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戰城南(一)

秋高霜降,月白風寒。

守候在廊下的兩名衛士,望見穿過荷池走過來的孟劍卿,一人上前迎接,另一人退後開門,低聲通報。

孟劍卿站在門前,直到裏麵傳來沈光禮淡然的回答:“進來”,方才走進去。

那衛士在他身後關上門,又重新回到自己方才站立的位置。

孟劍卿站在沈光禮的書案前,將此行的各項事體一一稟報。

這一次他奉命查辦閩中燒炭佬供奉陳老相公一案,前後曆時三個月,現已查清,最初供奉陳老相公的,的確是逃入山中的陳友定舊部,以“陳老相公”之假名私下供奉陳友定,為避人耳目,謊稱這“陳老相公”是一個死後成神、有靈力庇護同伴的陳姓燒炭佬。但是這樣做的結果是,以訛傳訛,大多數燒炭佬根本不知道陳老相公的真實身份,的的確確是將他當作死後成神的某個同伴在供奉,以期得到來自神靈的庇佑。

孟劍卿的看法是,閩中燒炭佬供奉陳老相公,已成氣候,貿然取締,會釀成大變,要在閩中深山用兵,隻怕有諸多不便;而且大多數燒炭佬也並非陳友定的舊部親屬,不宜一概而論。他以為,堵不如疏,不如順水推舟,凡是有人敢說陳老相公是陳友定又或者別的什麽人的化身,就是有意挑撥事端、誘騙朝廷取締鎮壓,故此閩中燒炭佬,對於此等匪徒,應當人人得而誅之。這樣推行一二十年,自可潛移默化,使得閩中燒炭佬人人都隻知道、隻相信對陳老相公身份的這個正式說法。

沈光禮擺弄著書案上的墨石鎮紙,沉思許久,微一頜首:“這也算得上是釜底抽薪了。好,就這樣吧,不過若有什麽變故,還是要及時上報。”

孟劍卿又道,陳友定那些冥頑不靈的舊部,當初都被貶為賤民,世世代代為倡為優為蛋民(按:隻能在水上生活的船民);但以他所知,實際上其中有些人在閩中仍是活躍得很,一心一意要無事生非;而閩中各大族又與他們有著幾代人密密縷縷結成的姻親關係,難以割斷,所以閩中地方官處理起這些事情來,總是縛手縛腳。如何徹底解決這些禍亂之源,確是一大難題。

沈光禮看著他,忽而微微笑道:“那麽你對這件事情有何看法?”

孟劍卿答道:“卑職見這種死硬之徒,對海上仙山弟子的態度與對卑職的態度大不一樣,所以想到一個可能的解決辦法。卑職覺得,與其將這些禍害留在大明國土之上,不如將他們放逐出去。隻是如何放逐才能保證這些人不會再危害大明,還需要仔細斟酌。海上仙山雖然對他們也有相當的影響力,畢竟還是不能包攬全局。”

沈光禮沉思良久,搖一搖頭:“這件事關係太大,暫且放一放再說。下一次若要再提起,最好先有一個更詳細的可行方案。”

孟劍卿拱手答應。

一應事體稟報完畢,孟劍卿靜候著沈光禮的下一個指示。

沈光禮看著孟劍卿,意味深長地微笑道:“聽說你此次辦案時,正遇上雲燕嬌入山尋找樣式陳和他收藏的陳家曆代船圖,幫了她一點忙,雲燕然為此特意來向我道謝。這倒提醒了我,你也該成家了吧。對你來說,雲燕嬌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

孟劍卿遲疑一瞬,答道:“向雲家求婚的才俊之士眾多。大人或許對劍卿期望過高了。”

他沒有提自己已經向雲燕然試探過這樁婚事的可能性。雲燕然來向沈光禮致謝的時候,是不是言語態度間流露出對他的許可,沈光禮才會提起這樁婚事?

