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戰城南(二)

亂葬崗上,某一個墓碑突然動了一動,然後慢慢向一旁移開,露出黑忽忽的洞口,兩名衛士小心地將床子弩抬了出來。

他們在這裏已經潛伏了一夜。雖然號稱土行孫嫡係傳人的莫懷衷挖的洞很有水平,通風通氣狀況良好,但是不見天日的地方到底還是氣悶,是以一出來都不由得長長籲了一口氣。

遠望對陣的燕軍與南軍,旗幟飛揚,人聲馬嘶,一場大戰,立刻便要開始。

兩名衛士不免極其敬佩地望一望跟在他們身後鑽出來的孟劍卿。莫懷衷能在燕軍巡邏隊的眼皮底下挖出這樣的洞固然不簡單;但是孟劍卿能夠如此準確地選定挖洞的地點與潛伏的時間,那就更不簡單了。

孟劍卿伏在一旁,舉起千裏鏡搜尋自己的目標。

燕軍先鋒是韓笑天。這個天姿傑出、憤世嫉俗的年輕人,當年以第一名從講武堂畢業,被燕王召至麾下,獨領一軍,號為“辟易”,每戰必為先鋒,所當無不辟易。若是能殺了他,燕王想必會心疼得很吧。

兩名衛士蹲在地上調整好方位。本應五人踏開的強弩,因為衛歡改裝時加上的扳機,現在僅由兩名衛士一齊踏開。孟劍卿上滿五十枝箭,剛剛塗上藥汁的箭頭烏藍烏藍,在秋陽中湛湛閃亮。

燕軍擊鼓,韓笑天和他的辟易軍開始衝鋒。

孟劍卿度量距離,低聲下令。五十枝毒箭應弦而發,取的是韓笑天的正前方位置。燕軍中已有人看見這破空而來的箭枝,大叫起來,韓笑天雖然也已看到,然而飛馳之際,一時間根本無法勒住奔馬,更無法及時加快速度逃離那蓬弩箭的籠罩範圍,緊跟在他身邊的數名親兵,同時從鞍上跳起,撲過去想要用自己的身軀為主將擋住來箭,但是已經來不及。

韓笑天舞動長槍,一連擋掉了十幾枝弩箭,但仍有三枝射中了他。

他搖晃一下,終於絕望地跌下馬來。

深秋的天空碧藍如洗,這樣澄清透明,仿佛正是他心中那潔淨無塵的世界。

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軀突然間變輕,向上飛升,一直飛升向那明淨的天空,融入一片白光之中,心中充滿寧靜的喜悅。

韓笑天慢慢閉上了眼睛,臉上的不甘與絕望也慢慢消失,平靜得就如熟睡。

遠處的千裏鏡一直追蹤著他,直至此時,確定他已死去,方才放下。

孟劍卿暗自吐了一口氣,心中忽地生出無名的感慨,甚至於一絲惆悵。

同時中箭的二十餘人,也先後落馬,隻留下無主戰馬仍是向前飛馳。

南軍主將立刻抓住這個機會擊鼓進軍。

兩軍混戰之中,即使有人想抽身來追尋殺人暗箭的來處,恐怕也無能為力了吧。這正是他們撤退的大好時機。

但是孟劍卿突然仰頭望向天空。

藍天之上,一隻蒼鷹正在他們頭頂盤旋飛舞,身姿矯健而優美。隨著鷹舞,一支燕軍迅速插入亂葬崗與南軍之間的空地,截斷了他們退往南軍最便捷的道路。另一支燕軍則正從另一麵包抄過來。

孟劍卿臉色微微一沉,下令撤退,同時一刀斬斷了床子弩的扳機。兩名衛士會意地將各個組件盡可能毀壞。他們帶不走的武器,也不能留給他人可乘之機。

躲在一裏開外的小樹林中看守馬匹的另一名衛士聽到哨聲,已帶著四匹馬飛馳而來,四人堪堪趕在燕軍合圍之前衝了出去。隻是最便捷的歸路已經被截斷,他們隻能向東麵奔去,東麵山丘起伏,時有樹叢,正可以阻擋燕軍時時射來的亂箭。

