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海上花(三)

三天後海船終於駛入了貓頭洋。

太陽已經西沉,蒼茫暮色籠了下來。

媚紅轉過身看著孟劍卿:“我要做什麽,你都會答應嗎?”

孟劍卿一笑:“你若要砍我的頭,我當然不會答應。”

媚紅默然投入他懷中,仿佛要讓自己在最後下定決心再一次確認孟劍卿的可靠,好一會才道:“這艘船上,除了我帶來的人,其他人都不能留。”

孟劍卿心頭一跳。

媚紅抬起頭看著他:“你隻需要袖手旁觀。”

然而,這艘船是孟劍卿征調的,在杭州市舶司中,留有他的簽名。

媚紅緊盯著他。

孟劍卿隻一躊躇,便道:“好,我答應你。”

媚紅似乎有些意外,臉上的神情變來變去,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們處置船主和夥計的方式,也讓孟劍卿有些意外。

總共十六人,被丟在一個小得隻能稱之為礁石的島上,留下了三天的清水和幹糧,讓他們自生自滅。

孟劍卿原以為他們會將這些人沉入大海。

媚紅在一旁默不做聲地看著他臉上稍縱即逝的錯愕。

她有意讓孟劍卿以為自己要殺了這些人滅口。

但是試探的結果一出來她便覺得莫名的後悔與煩躁。

她低估了孟劍卿的冷血和狠辣。

但是,如果這僅僅是為了她呢?因為他以為這是她的意願?

在那一個風緊浪高、生死一線的瞬間,也許他的確會這樣想這樣做吧?

海船在夜色中繼續向南駛去。操船的水手,顯然很熟悉這一片海域,毫不猶豫地選定了方向,在黑暗中穿過一片片礁叢和急流暗漩。

孟劍卿的心中生了疑慮:“你們怎麽會熟悉這一片海域?”

這一片海域,原來曾是方國珍兄弟縱橫的地盤,可與陳友諒毫無幹係。

媚紅的臉孔在夜色中如一顆閃亮的珍珠:“我母親姓方。我帶來的這些人中也有方國珍的舊屬。”

她的雙頰緋紅,眼神清亮,心中的緊張與興奮,溢於言表。

孟劍卿暗自吸了一口氣。

也許前方還有更讓他吃驚的在等著他。

媚紅忽然轉過話題:“我一直沒有問你,你究竟掀了沈和尚什麽老底,才會讓自己落到這樣的處境?”

孟劍卿反問:“你們對沈大人又知道多少?”

媚紅皺皺眉;“不就是他做過和尚嗎?”

孟劍卿的心中一瞬間轉過許多念頭,他該不該說出來?

媚紅是不是還在懷疑他為什麽會被置於如此境地?

也許,隻有在那一個風緊浪高、生死一線的瞬間,她對他才是沒有絲毫懷疑的。

一念及此,孟劍卿迅速下了決斷。

他低聲說道:“沈大人的原名是沈白,蕭山人氏。”

媚紅呆了一會才輕聲驚呼起來:“原來是他!”

蕭山沈氏,也算一方望族,不料一夜之間,毀於一場大火,若非一個小兒子沈白已經出了家,那就是滿門滅絕了。鄉間傳言道,沈家是傷了陰德,才會招來這樣的報應。至於如何傷了陰德,鄉野間各種傳說都有,錢塘江上的往來人,多多少少都聽說過一點。

媚紅轉念又道:“那種亂糟糟的世道,和尚生個把私生女兒,也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吧?”

但是見孟劍卿的神色有異,媚紅心念一動:“你是說,那場大火與沈白有關?”

孟劍卿道:“放火的不是他,是沈家四太爺的一個小妾,沈姑娘的母親。”

媚紅呆了一呆,腦中轉過彎來,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地道:“沈和尚的女人,當真是非比尋常——難怪得要將女兒帶到小西天去養,她若不躲在那個地方,隻怕早已被人殺掉了!”

沈白與他那個名份上的叔祖母之間的事情,究竟是在他出家之前還是出家之後呢?那個女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來曆,才會有這樣的決斷和手段?沈光禮這麽多年一直沒有去找她,是不是因為他終於知道了沈家那場大火的真相?究竟是什麽樣的遭遇,才會讓那個女人放了這麽一場瘋狂的大火?

媚紅冥想著那個女人的模樣,不覺恍惚起來。

可怕的沈大人。在他年輕的時候,他竟然會有過那樣一個女人。而他竟然會愛上那樣一個女人——也許直到今日,他也不曾忘記她,不曾放棄她。

有誰,有誰會這樣來愛她?無論她是誰?無論她做過什麽?

