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追夢人(二)

第二天,李克己被帶到了演武廳中,沈光禮含笑道:“李先生,我們一定要驗證一件事,還請見諒。請先生更衣。”

孟劍卿早已奉上一套藍布衣,換下李克己身上的長衫;又奉上一塊藍布讓他蒙住了大半個臉孔。

沈光禮道:“既然李先生自己也不知道教你武功的人出自何門何派,那麽先生不反對我們替你找出來吧?為免先生今後與今天這些人相見時為難,沈某才請先生改了妝扮、蒙上麵孔,先生應當不會見怪吧?”

他的禮貌一直十分周到,令李克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沈光禮微笑道:“第一位是巨靈神崔大力。”

自側門進來的崔大力,金剛鐵塔一般,與鐵羅漢若站在一處,定當儼然兩尊門神。

李克己自靴筒中抽出筆,看著那崔大力。

他當然明白沈光禮未說出口的意思。如果他不能像當日在洞庭湖上一樣,在幾招之內用一枝筆製服這個與鐵羅漢的路數極其相似的崔大力,沈光禮就有理由懷疑他與鐵羅漢的真正關係並不像他說的那樣素陌平生。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握。當日他製服鐵羅漢是攻其不備,而眼前的崔大力卻是全身心地戒備著他。

沈光禮擊了一下掌,那崔大力快步奔了過來,伸開巨大的右掌抓向李克己,滿溢的真氣令他行動之間虎虎生風。

李克己忽地提筆點向崔大力的雙眼之間,無論一個人如何刀槍不入,也不能練到眼睛之中;這正是當日李克己對付鐵羅漢的同樣招式。

沈光禮的眼中不由一亮。李克己如此深知他的用意,竟然連出手的招式都不肯更改,一定要證明自己所說的全是真話。

崔大力外表魯莽,心思倒還靈敏,明白相去尚遠的一枝毛筆無論如何也不能真正傷到他的眼睛,但是筆上的勁氣仍迫得崔大力身不由己的眨了眨感到酸痛的眼睛。這眨眼之間,也不過佛家所說的彈指一刹那間,李克己驀地縱身揮筆點向他的掌心勞宮穴,那正是因這一眨眼而帶來的真氣稍有紊亂之處。

若讓灌注真氣、利劍一般的筆頭點中,他這隻手掌便是不廢也一時不能再用了。崔大力疾收回右掌,真氣流轉,運至左掌,抓了出去。然而李克己已在他真氣尚未運至整個手掌時向前搶至他的身前,筆頭點中了他手背上小指關節。

關節是最靈活柔韌之處,也是最脆弱易傷之處;十指連心,崔大力痛得大喝一聲雙手一合圈住了李克己,其勢竟是要將李克己硬生生箍住。一旦被他箍住,勢必骨節碎裂,孟劍卿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但沈光禮豎起手掌止住了他。

李克己的身子滑如遊魚,已自崔大力的手中脫出,貼著地麵滑出數尺,雙足飛起,踢中了崔大力的左右膝蓋。沈光禮略略揚起了眉,孟劍卿會意,俯下身低聲說道:“他這身法頗似東海龍王島的水底遊魚一式;這雙足飛踢,又似是南海瓊州島黎山老母門中的燕雙飛一式,踢人要害,無不如意。”

沈光禮“唔”了一聲。暗自忖度,孟劍卿少年時在浙東天台寺中習武,浙東近海,所以才對海上各家各派的武功如此熟悉吧。

崔大力遭此一踢,痛不可擋,更是大怒,大喝著撲上前來。

李克己躍起,以筆代劍,身子倏進倏退,快如疾風,轉眼之間已連刺崔大力周身十餘處關節。

待到他一輪攻擊過後,停在兩丈開外蓄勢待發之時,崔大力已是渾身顫抖,無力再進攻;因沒有得到號令,又不敢退下,站在那兒甚是狼狽。

沈光禮暗自歎息一聲,說道:“你下去吧。”

崔大力如蒙大赦,退下之前猶敬畏地看了看李克己;他還從沒有吃過這樣幾乎無法還手的大虧,由此而對擊敗他的人生出深深的懼意。

沈光禮沉吟一會說道:“先生平時習練的似乎是劍法吧?兵器架上也有幾柄好劍,先生盡可取用。第二位是霸王槍易正東。”

他注意到李克己對這些武林名家弟子似乎全無所知;教他武功的人是否並未想過讓他與這些人爭勝,是以很少提起這些江湖武林中的人與事?