沈光禮打量著孟劍卿,臉上的笑意慢慢加深:“向雲家求婚的人很多,不過能夠讓雲家兄妹另眼相看的,似乎寥寥無幾。再說了,有我替你保媒,雲家怎麽說也該給點兒麵子吧。”

沈光禮來做這個大媒,雲家不能不考慮,這一樁婚事,究竟是沈光禮的意思,還是洪武帝的意思?既然必須要在洪武帝圈定的人選中做出選擇,那麽,能夠讓雲家另眼相看的孟劍卿,也許還算一個比較好的選擇吧?

孟劍卿心中匆匆轉過這些念頭之際,感覺到沈光禮的注視,迅即定住心神,抬起頭道:“大人如此關愛,劍卿愧不敢當。”

對他而言,雲燕嬌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不僅僅因為她是海上仙山的弟子,更因為她是一個可以信任、可以在對敵時放心將自己的後背交托的女子。

但是一眼看見沈光禮自書案下拿出來的那個小小錦盒時,孟劍卿驀地屏住了呼吸。

沈光禮將錦盒放在案上,慢慢推了過來:“這是一點小小賀禮。打開看看吧。”

孟劍卿跨前一步,打開了錦盒。

錦盒中靜靜躺著那十二顆晶瑩剔透的珍珠,溫柔的光澤在燈光下流動閃爍。

沈光禮繼續說道:“這樣的明珠作為聘禮,才算不辱沒了咱們的臉麵,也不辱沒了雲家的姑娘。”

孟劍卿收起錦盒,見沈光禮再無訓示,便略一低頭,慢慢退了出來。

一出門,夜風便挾著一股冰寒之氣撲麵而來。

孟劍卿的心中,也陡然間撲入一股冰寒。

沈光禮是不是在警告自己,沒有什麽事情可以瞞過他的眼睛?

再高的山,也高不過太陽。

他從來就沒有信任過那個玲瓏剔透的女子,可是他也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玲瓏剔透的女子。

隻是他不知道,還有人也沒有忘記。

孟劍卿與雲燕嬌的婚事,在應天府中也算是哄動一時了。男方的大媒是錦衣衛指揮使沈光禮,女方的大媒是應天府前軍都督同知章大盛、雲燕然的妻兄,太子親臨賀喜,孟劍卿晉職為百戶。

沈光禮給了他三個月的假。期滿後回來銷假時,沈光禮盯著他瞧了一會,微微一笑:“最近水師在東海肅清了兩股海盜,南洋航道比起從前來安全許多,上個月從南洋回來十七艘船,船上除了貨物,還有七名請求入國子監求學的南洋富家子弟。聽說還會有更多的南洋子弟要回來求學。他們的安全,就交給你負責吧。”

聽起來是個挺輕鬆的差事。

但是雲燕嬌幾天前才剛告訴他,海上仙山年輕一代的弟子,陸續都要回來修煉了。

這些人才是沈光禮真正的目標吧。

孟劍卿的確是這樁差事的最佳人選——不過也許沈光禮早已選定了他來辦這件事,才會用心促成他與雲燕嬌的婚事。

孟劍卿告退出來時,正遇上扈衛太子巡視西北邊防的高千戶前來覆命。高千戶拱手道喜,臨走時忽而又回過身來,笑眯眯地道:“聽說太子府的選秀名單上有令妹的名字。太子對孟百戶這般看重,令妹想必也能青雲直上了,高某在此預為祝賀。”

孟劍卿一怔。

高千戶與他向來互相看不對眼,現在特意對他提起這件事,什麽意思?

