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追夢人(三)

時當四月,天氣潮濕,監牢中又密不透風,是以地板上及牆壁上都濕得可以滴下水來,蟻蟲無數,出沒毫不避人。木板**的鋪蓋,在這監牢中不過熬得幾日,已是黴爛之味逼人。

李克己輾轉無法入睡,索性坐了起來。

守在鐵柵欄外的兩名獄卒立刻站起身來,問道:“先生有何吩咐?”

因了沈光禮的交待,更因了李克己的身份,獄卒待李克己甚是客氣。

李克己搖搖頭,說道:“沒事,你們自管歇著吧。”

他盤膝而坐,望著壁上搖曳的鬆明火光的陰影出神。

他入獄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經傳入母親的耳中了吧?

母親如何能夠承受這樣的打擊?

她從來沒有想到,李克己居然會背著她習練了十年武藝;更沒有想到,會因為這個緣故而惹下這樣的禍事。

但是他若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洞庭湖上,又豈有生還之機?

母親能否想到這一點、從而原諒他也原諒鐵先生?

李克己心中怔忡不安,以至於他聽到獄卒倒地的聲音才驀然驚醒。

一個黑衣蒙麵人放倒了那兩名獄卒,已經逼近鐵柵欄邊,手中握著柄寒光閃爍的短劍。

李克己一怔,正待出聲喝問,那黑衣蒙麵人低聲說道:“李先生切不要聲張,我是來救你的。”

是個陌生的男子的聲音。

一邊說著,那蒙麵人已然揮劍斬斷了兩根鐵柵欄。

這樣削鐵如泥的寶劍,李克己還是第一次見到,不覺又是一怔。

蒙麵人鑽入監牢中,閃亮的眼睛在李克己身上轉了一圈,隨即走了過來。

李克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蒙麵人低聲說道:“我先為李先生斷去鐵鏈吧。”

李克己搖搖頭:“多謝兄台好意,我不會走。”

蒙麵人忽地一笑:“隻怕走不走也由不得李先生吧。”

一邊說著,左手已然揚起,一把青色藥粉迎麵撒向李克己。

李克己已在他揚手的同時掀起了**的被子,罩向那蒙麵人,藥粉也被反撲了回去。

那蒙麵人“咦”了一聲,顯然是未料到李克己應變如此之快,竟似能看透他心意一般搶先一步出手擋回藥粉。但他立刻橫掠出數步,縱身出劍,去勢如電,李克己心頭不由得一凜,不敢硬接他這一劍,向後疾退,掀起木板床擲了過去,人已在這一擲之間退至牆壁處,反手在牆上一撐,借力滑至鐵柵欄處,方才避開被短劍片片碎裂的木板的襲擊。

李克己正待揚聲叫喊,那蒙麵人卻道:“李先生請不要聲張,否則我就殺了那兩名獄卒。”

李克己略一遲疑之際,那蒙麵人左手又是一揚。

李克己隻有從那蒙麵人方才鑽進來的破洞處倒翻出去,避開迎麵撒來的藥粉。

蒙麵人隨即追出,飛起一腳踢起地上的一名獄卒,李克己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那獄卒將要撞到牆上的身子,剛剛將那獄卒放到地上,蒙麵人的劍已自腦後刺來,李克己疾擰轉身形,雙足飛踢那蒙麵人的小腹,卻因鐵鏈牽製而相差那麽一點;蒙麵人的劍已將及頭頂。李克己驀地挺身,伸手一托那蒙麵人的右腕,順著他飛衝之勢往前一送,那人身不由己地身前飛衝出去,短劍直插入石壁之中。

李克己一個魚躍,自地上挺身站起之際,右手已抓住了那人的左足足踝,手上加力,扣住了那人的足上筋脈。

蒙麵人身上一陣酸軟,已被李克己拖了過去,短劍也落入了李克己手中,倒轉刀柄敲閉了那人的七處大穴,隨即挑開他的麵紗。

是一張陌生的麵孔,不算年輕也不算太老,平平常常的一張臉,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李克己注視著這個人,低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竟然要潛入詔獄中來行刺於我?”