李克己自然知道要對付長槍不能單靠一枝筆,他略想一想,自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劍身極細的長劍。這大出沈光禮的意外,他原以為李克己會選一柄重劍以對抗長槍的威力。

霸王槍易正東高大威猛,一杆槍也同樣威風八麵,使開來當真是風雨不透,豪氣縱橫。

李克己一邊招架一邊後退,直到後背貼近磚牆,方才止住退勢,而追擊的長槍已將他的整個人都罩在了槍頭幻出的一片光影之中,無論朝哪個方向閃避,都逃不開這片光影的威脅。

孟劍卿這一回耐心地等待著李克己的反擊。沈光禮也饒有興趣地等待著。李克己將自己置於這樣的死地,究竟有何用意?

李克己退無可退之時,忽地探臂刺出一劍,正點中槍頭,槍上的真力被劍尖一刺,四散開來,易正東身不由己的僵滯了一下。李克己已趁這個機會搶入他近身之處,長槍威力再大,也是隻能攻遠不能攻近,易正東措手不及之時,已被李克己的劍刺中手腕關節要害之處,長槍把持不住,“當啷”落地。他一臉羞愧地退了出去。

沈光禮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劍卿,你看明白了嗎?”

孟劍卿思索了一會才道:“方才易正東一上來就全力搶攻,當他攻到牆邊時,也正是他的真力盛極而衰之時,所以李先生抓住這個機會反擊就可以一舉成功。”

沈光禮長歎道:“道理雖然簡單,但要準確判斷對方真氣運行的狀況,不能有毫厘之差,否則便是自尋死路,這就不是一般人敢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情了。至於選用窄劍而非闊劍,當是因為窄劍的劍尖更利於刺人關節要害吧。李先生我說得可對?”

李克己一揮手將長劍擲插入兵器架上,說道:“我選用這柄劍,隻因為我平時練劍時慣用這樣的劍罷了。”

沈光禮微笑。細長的劍身,更利於揮舞出靈活優美的姿態。李克己終究是文人習武,難以擺脫文人講求美觀的積習。這或許便是他最大的缺陷?

這一天中,與李克己交手的人無一例外地敗下陣來。最差者隻一照麵間便已受製,最佳者也不過挨到了三十招。看到日暮時分,沈光禮與孟劍卿依然無法判斷李克己的出身門派。一則因為李克己的武功太雜,出手太快;二則也因為他能取勝,大半是由於他似乎一眼便能看透對方真氣運轉的情形,所以能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待得李克己被送回小書房,沈光禮歎了口氣,道:“一群廢物,太丟錦衣衛的臉麵了。”

孟劍卿默然不語。

出身於小西天的鐵羅漢,能在幾招之中便認出李克己的師承來曆;同樣出身於小西天的沈慕塵,恐怕才是試探李克己的最佳人選。沈光禮不會想不到這一點,但是他提都不提這件事。孟劍卿覺得自己還是靜候沈光禮的下一步指示為好。

沈光禮也默然了片刻,忽地想起一事,怔了一怔,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我們為什麽從未想到,李克己很有可能是張士誠、陳友諒抑或是明玉珍舊部精心栽培出來的刺客?”

以他的身手,以及接近洪武帝的機會,的確是絕佳的刺客人選。

孟劍卿也是一怔。

為什麽對著李克己時,他們會想不到這一點?即使是那個心懷不滿的告密人,有著足夠的聰明寫了兩封將李克己逼入死角的告密信,但似乎也沒有想到這一著。

而這一著才是真正能將李克己逼入絕境的。無論他是否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都會被趕到遠離洪武帝的地方,此生此世,再無出頭之日。

也許寫這兩封信的人,即使嫉恨如狂,也無法擺脫李克己身上那種奇異的寧靜氣氛的影響,下意識裏避開了真正能置他於死地的這一著?

就像他們麵對李克己時,也在潛意識裏不知不覺間便放棄了將所有人往最壞處推測的習慣?

