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海上花(五)

三天之中,孟劍卿沒有遇上一艘船。

這本不是船隻出海的時候。

第四天,前方出現了廣闊不見邊界的黑水溝。

黑水赤流,自東南而來,浩浩湯湯,向西北而去。

曉日之中,前方遠遠的望見一艘船正在黑水溝中航行。

孟劍卿回到艙中,先將油缸打破,讓清油流滿底艙,之後回到艙頂。

如果這艘船是敵非友,他仍有足夠的時間打破酒缸並點起這一船大火。

船隻漸行漸近,孟劍卿突然醒悟到,這艘船並不是駛往日本,而隻是順流而下渡過黑水溝,駛往東北方向的海岸。

他一躍而下,奔到船頭,用船舵的碎片,點起了一堆火,又在火中加入幾片濕布,煙霧直衝上天空。

希望那艘船能懂得他的意思。

那艘海船果然明白這煙霧是在求援,加快了速度,終於趕在孟劍卿的船飄入黑水溝之前截住了他。

船頭那名昂首挺立、相貌威武的年輕男子,望見身著錦衣衛服色的孟劍卿,大是詫異,卻並無一般平民百姓此時常有的敬畏或是忌憚,隻高聲叫道:“這位官差,船上出什麽事了?”

孟劍卿不答反問:“請問你們是什麽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那年輕男子答道:“我們是海上島民,從南洋來,往應天去!”

西北風盛,這並不是南洋船隻應該北上的季節。

孟劍卿略一思忖,又道:“你們從南洋來,必定經過廣州和泉州,可有這兩地市舶司的關牒?”

那年輕男子一笑道:“這隆冬季節,近海岸處北風太盛,我們如何敢貿然近岸?一路上都是沿著外海航行,未曾入關,又何來文牒?再說了,我們若非在外海航行,也不會遇上兄台你了!”

他這話綿裏藏針,隱隱然帶著幾分警告的意味。

說話之間,孟劍卿留神看對方的船隻,風帆繞著桅杆旋轉自如,竟是能迎八麵來風;底艙的小窗內,伸出一枝枝長槳,一起一落之間,極其均勻,不似人力操縱,難怪得能夠在這個季節逆風而行。

不論是船,還是人,很顯然都不是尋常人家能有。

如果對方是敵非友——

孟劍卿在度量對方之時,對方也在度量他。西北風迎麵吹送來孟劍卿船上的清油氣味,如果這名錦衣衛別具用心,有意縱火,很有可能會燒掉他們的船——

他微微側頭向艙內說道:“阿嬌,你先擒下這錦衣衛再說。”

艙內一名年輕女子輕輕嗯了一聲。

孟劍卿見他側頭之際心中已生出警惕,饒是如此,對方艙內突然舞出一道巨蟒般的白練時,仍是吃了一驚。白練橫空,隨著白練淩空而來的是一名白衣女子。孟劍卿疾翻身躍下艙頂,白練呼嘯著卷過艙頂,如影隨形,又掃向甲板上的孟劍卿。

孟劍卿不想與對方纏鬥,貼地一滾,滾入了船艙,飛腿踢碎了一個酒缸,旋身回腿,又是一個酒缸破裂。

整個艙頂已在這同時被白練卷飛,孟劍卿向前急撲出去,白練貼著他後背掃過,餘勢未盡,仍是令他後背陣陣刺痛;不過他已在撲出之際順勢一個肘底錘撞破了第三缸酒,隨即破壁而出,落到船尾的甲板上。

白練緊跟而至,孟劍卿揉身揮刀,覺到練風掃得手臂也是陣陣刺痛,而刀鋒所及之處,白練也險些被劃破,那白衣女子“咦”了一聲,白練蛇信倒卷回去,頓得一頓,驀地一吐,孟劍卿左手中長繩揮出,與白練纏在一處;右手中短刀回鞘,迅速摸出身上帶的火摺子,迎風一晃,火摺子突突燃燒起來,一揚手擲向那三個碎酒缸。

對麵船上驀地裏射出一箭,堪堪將摺頭射斷、火星截滅。

孟劍卿一怔之下,脫口叫道:“孔教習!”