孟劍卿很快便知道了高千戶的意思。

三天之後,太子府的選秀進入最後一輪時,孟劍卿的妹妹孟劍虹與待選的另一名秀女發生爭執,一怒之下打傷了那名秀女,有失女子柔順之德,被主持選秀的太子側妃斥為“悍婦”而被涮了下來;總算孟劍卿的大名還算管用,事情的起因又在於那名秀女出言不遜、辱及孟劍虹的清白聲名,便沒有問罪,而隻將她遣回了孟宅。

孟劍虹被涮下來的消息傳過來時,高千戶正與孟劍卿在辦交接——國子監原本是由高千戶負責的,不過因為最近太子府事務繁忙,有扈衛之責的高千戶忙不過來,沈光禮便下令暫且移交給最近比較空閑的孟劍卿——聽到這個消息,孟劍卿的嘴角**了一下,高千戶歎息道:“孟百戶還請節哀順變。令妹才貌出眾,這一點小小瑕疵,無傷大雅。”

雖然“節哀順變”這個詞聽起來頗為刺耳,高千戶的歎息還是很真誠的,孟劍卿微笑道:“多謝高千戶吉言。人有旦夕禍福,當真遇上這種事情,也隻能節哀順變了。”

但是隨即傳來另一個消息:高千戶的女兒,被驗身嬤嬤驗出腋下有狐臭,也被涮了下來。

高千戶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孟劍卿什麽時候準備下這一招的?狐臭……這個理由未免也太過分了一點。孟劍卿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一邊翻著文書,一邊惋惜地慨歎:“看來咱們兩家的姑娘,都與太子殿下無緣啊。”

廳中的氣氛很是奇怪,左右隨從都低著頭不敢做聲。

高千戶與孟劍卿的這番交接,一辦便是十天,不是賬目不對,就是文件有誤,要不然就是高千戶忙於公事或者是孟劍卿另有要務,不能奉陪對方。等到交接辦完,兩人的手下都覺得如釋重負。

沈光禮聽了下屬對這場冷戰的稟報,隻淡然而笑。

此時正值春江水暖、河豚上市,沈光禮笑完之後,便派人給他們兩人下了請客的帖子,地點就在玄武湖畔以做河豚而聞名的臨江閣。

一行人都換了便服,雅座中隻有他們三人,隨行衛士都守在左右包間中。憑窗望去,湖麵開闊,春風徐來,的確是難得的風水寶地。

高千戶與孟劍卿各自敬了沈光禮一杯,之後才互相敬酒,高千戶笑容可掬,孟劍卿神情恭敬——畢竟高千戶比他的職位更高、資曆更老。

待他們敬完一輪,坐下來之後,沈光禮含笑道:“今日是私宴,不談公事。”

沈光禮果然隻談家常,不過話題正在慢慢地往孟劍虹和高千戶的女兒身上引過去。

孟劍卿和高千戶心中雪亮,今日這一關是必須得過。

但是雅座外的喧嘩聲越來越大,沈光禮不免皺了皺眉。孟劍卿凝神聽了一會,說道:“是國子監的學生在搶座位。”

高千戶微微一笑:“孟百戶到底年輕,記性好,才接了差事,就能認出國子監學生的聲音了。”

孟劍卿也微笑以對:“高千戶過獎了,我是聽出了那幾個南洋生的聲音,他們說話的口音還是很特別的。”

他站起身,打開門,隔了回廊,正可將對麵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

樓上的客人和夥計都已遠遠跑開,隻留下一群混戰的國子監生。那七名南洋生很好辨認,都有著閃亮的褐色肌膚,身形瘦勁,衣著光鮮,打鬥之際身手很是敏捷;與他們對陣的七八名國子監生很顯然已經頂不住了。

孟劍卿三人的目光卻都落在了乖乖坐在角落裏的那名國子監生的身上。

那布袍素淨、清清爽爽秀秀氣氣的少年,忽閃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觀戰。

沈光禮注視他片刻,轉過目光詢問地看著身旁兩名屬下。高千戶抱歉地搖搖頭,他在辦交接之前的幾個月,因為扈衛太子巡視西北邊防,就已經沒有管國子監的事情了。孟劍卿等高千戶搖頭之後才說道:“那就是楚碧天。”

楚碧天是呂宋華商同業公會會長的小兒子,也是雲燕嬌的師弟,其生母是呂宋國王之女,因為身份特殊,所以他初入國子監求學時,便已在錦衣衛衙門備了案。隻是沈光禮和高千戶都還沒有見過他。

沈光禮“唔”了一聲,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楚碧天,同時注意到,孟劍卿似乎並不急著在自己麵前製止這場混戰;而因為他們三人都無表示,其他衛士也不敢擅自行動,畢竟這些國子監的學生,十之七八都是來自各地的官生,其中不乏各地土司番王子弟,身份微妙,不便貿然處理。

孟劍卿是想仔細看看這些國子監生的真實麵目麽?