沈光禮輕輕歎息一聲:“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你先去安排明天的人手。”

孟劍卿才想退下去,演武廳外有人怪笑道:“沈大人,你怎麽不派一等好手去試,盡派些二三流角色,也不怕皇爺怪你丟了他的臉麵?”

沈光禮無可奈何地歎道:“石和尚,我知道是你,出來吧。”

廳外一名瘦小的老僧走了進來,笑眯眯地道:“知道你們在找我,我就自己回來了,以免讓老朋友為難。我已看了一天了,你的部下中,恐怕隻有這孟校尉可以與李克己一爭高低。怎的不派他去?舍不得?”

孟劍卿忙向他問好,石大師道:“現在我是笑麵佛石佛,不是什麽大師。”

孟劍卿不由得一怔。他自然知道笑麵佛石佛,名動天下的海上七星中最年長的一位。但他卻不知道笑麵佛在不是笑麵佛的時候竟是石大師。

沈光禮眯縫著眼看著他:“你就這樣賞識劍卿?”竟毫不猶豫地在他麵前自報雙重身份。

石佛一笑:“雛鳳清於老鳳聲,沈大人,看來你還是低估了這年輕人啊。你何不派他下去,幾十招上百招的打下去,定然能試出李克己的師門來曆。”

沈光禮淡淡地道:“恐怕你太抬舉我的人了。”

石佛笑而不語。其實他們都明白,正因為孟劍卿很可能有這個實力,所以才不敢派下場去。沈光禮轉而問道:“你看了一天,看出什麽來沒有?”

石佛道:“洞庭湖上的案子一傳出來,我就知道其中定有緣故,鐵羅漢既然說過要用四川舉子換回他的兄弟,就絕不會在嶽陽知府殺了他兩個兄弟之後還放了那些舉子,他若這樣服軟,以後就不用再在洞庭湖上稱霸了。因此我去找了鐵羅漢,鐵羅漢不敢隱瞞當時是李克己出的手,他知道他不說也會有其他人對我說出來,可是他抵死不說出李克己的師承來曆。”

沈光禮沉吟著說道:“能讓鐵羅漢這樣敬畏的人,是很有限的啊。”

一旁的孟劍卿說道:“有三種可能。一是鐵羅漢的師父歐陽不修;二是鐵羅漢過去的主公陳友諒的後人;三是海上七星中的一個。”

石佛讚許的笑道:“不錯。我也這樣猜想,於是派我的徒孫石敢峰去監視李克己,不想石敢峰這小子擅自行動,竟想假扮刺客來探出李克己的出身門派,結果被他的暗器打傷關節,要不是我及時相救,幾乎被他抓住了小峰。”

沈光禮皺起了眉:“石敢峰?是不是前年與錦衣衛打賭、盜走禦璽的那個小子?我記得他輕功絕佳,錦衣衛的天羅地網都未能捕住他,竟然會中了李克己的暗器?是什麽暗器?”

石佛展開左手,手掌中躺著一枚細細的縫衣針,針尾還帶著一截白棉線。

很顯然這不是李克己隨身帶的暗器,隻是一枚普通的縫衣針。當日店家想必是縫補了被褥之類的物品後隨手插在枕頭上或是蚊帳上,又被李克己隨手取來做為暗器。因了它的細小,也因為棉線減慢了它飛行的速度,使得它飛行之際少了尋常暗器的破空之聲,才會令得石敢峰沒能防備住它。

孟劍卿將縫衣針拈起來,在手中掂量掂量,一笑道:“以這樣細小的暗器射人關節,一旦沒入體內,簡直無法取出,那處關節就算是廢了。沈大人,卑職還真沒看出李克己出手會這樣狠。”

石佛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年輕人,這件事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樣。這全因為李克己所學的武功最擅於以最快最有用的方式打擊對手的要害之處。小峰輕功好,所以他的出手自然而然地致力於令小峰無法再施展輕功。”

鐵羅漢敬畏的人中,有誰的武功是這樣的風格?

沈光禮與孟劍卿對視一眼,聯想到這一天來他們對李克己的武功路數的了解,心中漸漸已有了把握,孟劍卿試探著問道:“難道李克己的師父是鐵笛秋鐵先生?”