孔教習閑暇時賣弄射術,就曾經讓他們開過這個眼界。

不過如果對麵船上是孔教習,這麻煩就更大了。孔教習一出手,向來是箭無虛發。

接踵而止的兩箭,已射向他的雙臂。

孟劍卿當即棄繩,雙手握刀,斜身擋箭,左側一箭擦著他臂膀飛過,衣裳盡裂,擦傷處烈火灼傷一般;右側一箭被短刀擋得一擋,錚錚聲中,那柄從講武堂帶出來的百練寶刀,顫動不已,如欲碎裂,孟劍卿向後急退,才消去箭上的力量,那枝箭貼著刀身滑了出去。

那白衣女子裙裾飛旋,白練卷回,橫空擊中了第四箭和第五箭,兩枝長箭方向略偏,呼哨著擦著孟劍卿左右兩側飛了過去。

也虧得孟劍卿這一叫,才沒有第六箭第七箭。

對麵船上,艙頂望樓上倚欄而立打量著他的,可不正是孔玄孔教習?

數年不見,孔教習仍是那般眼帶桃花、滿身香風的招搖樣子,孟劍卿隻覺得份外親切,定一定神,高聲叫道:“講武堂三期生孟劍卿,見過孔教習!”

孔教習至此也已認出他來,大笑著道:“你這小子,還真出息了,居然躲過我五箭!”

那白衣女子先一步縱身掠起,回到自己船上,站在那年輕男子身邊。孟劍卿看清她麵貌,不覺暗自怔了一下。曉日之中,那女子的容貌,真如日色一般光彩眩目。

那年輕男子一直在審視他,見他微微的錯愕之後,即刻又將注意力轉向了孔教習,暗自點一點頭,心想若無這乍見之下的驚豔,這人就太不近情理、其心難測了;隻是目光轉開得如此幹脆利落、毫不留戀,倒也少見。

孔教飛躍下望樓,孟劍卿卻隻走到自己這方的船頭便停了下來,躬身施禮,說道:“請孔教習見諒,學生有公務在身,不便過船拜見。”

孔教習笑罵道:“混小子,你防我,我還得防著你呢!就是你要過來也不能讓你過來!我派幾個人到你那邊去,給你修好船舵和風帆,你就走你的吧!”

孟劍卿情知他在有意擠兌自己,拱手而立,也不接話,心中迅速回想著有關孔教習的一切。但是他忽然發現,講武堂各位教習的出身來曆等等,竟仿佛是錦衣衛也無權查問或是無權保管的,秦有名的資料庫中,這一項都是些人人熟知的東西,乏善可陳,所以自己才會描繪不出孔教習的真實麵目。

孔教習雖然笑罵,該做的事可一項也沒有耽擱,派了四名水手過來,截掉一大片甲板,重新做了一個船舵,又給他換了一張風帆,這四名水手,就留在他船上操船,隨在孔教習的船後——孔教習也不是不防著他再次放火的——駛向北方。四名水手隻在甲板上食宿,絕不接近船艙,以免雙方誤會。

那年輕男子自稱雲燕然,白衣女子是他妹子雲燕嬌,此外再不多談家世來曆等等。雙方各有顧忌,一路上倒真是相敬如賓。

在杭州灣外孔教習暫且停船,等著那四名水手將孟劍卿的船送至杭州,又駕了小船返回,方才揚帆而去。

杭州都指揮使司得到消息,即刻點了兵馬前來迎接,胡大勇和晏福平率先跳上船來,一左一右攬著孟劍卿笑道:“好家夥,一去這麽些日子,再不回來,你那兩個手下就要抹脖子去向你們沈大人謝罪了!”