沉吟之際,樓下忽地有人叫道:“老大,就在這兒,咱們快點!”

緊跟著躥上樓的,也是幾名國子監生,一加入混戰,七名南洋生便開始手忙腳亂。新來的人中,有一個出手又快又狠,尤其引人注目。高千戶道,那人名叫段司明,是從前的大理皇室段氏的子孫,人品出色,文武雙全,家世又好,自是有些心高氣傲,入國子監以來,向來是各位先生頭疼萬分的驕傲;國子監中那些雲貴土司番王的子弟,向來以段司明為首。當然段司明挑頭打架的機會,也因此而成倍增加,由此而成了錦衣衛的重點關注對象。

現在局勢已經開始一邊倒,楚碧天卻還在袖手旁觀。沈光禮與高千戶都看了看孟劍卿。楚碧天表現得這麽文靜乖巧,不會是孟劍卿早已警告過他不能在國子監鬧事吧?畢竟楚碧天算是孟劍卿的自家人,要是捅出漏子來,孟劍卿也不好收場。

不過,混戰之中,楚碧天很快被卷了進來;不但被卷進來,而且出乎諸生意料地與段司明單挑上了。

同來的監生分立兩側,摩拳擦掌地呐喊助威,跺得樓板山響。

一直饒有興趣地坐在對麵觀戰的沈光禮,皺了一下眉;高千戶則笑道:“孟百戶,兩虎相爭,隻怕必有一傷。”

孟劍卿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

緬刀與金鏈再次交擊時,卻被孟劍卿的百折刀挑了開去。

楚碧天一見是他,嚇了一跳,急忙收起金鏈,訕笑著退了開去。段司明沒想到對方能夠一刀挑開自己和楚碧天的兵器,不覺挑起了眉,正想發問,孟劍卿已舉起一麵腰牌。段司明與錦衣衛打交道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認出這腰牌,隻怔得一怔,手中緬刀已不由自主地插回了靴筒。

那群興高采烈的國子監生,此時都已安靜下來,呆呆地望著孟劍卿。

孟劍卿沒有多說,隻叫他們賠償了店家的損失便放他們離去了。段司明與楚碧天下樓時互相看看,都感得到對方心中的忐忑不安,不知道等著自己的究竟有什麽懲罰,大有同病相憐之感,再看對方,不覺便順眼多了。

沈光禮三人在樓上看著他們離去,都注意了到段司明和楚碧天之間那種不打不相識的微妙氣氛。沈光禮微笑道:“這段司明,雖然有些傲慢之氣,不過倒還算明白爽快,應該不難相處;家世人品,也都不錯,聽說也還沒有訂親。劍卿你可看得入眼?”

孟劍卿一怔。高千戶已笑道:“大人最近頗有做媒的興趣啊。”

隻這一打岔間,孟劍卿已迅速定下神來,躬身答道:“段司明的確不錯。大人若肯賞臉保媒,劍卿無不樂從。”

沈光禮又道:“高平,你該不會覺得我偏心吧?”

高千戶笑著答道:“不敢。卑職的那個女兒,比起孟百戶家的小姐來,太過弱不禁風了,委實不太與段司明般配。”

孟劍卿看他一眼。高千戶這話,怎麽聽怎麽像在暗示孟劍虹那個“悍婦”之名。

沈光禮笑一笑:“令愛既然文弱,擇婿自然該選個書香子弟才對。段司明有個堂兄,叫段司聰,是雲南有名的才子,前兩年一直在外遊學,不過很快也要入國子監讀書了。到時你不妨去看看,若是有意,我還是很願意再做一次男家的大媒的。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得力助手,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了,免得旁人看笑話是不是?”