那人苦笑一聲,說道:“李先生,我絕對沒有行刺的意思,隻不過想要救先生出去。家主有命,如果李公子不願意出去,就想辦法將先生帶走。還請先生體諒我們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沉吟一會,問道:“你家主人是什麽人?”

那人答道:“這個恕在下不能說。”

李克己注視著麵前這個人。他該怎麽做才是?如果將這個人交出去,未免於心不忍,畢竟此人是為救他出獄而來;但如果不交出去,後果卻又是他無法承擔的。

那人似乎明白李克己的為難之處,說道:“李先生,在下不幸失手,有辱主公吩咐,但求一死,以免落入錦衣衛手中,連累了主公。不過還請先生體諒在下主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聽他這話不祥,正待開口勸解,那人的頭已是一歪,口角流出黑血來,身子也沉重下去。

李克己伸手試那人的鼻息,已然無救。

他雖然也讀過不少史書中所載殺身成仁的死士的行跡,譬如專諸,但今日親眼見到這樣的死士,心中仍是大為震驚;能夠豢養這樣的死士,主人又是什麽樣的人?

他不由得低頭去看手中的短劍。

劍柄上以梅花篆字刻著“斷玉”二字。

他聽鐵笛秋說過,斷玉與削金,兩柄短劍原為一對;如今看來,削金劍在何人手中,何人便當是這自殺的蒙麵人的主公了。但是——這很可能也隻不過是移禍江東之計。

因了這人的斷然自殺,不肯連累主人,同時也不肯陷李克己於兩難處境之中,令得李克己心中多了一層無形的重壓,仿佛在不知不覺中欠下了某人一筆說不清道不明的債務一般。

匆匆趕來的孟劍卿進來之後,見李克己安然無恙地站在那兒,鬆了一口氣,拱一拱手道:“讓先生受驚了。”

李克己一言不發地將手中短劍遞了過去。

孟劍卿接過來道:“卑職即刻稟報沈大人,為先生換一間安全一些的房子,以免再有亡命之徒鋌而走險。”

李克己注意到他接過短劍時目光下意識地掠過劍柄上的字,臉上不易覺察地顫動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鎮定自如的神情。

孟劍卿知道這柄劍的來曆?

這名年輕的校尉,恐怕比他表麵上給人的印象還要深沉複雜得多吧。

李克己隨即對自己苦笑了一下。這是什麽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思去探察他人的隱秘。

沈光禮聽了孟劍卿的稟報,沉吟不語。

過了片刻他才說道:“這樣鋒利的寶劍,兵器譜上必有記載,你可記得這劍的來曆與流傳?”

孟劍卿答道:“此劍出於宋末鑄劍名家黃大家之手,一雄一雌,雄名‘削金’,雌名‘斷玉’,鑄成之後,貢入內廷;宋亡之後,雙劍隨宋室圖書寶藏一起被送往大都。忽必烈後來將雙劍賞賜給降將張弘範,張弘範死後,雙劍本已隨葬,但是宋世遺民惱恨他逼死幼帝,他生前奈何不了他,死後還是搗毀了他的墳墓,雙劍此後輾轉易主,最後的記載是被張士誠收藏,但是蘇州城破時不知去向。”

用這樣一柄可以輕易查出來曆的寶劍來劫持李克己,暗中的那個人究竟是太聰明還是太笨?他是想讓錦衣衛追究張士誠舊部,還是想讓錦衣衛生出疑心而轉換追查的方向?

沈光禮沉吟良久,微微笑了起來:“兵不厭詐,虛實相生——這個人多半曾是某人的大將吧。將這柄劍封好,送給石和尚,告訴他這件事。”

孟劍卿一怔,錦衣衛辦案,什麽時候要別人插手了?

