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海上花(四)

當晚這一戰,賊人被全殲,媚紅這方,也損失慘重,方十四和方十七負重傷,延福伯輕傷,其餘六人都不幸戰死。唯一沒有受傷的,便是媚紅和真正的方國豪這舅甥兩人了。方國豪過得船來,認出那假冒他的人,正是那鐵線蛇田三巡,這一路上,可受盡了這家夥的折磨,一見之下,那還不痛打落水狗?打完之後,仍不解氣,一把將他扔下了海,媚紅嘴唇微微一動,本想阻攔,終究還是罷了。那田三巡,太過狡詐,留在船上,隻怕還會翻出什麽花樣來,防不勝防。轉眼見孟劍卿一直在閉目養神,恍若未見。他心中想必也正是這樣想的,所以才不曾阻攔。媚紅暗自歎息了一聲,怔怔地望著燈光出神。

那邊延福伯將那艘賊船上的幹糧和清水都搬了過來,之後撥轉舵,讓賊船從他們的右側駛了過去,延福伯跳回自己船上,眼看那艘空無一人的賊船幽靈般順風飄走,拍拍手掌道:“這海上可是又添了一艘鬼船了。”

夜色茫茫,北風勁吹,海麵上島嶼已漸漸稀少,眼看得便要飄入外海了。

孟劍卿斜倚在艙壁上,打量著對麵的媚紅等人:“你們打算去哪兒?”

媚紅輕撫著那個梳妝台,看了孟劍卿一眼,抿嘴一笑:“你倒是很知道,我不會乖乖兒跟你去小西天的。現在你可怎麽辦呢?”

孟劍卿反問道:“你們現在隻有這麽幾個人,無論去哪兒,又怎麽操船?”

媚紅笑而不答。

孟劍卿沉吟一會,站起身道:“人各有誌,我也不勉強你們。給我往小船上裝上足夠的幹糧和清水,我要先走一步了。”

媚紅震驚地抬起頭望著他。

這本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孟劍卿怎麽可能跟她們一道走?但驀地裏親耳聽到這句話,心中仍是如遭重錘,一時間悶得透不過氣來,好一會才道:“你這樣子回去,沈和尚會放過你?往外走一步,海闊天空,你為什麽要回去呢?”

孟劍卿微微一笑:“沈大人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再說了,我也不是空手回去。”

他轉向方國豪:“這六十四個鐵箱上,都用紅漆寫了編號,我想要第二十三箱,方前輩不會見怪吧?其實確切地說,我想要的,是應該在這一箱裏的某樣東西。方前輩當年親手裝箱,是否還記得第二十三箱中裝的是什麽?”

方國豪怔怔地回想了良久,才遲疑不決地說道:“孟校尉想要的,莫非是那尊黃金鎖子甲觀音立像?”

大雲經道,觀音曾化名妓,以色身普渡眾生,凡俗之人,趨奔若狂,一會之後,悟得空幻之意,色欲即淡,時人駭怪;死後葬於河濱,有異僧自西域來,見而歎息,告知世人真相,世人開棺,見遺骨寸寸化為黃金鎖子甲,由此感悟,立黃金鎖子甲觀音像,世世奉祀。

後世因為此說過於荒誕,往往斥之為偽經假托,但奉祀者卻仍是世世不絕,認為這才是堪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觀音真意。

孟劍卿一笑:“正是。這尊觀音像,底座上有武則天敕建之奉先寺的印記,本是小西天代代奉祀的,不知何故,流落在外,小西天一直想查出它的下落,隻苦於沒有線索。不過若非方前輩做事慎重,裝箱之時,一一登記在冊,以備他日方國珍親自查驗,說什麽我們也想不到原來它在這個地方。”

方國珍降明之際,情形混亂,想必這冊薄也混雜在上繳的書籍之中。

媚紅臉色陡然蒼白:“你為的其實是這尊觀音?”

孟劍卿注視她片刻才答道:“直到你說出來之前,我隻知你姓柯,卻不知你與方氏的關係。我原本懷疑你要做的那件事情,與陳友諒有關。”

媚紅緊逼著追問:“那為何你知道這尊觀音在第二十三箱中?你總不見得是猜的吧?”

