點?

這麽說來,李克己的這個辦法,看似公平,實則已經判定了輸方。

寂靜之中,孟劍卿忽然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有一件事情,各位可能還不知道。燕軍昨日換防,新調來的淩峰,講武堂第一期第二名畢業,因為性情暴烈,所以綽號‘淩瘋子’,他的副手是前前後後與他搭檔了七年的同窗肖讓,這兩人當年在雲南沐王爺帳下時,曾經在三個月內連拔十七處城寨。肖讓必定會看出這六千石糧食變為軍糧的可能,淩峰不可能坐視不理。雖然他不能違約燒毀這些糧食,但是很可能會先下手為強,即使不攻下廣平府,也至少不讓糧食落到敵軍手中。”

七人之中,除了行蹤飄忽的明遠,其他幾人其實都見過孟劍卿甚至打過不少交道。對於孟劍卿,明遠算是久聞其名了,一直以為,這樣一個年少得誌、青雲直上的新貴,大有暴發戶之嫌,雲燕嬌得婿如此,連他的顏麵都要丟盡了。及至孟劍卿這番話說出來,對他的觀感才略有改善,心想錦衣衛出身的人,搜羅各種消息,分析得頭頭是道,的確還是有他一套。道衍和尚也曾經說過自己明見大局而昧於細節,看來的確如此,自己還真就忽視了燕軍換防這樣一些小問題。

雷公輔和沈光禮作了多年對手,連帶也對孟劍卿另眼相看,當下說道:“沈和尚一手**出來的人,眼光見地,自然差不到哪兒去。孟千戶,你且說說,李師侄該如何選擇?”

孟劍卿一怔。

以他的身份,怎能作這樣的建議?

不想明遠竟然率先讚成:“也好。咱們都是身在局中,是該聽聽局外人的意見。”

雲燕嬌側過頭來,目光閃閃,探詢地看著孟劍卿。

孟劍卿陡然間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但是這巨大的壓力也讓他的精神陡然間緊張而且振奮,脫口答道:“當然應該選擇更有可能取勝的一方。”

話音甫落,他已意識到自己竟然脫口說出了潛藏在心底深處的那個隱隱約約的念頭。

原來在心底深處,他和李克己這些人一樣,不以為朱家叔侄打生打死的家務事,與他們這些外人有何相幹。既然如此,選誰又有什麽區別?

所以他才會那樣痛快地答應道衍的條件,答應李克己的要求。

這句話若是別的什麽人聽到,自是會生出無窮的麻煩。但是在這恍若迷離夢境的楓林之中,孟劍卿心中飛快閃過的一絲悔意,轉眼間便消失在濃霧之中了,吐了一口氣之後,反而覺得如釋重負般的輕鬆。

他很久沒有這樣坦然地說出心中隱藏的、連他自己也不願去正視的想法了。

明遠略略一怔,便仰頭大笑起來:“好,好,果然是旁觀者清!”

對李克己來說,選擇更有可能取勝的一方,錦上添花,才能盡快結束這場戰爭。

寧衡淡然說道:“問題是,現在燕師與南軍,勢均力敵,怎能判定誰勝誰負?再說了,若是能夠在短時間內分出勝負,又何必要我們插手?”

明遠道:“誰說勢均力敵?現在燕王與建文相持不下,不過是因為燕王向來習慣與蒙古作戰,將那一套也搬來對付建文罷了。若是讓他看清楚這二者的不同,天下大勢,自是一清二楚,勝負分明!”

不待眾人質疑,明遠已繼續說道:“對蒙古作戰,草原上到處是敵人,所以要步步為營、穩打穩紮。燕王如今的戰略,正是如此,先取山東、河北,斷其兩翼,鞏固後方,再揮師南下,步步推進。但是燕王興師,是以奉洪武帝遺詔‘清君側之惡’為名,即使是建文,也不能憑借自己的正統地位,指責燕王謀逆,濟南之戰,更因為不敢負弑叔之名而縱虎歸山。建文尚且如此態度,那麽,燕王麵對的南軍,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敵人又有多少是旁觀者?”

孟劍卿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

本應堅定不移地效忠於建文帝的孟劍卿,竟然將那樣一句話脫口而出。

明遠又道:“隻要讓燕王認清這一點,全盤戰略,不難改變;勝負成敗,不難預期。”

看似強大的南軍,其實有著致命的弱點。

明遠緊接著又加了一段:“更何況,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洪武年間,南軍之中的老成宿將,誅殺殆盡,被視為嫡係的講武堂將領,又太過年輕、位望不足,以至於建文居然隻能派出李景隆這樣一個紈絝子弟、繡花枕頭來做統帥,南軍再怎麽兵眾糧足,又有何用?”

這一番話,終於令得李克己輕歎了一聲:“既然如此,我就選燕王吧。”

大局已定。楓林中的氣氛刹那間似乎變得更沉重,又或是更輕鬆。

範福皺起了眉頭:“不過,我的家當可都在江南,無論如何也不能公開支持燕王。”

明遠顯是心情大好,濕冷的笑聲中也似多了幾分溫暖:“燕王自然明白範師兄的難處,隻要範師兄將來誠心歸附,又何必計較眼前這一點小問題?那麽雷師兄與寧師弟又有什麽要說的?”

雷公輔道:“燕王雄才大略,自然明白,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六月烈日,尚且不能照耀每一個角落;龍為四靈之首,卻管不到飛禽走獸;三皇五帝,也有他們不能降服的化外之民、凶頑之徒。所以,燕王將來得償心願時,還需明白,不是所有人事,都會在他的掌握之中。留一分餘地與他人,也是留一分餘地與自己。”

明遠一笑:“雷師兄的意思,我倒是有些明白了。最聖明的君主,也不能讓天下一清如水。在黑暗之中,又或者在黑白之間,始終都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在不斷發生,有無數人群以此為生。那是清水之下的淤泥,腐臭卻不可或缺。雷師兄是希望燕王不要輕易去攪動這水下的淤泥、以免壞了這一池清水吧?不過我想雷師兄大可放心,燕王又不是建文那種書呆子,自然清楚什麽時候該明白,什麽時候又該糊塗。”

雷公輔號令東海數十年,長江水道上各幫各派也都要敬他七分。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水道盟主,如果願意臣服,燕王又何必多事去攪渾那還算平靜的水麵?

寧衡則平靜而冷淡地說道:“我還是認為,太過強硬剛烈的君主,除非是太宗皇帝,否則對國家總是有害無益。我不會阻攔各位選擇燕王,若是燕王成功,我也不會不識時務。不過,我希望能夠留下建文來約束燕王。隻有讓燕王知道建文尚在人世,他才會有所忌憚、有所收斂,以免給建文東山再起的借口。”

對此沒有人提出異議。即使是明遠,對燕王的強悍,也還是深具戒心的。

寧衡說到此處,話鋒忽地一轉:“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孟千戶適逢此會,又作何打算?”

對於燕王來說,孟劍卿和他那支魚腸軍,是絕不能忽視的對手。

雲燕嬌補充道:“保兒尚在宮中做人質。所以魚腸軍隻能做到這一步。”

明遠道:“雲師侄不必拐彎抹角。是不是救出令郎,孟千戶就會保持中立?”

魚腸軍各級將士的家眷,都在南方;所以無論如何,孟劍卿也不可能公開站在燕王這一邊。明遠知道自己能要求的,也隻能是孟劍卿和魚腸軍的中立。

孟劍卿與雲燕嬌對視一眼,孟劍卿道:“這是自然。”

明遠笑了起來:“孟千戶果然是敢做敢為、名不虛傳。好,咱們就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