他們在狩獵燕軍將領的同時,自己也成為了燕軍狩獵的目標。

孟劍卿的目的地是三十裏外的那一片群山。隻要搶在追擊的燕軍之前進了山,便是他們的天地了。

追擊的燕軍穿過一片稀疏的榛樹林時,兩棵大樹之間突然拉起一根細繩,衝在最前麵的那名偏將猝不及防,從馬背上飛了出去,跌倒在地上;隱在樹後亂草叢的一名衛士斜刺裏掠了出來,左手抱住那名偏將的頭,右手一刀割斷了他的咽喉。緊跟在後麵的幾名燕騎,被前麵絆倒的馬一擋,一時間也有些混亂,若非都是精選出來的鐵騎,隻怕會被絆倒一片。

留下來斷後的那名衛士縱身躍上旁邊的一棵榛樹,燕軍彎弓放箭之際,他已撲上另一棵樹,幾個起伏,到了樹林邊緣,揮刀擋開迎麵射來的箭枝,躍落在樹下一名燕騎的身後,一刀劈倒對方,搶了馬向東南方逃走。

燕軍分出一個十人隊去追擊那名孤身逃走的衛士,大隊混亂了一陣,仍是緊緊追趕另外三人。

早已與一名衛士互換了衣服的孟劍卿,伏在鞍上,回頭望一望追來的那個十人隊,估計著離大隊已經夠遠了,於是將馬速略略放慢了一點,距離一拉近,射來的箭枝一大半都插到了馬身上,那匹馬再也受不住,跑了幾步,便長嘶一聲倒了下去,孟劍卿順勢滾下鞍來。

那個十人隊來勢極快,眨眼間已將他圍在當中。隊長勒住馬,打量著他說道:“張將軍有令,你若投降,可以饒你不死!”

孟劍卿想了一想,慢慢鬆開右手,短刀落地,隊長暗自鬆了一口氣,打個手勢,兩名燕軍奉命翻身下馬,準備前來捆綁孟劍卿時,孟劍卿突然一腳踏在刀柄上,短刀彈起,被他又是一腳踢去,短刀呼嘯翻滾著劈中了隊長的前胸,隊長大叫一聲倒栽下馬。孟劍卿雙手一分,兩柄小刀已割斷前來捆綁他的兩名燕軍的咽喉。

燕王軍令森嚴,隊長一死,整個小隊無人敢後退,呐喊著縱馬殺來。孟劍卿就地一滾,滾到那隊長身邊,抽出嵌入對方胸口的百折刀,反手一刀削斷了身後兩隻馬蹄;正俯身揮刀砍下的那名燕軍身不由己地飛衝了出去,孟劍卿左手一揚,一柄小刀插入他後心。

衝殺幾次之後,這個十人隊已無人存活。

孟劍卿取回自己的刀,撕下幾片燕軍士兵的衣襟,將自己身上的一處刀傷捆縛起來,以免血滴留下痕跡;之後靠在馬腹上喝了幾口水,吃點兒幹糧,休息片刻,仰望天色,日已西斜,不知另外三人是否成功逃入山中。

環視原野,附近並無人跡,隻有幾匹幸存的無主戰馬在徘徊嘶鳴;那隻獵鷹也已遠遠地飛向群山方向。

孟劍卿揮起馬鞭一頓亂抽,將戰馬抽得四散亂逃,自己翻身騎上一匹馬,低伏在鞍上,向方才藏身的榛樹林急奔而去,入林之際,縱身下馬,一鞭抽去,將這匹馬也抽得亂跑開去了。

孟劍卿在背向群山的方向找了一個緊臨一顆半枯老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鑽入自己挖出的小洞,將堆在旁邊的枯枝亂葉拖了過來掩住洞口,調勻呼吸,閉上眼睛。

燕軍追擊的另三名衛士,其中兩人仿效孟劍卿,棄馬潛伏於一處灌木叢中,攔路阻殺,有意造成要保護那名身穿校尉衣服的衛士安全逃亡的假象。燕軍果然中計,隻分出兩個十人隊來廝殺,大隊人馬仍是緊追那名偽裝的衛士。

日落時分,在群山之腳,燕軍成功追上那名衛士,卻隻能帶回他自殺的屍體。而另兩名衛士,一名戰死,另一名身負重傷,但是成功逃亡。

燕軍大隊回營之後,才發現他們帶回的屍體有假,屍體外麵雖然穿的是校尉的衣服,裏麵卻還是一個普通士兵的裝束。

張範惱怒地一鞭抽在幾案上。

兩天後從北平押運餉銀到朱能大營的燕軍,拐了一個彎,順道送來了燕王的心腹謀士道衍大師。

道衍大師微笑著向對麵怒氣衝衝的張範說道:“張將軍稍安勿躁,畢竟你的對手可不是一般人,剛交手時吃點兒虧也在所難免。貧僧給將軍帶來幾個人,希望能對將軍有所幫助。”