沈光禮似笑非笑地將話說得這般明白,孟劍卿與高千戶不能不表示一番,推杯換盞,看似推心置腹、前嫌盡棄。但是兩人心中都不免想到,沈大人將他們兩家的姑娘嫁到同一個地方去,將來隻怕還免不了種種摩擦;或許這也正是沈大人所樂見的吧。

不過沈光禮選擇的這兩樁婚事,在世人的眼光來看,隻怕還是他們高攀了男家,若非是沈光禮親自保媒……

高千戶晚上還要到太子府巡視,不敢多飲,提前告退。待他走後,沈光禮看看孟劍卿:“有什麽話就說吧。”

孟劍卿一笑:“劍卿原本以為,大人會為高千戶選擇楚碧天。”

既然要搞平衡,怎麽能隻讓他一個人與海上仙山有密切關係。

沈光禮淡然答道:“高平那個女兒,雖然薄薄有些文名,與段司聰還算相當,但要匹配楚碧天這種文武兼修、前途無量的名門子弟,畢竟還是差了一點。”他轉過目光看著孟劍卿:“要籠絡這種一等一的人材,就必須得給他最好的人、最好的東西。”

言外之意,孟劍卿是他手頭最出色的人了,所以才會用來籠絡雲家;或者說孟劍卿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材了,才值得沈光禮替他去向雲家提親。

沈光禮很少這樣當麵讚揚屬下,孟劍卿難免有些不知所措,隻好默然不語。

沈光禮卻又說道:“你和高平這一回玩的花樣,不要以為沒有人看得出來。”

孟劍卿心中懍然,本想出言辯解,但隨即改變了主意,低聲說道:“劍卿知錯。”

他深知沈光禮向來討厭屬下的欺瞞。

沈光禮注視他良久,輕輕歎了一聲:“看來這兩年你還是太順利了,所以才有些得意忘形了吧?”

孟劍卿心知沈光禮當麵與他談這些話,便是意味著不會再另行處理此事,繃緊的心弦不覺輕輕鬆了一下,抬起頭道:“大人明察秋毫,劍卿的確還需要磨練。”

沈光禮轉動著手中酒杯,又歎了一聲:“看來沈某這兩年似乎也有些老了,心軟了。要是早兩年,你和高平,此時都該送到慎刑司去了。”

孟劍卿不敢再說,以免失言。

送走沈光禮,他才想起,自己還有一個疑問忘記問了。

段司明算是土番子弟,朝廷對這些土司番王向來優容,若是段司明真要不給沈光禮麵子,沈光禮隻怕也不便貿貿然以勢相壓,為何他的語氣還如此肯定?

不過他的疑問很快便有了解答。

半個月後與段司聰同時進入國子監的,還有一批西北番王子弟,其中便有江無極——他的舅舅是駱河羌王。朝廷為表示恩寵,加封了一批官員的女兒為縣主,賜婚於其中幾名尚未訂婚娶妻的土司番王子弟,其中便有江無極、段司明與段司聰。賜婚給江無極的,自然是沈慕塵。

據說洪武帝審閱名單時笑眯眯地說沈和尚這一回總算有點兒人味了,知道公私兩便地替女兒打算打算。自然這番話沒人敢亂傳。

至此,孟劍卿心中那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才算真正落地,料想高千戶也是如此。

同時也不免對沈光禮此次的行為暗生疑惑。沈光禮究竟想幹什麽?為什麽會做出這樣一反常態的安排?

賜婚詔書將段司明打了個措手不及,楚碧天倒是挺高興,覺得與段司明的交情又深了一層。段司明覺得鬱悶又納悶,鬱悶是因為自己毫無選擇的餘地,挑挑揀揀耽擱到現在,居然來了個賜婚;納悶則是因為,他的消息比較靈通,知道孟劍卿這個容貌出眾的妹子早先似乎已在太子府的人選名單上,現在怎麽落到自己頭上了,不會是被人擠下來的吧?以孟劍卿的手段,怎麽就眼睜睜地看著妹子被擠下來?無論如何,太子府總是一條青雲捷徑吧?