石佛點一點頭:“必定如此;鐵羅漢當年曾經慘敗在鐵笛秋手下,他一直記得鐵笛秋的出手招式與路數,毫不奇怪。而且,不要忘了鐵笛秋當年與李瑞林和高啟那些人是至交好友,他很有可能會隱姓埋名去照顧李瑞林的兒子、高啟的學生。”

縱使是沈光禮也臉色微變。

鐵笛秋是海上七星中最年輕也最才華橫溢的一個。

當年宋亡元興,不少風骨錚錚之士逃往海外,世世以驅逐蒙古、光複漢室為己任。他們的隱居之地,飄忽不定,故有“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之說,世人籠統稱之為“海上仙山”。忽必烈大汗死後,元人爭奪帝位,十數年間,連更數帝,局勢大亂,至順帝繼位,更是遍地流寇、朝野不穩,這些人的子弟聞訊相繼歸來,其中最享盛名的七人,因為一身奇才異學,且又有世交之誼,於是便被世人目為北鬥七星相攜下界、匡複漢室,合稱為“海上七星”。

至於鐵笛秋,相傳他是山中老猴轉世,生來便不同常人,有過目不忘之才,博聞強記,無所不曉,兼之習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人稱是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由此更有了通天徹地之能。其才華固然驚世,其性情也同樣駭俗,慣於眠花宿柳,自稱是不願受任何束縛,隻要快活一生。海上仙山雖然大力襄助洪武皇帝,鐵笛秋卻拒絕洪武帝的延攬,與張士誠網羅的一班江東文士過從甚密,意氣相投;張士誠也試圖延攬他,同樣被他拒絕。及至張士誠敗亡,江東文人大半入了大明王朝,冥頑不化者或死或逃,鐵笛秋仍是長嘯高歌,恍若不知世事已換。其時北方未靖,朝廷也顧不上他,由得他遊**江東,狂放依舊;此後高啟棄官歸鄉,楊維楨拒受征召,這些人很自然地湊到了一起,自比為布衣傲王侯。

楊維楨既死,高啟又被腰斬,江東文人風流雲散,鐵笛秋也就此不知去向。誰也沒有想到十餘年來他居然一直躲在青城教授李克己這個弟子。

鐵笛秋與人動手,從來不會和氣收場;他的武功既高,出手又狠辣,動輒擊人要害,傷人筋骨,與他對敵的人往往非死即殘,故此當年沒有人敢輕易招惹這位魔王。再加上海上仙山的聲名威望,因此大江南北,對他都極其敬畏。

沈光禮喃喃地道:“難怪得鐵羅漢一認出李克己的師承來曆,就乖乖地放人,鐵笛秋的確是他惹不起的。關青龍當年隻怕也知道保護葉氏母子回青城是出於鐵笛秋的意思,隻是打死他也不敢對我們說出那威脅他的蒙麵人其實就是鐵笛秋。”

石佛看著他,等著他得知真相後的表示。

良久,沈光禮歎口氣道:“石大師對此有何見教?”

石佛笑道:“你不必這樣客氣,我知道這個案子是皇爺親自關照過的,當然不敢就這樣將人領出去;隻是請你多關照關照他。”

沈光禮微笑道:“不敢當一個‘請’字。鐵先生的弟子,天下人誰不要另眼相待。”

石佛的麵色沉了一沉,歎息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啊。李克己倘若不是鐵笛秋的弟子,事情會好辦得多。”

他們都是深知洪武皇帝心性的人,自然知道,這麽多年來一直狂放不馴、拒絕效力於大明朝的鐵笛秋,讓洪武帝心中有何想法。李克己偏偏是他的弟子。

兩天後派往青城的人回來,交上有關李克己的所有資料以及周圍有關人等的畫像。石佛一眼認出,自稱是葉氏堂兄、一直住在李家教管李克己的葉知秋,便是鐵笛秋。

洪武二十一年四月初二,李克己被帶往太和殿,洪武皇帝要親自審問他有關洞庭湖一案的詳情。

空曠的宮院內,露水在日光中閃著點點白光,正漸漸化為朝霧。早朝的文武百官已經奏事完畢,等著的隻有他這一件案子。

李克己並不是第一次見駕。但今天他卻是主角。所有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他眼角的餘光可以看到座師詹大慈關切的神情與禮部尚書文方不無善意的注視。其他人則半帶好奇半帶事不關己的冷漠看著他走過自己身前,在禦階前跪下。