但他隨即明白過來。

就讓海上仙山去追查這柄劍的主人好了。

去石頭寺之前,孟劍卿先去查看了李克己換的新監牢。

掌管獄室的劉千戶將李克己安排在天字九號,這是天字號最深處的一間監牢。孟劍卿巡視過後,將崗哨重新安排了一遍,並加派了弓箭手把守高處。

劉千戶有些不以為然地道:“孟校尉盡可放心,還沒有一個犯人從劉某手裏逃出去過。”

孟劍卿看他一眼,淡淡說道:“劉千戶以為在下這番安排是為了防範李克己越獄?”

劉千戶閉口不答。

孟劍卿心念轉了數轉,壓低了聲音說道:“劉千戶,在下想這件事情還是應該與你說明,也好讓千戶有個準備。在下認為,我們要防範的不是李克己,他絕不會想越獄的;我們要防的,是外來的刺客。”

劉千戶呆了一呆。他自然知道昨天夜裏有人試圖救走李克己的事情,具體過程他並不清楚,隻知道那劫獄人失敗自殺。現在看來,很顯然孟劍卿認為,劫獄失敗是因為李克己根本就不想走;那麽下一次來的人,就很可能不是救他,而是殺他——不能為我所用,就必須毀掉,以免為敵所用。

如果李克己死在詔獄之中……

劉千戶一想到鐵笛秋當年的豐功偉績、赫赫聲名,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天地良心,他可半點也不想惹上那個魔王……

想到此處,再看孟劍卿的安排,心中觀感大變,隻是感激孟劍卿如實相告之餘,心中難免生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端午佳節,應天城中處處酒香四溢,玄武湖上龍舟競渡,鑼鼓喧天。

隻有錦衣衛衙門外仍是靜寂無聲。

一輛馬車在門外停下,車中出來一個小沙彌,將一張帖子遞入門房。不多時,孟劍卿匆匆迎了出來。這令得門衛頗為驚異。孟劍卿職位雖然不高,卻深得沈光禮看重;能讓他親自出來迎接的,不知是何方神聖。

馬車中出來的是一個灰衣布帽的中年僧人,衣著雖普通,氣宇卻極軒昂,站在令文武百官心驚膽戰的錦衣衛大門外,氣定神閑地四麵環顧一番,向孟劍卿笑道:“這是沈光禮整治的吧?聽說他是從禦史台那邊將這塊風水寶地搶到手中的,是不是?”

孟劍卿低頭說道:“沈大人一向淡泊,怎麽會與禦史台爭搶宅基地?這塊地是皇爺欽賜給錦衣衛衙門的。大師請這邊走。”

他們從側門進了衙門。

門房中一個年輕的番子手低聲問年長的同伴道:“這和尚好大的派頭啊!不知他是什麽來曆?”

那同伴尋思了一會才道:“我想起來了,這是隨侍燕王爺的道衍大師。”

也是洪武皇帝以禮相待的幾位高僧中的一個。當年洪武帝派諸王就國,選取高僧隨侍,燕王挑選了道衍。這一次道衍原本是隨燕王回應天賀歲,不知為何燕王已返北平而他卻留了下來。

孟劍卿陪著道衍進去,一邊說道:“沈大人正在陪侍皇爺,不能親自來接待大師。不知大師今日來此有何貴幹?”

道衍沒有回答他的話,卻抬起頭望了望院牆,說道:“院牆上有新鮮的血腥之氣啊。”

孟劍卿心中雖然驚異,麵上仍不動聲色:“近些日子不斷夜行人試圖闖進來,昨天晚上才剛處置了兩個。大師慧眼,一見便知。”

道衍微笑道:“居然有人敢在錦衣衛衙門中鬧事?也當真稀罕。孟校尉知道那些人是為什麽事而來嗎?”

孟劍卿略一遲疑,說道:“請大師明示。”

道衍笑而不語,轉而說道:“貧僧已請得皇爺旨意,來見一見李克己。”

孟劍卿本應在角門處引著道衍轉向詔獄的方向,但他卻止住了步子,詢問地望著道衍。

道衍看著他說道:“皇爺給貧僧的是口諭而非明旨。”

孟劍卿拱手說道:“請大師見諒,沒有明旨,不能見犯人;這是規矩。”

道衍一笑:“規矩是人立的嘛。這件案子是孟校尉你負責的,有些規矩,還不是孟校尉你說了算,是吧?”

