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海上花(二)

他們相對而坐,媚紅並未勉強敬酒,倒是自顧自又喝了幾杯,孟劍卿微笑道:“媚紅姑娘,你不是想灌醉自己好躲過這一關吧?”

媚紅橫他一眼:“我這是借酒壯膽呢,誰見了你們不害怕?白日裏我還在想,這位孟校尉,倒與其他人大不相同,有膽色有擔當,真真叫人敬愛佩服。現在呢……我隻怕自己便是那些黿呢,遲早要被孟校尉你收拾掉的。”

孟劍卿心中清楚知道她這似嗔似怨、一絲絲勾人心魂的口氣,全是平日裏練熟了的,熟極而流,本來當不得真;但是媚紅想來是平日裏做戲做多了,真真假假,自己也有幾分糊塗,自然而然地說來,令得他恍然竟有不知是幻是真之感。

燈光搖曳,媚紅在燈下絮絮說些閑話,盤問京師風物,又問杭州風光,忽而幽幽歎道:“我想我這一輩子是上不了岸、看不到岸上風光了。下一世我可一定要托生到遠遠兒離開水的地方——哎唷喂,可不能這樣說,萬一閻王爺聽了我的話,將我發配到那千裏不見滴水的荒漠,可不是更為難人嘛!”

她似怨似艾,不過說得輕快婉轉,又像是自嘲般的排解。

孟劍卿的心中,輕輕觸動了一下。

媚紅看似不經意的談笑,卻有一種能夠讓人如沐春風的輕鬆愜意,似乎在她麵前,無論什麽樣的人,都能夠無拘無束地放開胸懷。

他想到栗木。栗木已近中年,其貌不揚,鬱鬱少言,再加上一身暗器與毒物,似乎從來沒有人敢與他親近。

但是在這樣的媚紅麵前,即便在天台寺中習過禪定功夫的自己也會有如此感受,更何況栗木?

他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定一定神,說道:“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吧?”

媚紅有些詫異地道:“不等船到江心再談了嗎?也罷,就隨你吧。你想要什麽?凡我有的,我一定不會吝嗇。”

說到末一句時,媚紅似笑非笑地斜睨著孟劍卿,那神情似是在說:你看,我可是認真聽你的話的。

孟劍卿注視著她;“我想要你去向小西天的歐陽不修證明,栗木想殺掉他的弟子,是因為你的緣故。”

媚紅錯愕地轉過頭看著他。

孟劍卿緊接著道:“栗木想殺掉歐陽不修的弟子,再嫁禍於錦衣衛,從而挑起小西天對朝廷的仇恨,為陳友諒的舊部出一口氣,甚至於激起小西天的反叛,讓陳友諒的舊部有可乘之機。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希望你不要再聽不懂。”

媚紅怔了許久才道:“真虧得你會這樣想,可是別的不說,就算你說的全是真的,你想我會有這麽笨,笨到去向小西天作這樣的證人?我還要命不要?歐陽不修那老魔頭,不擰斷我的脖子才怪呢!再說了,我這樣的船娘,說什麽話還不是依客人的意思,歐陽不修會相信才叫出鬼呢!”

孟劍卿道:“他相不相信,是我的事;你去不去,才是你的事。”

媚紅歎一口氣:“我怕死。”

孟劍卿神色不動;“你不去也會死。”

一邊說著,嘴角不由得隱隱浮起一絲笑意。

媚紅說得這樣坦白,似乎再怎麽可怕的話,到了她口中也悠揚婉轉、值得一聽。

媚紅又歎了一口氣:“這個我自然相信。錦衣衛要羅織一條殺人罪名,可真是容易得很,剛才上船時,你可不是已經拿那個蘇州富商做樣子給我開眼界了嗎?”

她忽而抬起眼:“這件案子,你若辦不下來,會怎麽樣?你們那位沈大人,會不會砍了你的頭去向小西天交待?”

孟劍卿避而不答:“那是沈大人的事。”

媚紅想了一想,忽然眉開眼笑地靠過來說道:“左右不過是一死,要是可以拖了孟校尉你一道走,黃泉路上也不寂寞呢!我若真個拖了你走,這可叫不叫同命鴛鴦?有沒有哪個女子,會為你傷心一輩子?哦,我想肯定有,而且必定還不止一個,對不對?”