沈光禮已將洞庭湖一案的詳情奏折奉上,禦座之上的朱元璋示意他念來聽。

李克己沒有抬頭。

沈光禮寫得非常細致,但也很冷靜客觀,完全不帶個人好惡。孟劍卿與其他幾個掌刑校尉一起站在禦階下,若有所思地聽著沈光禮的奏折。沈光禮是猜到了洪武帝的微妙心思,所以才這樣寫奏折?還是他向來就是這樣寫奏折的,絕不表達自己的偏倚,隻講事實,將裁斷之權恭恭敬敬地交到洪武帝手裏?

孟劍卿看得出李克己心中的感激。李克己必定覺得,沈光禮充其量也隻能做到不偏不倚這一步了,不少案子就因為審案人寫判詞時的語氣的細微差別而導致上司取舍的巨大差異。

念完之後,大殿中靜寂無聲,都在等著皇帝的旨意。

朱元璋的聲音自禦座之上高高地傳了下來:“李克己,你既是鐵笛秋的弟子,當日在洞庭湖中為什麽不將鐵羅漢擒拿歸案?你既已製服了鐵羅漢,湖中水賊群龍無首,你為什麽要放過這個大好時機?”

殿中百官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李克己。

李克己怔了一下,抬起頭來直視著禦座之上的皇帝。這個大膽的舉動令得眾人都吸了一口冷氣。

禦座高高在上,大殿中光線又不甚明亮,朱元璋的麵目有些朦朧不清,隻有他的目光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重重地壓在人心之上。立在一旁的太子朱標,不無關切地注視著李克己,等著他的回答。

李克己暗自吸了一口氣,鎮定住心神,迎向禦座上逼視著他的目光,他的聲音不大而字字清晰:“變出突然,臣隻想到要安全脫身,委實不曾考慮到其他。”

麵對突然的變故,不知所措是人之常情;安全脫身是一般人這個時候本能的反應。

朱元璋審視著他,又道:“對一般人而言,自當如此;不過你不同。”

李克己答道:“鐵先生傳授臣武功,並非為了讓臣從武職出身,所以這方麵曆練不多。”

缺乏經驗,足以令頂尖的高手在對敵時也措手不及。

朱元璋笑了一下:“你的膽子倒是不小,一個小小新科進士,居然能和朕一來一往地辯理;許多二三品大員見了朕都還誠惶誠恐不敢抬頭。”

誰也不知洪武帝這一笑是雷霆之怒的前兆還是雲開見日的前兆,都屏息靜氣不敢打擾。

李克己低下頭來道:“是,臣太冒昧。”

朱元璋又道:“你還是抬起頭來與朕說話吧。唔,你還給鐵羅漢寫了一幅對聯。是什麽對聯來著?”

沈光禮在一旁道:“足踏洞庭浪,掌撐嶽陽天。”

朱元璋微微笑著說道:“寫得不壞呀,很有氣勢,隻是鐵羅漢當得起這付對聯嗎?”

李克己隻得硬著頭皮答道:“鐵羅漢言語之間似與鐵先生是舊交,因此他索要題字之時,臣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好寫了給他。”

詹大慈在一旁聽得大是心焦,李克己這些話,就如孩童闖禍之後、以無知為搪塞之詞,他恨不得親自去教教李克己如何回答。而文方卻已麵露詫異之色,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李克己。

朱元璋又笑了起來:“鐵笛秋居然教出你這麽個一心隻讀聖賢書、不知世事險惡的弟子來,也真有他的。鐵羅漢對你倒不壞呀,居然還替你去威脅那些四川舉子不得漏了你的底細。他有膽量劫持十三個舉子,倒沒有膽量得罪鐵笛秋?”

這句問話咄咄逼人,李克己倘若回答是,難免令人覺得鐵笛秋的權威勝過國法昭昭;若回答不是,則又坐實了鐵羅漢向他示好是別有用心。

李克己咬一咬牙,決然答道:“臣對鐵先生以前的為人行事所知不多,但也看得出鐵羅漢對鐵先生極其敬畏。鐵羅漢是陳友諒舊部,一直不服王化,國法於他自然無威懾之力;綠林賊寇,向來是勝者為大,鐵羅漢曾是鐵先生手下敗將,此次又敗給鐵先生的弟子,自然要低頭折服。”

朱元璋的笑容斂去,微微向前傾斜著身子,盯著他說道:“這麽說,天下賊寇怕的不是朕而是能擊敗他們的鐵笛秋了?”