道衍身後幾人,都穿著普通燕軍士兵的盔甲,但在張範看來,很顯然並非尋常士兵。

道衍首先指向那位麵白微須的中年人:“這一位是原錦衣衛高平千戶,錦衣衛衙門撤銷後,任職於應天府左軍都督府。不過現在已經投效燕王殿下。”

張範暗自點頭。既然對方很可能是錦衣衛舊人,熟知錦衣衛內情的高千戶無疑會是很好的幫手。不過若不是道衍大師親自送來,他還真不敢放心任用這位高千戶。

第二位是原寧王的部下李漠。李漠早在講武堂時,便以擅於製作地形圖而聞名。燕王破大寧後,寧王舊部及所屬朵顏三衛盡歸燕王。李漠熟知地形,有他布局設伏,定可確保包圍圈滴水不漏。

第三位是燕王愛將孟劍臣。對此張範有些不解,孟劍臣向來在塞外作戰,即使是靖難之役十分危急之際,也一直留著他在鎮守關外,這一次怎麽會調回來呢。

第四位是孟劍臣多年的搭檔公孫義。張範忍不住笑了起來。在燕軍中,公孫義最有名的是他的好運氣,那種狠狠摔一跤然後撿個金元寶的好運氣。

道衍大師笑眯眯地站起身:“好了,貧僧還有事在身,不能奉陪張將軍了。”

送走道衍大師,高千戶回頭來就開始歎息:“真可惜,若不是大師急著趕回去輔助世子,倒真是個最好的誘餌;孟劍卿就算明知有陷阱,也會來咬這個餌的吧。”

張範心裏“咯登”一下,看向孟劍臣。

他當然聽說過孟劍臣這個哥哥,錦衣衛的紅人嘛,想不聽說都沒辦法。原來對手是這個人。能夠在錦衣衛裏呼風喚雨,的確不是等閑之輩,自己這一回吃個虧,倒也情有可原。

高千戶當年必定也吃過不少虧吧,所以對於對付孟劍卿這件事情才這樣熱心。

難怪得燕王要將孟劍臣調過來。不是一家人,不知一家事。在燕王看來,也許孟劍臣才是對付孟劍卿的最好人選。

張範召集幾名副將,一同來聽高千戶四人的計劃與安排。

高千戶很詳細地向大家介紹了他所了解的孟劍卿。從孟劍卿在錦衣衛中的逐步升遷,到近年來的投閑散置,巨細靡遺。直到靖難之役興起,南軍節節敗退,建文帝這才重新起用孟劍卿這樣的錦衣衛舊人,希望能夠出奇製勝。孟劍卿領命之後花了一年時間訓練人手,其中既有原來錦衣衛的低級官員與衛士,也有他私自網羅的江湖人物;建文帝將這支部隊命名為“魚腸”。

聽到這個名字,帳中諸人都覺得啼笑皆非。

用專諸刺殺公子僚的魚腸短劍來命名這樣一支專事刺殺的部隊,本來也算是名符其實;但是孟劍卿和他手下的人隻怕多半會覺得尷尬。建文帝本來就瞧不慣錦衣衛的作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他的私心作祟,竟然賜了這樣一個名字。

這支魚腸軍,由孟劍卿一手創建與訓練,控製嚴密;至於用的是什麽控製手段,高千戶沒有細說,估計多半來自錦衣衛的不傳之秘。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確保孟劍卿的命令得到最忠實的執行,譬如派出去的刺客與殺手,不論成敗,無一人敢於抗命又或者是泄密;但是最大的弊端也在於此,隻要除掉了孟劍卿,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控製魚腸軍了。

張範心中突然冒出另一個念頭:燕王派孟劍臣來,不會是想要招降孟劍卿吧?想想那支魚腸軍的戰績,若能收為己用,這可比除掉孟劍卿合算多了……

張範的副將知道孟劍臣的身份之後,都不無疑慮地打量著他。雖然燕王的英明決策絕非他們所能理解,但是擔憂還是免不了的。孟劍臣嘴角一挑,帶著幾分譏誚,微笑著說道:“沙場無父子,何況兄弟。再說了,王爺應充我盡量生擒,我也算是對得起我這位大哥了。”