孟劍卿重踏陸地,心中真是感慨萬千。

回望那艘殘破的海船,心中更是生出無限蒼茫與惆悵。

孟劍卿輕輕踏入書房,隨手掩上門,在長案前沈光禮的對麵坐下。

案上琉璃燈甚是明亮,沈光禮的麵容卻仍是那般飄忽模糊。

他合上手中案卷,審視著孟劍卿,良久方道:“錦衣衛中,人才濟濟,比你聰明的,比你能幹的,不是沒有,不過,看來他們似乎都沒有你的好運氣。”

孟劍卿微微一怔,才想申辯自己為這件案子所做的種種準備工作,這一番無心插柳,並非憑的運氣,沈光禮已接著說道:“時來天地皆同色,運去英雄不自由,這句話你現在想必領悟得更深了吧?”

孟劍卿悚然一驚,轉念想到,無論他做過什麽樣的準備,如果在黑水溝畔他遇上的不是孔教習而是別的什麽人甚或是敵方的船——

沈光禮輕輕喟歎:“不過你看起來是非常懂得審時度勢的,對吧?”

孟劍卿隨即鎮定下來,俯首答道:“大人必定也曾聽說過公孫義和孟劍臣出塞五百裏、迷路糧盡,卻劫回兀良哈部王妃一事。卑職在想,若是沒有公孫義,孟劍臣很可能會困死在大漠中;但是沒有孟劍臣,公孫義就算有那個運氣遇上兀良哈部王妃,也沒有那個本事劫走她,終究還是一條死路。”

沈光禮的打量著他,轉而微微笑了起來:“哦?算你說得有理吧。你知不知道雲家兄妹是什麽人?”

孟劍卿答道:“這些日子卑職一直在辦那一船財物的交接事宜,尚未去打探。”

沈光禮淡然一笑:“哦?你還沒有時間去找秦有名問個清楚?”

孟劍卿抬起頭道:“提到秦百戶,卑職以為,此次能夠收回方國珍的藏寶,並找回小西天想要的黃金鎖子觀音,秦百戶的資料齊備,功不可沒,大人是否應該對他有所嘉獎?”

沈光禮淡淡答道:“我已報請將秦有名晉為千戶,這是剛下的批文。你去向秦有名賀喜吧。他那兒還有一件案子,你既然回來了,就交給你去辦吧。哦,那麵金牌,以後你就留著,待我下令時再行繳回。”

孟劍卿躬身答應,等了一等,見沈光禮別無指示,便告退出來,又在身後輕輕掩上門。

沈光禮注視著他離去,陷入了沉思。

那老奴自暗處悄然而出,撤去已涼的茶水,沈光禮驚醒,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孟劍卿已經有了變化,是吧?”

以前那個銳意進取的孟劍卿,雖然有過於深沉老練之嫌,其實倒不難猜度掌握。

但是這一次回來,孟劍卿的神情態度之間,隱隱然已透著一種蒼涼的淡定。

他已真正嚐過鮮血與烈酒的滋味,覺得不過如此而生出這種蒼茫心境,有如那紅到盡處便成灰?

沈光禮輕輕彈指,望著虛空之中,又喃喃說道:“無所求之人,是最不好辦的吧?”

老奴默然一會才道:“年輕人嘛,再怎麽老練世故,也易於衝動一些,也許遇上件把不如意之事,便萬念俱灰;再遇上件把如意之事,又雄心萬丈了。老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什麽人,終究還是什麽人。”

沈光禮出了一會神,忽而又微微笑了起來:“老嚴,說到底你還是有心護著他吧?嚴家門風,可是有名的護犢。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那老奴低頭一笑:“大人說笑了。”

卻並沒有否認沈光禮的話。

孟劍卿帶往浙江的兩名衛士,正在院外等候,見他出來,忐忑不安地上前問道:“孟校尉,沈大人對那件事怎麽說?”

孟劍卿怔了一下才想起來:“你們是說射豬婆龍那件事?”

兩名衛士連連點頭。

他們雖不是為首者,但是孟劍卿幹的事,他們這些做手下的,哪裏逃得掉幹係?這些日子來,一直提心吊膽,一心想從沈光禮那兒探得一個準信,這件事到底怎麽樣了?