孟劍卿冷冷地又接了一句;“不過,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秘密。”

媚紅悚然心驚。

孟劍卿道:“最可怕的秘密是,無論是沈姑娘的母親,還是沈大人,都沒有辦法知道,沈姑娘究竟是他的女兒,他的妹妹,他的姑姑,還是他的侄女。”

如果沈光禮知道他說了些什麽,隻怕他有十個頭都不夠砍的。

靜了許久,媚紅輕輕歎了一聲:“難怪得那位沈姑娘就那麽不明不白地住在沈光禮那兒,含含糊糊地總也不正式認親。”

她又轉向孟劍卿,低笑道:“如果沈光禮知道你說了些什麽,隻怕你有十個頭都不夠砍的。”

孟劍卿心中想的,幾乎被媚紅一字不差地說了出來。

孟劍卿不覺怔了一怔。

晨光漸漸明亮,前方的島嶼,輪廓也漸漸清晰。島上樹木蔥蘢,即使在這嚴冬季節,也綠得發亮。因為樹木籠罩,直至駛近,孟劍卿才發覺這島上的山勢極是陡峭。近岸處礁石嶙峋,海船無法靠近,傍著一方巨礁泊了下來。

一艘小船放了下去。

媚紅輕聲說道:“這艘小船,會帶你去島上。十四和十七看船,延福伯會給你帶路找到那個地方。瑞安六人隻管運貨。別的東西,你交給他們,但是有一個上了鎖的紅檀木小梳妝台,你一定要親手帶回來給我。那是我母親留在我的。”

孟劍卿已然明白媚紅要做什麽。

當年方國珍兄弟嘯聚一方,自己也知道沒有稱霸天下的力量,便將搜括的財寶都裝在海船之上,隨時準備逃往南洋。卻不料洪武帝大兵臨境之際,留守海船的部下撇下他率先逃走了。明軍追擊,船隊被打散,想必藏在那座小島上的,便是其中一部分財寶,媚紅的母親,便是知情人。

究竟有多大的數目,才會讓媚紅也會這樣處心積慮地算計?

她又打算拿它們派什麽用場?

小船駛進一條河道,河水湍急,他們又是逆流而上,直到日上東山,方才停泊在延福伯指點的一個小灣處,留下十四和十七看船,另外八人登上了小島。

延福伯走得很遲疑,時不時停下來四處張望,似乎對路途並無足夠把握。黑瘦蒼老的臉上,寫著萬千感慨。

山路崎嶇,許多地方根本就沒有路,從亂石和老藤中穿過,荊棘叢生,掛破了他們的衣服,手上臉上也被劃出一道道淺淺血痕。

近午時分,他們才找到其實離河岸並不遠的那一道隱藏在密密竹林中的小小瀑布,延福伯率先鑽入了瀑布之後,孟劍卿緊跟進去,瑞安六人就守在小水潭邊,不過小半個時辰,孟劍卿與延福伯已找到山洞深處堆放的鐵箱,孟劍卿點檢數目,鐵箱共有六十四口,很顯然那艘小船一趟是運不完的,延福伯的意思是,先全部搬到河邊,再一趟趟運上海船;孟劍卿卻以為,這一來一回,費時不少,隻怕夜長夢多,於是議定,分出兩人伐竹,十四和十七就近在岸邊做竹筏,力求一次運完。

饒是大家盡力趕工,也直到冬日西斜時分,才能夠裝載好鐵箱,由小船在前,領著六張竹筏,順流而下。

兩岸的山峰倒映在河道中,暗沉沉的近於暮色了。前方河口處,驀地裏明亮起來,海麵上金光點點,遠遠望見泊在巨礁後的海船上,媚紅憑欄而立,正向這邊眺望。

延福伯皺起眉頭看向孟劍卿。

他自然知道媚紅在看什麽。

孟劍卿心中一熱,仿佛是遊子歸鄉、乍見倚門而待的家人,不禁向媚紅揮一揮手。

媚紅也輕輕招一招手。

孟劍卿暗自一怔。

媚紅現在的表情,是不是太鎮定了一點?眼見他們滿載而歸,以她平日裏的做派,那是必定要弄出一點兒花樣來,向他們表示她的歡喜的。

小船駛近,海船上垂下長繩,孟劍卿背負著媚紅囑托的那個梳妝台,搶在延福伯前麵,抓著長繩爬向甲板。

即使是延福伯,也不能不暗自感慨孟劍卿的利落身手。

眼看孟劍卿翻身越過欄杆落向甲板,媚紅身後突然滾出一個人影,揮刀砍向孟劍卿剛剛踏上甲板的雙腳。

孟劍卿出刀比他更快,沉身反手一撩,引得那柄單環刀斜斜劈向右側,孟劍卿隨即向左側踏上一步,逼入了那人影的近身處,左膝撞在那人的左肋下,那人影吃痛,向側後方翻滾出去之際,順手將媚紅扯倒,右手刀回過,架在了媚紅的脖子上,厲聲喝道:“住手!”