門簾一挑,卻是道衍大師去而複返。

道衍微笑著向眾人合掌一揖,說道:“貧僧本已上路,不知為何心動不安,仔細尋思,才明白原來是佛祖示警,指示貧僧要待危機消除之後才可動身回北平。”

他隨身的四名僧人與四名王府侍衛,臉上大有不以為然之意,都覺得道衍對孟劍卿太過看重。高千戶卻是一笑,說道:“大師留下正好。”

他提出的計劃,居然是要用道衍大師為誘餌。

張範皺起了眉;這是萬萬不行的。

高千戶隨即說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張將軍,大師不需親身涉險。”

那麽就是用替身了。而且還不止一個替身。

當下決定由四名僧人假扮道衍大師,分頭往北平方向走;為求逼真,每一名僧人身邊都要派得力人手護送。不論哪一隊遇上刺殺,都要立刻報警,並拖延時間等待援兵。

計劃既定,餘下的就是如何安排路線與伏兵的具體問題。

眾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漠。

一直默然坐在沙盤旁調整盤中地形的李漠,抬起頭來,淡淡說道:“如果是四條路線,那就需要五千人馬,才能控製住從本營到朱帥大營之間的每一個節點並及時增援。”

營中一陣沉默。張範手下總共隻得三千人馬。加上專門護送道衍大師的一百人馬……

張範幹咳一下,說道:“四路人馬沒有必要吧?”

孟劍臣似笑非笑地道:“其實有一路人馬就行了。這大營中,可得留足人手才行,免得顧此失彼,被人抄了老窩。”

公孫義笑道:“高千戶不是說了嗎,那支魚腸軍頂多不過一二百人,搞搞刺殺還行,就敢來抄張將軍的老窩?”

孟劍臣冷笑道:“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離這最近的那支南軍主將是誰。”

公孫義“啊”了一聲:“是誰?”

這個混吃混喝的家夥果然不知道。孟劍臣很鄙夷地哼了一聲,不過到底沒有當著外人的麵說出自己的這點感想。

一名副將搶先答道:“胡進勇。”

南軍中有名打不死拖不垮的勇將。

公孫義撓撓頭皮:“原來是他啊。這就不好說了。除了謀反,這家夥恐怕老孟說太陽是黑的他都會幫腔說果然比墨還黑。”

孟劍卿若是要他幫忙偷襲燕軍,那可真是沒有二話;至於軍令,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膽大包天的胡進勇有的是法子對付上司的質問——總不能見著戰機擺在眼前也不動手,對不對?

張範等人都是一怔。即使是高千戶,也隻知道胡進勇與孟劍卿關係不錯,但是怎麽也沒想到不錯到這個程度。看來講武堂出身的將領之間,不論天南塞北,都擁有一張無形的消息網,非外人能夠涉足。

這可真是一個大麻煩……

張範思索片刻,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幹脆不分兵。以本將看來,護送大師安全返回北平,比起誘殺孟劍卿更為重要。”

沉默已久的李漠忽然說道:“其實,這兩件事並不矛盾。”

他取過一把小旗,一麵一麵插上沙盤。

插完之後,沙盤上出現一張紅藍相間、疏密有致的網。

李漠的手指在沙盤上輕輕劃出一條線,慢慢說道:“這條路線,應該可以。”

彎彎曲曲穿越那張網的路線,有如一條慵懶的長蛇,安安靜靜地躺在沙盤上。

李漠繼續說道:“插紅旗處,可以伏三到五個十人隊;插藍旗處,隻能伏一個十人隊。任何兩處伏兵之間,都可以在一刻以內互相馳援。有些地方太過險要狹窄,伏兵無法太多;若是太少,一旦遇上孟劍卿,不會有機會報警,反而會驚動對方,所以不設伏兵。這樣的地方共有十三處。這一次孟劍卿一定會親自出動,既然高千戶說他向來不喜歡帶很多人行動,這十三處,就應該是他埋伏的首選。床子弩的最遠射程是一裏,這十三處中,有五個地方,如果埋伏床子弩的話,是能夠威脅到我選定的這條路線的,所以這五個地方應當重點監視。在他行動之前,我們很難找到他;不過隻要他開始行動,我們總有一處伏兵能夠發現他並及時報警。”

在這張網之中被發現被纏上,孟劍卿即使長了翅膀,恐怕也難以飛出雲天。

公孫義左看右看,挑不出什麽毛病,末了說道:“這張網倒是織得牢靠,問題是怎麽瞞天過海地鋪上去。”

孟劍臣使勁一敲他的頭:“真是笨得可以!不會先清場嗎?”