孟劍卿道:“我習慣將準備功夫做到十成。”

媚紅默然看著他走出艙去。

他與她,終究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裝上小船的幹糧和清水,孟劍卿一一查驗過,小船吊下海去,第二十三箱中,還有幾十兩碎銀和十六枚金錠,也都放了進去;媚紅與方國豪都走到甲板上來,媚紅提著燈籠,望著船頭迎風而立的孟劍卿。

風帆高張,乘了西北風,越過又一座小島。

掌舵的延福伯一直在盯著孟劍卿。他要親眼看著孟劍卿離開這艘船才能放心。

那尊觀音,以粗布層層裹好,緊縛在孟劍卿背上。

媚紅模模糊糊地想到,孟劍卿的後背才剛受過那麽重的傷,這樣緊縛在背上,會不會觸痛傷口——

她驀然一驚。

孟劍卿現在的樣子,哪裏像負過重傷的?

那鮮血淋漓的傷口,也許根本就不像她原來以為的那麽深,不過是一些皮肉之傷——

但是孟劍卿已揮手擲出長繩,套住橫桅,**了上去,右手中刀光閃閃,隨著他身形飛掠,風帆片片碎割,纜繩節節斷裂。

延福伯呆了一呆才回過神,怒吼起來,抓起身邊的一柄鬼頭刀,揚手擲向繞著桅杆飛**下來的孟劍卿。

孟劍卿回手一刀攔腰擊在鬼頭大刀的中央,消去它的大半來勢,左手探出,一把握在手中,雙腿在桅杆上一蹬,俯衝之勢更為迅猛,延福伯操起一杆魚叉迎了上去,當不得孟劍卿的俯衝之勢,連人帶叉翻倒在地,鬼頭刀劈下,手臂粗的船舵被劈為兩半。

延福伯翻身坐起,眼見船舵被毀,痛哭失聲,胸中怒火更是旺盛,大叫著衝了過去。

孟劍卿右手短刀擲出的同時,人已向掠向另一側的鐵錨絞盤,雙手一合,鬼頭刀再次劈下,絞盤碎裂,鐵錨嘩嘩滑下海去。

延福伯橫叉一擋迎麵飛來的短刀,短刀順著魚叉飛了一個回環,自延福伯頭頂削了過去,削入艙壁之中,猶自奪奪有聲。

延福伯仍往前衝,要將魚叉插入孟劍卿後心時,忽然聽到媚紅的驚呼,這才感到自己頭頂熱血汩汩而下,眼前一片模糊,不由得伸手去擦。

隻這一緩手之間,孟劍卿飛起一腳將他踢下了海。

帆破錨沉,海船拖著鐵錨順風飄**,去勢立時緩了下來。

方國豪臉色煞白,哭喪著臉道:“完了,完了……”

媚紅提燈的手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

孟劍卿有意裝出受了重傷的樣子,為的不過是讓賊人和他們拚個同歸於盡;延福伯一死,這船上就全是他的天下了。

他在欺騙她,也許一直都在欺騙她。

孟劍卿揮出長繩,套住艙壁上的那柄短刀的刀柄,一揮手,長繩帶著短刀收了回去。

他收刀回鞘,看著媚紅說道:“那艘小船,是為你準備的。無論你要去哪兒,我都不會幹涉。那些金銀,雖然不多,也足夠你們一輩子過得舒舒服服了。”

方國豪聽得他這話,真如絕處逢生,喜道:“多謝孟校尉不殺之恩,媚紅,咱們快走!”

媚紅眼中淚光點點,被方國豪拖著進艙來收拾衣服,又將重傷的方十四和方十七兄弟扶出艙來——她怕自己走後孟劍卿一定會殺了他們以絕後患。孟劍卿站在艙門處看著他們,媚紅幾乎想伸手取過那個梳妝台,但是孟劍卿輕輕哼了一聲。她遲疑一下,心中湧起的苦澀滋味令得她終於落下淚來。

他們走出艙來。

孟劍卿突然一怔。

不知何時,方才被踢下海的延福伯攀著鐵錨又爬了上來,濕淋淋地握著那柄扔在甲板上的鬼頭刀,呐喊著砍向栓住鐵錨的硬木柱。

孟劍卿心念方生,刀已出鞘,盤旋呼哨著攔腰削向延福伯。

但已遲了一步。延福伯拚盡全力的一刀,砍斷了木柱,鐵錨帶著一截斷柱滑落入海中,船身一震,陡然加速。孟劍卿的短刀嵌入了延福伯的腰際,延福伯身子震動,但兀自僵立不倒,臉上帶著笑容,瞪視著孟劍卿。

孟劍卿一揮長繩套住刀柄抽了回來,延福伯這才砰然仰倒入海中。

方十四和方十七幾乎在同時悲呼一聲撲向孟劍卿,孟劍卿堪堪握住短刀,聽得身後響動,霍然旋身,回刀橫削過去,方十四和方十七仆倒在地。

方國豪大叫著拉著媚紅奔向係著小船的繩索:“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馬上走!”