孟劍卿心頭一凜,想到文儒海。雖然他自作主張放文儒海去見李克己,可以托辭說是為了查案,但真要追究起來,仍是一件麻煩事。

寄居靈穀寺的道衍,耳目竟似無孔不入。

孟劍卿隻一閃念,已知道自己該怎麽做,當下笑道:“若是別人,自然沒有不奉明旨便見犯人的道理;大師是何等樣人,又豈能一概而論。請。”

道衍又是一笑,示意那小沙彌在角門外等候,孟劍卿也令跟隨的番子手在門外等候,他們兩人走進了那條長長的、寂靜狹窄的甬道。

孟劍卿低聲說道:“大師現在是否可以告知卑職大師的來意了吧?”

道衍慢慢地說道:“孟校尉當然知道那些試圖闖入錦衣衛的夜行人目的何在。”

孟劍卿答道:“是。他們為的是刺殺李克己。”

在最初劫走李克己的嚐試失敗之後,各方來人已經改變了主意。

李克己若死在詔獄之中,鐵笛秋勢必會遷怒於當今朝廷;以鐵笛秋的性情與手段,什麽樣的事情做不出來?

孟劍卿繼續說道:“正因為顧慮到此,我才試圖暗示李克己給鐵先生寫信,早日了結此事。皇爺要的不過是鐵先生親自來求情,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臣服,並不想真的殺了李克己。早日了結此事,對大家都好。”

道衍轉過頭來看看他:“哦?”

孟劍卿坦然迎著他的審視:“我這樣做,也為了我自己。能夠為皇爺、為海上仙山了結這一樁公案,我在錦衣衛中就算真正站穩了腳跟,那些因為沈大人對我的破格提拔而心懷不滿的人才會心服口服。更何況,海上仙山於我曾有救命之恩,於公於私,我都應該這樣做。”

道衍笑了起來:“你倒老實。”沉吟一會,他又說道:“你和李克己倒有些相像,都知道如何說出對自己最有利的實話。所不同的是,李克己憑的是直覺,你憑的是頭腦。”

孟劍卿的臉上掠過一絲奇怪的神情,似乎想說什麽,但又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道衍卻已替他說了出來:“孟校尉當然想說,你與李克己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兩個人,是吧?”

孟劍卿開始感到有些招架不住這位大和尚仿佛能透視人心的說話方式,他定一定神,說道:“的確如此。李克己是鐵先生的弟子,又已考中進士,不日將入翰林院。此番如果無事,當真是前途無量。至於卑職,不過一無名小卒,怎能與他相提並論。”

道衍審視著他,繼續問道:“你是否心中不平?我聽說石和尚十分誇讚你。隻可惜你從武職出身而非文職,方今承平之世,除了邊塞,別無戰事,是以你將來的前途再好也很有限;而若論武職呢,你又不在軍中任職,講武堂的種種便利之處,隻怕你也難以借重。授業之師是天台寺吧?聲名與鐵笛秋也相去甚遠。以至於你的資質與能力雖然並不遜於李克己,卻隻能屈居於一名小小校尉,這還全賴沈光禮破格提拔。”

孟劍卿不由得默然。他的每一步都十分艱難,都要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努力。即使沈光禮委他以重任,他也隻能走到某一步。

道衍微笑著等著他的反應。

每次擊中人心的最軟弱處,道衍都有一種俯視眾生的快意。

這個看上去極其堅強老練的校尉,同樣未能抵擋住他正中要害的一擊。

他知道自己已經可以居高臨下地掌握往孟劍卿了。

至少此刻可以。

孟劍卿過了一會才道:“這是命運。”

道衍微微歎息一聲:“不過孟校尉是絕不會屈從於命運的人,你正在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是吧?以你這樣的能力與進取之心,隻要有人扶持一把,遲早有一天會功成名就的。有空時你可以多來靈穀寺坐一坐,貧僧覺得與孟校尉十分投緣,想多與孟校尉聊一聊。”