道衍大師何等身份?何況最近刺客又如此囂張,所到之處,先行清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張範此時已經想通,笑道:“無妨,孟劍卿即使發現我們有伏兵,也絕對想不到會有這麽多伏兵。”

他若不來,倒是最好。張範心中,的的確確是不想讓道衍在自己地盤上出岔子。

同時不免想到,李漠這個人,看上去沉默寡言,懶懶散散,沒想到辦起事來如此周到老練。

大家各去準備時,孟劍臣和公孫義一左一右倚著李漠,孟劍臣笑得冷森森的,幾乎咬到李漠的耳朵上了,低聲說道:“你這個人,我早就聽說過,向來對什麽事都懶懶的,這一回怎麽這麽積極來著?是不是我老哥以前整過你?”

李漠呆了一呆,慢慢說道:“燕王既然調我來,我當然要盡力而為。否則……”

孟劍臣一拍他的肩,哈哈笑道:“去你的,你是怕這一回整不倒我老哥,讓他知道這事兒有你一份,回頭就要整死你吧。”

李漠牽牽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他有點弄不懂孟劍臣的想法。既然看不慣他如此積極,為什麽自己又從塞北跑了來,他若不想來,燕王也不會勉強,畢竟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不但來了,還表現得很是熱心。不過燕王既然如此安排,必定有燕王的道理。

孟劍卿坐在那株不過半人高的小鬆樹下,審視著兩名衛士正在裝配的床子弩。這張笨重的床子弩,平地發射,一裏之外尚可穿透重甲;現在搬到這高達十丈的峭崖之上,射程應該可達一裏半。

誰也不會想到有人能夠帶著如此笨重的武器爬上如此陡峭的山崖,然後在崖上等待著很可能永遠也不會出現的戰機。孟劍卿選擇這個地方埋伏,僅僅是因為,這是從張範駐地通往朱能大營的必經之路,他認為很有守株待兔的價值。

經過衛歡改裝之後的床子弩,可以拆卸拚裝;孟劍卿帶著手下兩名衛士,趁著夜色往返三次,終於將所有組件包括五十枝箭搬上了這僅有兩張桌麵大小的崖頂。崖頂兩棵孤鬆,遮住了燕軍巡邏隊的視線;不過即使沒有這兩株孤鬆,孟劍卿也打算插上幾枝掩人耳目的。

隻是他沒有想到,守候了一夜之後,竟然遠遠望見道衍這位大和尚由押運餉銀的燕軍護送進了張範的軍營。大軍隨即轉向了朱能的大營,沒有留下來等候大和尚。

孟劍卿立刻覺得有機可乘,下令準備。

雖然早已從各種高度試驗過這張床子弩的射程,兩名衛士仍是反複校正方位、調整望山,務求一擊而中。孟劍卿則緩慢而仔細地在每枝箭的箭頭上輕輕抹上藥汁。

半個時辰後,道衍出營來了,身邊隻跟著四名僧人四名王府侍衛以及一個百人隊的護軍,前進方向正是朱能大營。

天賜良機。

但是道衍居然在快要走到射程範圍之前,毫無預兆地轉身回去了。

孟劍卿臉色一沉。兩名衛士已經忍不住賊和尚賊禿驢地低聲罵了起來。

這也太過分了吧。

更過分的還在後麵。

一直等到午後,才見到張範的部下一隊隊地策馬出營。隻是這一次出動明顯有些不同尋常,每隊人馬各有目標,在高據崖頂的孟劍卿看來,有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片刻之間,從張範駐地到朱能大營,沿途幾乎所有要害之地,都被陸續控製起來。