孟劍卿冷眼看著他們從自己麵前奔過去。

媚紅突然一揚手,一片粉末迎麵灑了過來。孟劍卿猝不及防,眼前迷蒙,急向後退,方國豪已自側旁捅出一刀,若非孟劍卿在刀鋒刺入的一刹那本能地順著刀鋒扭動身體,讓刀鋒貼著肋骨滑了過去,隻怕這一刀便可洞穿他的半個身體。

方國豪還想再來一刀,但已再沒有機會,孟劍卿聽聲辯位,循著他出刀的方向,斜斜跨前一步,探臂一刀割裂了他的咽喉。

媚紅狂叫著撲過來,被孟劍卿一腳踢了開去。

孟劍卿向後退了數步,急以清水洗眼。覺得那粉末濃香撲鼻,心中大是不安。

媚紅慢慢站起來,丟在甲板上的燈籠一閃一閃地照著她臉上慘淡的笑容:“那隻是我平時用的脂粉,沒有毒。”

孟劍卿也已覺到睜開眼後並無異樣,這才稍稍安心,定一定神,看著媚紅道:“我放你們走,你們又為何還要偷襲我?”

媚紅咬著唇揚起頭來:“當初我們放你走,你又為何要偷襲我們?”

孟劍卿注視著她緩緩說道:“因為我已知道你們要去哪兒。由此順風飄向東南方向,便會遇上黑水溝,順著黑水赤流,哪怕一片無帆無舵的木板,也能飄到日本。”

媚紅怔了一怔,說道:“我在大明,是罪人,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囚徒,不逃往大明的敵國,我又有何處可去?”

孟劍卿揚起了眉:“你要走,我絕不會攔著你。但是這艘船卻不能走!”

媚紅輕輕說道:“有了這一船金銀珠寶,才能讓我們在異國他鄉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

孟劍卿注視著她:“你真是這樣想?你們又真是這樣想?柯陳二姓,世世通婚,陳友諒當日曾對天盟誓,陳氏若有天下,後妃必定首先從柯姓中選取,非柯氏所出者不得繼位。日本與高麗不過一水相隔,陳友諒的兒子陳理,正由高麗監管;高麗與蒙古,不過隔了一個遼東,遼東女真各部又態度曖昧。財可通神,有了這一批寶藏,有心人不是不能幹一番大事的。”

媚紅自嘲般地冷笑起來:“你以為我在做這樣的夢?”

孟劍卿緩緩說道:“當局者迷。”

所以才有“利令智昏”一說。

媚紅忽而揚起了頭:“就算你這樣懷疑我,懷疑我們,但如果你和我們一起走,以你的本事,你一定會變成我們的首領,我們的主人,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這一船寶藏,都會是你的!那是你一輩子也不可能有的榮華富貴。你真的就沒有想過?”

孟劍卿淡淡答道:“再大的榮耀,若是無人分享,又有何用處?”

媚紅一怔,幾乎脫口回答:“難道我不能分享?”

但是她即刻明白到,對孟劍卿而言,她還遠遠不是他的一切。

隻有她的分享,還遠遠不夠。

她悵然良久,輕輕說道:“我明白了。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

孟劍卿一怔之下,才想到自己原來正是這個意思。

當年劉教習講《項羽本紀》之時,他們一班同窗,曾經不止一次嘲笑過楚霸王的這番意氣用事的話,但是此時此地,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切地體會到那種希望親朋舊友分享榮耀的心情。

燈籠中的那點燭光,跳動了一下,最終熄滅了,船上立時暗了下來,過得一會,他們才能適應這黯淡星光下的景象。

媚紅的聲音順著海風輕輕飄送過來:“鐵錨已斷,這艘船無法停泊,最終會飄到日本。說到底,還是我贏了,是不是?”

孟劍卿靜靜答道:“這船上還有兩缸清油,三缸酒,足夠將整艘船都燒透了。”

兩軍交鋒,帶不走的糧草輜重,必須毀掉,以免資敵。

當日在講武堂背下來的種種戰例與條訓,已經深入心間,一旦遇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了應對。

媚紅半日說不出話來。

孟劍卿又道:“現在,你是乘小船先走,還是留在這船上同歸於盡?”