李克己無言以對。

朱元璋又道:“鐵羅漢這樣賣力地向你示好,是想通過你替陳友諒的後人拉攏鐵笛秋吧?”

這個罪名太大,李克己急忙伏下身去說道:“請聖上明鑒,鐵先生那樣的性情,怎麽會受陳友諒的後人的拉攏?當年……”他自覺後麵的話不便出口,朱元璋卻不放過,逼視著他道:“當年如何?”

李克己一橫心,仰起頭來答道:“當年鐵先生連聖上的延攬都不肯受,又豈會瞧得上陳友諒的後人!”

鐵笛秋的狂放不羈,逍遙化外,一直是洪武皇帝的一塊心病。雖然說四海之內皆為王土,但王土之上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天下聞名的不受約束的鐵笛秋,率土之濱莫非王民這句話就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大殿中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朱元璋臉色紫脹,將腰間玉帶往肚皮下緊了一緊。禦階下的掌刑校尉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熟悉洪武皇帝震怒之前的這個動作;玉帶往下束起,意味著洪武皇帝對將受廷杖的官員心中極其惱怒,他們行刑時盡可往死裏打。當然,玉帶若是往上提起,則意味著洪武皇帝對這官員雖惱怒但並無殺機,行刑時可要小心,以免打壞了受刑人到頭來倒黴的是自己。

李克己直視著禦座之上的洪武皇帝,緊抿著嘴,那神情仿佛是說:他說的都是事實。

朱元璋審視著他。禦階之下跪著的這個青年進士,是以死殉張士誠的李瑞林的兒子,是棄官隱居的高啟的學生,是狂傲不馴的鐵笛秋的弟子。那三個人,兩個已死,一個至今沒有低頭臣服;然而他們所精心培植的這個年輕人,卻從遙遠的川中家鄉來到了應天,跪在了禦階之下,帶著自認為無辜的倔強,更帶著進入仕途的渴望,等待著朱元璋對自己前途與命運的裁決。

朱元璋的臉色慢慢地恢複了正常,他往後微微一仰,讓身子舒展開來,說道:“你一個後生小輩,又如何知道鐵笛秋的心性與行事。沈光禮!”

沈光禮跪下:“臣在。”

朱元璋道:“暫且收監,下次再審。”

下次再審,錦衣衛的行話叫做“掛起來了”。

錦衣衛的監獄,關押的都是奉了聖旨審理的犯人,稱為“詔獄”;錦衣衛奉旨審案,用起刑來自然是無所顧忌,是以無論是文武百官還是平民百姓,一入詔獄,無不九死一生。

李克己雖然承蒙沈光禮看在海上仙山的麵子上格外照顧,不曾受刑,仍是得按製度戴上手鐐腳鏈,單獨關在一間狹窄的監牢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送飯的獄卒之外,入獄之後他第一個見到的竟是沈光禮身邊那年輕的校尉孟劍卿。

孟劍卿在他對麵坐下,微笑著說道:“我知道李先生必定很擔心你的家仆,所以特意來告訴先生,皇爺因為那幾個家仆絲毫不知內情,所以已經讓錦衣衛放了他們,那名老仆萬安和你的書僮抱硯要留下來在外麵照看你,那駕船送你們來京的一對佃戶夫妻則要趕回去向令堂稟報京中的情形。先生若有家信,可以讓他們帶回去。”

李克己一怔,他既然關入了詔獄,邸報之中必定會登載此事,青城之中此時隻怕早已傳揚開來。母親在家中不知詳情,還不知會著急成什麽樣子。他實在應該寫一封信回去的。隻是這信中又該寫些什麽?現在一切都還不明朗,他不能對洪武皇帝的心思妄加猜測去寬母親的心,而真實情形又徒然讓母親心焦。

怔了許久,他搖一搖頭道:“不必了。”