號角聲自遠而近地傳來,各隊人馬都已到位,準備就緒。

營門打開,道衍在大隊人馬的護送之下終於出來了。

孟劍卿握著千裏鏡的手忽然微微一晃。

雖然孟劍臣等人還是穿著普通士兵的盔甲,不過這一回同行的人數少了許多,孟劍卿很容易就在一大堆盔甲之中認出了那個雖然數年不見仍然十分熟悉的人影。

熟悉的人影還不止一個。

他放下千裏鏡,感到少有的猶豫。

在這樣一張大網之中,一旦被對方發現,幾乎是無法逃脫的。

他早應該將那個該死的李漠解決掉的。

如果他不動手……但是,張範送走道衍之後,仍然有可能回過頭來收網。

日光下,早先塗上的藥汁已幹涸。孟劍卿再一次將箭頭塗上藥汁。幸虧他帶的藥份量足夠,要不然隻怕會功虧一簣。

道衍一行越來越近,已經接近床子弩的射程範圍了。

道衍突然抬頭向峭崖方向望來。

孟劍卿在他抬頭的瞬間閉上眼睛伏了下去,同時伸手將兩名衛士的頭也拍得低了下去。他寧可相信道衍這位名聲在外的高僧有某種奇妙的直覺,能夠看到旁人所看不到的很多東西。

道衍之所以要抬頭望向那遠在床子弩一裏射程之外的峭崖,是因為心中又生出了那種被人窺伺的不安。

崖上的孟劍卿,心中念頭飛轉。麵對道衍這種觸感如此靈敏的人,要暗殺他似乎難度太高。而自己隻有一次機會,絕不能浪費。

他的目光掠過孟劍臣以及與孟劍臣形影不離的公孫義,轉向高千戶,停了一停,又轉向李漠,最後轉向張範。選誰才不至於浪費這難得的機會呢?

道衍心中有如搬開了一塊石頭,忽然一輕。

他微微吐了一口氣。也許自己是過於多疑了吧。

但是他馬上就明白自己絕不是毫無原因地心生警覺。午後的秋陽中,一蓬亂箭遮天蔽地呼嘯而來,箭枝尖利的破空聲令得所有人都本能地有了反應。四名僧人飛快地將道衍撲下鞍來圍在當中,與此同時四名王府侍衛張開盾牌護住了頭頂。

孟劍臣一帶馬頭,迎向亂箭,手中長槍掄起,使一個八方風雲式,舞起的槍花將自己護得牢牢實實;公孫義一勒韁繩,很好命地停在他的正後方;緊跟在後的高千戶則飛速滾下鞍來藏在了馬背後。

不過他們很快發現,亂箭的目標是他們身後的隊伍。

經過衛歡改良之後的床子弩,射出的箭無論是力量還是速度,都非同尋常。即使是對於張範這樣久經沙場的老將來說,應付起來也極是勉強;身邊四位副將,兩人躲了過去,一人右臂中箭,一人被箭枝擦破了麵頰;不過首當其衝的十幾名士兵都應箭而倒。

最倒黴的是李漠。他的反應本來就有點慢,又是弩箭取中的標心;雖然身邊兩名親兵拚死格擋,仍是中了三箭。

張範在躲過弩箭的同時,吹響了號角。

離孟劍卿最近的那個燕軍十人隊,也在此時放出了信號火箭。

孟劍卿一刀斬斷扳機,來不及拆毀床子弩,三人便沿著長繩迅速縋下,繞過峭崖時,堪堪迎上就近趕來截殺的那個十人隊。一打照麵,那個十人隊見到對方穿的也是燕軍服裝,略略怔了一下,孟劍卿卻揚手便是三柄小刀,十人隊還來不及張弓搭箭,便有三人中刀落馬。孟劍卿身後的兩名衛士緊跟著他縱身衝上前去,手弩射程雖短,這樣近距離內,卻是箭無虛發。結果是一個照麵之下,十人隊隻餘下了兩人,不過仍是被孟劍卿的第二次攻擊劈落下馬。

一刻之後趕來增援的三個十人隊,目瞪口呆地看著十匹馬上各馱著一個燕軍士兵四散奔逃,峭崖下躺著三具屍體。呆了一呆,趕緊分頭去追。

包圍網按計劃在慢慢收緊,隻是一時間無法收縮到預期的緊密程度。而用韁繩草草綁在十匹馬上的燕軍士兵屍體,在穿越原野與樹林的奔馳中一具具掉落。

原野上隻能夠看到六具屍體。燕軍隻能在馬兒經過的樹林中仔細搜索,一邊派人將這邊的情形飛報張範。

張範的原計劃是,先用這張網困住孟劍卿,抓緊這個時間護送道衍大師到朱能的大營,回過頭來再集中兵力解決此事。

但是很顯然這個計劃現在出了點問題。若非高千戶及時拿出了四枚回春丹,讓兩名副將各服下一枚,李漠中毒最重,服了兩枚,暫時吊住他們的命,他這一回可真是虧大了。

隻能按兵不動,看看情況再說。

未曾負傷的兩名副將,已指揮隊伍圍成一個圓陣,將道衍等人護在當中。

道衍席地而坐,側耳靜聽那邊的動靜,過了一會,向孟劍臣和公孫義兩人招招手,說道:“你們去崖下看看。”

兩人隻一怔,便領著一隊親兵策馬而去。

片刻之後,崖後升起信號火箭。

孟劍卿和他的人不是已經偽裝成馱在馬背上的燕軍士兵的屍體四散逃走、很可能藏進哪個樹林了嗎?孟劍臣兩人這又是報的什麽警?