孟劍卿慢慢站直,橫刀胸前,注視著對方。

這穿著暗青色魚皮水靠的中年男子,並不是媚紅帶來的家人。

延福伯在小船上焦急地叫道:“怎麽啦,出什麽事啦?”

那中年男子拖著媚紅,一步步靠近欄杆,站了起來,讓延福伯看清楚刀下的媚紅,喝道:“誰也不許動!”

媚紅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抖著。

孟劍卿迅速掃視了周圍一遍。

船艙中是否還有這男子的同夥?

他放慢了聲音,以免刺激那中年男子,說道:“你想要什麽?”

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著他,此時定下心來,看清自己麵前的對手居然是一名錦衣衛校尉,不免吃驚,一邊暗自忖度著手中的人質對這校尉究竟有多大的威脅力,一邊喝道:“先放下你的刀!”

船艙中又閃出兩名身著水靠的男子,看樣子隻待孟劍卿一放刀,便要將他製住。

孟劍卿略一遲疑,那中年男子手上加力,刀鋒已在媚紅的頸脖間勒出一道血痕,殷紅的血珠滲了出來。

孟劍卿的目光掃過媚紅。兩人目光一觸,即刻閃了開去,媚紅顫聲說道:“孟校尉,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孟劍卿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媚紅的意思,向後一退,冷冷說道:“我得先救我自己!你就好自為之吧!”

當他後退之際,那中年男子已經發覺情形不妙,但是已來不及叫同伴小心。孟劍卿已在後退的同時旋身出刀,自下而上斜斜劃向那兩人的下盤,兩人倉促間沉刀一格,首當其鋒的那人,被孟劍卿借著旋身之力堪堪擊中刀身,恰是舊力已近、新力未生的一點,不由得虎口震裂,單刀再握不穩當,也虧得那人見機得快,迅即向側旁一閃,讓同伴迎上了孟劍卿的下一刀。同伴架住了孟劍卿去勢將盡的一刀,反腕將他的刀壓了下去;那人立刻自後方撲來,連人帶刀砍向孟劍卿的後背。

孟劍卿突然撤刀,就地一滾,方才壓住他的單刀自他頭頂掠了過去,削掉了一片帽簷;而自他身後撲來的那人,收勢不住,幾乎誤傷了自己的同伴。

孟劍卿一脫出兩人合圍之勢,便縱身撲上了船艙,兩人隻當他要逃走,急追過來,孟劍卿卻在艙頂擰腰轉身,大喝一聲,淩空撲了下來,刀挾風雷,逼得那兩人幾乎睜不開眼來,麵皮生痛,倉皇後退之際,已是遲了一步。

媚紅眼看著那兩人連叫都未曾叫得一聲,便被這淩空一斬當頭劈翻在甲板上,身首異處,四肢不全,鮮血噴泉一般迸射出來,不覺心中一寒。孟劍卿劈倒這兩人,落在甲板上,略頓一頓,立時又縱身躍上了艙頂,看樣子竟是打算自行離去了。挾持媚紅的那中年男子,尚未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見他欲走,一時失神,脫口叫道:“喂,你——”

隻這略一分神之際,孟劍卿驀地裏擰身揮臂,左手中暗暗握住的一柄短刀激射而出,在夕陽中劃出一道新月般的弧線,淩空砍入了那中年男子的右肩,洞見骨髓。

那中年男子慘叫起來,單刀當啷落地,也虧他反應夠快,左手迅速扣向媚紅的脖子,卻不防媚紅身手靈活遠過於尋常女子,且又鎮定,刀一離頸,便飛快地拔出發環上的一枝銀簪,反手向後亂插,那中年男子大叫一聲本能地伸手捂向被戳中的右眼,踉蹌後退,忽地警醒,又探臂抓向媚紅,卻抓了一個空。