他們對視一眼,孟劍卿拱手說道:“多蒙大師誇獎。卑職一定多來向大師請教。”

沉默了片刻,道衍說道:“貧僧和孟校尉一樣,也想早一點了結這樁公案,以免夜長夢多,惹出更多事端。等一會貧僧要單獨與李克己說幾句話。”

孟劍卿會意:“是。”

他們走入李克己的監牢。獄吏打開門之後,孟劍卿便與他一起退了出來,反手掩上了門。

道衍走近鐵柵欄。

詔獄中沒有窗戶,隻在外間壁上插了一枝鬆明,火光閃爍,照著裏麵悄然而立的李克己。他背向著火光,凝視著牆上跳動的陰影,開門關門的聲音並沒有讓他回過身來。

道衍在背後注視著他。

洞庭湖一案,早已鬧得沸沸揚揚。道衍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樁公案的主角。

令道衍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李克己似乎已安於這監牢之中的生活,他的身上,有著一種明如秋水的安靜氣象,同時又有著一種天馬行空一般的任性不羈。四麵高牆,並不能動搖他內心的這種安寧,羈縻他精神的飛揚。他的人雖在監牢之中,一顆心卻似乎一直飄舞在遙遠的別處。

道衍暗自皺一皺眉。這樣看來,他的話隻怕有些難以讓李克己入耳。

但他還是向前走了兩步。

李克己的身形微微震動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來人不同尋常的用意,停了一下,轉過身來。

見到道衍,令李克己頗為意外。不過他什麽也沒有問,隻是靜靜地看著道衍,等著道衍說明來意。這份定力讓道衍不由得在心中歎息了一聲。

道衍在柵欄邊就地坐了下來,李克己隔了柵欄也盤腿坐了下來。

道衍豎掌打了個問訊,說道:“貧僧法號道衍。”

李克己又震動了一下:“原來是道衍大師,久仰了。”

隻要在應天府中呆上一段日子,就不會不聽說這位神通廣大的道衍大師的聲名。

道衍留心注意著李克己的神情,說道:“貧僧今日來看李施主,是因為聽說令堂大人病重,鐵先生已傳召了海上仙山的藥師懸壺道人前去診治。不過曆來心病還需心藥醫,隻怕懸壺道人對令堂的病也無法可想。”

道衍滿意地看到,李克己心中的鎮定因他的這一段話而片片崩落。

他等了一會才接著說道:“鐵先生很可能會因為令堂大人的病重而向皇爺求情。”

李克己怔怔地看著他。道衍的口氣裏似乎有些什麽內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道衍看著李克己說道:“十多年前,貧僧有一段時間與鐵先生交往頗密,約略知道一些事情。令堂年少時遭遇不幸,卻有如汙泥蓮花,令人敬重。鐵先生一生狂放,偏偏遇上這麽一個人,也是他命中的劫難;更無可奈何的是,令堂其時已與令尊大人有嫁娶之約。朋友妻,不可欺。再狂放的人,也有他一些不可動搖的原則啊。”

道衍說得含蓄,李克己卻已明白,約略猜到了母親前半生的坎坷經曆,以及鐵笛秋為什麽會隱姓埋名留在李家教養他的原因。雖然他心中早已隱約有所察覺,但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該感謝道衍告訴他真相還是該痛恨道衍不該告訴他這個真相。在他的心中,母親應當永遠是那樣淡雅如清風,先生卻應當永遠是那樣孤高狂放如野鶴閑雲。

道衍不動聲色地一步步緊逼過去:“鐵先生一生不肯低頭,到了這個時候,到了令堂大人的生死關頭,隻怕也不能不低下頭來,好讓你早日回去安慰令堂大人。隻是,他為了這個原因而低頭,皇爺必然會更加震怒。”

李克己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地埋下頭去。

道衍繼續說道:“洞庭湖一案,已經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李施主當何以自處?”