張範霍然明白,原來崖下的三具屍體才是孟劍卿三人假扮的;想必合圍的燕軍根本沒有仔細檢查就急忙去追那些馬了。

道衍微笑道:“這邊的動靜這麽大,隻怕會驚動胡進勇吧。”

朱能的大軍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被南軍主力牽製著,不能指望。他們一定得搶在胡進勇出現之前集中兵力,收網回營。

日落時分,張範營中遠遠傳來號角聲,南軍的鼓聲同時響起,胡進勇果然開始趁火打劫了。

不過他們這邊也看見了成功圍住孟劍卿的信號火箭。

張範命令吹響號角。四散在原野中的隊伍迅速向他集攏。

孟劍卿的兩名衛士都已戰死,自己也負傷數處,不過雖然他獨自立馬於重圍之中,燕軍士兵仍然不敢靠近。孟劍卿環視著四麵的弓箭,再看看對麵的孟劍臣和公孫義,想了一想,說道:“走吧,帶我去見張範和道衍。”

在路上孟劍卿撕下衣襟將傷口縛了起來,以免失血過多。孟劍臣不遠不近地策馬走在一邊,挑著嘴角似笑非笑地道:“大哥倒真是沉得住氣。”

孟劍卿不以為意地道:“燕王既然派你來,自然是別有用意,我又何必心急?”

孟劍臣上下打量著他:“你不讓我們搜身,又要去見張將軍和道衍大師。我很懷疑你是想趁這個機會再搞一次刺殺呢。”

孟劍卿笑一笑:“我還不想死。”

道衍示意眾人不必太過緊張,含笑看著麵前盤腿而坐的孟劍卿,說道:“好久不見了,孟大人。”

孟劍卿也微笑答道:“不敢當大師如此稱呼。”

道衍輕歎道:“貧僧有些奇怪的是,方才的暗箭,為什麽對準的不是貧僧而是李漠?”

他這話一出口,眾人都詫異地看著孟劍卿。

孟劍卿不答反問:“在下也想請教大師,為什麽第一次出營之後又要返回?”

道衍注視他良久,嗬嗬笑了起來:“原來如此。孟千戶還是老習慣,絕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啊。孟千戶如此良材,燕王渴慕已久,不知孟千戶意下如何呢?”

孟劍卿一笑:“皇上讓我訓練並統率魚腸軍,總得留點兒後手吧,萬一我弄錯刺殺對象可怎麽辦?”

扣押人質,這可是最便捷最有效的後手。

靖難之役一起,南北交通不便,孟劍臣又鎮守邊塞,竟是一直不知家中消息。聽得孟劍卿這話,孟劍臣一怔,張口欲問,孟劍卿看他一眼,說道:“我還未接手組建魚腸軍,父親就調到水師去了,現在還不知在哪個地方漂著,一年才隻一封信回來。”

孟劍臣的母親四年前便已去世,孟劍卿的母親則早在孟劍卿與雲燕嬌成婚之後便已遠赴普陀山,落發為尼,奉伺觀音大士。普陀乃觀音道場,建文帝無論如何也不能公然將侍奉觀音大士的女尼扣起來作人質。

這樣說起來,孟知遠竟是早有預謀似地脫身在海上了。

這隻老狐狸。

孟劍臣暗自感慨,目光隨即轉了一轉:“嫂子和侄兒如今是在宮裏麽?”

孟劍卿淡淡答道:“我不知道。”

一陣沉默。沉默之中,遠處的廝殺聲分外刺耳。

道衍歎了口氣:“這樣說起來,孟千戶豈不是隻能效忠於控製你的人了?”

不能收為己用,就隻有除掉,以免後患。

真可惜啊,燕王也好,他自己也好,都會覺得可惜。

但是孟劍卿這種人又怎麽會束手就擒?難道他還有什麽出奇製勝的後著不成?道衍從他身上並未感受到殺機,未免更是覺得奇怪。

孟劍卿抬起眼來看著他:“大師還有何訓示?”