媚紅被孟劍卿揮出的長繩攔腰纏住,奮力拖了開去。

孟劍卿也在同時躍下船艙,左手接住媚紅,右手中短刀擲出,仍取弧線,自側後斜斜砍入了那中年男子的左腿彎,去勢猶自未盡,幾乎將整個左腿砍了下來。

中年男子慘叫著撲倒在甲板上。

至此延福伯才攀著繩索爬上甲板,目瞪口呆地看著甲板上的斑斑血跡。

媚紅聽得到孟劍卿劇烈的心跳。他緊摟住她腰肢的左手,在微微地顫抖。

而她自己也是手足酸軟,一顆心怦怦亂跳。

她的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酸熱的、泫然欲泣的欲望。

孟劍卿隨身帶得有金創藥,三兩下替媚紅敷上藥、包紮好頸上的傷口,讓延福伯守著媚紅,自己轉身走向那名倒在甲板上痛呼掙紮的男子,離他丈餘開外,停了下來,冷眼打量他片刻,忽地揮出長繩,纏住了他的脖子,拖了起來,長繩舞動,轉眼間已將那中年男子捆得結結實實,左手在前,右腿在後,吊在了桅杆上。

延福伯低聲說道:“這個姿勢,叫‘仙人指路’;一捆上了,便是好生生的一個人,也撐不過三個時辰。這小子到底是錦衣衛出身,捆人當真是一把好手。”

他話裏不知是讚賞還是諷刺,媚紅忍不住微微一笑,心中卻又生出絲絲寒意。

被吊起來的中年男子,慘叫已變成了哀嚎。

孟劍卿手中又多了一柄短刀,注視著那男子說道:“錦衣衛中的大刑小刑,共有一百零八種,不過我隻學會了其中一種,你可想知道?”

不待那男子說話,他又道:“我是用刀的,所以我學了蓑衣刑。你一定也聽說過對不對?所以才會顯出那種樣子來?”

中年男子的臉上,恐懼之色看得清清楚楚。

媚紅與延福伯對視一眼。

他們都聽說過這有名的酷刑。皮肉片片碎割,如蓑衣披身,略一碰觸,便痛徹心肺,偏生一時半會又死不了。

不是善用刀者,的確施不了這蓑衣刑。

孟劍卿突然縱身而起,掠過那中年男子身邊時,短刀揮出,再落下時,那中年男子的左頰之上,已經披下三縷麵皮,鮮血絲絲,他的嚎叫聲,陡然拔高。

孟劍卿收刀身後,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問,你答,我滿意了,便會給你一個痛快。”

他左掌中已扣了一枚藥丸,彈指射出,送入那男子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不過轉瞬之間,全身的疼痛,已麻木不覺。

中年男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孟劍卿又道:“這藥的效力,隻有一盞茶功夫。”

但是哪怕隻有半盞茶的功夫,也已是皇恩大赦了。

孟劍卿看那男子的神色,心知已是時候,當下問道:“你們共有多少人?船在什麽地方?”

中年男子不敢遲疑,立刻答道:“十三人,船在島的西麵。”

孟劍卿緊盯著他的眼睛:“你們是什麽人?”

中年男子一一答來,原來他們的為首者也是方國珍舊部,所以知道島上藏寶這個秘密,隻因方姓者被遷往各地居住,監管嚴密,所以一直未得機會;直到近幾年,時日已久,地方官未免慢慢鬆懈,這才讓他找到一個機會,假死逃亡,費得兩年時間,召集了一些人手,無非冒死求財之徒,約定到手後按人頭均分。選定年關時節出海,為的是海上來往船隻稀少,不虞走漏風聲,誰知靠岸後發覺島的另一側居然有炊煙嫋嫋——

聽到此處孟劍卿掃了媚紅一眼,媚紅張張口,心中大是懊惱。她在船上生火,原是準備晚飯來著,誰知會遇上此等事情?

那男子繼續招供道,見有炊煙,他們派出四人前去巡視,潛上海船,襲殺了留守的三名媚紅的家人,自己這方也死了一人,本待將媚紅也殺掉的,隻因媚紅說還有人在岸上尋寶,這才留下她來誘殺其他人。

媚紅已走近,仰望那中年男子,忽而問道:“你們為首的人,叫方什麽?”

中年男子隻答不知。

媚紅又道:“當年負責在這島上藏寶的,是方國珍的堂弟方國豪;運送寶藏的士兵,事後都已被滅口。方國豪那時還未曾娶妻生子,怕萬一自己死後再無人知曉這個地方,便又告訴了他的妹妹方國香。方國香死得早,將這秘密還有她的女兒托給了一個信得過的人。方國豪是不是也將這秘密托給了你們?他還在人世嗎?”