李克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打算上本請求假釋,以便回鄉照顧母病。待家母病愈之後,再行回獄中領罪。”

道衍有些意外,他沒想到李克己還有這麽一個回緩的法子。略一沉吟,說道:“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盡孝之子,必是盡忠之臣。皇爺很可能會法外開恩。隻是假釋曆來需要保人,李施主可有得力的保人?本來你的座師詹大慈可以作這個保人,不過他新近調任江西學政,已離開應天。聽說李施主與文方的侄兒文儒海交往密切,文方是皇爺所信任之人,由他做保人本也妥當,不過他這個人向來謹慎小心,隻怕是絕不會做這個保人的。至於石大師,因那個諷勸謁子之事,與皇爺的心結尚未解開,恐怕也不宜在這個時候來為李施主作保人吧?”

李克己沉默片刻,說道:“道衍大師既然如此說,是否已有更合適的人選?”

道衍微笑著道:“如蒙不棄,貧僧願意作這個保人。”

滿朝文武,能夠在洪武皇帝跟前說得上話的,隻有寥寥數人,其中就有這位大和尚。

李克己心中本是亂成一片,至此忽地鎮靜下來。

道衍絕不是無緣無故地前來向他說這樣一番話。雖然道衍能夠在洪武皇帝跟前進言,這樣做仍是要冒風險的。

李克己轉過目光看著柵欄外的道衍。這位大和尚,一直含笑以對,毫不避讓他的注視。在道衍身上,沒有世外高僧與人無爭的清靜淡泊,卻有著時時迫人而來的智慧與熱情。

李克己的心神一陣恍惚,不由得說道:“大師倘若生在亂世,定當成為劉秉正一流的人物吧。”

劉秉正是襄助元世祖忽必烈奪取天下的謀士,也是當時有名的高僧。

換一個人聽到這番話,不是大驚就是大懼;道衍卻笑了起來:“李施主對貧僧的評價,與鐵先生如出一輒啊。當年貧僧決意出山入世,就因為鐵先生也如此評價貧僧。隻可惜其時天下已有主人,貧僧所學屠龍之術已無用武之地,隻好辜負山中所學了。”他話鋒一轉又說道:“李施主請安心,貧僧既然向施主說明這一境況,就一定會為施主解開這一困境。施主一定在疑惑貧僧對此事為何如此熱心,是吧?倘若不知道原因,施主是不能相信貧僧的誠意的吧。”

李克己默認了。

道衍又是一笑:“原因嘛,隻有一個。貧僧當年曾欠了鐵先生一個人情,佛家講因果,這個人情若不早早還情,日積月累,隻怕會讓貧僧帶到下一世去加倍償還,因此貧僧決意要在今世了卻這筆人情債。”

停了一忽兒,他又道:“李施主看人之時,往往能夠直指本心。因此貧僧有一事想請教一下。李施主如何看孟劍卿這個人?李施主盡可直說無妨,貧僧與他並無關係,隻是對這個人很是好奇而已。”

李克己怔了一下才說道:“那位孟校尉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道衍滿意地站起身來:“有了李施主的肯定,貧僧對自己的眼光就更有信心了。李施主現在就請寫奏折吧,貧僧在外麵稍候片刻,待到今天下午朝賀時便遞交與皇爺。”

他走了出去,帶上門,孟劍卿迎上來低聲問道:“如何?”

道衍帶著微笑說道:“解鈴還需係鈴人。洞庭湖一案,由李克己而起,當然也應該由他自己來了結了。”

孟劍卿送走道衍,回來時正遇上前來接替高千戶巡視的裘千戶。孟劍卿見他喝得滿臉通紅,腳步踉蹌,不由得暗自皺了皺眉。雖然是端午佳節,也不該喝成這個樣子來接班吧?

高千戶急於回家過節,匆匆交待完畢,正待拔腿就走,瞥見孟劍卿的身影,又縮了回來,小聲向裘千戶道:“當心點,醒醒酒,別讓那小子揪住了。沈大人不在,他要抓住點什麽,可要抖足了威風。”

裘千戶懶懶地倒在椅上,揮手道:“去去去,別老是長他人誌氣!”