道衍注視著他的眼睛,片刻之後才道:“魚腸軍能夠訓練出來,十分不易,你們那邊絕不會就此放棄。接替你的人是誰?”

孟劍卿眯著眼微笑。

公孫義看著他那樣子,心中忽地蹦出一個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念頭:“不會是嫂子吧?”

他向來跟著孟劍臣嫂子嫂子的叫,此時自是脫口而出。

道衍等人神情都是一變。

孟劍卿啞然失笑:“這你也猜得出來?看來你的好運氣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他轉向道衍:“我知道大師心中有所疑惑,皇上身邊那些理學大家們,怎麽會同意將魚腸軍交給一個女子是吧?”

道衍此時已鎮定如初,說道:“那些個理學大家,未必知道這支軍隊的存在。況且,除了孟夫人,也找不出第二個合適人選了吧。”

的確是很難找出第二個人,既能夠讓孟劍卿信任,也能夠讓建文帝接受。或者換過來說,既能夠讓建文帝信任,也能夠讓孟劍卿接受。

他繼續問道:“隻不知孟夫人的態度,是代表海上仙山,還是僅僅代表她自己?”

孟劍卿道:“內子私下裏曾經說過,海上仙山也好,她也好,對於皇上的家務事,都不想插手。但是夫妻一體,對於我的事,她總不能袖手旁觀。”

又是一陣沉默。

雲燕嬌雖然表示她的態度並不代表海上仙山的態度,但是誰都有自己一心要保護的家人親友,海上仙山那些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也不例外。今天是雲燕嬌卷進來,明天就可能是她那位一心訓練水師隨時準備駛向南洋的哥哥,想想那支水師訓練成功之後,不往南駛卻往北行的後果與麻煩,道衍覺得真是頭疼;那麽後天又會是誰呢……

道衍臉上的神情有如暮天中的雲彩一般變幻不定。

此時高千戶在一旁不冷不熱地說道:“縱虎容易縛虎難呐,大師還需三思。”

道衍有些不悅地皺了一下眉。

孟劍卿笑一笑:“高千戶的顧慮的確有道理,就算大師高抬貴手放我回去,我也不能撤回魚腸軍,那得有皇上的命令才行。”

道衍的眼裏亮了一下:“隻是不能撤軍?”

孟劍卿直視著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軍情瞬息萬變,遠在京城的皇上,自然不會直接命令魚腸軍怎麽作戰。”

長在深宮之中的建文,隻怕也沒有能力指揮這些前線的將領如何作戰吧,道衍暗自想。

他毫不遲疑地開始與孟劍卿討價還價,談判魚腸軍暫時不刺殺燕軍將領的時間。

第一次見到這位高僧真麵目的張範的副將,難免有眼花錯亂之感。

最後談定的時間是三個月。因為離道衍最初的要求有點遠,所以孟劍卿附送了一瓶箭頭毒汁的解藥,張範那兩名副將的臉色立刻好看多了。

三個月,足以做很多事情了,道衍想。

除了刺殺之外,還可以做很多別的事情,孟劍卿想。

高千戶有些悻悻地看著孟劍卿道:“恭喜孟老弟又一次化險為夷。”

孟劍卿略一頜首:“也恭喜高兄到底還是明白人,沒有堅持縱虎容易縛虎難的意見,否則道衍大師難免要懷疑,高兄是有意借此機會將海上仙山拖進來為皇上效力了。”

他們對視一眼。

孟劍卿笑著策馬而去。

道衍也在笑。

沉默了許久的孟劍臣此時懶洋洋地道:“我記得歸教習曾經叫我們背過唐太宗以一百騎退突厥十八萬人馬的一個戰例。”

公孫義很配合地接了上來:“我也記得。太宗皇帝隻是單獨與突利說了一會話,頡利就因為懷疑他們有密約而退兵了。”

孟劍臣的眼珠轉來轉去,嘴角的笑意忍也忍不住:“現在我們和我老哥單獨談了這麽久,放他回去後又要休戰三個月,你們說南邊會怎麽看怎麽想?”

要是再放點兒別的話出去,孟劍卿隻怕是怎麽也洗不清自己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殺既不便下手,用又不敢放心,建文帝和他的謀臣們恐怕要頭疼萬分了吧?

燕王殿下識人用人的方式果然英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