媚紅怔怔地望著他。

以孟劍卿一向的做事風格,本來是應該殺了她以絕後患的。

媚紅輕聲說道:“你要留下來與這船同歸於盡嗎?”

孟劍卿默然一會才道:“我要守到最後一刻。”

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要輕言放棄;但就是到了最後一刻,也不能輕易放棄。

媚紅不語,許久又道:“如果我要留下來呢?”

孟劍卿冷冷說道:“那我隻好先殺了你,以避免不必要的變數。”

媚紅淒然一笑:“我明白了。走之前,能不能讓我看一眼那個梳妝台裏的東西?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東西,我在夢中已經看了它無數次了,若是不能真正看它一眼,我會死不瞑目。”

孟劍卿微微皺起了眉:“到這個時候,你還在騙我?你也許的確很像方國香,但是你怎麽可能是方國香的女兒?方國香若活著,今年也不過三十六歲,怎麽可能有你這麽大的女兒?”

媚紅若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我知道你一定早已查過我的年紀,可是沒想到你連方國香的年紀都查得清清楚楚。不過,她雖然不是我生母,卻是我繼母,父親死後,我們相依為命十年,這一切,都是她告訴我,她留給我的。”

她抬起頭:“我想看一看那個梳妝台,總不為過吧?”

孟劍卿默然讓開了路。

媚紅捧著那個梳妝台走到甲板上,從脖子上解下一枚磨得鋥亮的小小銅鑰,插入那把鏽跡斑斑的銅鎖內,卻已轉不動了。孟劍卿一刀挑掉了鎖扣,隨即又退了開去。

媚紅抽出了第一層小箱。

星光之下,箱中各色紫金釵環,形製生動,鳳鳥如欲飛去。

媚紅輕聲說道:“這些紫金首飾,都是當年江南最有名的工匠打製的,僅僅這份手工,便無從估價。”

她抽出第二箱。箱中滿蓄各色寶石,尚未鑲製;媚紅拈起一顆榛子大的貓兒眼說道:“這種未曾鑲嵌的寶石,變賣最易,僅此一顆,便值得江南尋常富戶的全部家產。”

第三箱中以絲棉裹著數尊無瑕美玉,內中又有一小匣,甫一打開,連星光也黯然失色,卻是徑寸大的夜明之珠,約略一數,共有十二顆。

媚紅偏過頭望著孟劍卿:“你要毀掉它們嗎?”

孟劍卿嘴角不覺浮起一絲笑意。

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輕言放棄;但即使到了最後一刻,媚紅也不會輕言放棄。

他們在星光下對視片刻,孟劍卿斂起了笑意,說道:“我數到十,你再不走,就不要怪我對你出刀。”

她改變不了他的。

正如他也不能改變她。

媚紅心中黯然,輕輕一笑道:“走?我又能走到哪裏去?天地雖大,若我再不能有榮耀的一天,若是再無人分享我的榮耀,我又為何要躲在見不得人的地方一天天老死?”

她突然將手中的那匣夜明珠奮力擲向海麵。孟劍卿本是時刻提防著她,她一揚手,孟劍卿手中長繩已經飛出,卷住了那個匣子,收了回來。

媚紅卻已在這同時抱著那梳妝台翻身躍下了海麵。

孟劍卿錯愕失聲,抓著那匣明珠,衝到欄杆邊,見到的卻隻是海麵的泡沫。

他不知道媚紅的水性究竟有多好,是不是也會像延福伯一樣,在他不提防的時候,順著吊住小船的那根繩子爬上來?

他究竟是希望她爬上來,還是不希望她爬上來?

孟劍卿的心中,不由得一陣陣恍惚。

他轉身回到艙中,將清油挪入裝載鐵箱的底艙,之後又將三缸酒擺在中艙之中。

他自己帶了幹糧和清水,臥在艙頂。

星空中陣陣烏雲飄過,仿佛一艘艘巨船破浪而行,孟劍卿恍惚間似乎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

直到海上日出,媚紅也一直沒有出現。

她也再不會出現。

孟劍卿坐在艙頂,遠望海上那一輪初生的紅日,覺得身體內也慢慢地生出一種遲鈍而漸漸深入骨髓的疼痛,仿佛身體的某一部分,已經永遠失去,而那創口,卻似乎永遠也沒有痊愈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