那中年男子瞪視著媚紅,臉上突然顯出見了鬼一般的神氣:“你——你是國香的女兒!”

媚紅心頭怦地一跳,定定神才道:“如果你是方國豪,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你自己?”

那中年男子急忙說道:“那個梳妝台!我在藏寶時,起了私心,揀了些珠寶,都藏在那個梳妝台中,又將那個梳妝台單獨藏在石洞的最深處,在上麵移栽了一顆巴掌大的石鍾乳作標記,準備將來找機會拿給國香做嫁妝!”

孟劍卿解下背負的妝台。

中年男子叫道:“啊,就是這個,第一層裏麵裝的是——”

媚紅尖叫起來,截斷了他的話:“不用說了,我相信你!”

中年男子,哦,不,應該是方國豪,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忽地又慘叫起來。

藥效已過。

媚紅急道:“快給他藥,放他下來!”

而此時,一點殘陽最終掉入了西方遠遠的群山之中,海麵上立時昏暗下來,寒風四起。

孟劍卿削掉了方國豪臉上披垂的麵皮,給他敷上金創藥,看媚紅忙碌地為他包紮傷口,時不時投過來埋怨的目光,以及方國豪上下打量他的隱含不善的目光,暗自一沉吟,略略退到一邊,說道:“方前輩,你們那邊還有些什麽人?請你簡要說明一下。”

方國豪一一說來,九名同夥無非都是閩浙間的山賊水寇,而又以號稱“鐵線蛇”的武夷山巨盜田三巡最為悍滑難纏。這九人中,至少有三人的水性好到足夠他們潛上這艘船,其中就包括那鐵線蛇田三巡。

一口氣說完這麽多話,方國豪已經覺得無法支撐,媚紅本有許多話想要與他說,此時也隻能由得他沉沉睡去。

孟劍卿看一看艙外。延福伯正在督促手下,用絞盤將鐵箱一隻隻吊上船來,運往底艙中放好,此時隻餘下最後兩隻了。

媚紅望著艙外的沉沉暮色:“那些山賊水寇,見我舅舅久出不回,必定會生疑,我們盡快開船吧。”

她心中不安,仿佛暮色中已有船隻迫近。

孟劍卿凝神靜聽片刻,說道:“他們已經來了。滅燈,躲起來不要出聲!”

他取過艙壁上掛的角弓和一壺白翎箭。

海上風濤險惡,又有盜賊出沒,是以每船上都自備有兵器並雇鏢客隨行。於孟劍卿而言,雖然弓軟箭短,也聊勝於無。

延福伯聞得警訊,一邊叫手下趕緊垂下繩索將竹筏上的那名同伴吊上來,一邊布置人手啟錨揚帆,準備開船。

暮色中突然出現的那艘船,鬼魅一般令人心驚。伏在後艙頂篷上的孟劍卿,居高臨下,見這船並不高大,但是速度極快,在叢叢暗礁中,轉折自如,顯然操舟者不是泛泛之輩。

他們的船總算搶在賊船迫近之前開動了,西北風盛,風帆高揚,轉眼間已離島而去;但那賊船輕捷,速度比他們滿載金銀珠寶的雙層海船要快上許多,不過小半個時辰,已經追近,賊船上驀地裏射出一篷亂箭,被風一吹,當空燃燒起來,直奔風帆而去。孟劍卿見勢不妙,縱身揚起長繩,將火箭抽落入海中,隻是他自己的身形也在火光中暴露無遺。

賊船已在這一刻撞上了他們的船,數支撓鉤搭了上來,兩名賊人在後發箭阻擋攔截的人,另幾人習快地爬上了海船,伏在後艙門內的延福伯大喝一聲,太平斧揮出,堪堪爬上甲板的一名賊人,猝然遇襲,被砍掉了左臂,卻悍不畏痛,怪叫著橫刀削向延福伯下盤,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名賊人,趁機越過他們兩人,敵住了從另一邊攻來的方十四和方十七,身後的其他同夥,得他們緩得一緩,立刻都搶上了甲板。

孟劍卿在艙頂略一審度,已知延福伯這幾人,還能暫時敵住攻上來的幾名賊人,便不急於插手甲板上的混戰,揮出長繩,套住賊船上的桅杆,縱身掠上了賊船。船上留守的兩名賊人,正待也爬上這邊船上來廝殺,見他過來,即刻退了回來,孟劍卿淩空撲下,兩名賊人見他來勢,不敢硬接,向側旁滾了開去,孟劍卿卻不跟他們纏鬥,徑自撲入艙中。

兩名賊人緊跟著追了進來,倒大出孟劍卿意外。他隻不過是想查看一下這艘賊船,以防萬一;按方國豪所說,這船上總共隻得九人,現在艙中不應有人了,這兩人緊張什麽?