高千戶才剛跨出大門,變故已然發生。

爆竹聲中,驀地裏一聲鑼響,隔了一道街的幾家店鋪的樓窗,應聲全都打開,火箭夾雜著硫磺包急雨般射了過來,天字號十八間監房立時變成了一片火海。高千戶跳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帶著手下人衝過去。看守監牢的劉千戶急急忙忙地指揮手下救火,裏麵關的犯人已然**起來。劉千戶覺得自己的頭都脹大了。這些都是正在審理的要犯,不管是死了還是跑了一個,都夠他受的。

而火箭還是持續不斷地射來。隔了高牆,驀地裏又拋入十幾個木桶,一落地便砸破了,桐油流了滿地,火借油勢,燒得更旺。

今日洪武帝在玄武湖觀看龍舟競賽,這可是頭等大事,是以錦衣衛中大部分好手都被沈光禮帶到了玄武湖。隻是留守的人手一弱,這場混亂一時之間竟無法控製。

孟劍卿奔過來,低聲向劉千戶道:“對方的目標是李克己,鑰匙給我,我帶他走,引開對方!”

劉千戶錯愕地道:“放走犯人可是大罪——”

孟劍卿皺起了眉,正盤算著要不要幹脆搶了鑰匙,大火中突然間衝出一個人影,正是李克己,轉眼之間已飛掠過數間牢房的房頂,火箭即刻轉移了方向,追著他而去。

孟劍卿也即刻追了上去。

巡街的應天府衙役敲響了銅鑼,召集人手前來捕拿偷襲錦衣衛的賊人。

李克己仍戴著腳鐐手銬,但是速度極快,箭網堪堪自他身後擦過。但他卻在接近圍牆時明顯地慢了下來。追過來的火箭,雖然被他舞起的鐐銬擋落,卻仍有兩枝令得他的衣角和發梢幾乎燃燒起來。

孟劍卿清楚地感覺到他心中的猶豫,立刻叫道:“跟我來!”

孟劍卿越過高牆,折向城南,李克己不再遲疑,自側麵跟了過來,轉瞬間兩人已是並肩飛馳在街巷之中,脫出了箭網的威脅。對方隻有改變策略,四名蒙麵人自狹窄的街道的前後兩方迫近過來,房頂上另有四人分守住四個犄角,看他們的來勢,很顯然務必要將李克己兩人截住。

孟劍卿心念一動。

明明知道李克己的師承來曆,也知道海上仙山正有好幾個人在應天府中,對方為什麽還要這樣明目張膽地在大街上截殺已經離開詔獄的李克己?在這種情形下,李克己若有不測,鐵笛秋無論如何也不能怪到錦衣衛頭上,隻會拿這夥人大開殺戒。

也許這根本就是他們的目標?

錦衣衛衙門中正在救火,巡街衙役正在捕拿放箭的賊黨,大街小巷悄寂無人,居民都在玄武湖畔看龍舟競渡——這一刻他們竟然隻有自己。

孟劍卿向後一退,與李克己背靠背停了下來,隨手遞給他一柄短刀,低聲說道:“先收拾掉這些人再說!”

有了李克己的配合,也許他可以抓一兩個活口回去。

街道兩頭的四名蒙麵人慢慢迫近過來,一望見他們的眼神,李克己心念一動,突然叫道:“別讓他們靠近!”