孟劍卿注視著他,說道:“以卑職看來,先生還是寫一封家信為好,至少讓令堂知道先生現在平安。另外,外麵的流言太多,有了這封家信,鐵先生也好知道真實情形,以便應對。”

李克己心中豁然醒悟。這一封信,與其說是寫給母親,不如說是寫給鐵先生。這也正是孟劍卿的真實來意。

孟劍卿微笑著看著他。

李克己不是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廷審之際,洪武帝對他其實並無惡感,關鍵全在於鐵笛秋的狂傲不馴令洪武帝心中的慍怒難解。一二十年的積怨,不是那麽容易忘記和化解的。

李克己默然片刻,終究說道:“我還是不寫信了。現在的情形,讓家母與鐵先生知道,於事無補,徒亂人意。”

孟劍卿怔了一下才道:“如果先生什麽時候想寫家書,盡可叫獄卒通報一聲,我會安排可靠人送信的。”

孟劍卿告辭離去。

李克己目送他離開。孟劍卿此行,是洪武皇帝的意思,還是沈光禮的意思,甚至是他自己的主意?

李克己隨即推翻了自己的第一個猜測。以洪武皇帝的性情,即使他想要鐵笛秋親自來求情,也不會通過一個小小校尉這樣明明白白地暗示給自己,以免明白顯得他是在要挾鐵笛秋、胸襟過於狹窄。

至於沈光禮,他若有這個想法,大可親自來一趟;更何況沈光禮似乎是那種對任何事都不太提得起興趣的人,不太可能采取這樣主動的方式。

難道這完全是出於孟劍卿自己的主意?他一個小小校尉,這樣做有何用意?

孟劍卿不多時卻去而複返,跟在他身後的人居然是文儒海。此前文儒海也曾來探望,隻是每次都被擋了回去。想來現在局勢已然明朗,是以不禁探監了。

文儒海小心翼翼地在那張看起來隨時會垮下來的破爛牢床邊沿坐下,上下打量著李克己,搖頭笑道:“當真是‘真人不可貌相’!你說我做夢也想不到你還有那麽大的來頭!喂,你被請到錦衣衛那天,國子監裏就開了一個賭局,賭你能不能出來,是抬著出來還是走著出來,我可下了重注賭你能走著出來的,可別讓我輸得連一席接風酒都請不起啊!”

李克己當真是啼笑皆非。

文儒海高談闊論之際,孟劍卿一直默不做聲地站在鐵柵外。半個時辰一到,他立刻敲了敲鐵柵,半請半拖地將意猶未盡的文儒海拉了出來。

穿過那條長長的、寂靜無人的甬道離開監牢時,文儒海道:“孟校尉,說真的,我倒真沒想到你居然敢放我去見李克己。我很有自知之明,就我這個人,還沒有這麽大的麵子,你不會還有什麽下文吧?”

孟劍卿看他一眼:“你以為呢?”

文儒海苦笑道:“我猜你是想問,我為什麽從李克己一到應天就纏上了他,對不對?”

孟劍卿微微一笑。

文儒海倒說得貼切。一開始的確是他想盡辦法去和李克己結交的。

文儒海遙望長空,歎息般說道:“在李克己到應天之前,我已經見過他在樂山畫的海通和尚捧目圖的摹本。雖然隻是一幅摹本,卻仍然能夠讓人感到那種無法言說的震撼。那是你們這些人不會明白的。及至見到李克己這個人,我更確定了自己的看法。天生我材,就是要讓我來欣賞愛護這世上的美好事物,我又豈能當麵錯過如此美妙之人之畫?”

孟劍卿默然不語。他曾經潛入文儒海的書齋,檢查過所有李克己送給文儒海的畫作。文儒海所說的“震撼”,他的確感受不到;然而最初展開畫卷之際,他也的確感到了一種彌漫在畫麵之上的流動意韻與生氣,令他直到現在一閉上眼仿佛就能清清楚楚地重新看到那些畫麵。

文儒海轉過頭來看著他。

甬道盡頭的出口已然在望。

孟劍卿停下了腳步:“出口外有人等你,你跟著他出去就可以了。”

文儒海拱手一揖,笑道:“有勞孟校尉了,在此多多謝過!”

他施施然離去,留下孟劍卿在他身後沉吟著望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