但是不久之後,太子病重的消息傳了開來。

四月,太子朱標病逝。

段司明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是:太子一死,大明的局勢隻怕要大變了。

楚碧天的第一反應卻是:幸好孟劍卿將妹子許給了段司明,要不然這下子可要守寡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接下來的消息則震得他們目瞪口呆。

洪武帝居然詔令太子府中無子妾侍,一律殉葬。

殉葬……這樣野蠻殘酷的風俗,在中原不是早已經廢除了嗎?孔夫子那時,不就說過,即使是以人俑殉葬,也是不可饒恕的罪行嗎?

古怪的是,段司明居然會產生了另一個念頭:以孟劍卿的耳目通靈,不會是早知道太子快要出事,才會吃個悶虧讓妹子從選秀名單上被劃下來吧?

他看看楚碧天,楚碧天很顯然也在轉著同樣的念頭。

若真是如此,孟劍卿還真是膽大包天。這種事若是讓洪武帝知道,隻怕會以為他早就斷定太子會很快病死,所以才想方設法將妹子從太子府的選秀名單上劃了下來;以洪武帝此時的傷心,孟劍卿絕沒有好下場……

段司明兩人不敢再繼續猜測下去。

為太子治喪是國家大事,錦衣衛全體動員,其他的各項事體暫時都停了下來。孟劍卿正好與高千戶輪到前後班巡視。半夜換班之際,兩人視線相接,停了一停,高千戶說道:“令妹出閣在際,何時請我們喝一杯賀酒啊?”

孟劍卿答道:“高千戶這一杯酒,自然是絕不能忘記的。”

高千戶眯縫了眼瞧著他:“一杯酒便算謝我?”

孟劍卿聲色不動:“我會繼續努力,做好高千戶的對手。”

高千戶愕然,盯著他良久,忽地歎道:“是極,是極,有些事情,還真是非得自己的對手才能辦得了的!”

看著他悄然離去。孟劍卿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長長籲了一口氣,望著屋梁出神。燈光搖曳,在他臉上投下模糊不清的陰影。

太子這一去,不知要牽動多少明裏暗裏的人事。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洪武帝立太子嫡子允炆為皇太孫。錦衣衛指揮使沈光禮自請出家,遠赴烏斯藏雪山修行,為皇太孫祈福。沈光禮這一招懸崖撒手,不知打亂多少人的全盤計劃。

洪武二十六年,錦衣衛新任指揮使蔣業告大將藍玉謀反,連坐被株者一萬五千餘人。洪武帝隨即下詔,“內外獄無得上錦衣衛,大小鹹經法司”。曾經權勢熏天的錦衣衛,悄然湮滅。

二十七年,洪武帝殺定遠侯王弼、永平侯謝成、潁國公傅友德;二十八年殺宋國公馮勝。至此,朝中軍中,位尊名高、勇武剛強、幼帝將來難以駕馭之士,誅殺殆盡。

三十一年五月,洪武帝病逝,太孫繼位,次年改元建文。

孟劍卿早在沈光禮出家、蔣業接任時便被調往秦有名處,協助秦有名掌管庫房,實際上閑置起來。對此大家都不感到意外。一朝天子一朝臣,作為沈光禮的得力助手,與蔣業素無來往,孟劍卿被閑置是意料中事;蔣業將孟劍卿調往以前與他關係密切、絕對不會為難他的秦有名屬下任職,說起來還算是給足了沈光禮麵子的。