孟劍卿不由得微微一笑:“這件事嘛——陛下身邊,都是些聰明人,知道怎麽做最好,所以你們以後也不必想著了,更不必提。”

這一群聰明人中,沒有哪一個會自作聰明地去對洪武帝提起“射殺豬婆龍”這幾個要命的忌諱字眼的。

因為頭一個死的便是他自己。

沈光禮便提不都提這件事,隻當作什麽也不知道。

秦有名聽得孟劍卿回來,早已備好一桌酒菜,熱了又熱,等到他進來,喜笑顏開,拉他坐下,搓著手道:“好,好,回來就好!”對於自己晉升為千戶的消息,反倒不是那麽在意了。自己回想,許是因為年紀漸老,功名之心也漸漸淡去,隻覺人生在世,可喜可賀之事甚多,這“功名”二字,有時也不過如此。

秦有名自然已將那雲家兄妹的行徑查探清楚,當下一一說來,原來那兄妹兩人,竟來自海上仙山!

孟劍卿心中雖有所懷疑,仍是難免要暗自吃驚,約略猜到隻怕孔教習也是這般來曆。自己與他們這一路上彼此猜忌,暗生嫌隙,又得他們援手才得以回來,這其中糾葛,正不知是福是禍。

秦有名又道,孔教習一年前奉洪武帝之命出海,求購軍中必備但隻產於南洋婆羅洲一帶、號為“龍血聖藥”的血竭;因為南洋一帶,有一名為陳祖義的大盜橫行,南洋各國也畏之如虎,孔教習才請海上仙山派人護送,據說路上與陳祖義遭遇,孔教習帶去的三艘船全被擊沉,士兵死難,隻有海上仙山的千裏船,速度太快,陳祖義攔截不住,才得以脫身北上。

孟劍卿暗自忖度,孔教習所購置的血竭,全都由海上仙山的千裏船載了回來。如此看來,那一場遭遇戰中,海上仙山想必根本就是讓孔教習帶去的那三艘船做了保車的卒子,纏住陳祖義,自己揚帆遠去。指揮者不知是孔教習還是那隱隱然有大將之風的雲燕然。

說到此處,秦有名笑道:“聽說那雲燕然這一次回來,也是公私兩便,他自幼便與後軍都督同知章大盛的妹子訂了婚,這一次是回來迎娶的。據說他帶著自己妹子同行,還有一個用意是替他妹子選婿。這消息一傳來,京中可真是熱鬧啊!不知誰亂傳消息說要比武招親,這不,正主兒還沒說話,各地來的求婚人先就自己打開了,巡檢司忙不過來,昨天還到咱們這兒來調人手呢!你這次同他們一路走了好些日子,想必看得清楚,他妹子是不是真像人們說的那麽美若天仙啊?”

孟劍卿一笑:“若真有天仙,想來也不過就是那樣吧。”

秦有名上下打量他一回,又笑起來:“我說孟兄弟你何不也去試試?要不要咱們去請沈大人出麵提親?真要說起來,也難得遇上這樣一門好親事吧?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再說了,海上仙山這門第兒放到他們讀書人家是兩回事,要在武職人家,那可就大不一樣了!不是我說你,我看你也該娶親了。免得一到年節時分就孤鬼一個到處晃**,沈大人樂得專派你出任務。”

孟劍卿怔了一怔,轉念想到,秦有名說的話,的確句句在理。

他在心中冷靜地分析此事,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雲燕嬌那光彩眩目的模樣。

孟劍卿心中驀然一驚,他竟然已經想不起媚紅的模樣了。

留在他記憶中的,隻有那一個個恍若夢境、迷離恍惚的景象,還有陡然間窒息一般的痛苦和蒼涼。

他定住心神,轉過話題問道:“沈大人最近交待給你的,是什麽案子?”

秦有名自身後小櫃中找出一個案卷。

孟劍卿翻檢一番,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許久,他抬起頭道:“難道沈大人認為這案子可能與海上仙山有關?”

所以才要交給他?因為他與海上仙山已經有了一種微妙的聯係?

秦有名道:“也可能是與小西天有關。”

孟劍卿沉吟不語。

窗外突然間一枝煙花衝上夜空。

已經是元宵佳節了。又是一年殘冬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