艙中昏暗,星光依稀透入窗來。

孟劍卿一踏入艙中,便感到了暗中有人急促的呼吸。

兩名賊人自他身後一左一右攻了過來。

孟劍卿猛一擰腰,左側一刀貼著他後背刺了過去;右手短刀斜斜削出,劃斷了右側那賊人的腕脈,判官鐵筆當啷落地。孟劍卿手中刀勢未停,反手挑簾,幾乎不曾將右側那人的整個下頜削掉,逼得那人慘叫著捧著下頜仰倒在艙門處。另一人一刀走空,已知不妥,立刻反腕,變直搠為側擊,刀鋒在孟劍卿後背上劃出一道長長血痕,孟劍卿已在這同時向側後一退,短刀反插入他小腹之中,迅即拔出,躍至一旁,那賊人砰然倒地,腹中噴出的血珠濺滿了艙頂。

孟劍卿一刀挑飛了角落處的那張短木榻。

短木榻下,蜷縮著一個中年漢子,全身被捆得結結實實,口中塞著布條,瞪大了眼看著孟劍卿。艙中雖然昏暗,借了那一點星光,約略也認得出他身著的錦衣衛服色,那中年漢子臉上不覺露出驚懼之色,孟劍卿一挑掉他嘴中布條,他便連聲叫道:“大人,大人,這不關我的事,是他們將我綁來的!”

孟劍卿盯著他:“你是什麽人?”

那中年漢子帶著哭腔道:“我叫方國豪!大人,大人,天地良心,我可從來沒想過從清江衛逃跑的,全是他們綁我來的!”

孟劍卿心中一跳。

對方並不知道媚紅與方國豪的關係,想來也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冒充他。要知道,方國珍的舊部,移居各地,編入軍籍,若有私逃,那是死罪。這漢子想必以為他是來追捕他的人。

如果這漢子才是方國豪,那麽,留在媚紅身邊的那人又該是誰?

孟劍卿悚然心驚,揮刀挑斷了這自稱方國豪的漢子身上的麻繩:“你留在艙中,沒聽到我叫你,不許出聲,更不許露麵!”

他轉身奔了出去。

媚紅悄悄躲在艙中,突然聽到孟劍卿的叫聲:“媚紅,給我拿金創藥出來!”

媚紅一驚,孟劍卿受傷了?

但她隨即覺到了異樣,孟劍卿自己身上不是也有金創藥嗎?

她想到了這一點,她身邊榻上的方國豪也想到了這一點,明白到孟劍卿隻不過是想找個借口將媚紅叫出去,急忙伸手抓向媚紅;隻是媚紅心中雖然覺得孟劍卿這話有些不太對勁,但身子卻在聽得他要拿藥之時,已經不由自主地有了行動,方國豪這一抓,抓了個空,媚紅已然警覺,急退往艙門處,方國豪大叫一聲,一把抓過小方幾上的油燈擲了出去,媚紅一時躲不及,幸得艙門外孟劍卿突然伸手將她拖了出去,反過刀背一拍,油燈被擊了回去,正中方國豪麵門。方國豪悶哼一聲,暈了過去。

媚紅驚愕地道:“你已確定他是假冒的?”

孟劍卿反問:“你早已懷疑他是假冒的?”

媚紅輕輕說道:“他居然認不出我——延福伯他們都說,我和我母親年輕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但是媚紅仍然表現得毫無破綻,若無其事地等著這個假冒者露出真麵目來……

孟劍卿不覺微微一笑。

媚紅這時已發覺孟劍卿背上的那條血痕,呀地一聲叫了出來:“你真的受傷了!”

孟劍卿頹然坐倒:“這些山賊水寇,的確悍勇——不過,真正的方國豪,應該不會有事了。”

孟劍卿背上的傷痕,血跡淋漓,甚是嚇人。媚紅替他敷上金創藥,心中忍不住陣陣牽痛。驀然想到,原來人說“感同身受”,真有這麽一回事。及聽得說真正的方國豪,才不無慚愧地想到,她應該先關心這位母舅的下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