錦衣衛衙門撤銷之際,庫房移交應天府後軍都督府。建文帝繼位後,秦有名因老病而請辭,孟劍卿繼任,升任千戶。不久之後,章大盛升任後軍都督,雲燕然正式任福建水師提督。

升職令下之際,燕王於北平起兵,號為“清君側”,靖難之役開始。

一心訓練水師的雲燕然,述職之後又匆匆返閩,對前線軍務不置一辭。

孟劍卿則依然守在庫房中,靜觀燕軍自北而南橫掃齊魯之地,勢如破竹。

建文二年春,南軍又一次大敗之後,焦頭爛額的兵部,向建文帝提起了他向來嫌惡的錦衣衛,以為錦衣衛雖然不是堂堂正正之師,但兵者,詭道也,錦衣衛作為偏師應該還是勝任的。

建文帝躊躇良久,指令不可起用錦衣衛之名號。

國人聞風生畏的這個名號,在建文帝心目中,同樣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兵部心領神會地布置下去。

沉寂數年的孟劍卿的名字,第一個被提了出來。

比起錦衣衛其他富有經驗但趨於老成保守的高級官員,孟劍卿的履曆證明了他更有破陣殺將的勇氣和能力;而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輕新人,很明顯又缺乏他的經驗。

孟劍卿接到詔令,走出庫房時,仰望浩**長空,天高雲淡,一時之間,隻覺心懷開闊正如這天空一般。

傳詔的兵部左侍郎審視著他鎮靜自如的麵容和眼中熠熠閃耀的光彩,心中忽地冒出兩名毫不相幹的話:“猛虎出於柙,天高任鳥飛。”

秋色已深,北方平原的夜風淩厲呼嘯,燕軍廣寧衛大營的“曹”字大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這便是有名的悍將曹儼的駐地了。

這已是靖難之役的第三年。去年濟南一役,南軍重占運河上的重鎮德州,德州南北交通便利,燕軍自河北南下,始終處在德州的監控之下。燕軍南攻時,南軍或自德州橫出斷其歸路,或襲擾其補給線,或乘虛北攻。燕王謀士為此十分煩惱,不下德州,燕師始終難出山東。

而東昌一役,濟南都督盛庸擊殺燕軍大將張玉,若非朱能拚死相救,燕王幾乎也要被生擒。這也是燕王興師以來的第一次大敗。事後燕王曾感歎,東昌之役,接戰即退,前功盡棄。今年二月,燕王再次率軍出擊,於滹沱河、夾河、真定等地連敗南軍,又攻下了順德、廣平、大名等地。但是燕軍雖屢戰屢勝,南軍卻兵多勢盛,攻不勝攻,燕軍所克城邑旋得旋失,不能鞏固;能始終據守者,不過北平、保定、永平三府而已。

這樣的拉鋸戰,究竟還要打到何時?

夜風之中,後寨的糧草營突然間飄出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守夜的四名士兵來不及報警,已經被人自身後捂住了嘴,短刀隨即勒斷了咽喉,四具屍體輕輕地放倒在地上。

糧草營起火的喊聲傳進大帳時,曹儼正靠在榻上打盹,驀地驚醒,聽明白外麵的喊聲是什麽意思後,罵罵咧咧地跳了起來。這已經是他的糧草第三次出問題了。前兩次還是在路上被劫,這一次他總算將糧草平平安安運回了大營,居然還是出了問題!

曹儼暗自慶幸自己最近警惕性夠高,夜不解甲枕戈待旦,當下套上頭盔抓起佩劍大步走出主帳,各位副將也已聞訊起來,一群衛士簇擁著他們向糧草營奔去。

守衛糧草營的副將趙樸正帶領手下在救火,熏得臉上白一塊黑一塊的,嗓子都有些叫啞了。也難怪他這麽緊張,上一次他負責押運的糧草才剛被南軍劫走,現在他可還是在戴罪立功期間。

趙樸望見主將,急忙撇開手下前來請罪。曹儼彎腰扶起他,一邊說道:“救火要緊——”

一語未完,曹儼的身子突然一僵。

一柄短劍自下而上貫穿曹儼的盔甲未曾遮擋住的左肋,徑直插入他心髒部位。

左右將士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一呆,趙樸已經拔出曹儼的佩劍,唯恐方才一劍未曾致命,又是一劍勒斷了曹儼的咽喉,隨即回劍劃過了自己的咽喉。

鮮血四濺,兩人同時倒在地上。

一片混亂之中,幾位副將心中不約而同都閃過一個念頭:“原來火燒糧草營為的其實是暗殺曹儼!”