孟劍卿幾乎在同時感到了對方身上的硫磺味。

但已遲了一步。四人同時拉燃了藏在身上的火藥引線,呐喊著揮刀狂砍過來。

隻要他們能將李克己兩人困住片刻,便能拖住他們同歸於盡。

孟劍卿一刀削掉了其中一名蒙麵人的半個右肩,反手又是一刀劃斷了另一名蒙麵人的左手五指;但已阻不住他們的攻勢。

李克己揮動鐵鏈,連擋數刀,一把扯住孟劍卿,縱身躍起,房頂上的四名蒙麵人立刻揚手拋出八條長索,當頭罩了下來。

孟劍卿揮刀削去,長索卻綿軟全不著力,反而纏住了李克己的鐐銬。那四名蒙麵人呐喊著同時拔刀飛撲而下,逼得他們兩人墜回到地上。

孟劍卿落地之際刀鋒旋轉,逼近他的一名蒙麵人雙腳血肉橫綻,怪叫著踉蹌欲倒,但是他們腰間的引線已將燃盡,火藥立刻便要爆炸。

長街盡頭,驀地裏箭枝破空呼哨而來。

孟劍卿脫口叫道:“孔教習!”

一道白練在這同時呼嘯著飛卷向李克己。李克己一把抓住白練,騰空而起之際,反手扣住孟劍卿的左臂,帶得他也同時飛起。

身懷火藥的四名蒙麵人大叫著向四麵飛撞開去,倒地之際,插在心口與頭顱要害處的長箭兀自顫動不止。

火藥轟然炸響,炸裂的街石撞在孟劍卿背上,李克己也挨了兩塊。

但是他們總算是死裏逃生了。

另四名蒙麵人,兩人被炸倒在地,另兩人帶傷而逃,但被孔教習射倒一個。另一個甚是滑溜,閃在街邊的一根廊柱後,踢開一家店門鑽了進去。

孔教習沒有追擊,收起弓,向孟劍卿他們招手一笑,翩然而去。

孟劍卿看不到追蹤那名蒙麵人的人,但他明白暗中一定已經有人跟了上去。

他暗自籲了一口氣。

回望錦衣衛衙門,火勢已經變小。

著淺碧衣裙的雲燕嬌,肩籠白練,翩然落在他們麵前。

孟劍卿拱手道:“雲姑娘,多謝了。”

他向李克己做了介紹。

雲燕嬌輕輕說道:“李師兄好。”

李克己怔了一怔。

他該像孟劍卿一樣叫對方“雲姑娘”,還是應該叫“雲師妹”?

也許他這一叫,自此就將踏入一個他從來沒有想到將會踏入的世界。

雲燕嬌又道:“我們來遲一步,叫李師兄受累了,真是對不住。今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李師兄請安心回去休息吧。孟校尉,也多謝你了。”

雲燕嬌溫婉有禮,但是話鋒卻如此淩厲。

孟劍卿明白她將要做什麽。或者說,海上仙山將要做什麽。

暗中的主使者想將目標引向誰,已經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多年來一直沉寂不肯再問世事的海上仙山,已經被卷了進來。有他們來追殺暗中的主使者,無論那主使者是什麽人,都將無可遁形。

真不知暗中那人是太聰明,還是太笨——聰明到將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對手,笨到以為可以將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對手。

回錦衣衛衙門的路上,孟劍卿忽地想起一件事:天字九號四方上下都裝了精鋼鐵柵,李克己是怎麽出來的?

他的疑問很快有了答案。

三道鐵柵的大銅鎖都鬆鬆地掛在那兒。

跟著孟劍卿進來的劉千戶,臉也掛了下來。

看來一直有人悄無聲息地潛藏在詔獄中照應李克己。開幾道鎖,對那個人那說,隻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他沒有順道將李克己的鐐銬也打開,算是很給他們麵子了。

沈光禮傍晚時分才回來,聽了孟劍卿的匯報,隻淡淡地“嗯”了一聲,轉而說道:“皇爺已經準了道衍大師的保釋,暫時讓李克己回青城去侍奉他病重的母親,並要我們派人護送。你走一趟吧。”

孟劍卿注意到沈光禮說的是“護送”而不是押送。這一定是洪武帝的原話。沈光禮絕不會在這樣的地方記錯的。

沈光禮出了一會神,忽地眯眯笑了起來:“你替皇爺留心看看,這麽大一個人情,那顆鐵豌豆如何吃下去。”

孟劍卿恍然明了。

對鐵笛秋這種人,隻怕懷柔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