燕軍常年與蒙古作戰,又經三年靖難之役,自是訓練有素,曹儼雖然被刺,幾名副將立刻分頭整頓軍營、撲救糧草營的大火,最重要的是防備南軍的趁火打劫;同時派人向二十裏外的前軍統帥朱能的大營報信。

朱能派來處理此事的是張玉的一個族侄張範。

張範首先要弄清的是,趙樸跟隨曹儼多年,去年還在戰場上救過曹儼的性命,按理來說,絕不可能是南軍的奸細,為什麽突然會刺殺曹儼?如果連趙樸這樣的人都會反叛,廣寧衛大營中還有什麽人是可以信任的?

他們的疑問很快有了解答。第二天午後,十幾名前次南軍劫糧草時俘虜的燕軍士兵被放了回來,與他們一道放回來的,還有趙樸。

刺殺曹儼的趙樸,其實是趙樸那位一直在南軍任職的同胞兄弟趙相。

趙樸跪在曹儼與趙相的屍體前痛哭。他的一名親兵稟報說,抓住趙樸後,南軍一名將領以趙相的妻小為人質,逼他替換趙樸來刺殺曹將軍;趙相臨行前要求,如果他此行成功,以後不能再加害他的家人,連趙樸也要放回去。

趙樸哭完之後,便紅著一雙眼請命出戰,見張範沉吟不語,趙樸的臉色立時變了,忿忿地道:“好,張將軍不發兵,我哪怕一個人,也要將那賊將斬於陣前!”

與他交好的兩名副將拚命按住他,趙樸猶自不肯甘心,全力掙紮。張範瞪他一眼,厲聲喝道:“沒頭腦的東西!有你這麽打仗的嗎?先給我弄清楚對手是什麽人再說!”

曹儼並不是第一個被刺殺的將領。三個月來,燕軍中已有六名將領被刺殺,行刺的手段真是花樣百出:一人被隨軍醫官毒殺,一人被貼身親兵刺殺,一人在戰後巡視戰場時被偽裝成屍體的南軍死士刺殺,一人被趁夜潛藏在自家營門了望塔上的南軍神射手射殺於點將台上,一人在押運糧草時被藏在糧車中一天一夜的刺客擊殺,還有一個竟是在重重守衛中被人潛入帳中半夜裏割了腦袋。那些刺客,被圍困後立即自殺,雖然知道必定是南軍派來的,竟是無從追查其詳細的來龍去脈。

曹儼是第七個。

而曹儼的糧草營,也是第五個被燒的糧草營。

張範向朱能複命時,不無憂慮地道,種種跡象表明,南軍中有一支精於藏匿蹤跡、常在夜間行動的精銳小部隊,專門負責行刺與燒糧等事項。

這一支潛伏在黑暗中的部隊,對他們的威脅委實太大。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不早日解決掉,等到哪一日連燕王也被暗殺,那就悔之晚矣。

朱能皺起了眉頭。

這樣狠辣嫻熟的殺人手段,倒很像是錦衣衛的風格。隻是錦衣衛在辦完藍玉一案後,鳥盡弓藏,已經解散,前任指揮使沈光禮都跑到烏斯藏的雪山中出家修行去了;建文帝又向來討厭錦衣衛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辦事方式,應該不至於重建一個類似的衙門。

不過也不能一概而定。畢竟洪武帝當年在太子死後借藍玉謀反一案發動的大清洗,令得朝廷直接控製的軍隊裏,勇武剛強之士死傷殆盡,以至於靖難之役一起,南軍麵對燕軍時隻好節節敗退;東昌一役後,形勢雖有好轉,但南軍仍是敗多勝少。這種時候,建文帝也許會無可奈何地重新動用錦衣衛的舊部人馬來打破僵局。

張範建議應該專門撥一批人馬來對付這支部隊。

朱能明白此中要害,當即令張範負責,於全軍抽調人手,務必盡快解決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