孟劍卿真個是哭笑不得。然而心中不是不感觸的。媚紅看準了他別無他路可走吧?所以才這樣放肆地拿這件大事和他調笑。

圓月當空,海潮已至,江中船隻,在潮水中跌宕起伏,倏隱倏現。忽地一個大浪打來,斜斜靠著幾案的媚紅一個踉蹌,撲到了孟劍卿身上。

孟劍卿本可輕易避開,但是媚紅撲過來之際,一股細密纏綿的甜香突然間無遮無攔地直鑽入他心腑之中,孟劍卿隻一恍惚之間,媚紅溫軟芳香的身體已經跌入他胸前。

他本待立即推開媚紅的,然而媚紅在他耳邊輕聲呢喃:“你們那位沈大人,看起來是想借別人的手來殺你呢,你又何必這樣自苦?既然到了這兒,為什麽不放開懷抱好好過了這一夜?明天的事情,咱們明天再說,好不好?”

孟劍卿僵在那兒。

船身輕輕一震,想必是張帆了。

風帆滿張,船隻迎了潮頭駛過去,眼看便要被巨浪吞沒,忽地一個轉折,借了風力,反而駛到了巨浪之上,又迎上下一個潮頭。

媚紅口中的酒香與脂香一陣陣地襲來,酡紅的麵孔近在咫尺,那絲絲甜香不知從何而來,纏繞在孟劍卿身體內,媚紅的聲音細才可聞:“你知不知道,你上船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你真是我的劫數!”

她歎息般低吟:“劫數,你可知道?”

也許白天裏遠遠地望見那年輕矯健的校尉在江上連發五箭、射走五隻豬婆龍時,媚紅便已經見到了她的劫數。

而近在眼前、近在身邊時,那隱藏在沉著老練背後的一身抑揚吞吐、噴薄賁張的活力,令得媚紅心中忽地燃起一簇小小的、然而又不可泯滅的火焰。

經曆過那麽多之後,她渴望的,原來這樣簡單。

不過是每一個懷春少女共有的夢想而已。

一個年輕、俊朗、矯健、懂得欣賞她的好處、會得將她擁入懷中好好珍惜愛撫的男子。

也許孟劍卿不過是適逢其會而已。

但是媚紅不願去想這麽多。

她要的不過是現在這一刻。

孟劍卿覺得自己身體內似乎有兩股力量在艱難地搏鬥。一個自己是如此貪婪地沉迷於媚紅那慢慢兒變得火熱的柔軟身體,而另一個自己又是如此焦急地想要擺脫這夢魘般的處境。

他的額上已滲出汗珠。

在媚紅麵前,他實在太高估自己那一點粗淺的禪定功夫了。

那一線細細甜香,不知何時已令他的身體內灼熱如火。

孟劍卿突然一驚,這是什麽香?

他幾乎已經提起一口氣要伸手推開懷中的這個身體。

但是媚紅忽然微微張口咬住了他嘴唇,咬斷了他勉強提起的那一口氣。

圓月已西斜。

回望杭州灣內,仍是白浪滔天,他們所在之處,已近外灣,反倒平穩。

媚紅輕輕撫摸著孟劍卿微微皺起的眉頭,低聲說道:“你後悔嗎?”

孟劍卿反墊了手為枕,出神地望著艙頂,過了一會才道:“我並不是後悔。”停一停,他又道:“那是什麽香?”

媚紅咬著唇輕聲道:“還不是我們船上常用的線香。”

孟劍卿一笑:“別多心,我隻不過在想,我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倒還真沒見識過這麽精致的。”

細密纏綿得仿佛要透入骨髓中去。

然而,也許這隻不過是他的幻覺。讓他燃燒的,不是這纏綿的線香,而是他自己身體內那沉睡已久、抑或是捆縛已久的欲望。

媚紅莞爾,伏在他胸前,濃密的發絲帶著淡淡清香覆在他臉上,含著笑意說道:“你這樣子公私不分,沈和尚隻怕當真要砍你的頭呢。”

孟劍卿微異:“你們叫他‘沈和尚’?”

媚紅抿嘴一笑:“又不是沒人知道你們那位沈大人原來做過和尚,不叫他‘沈和尚’又叫什麽?”

孟劍卿默然片刻,又道:“那你們還知道多少?”

媚紅感覺得他微微急促的心跳,詫異地抬起頭來看著他:“你很在意這件事嗎?老實說關於沈光禮,我們就知道這些。哦,還有,沈光禮身邊突然多了個姑娘,應該是他女兒吧,長得那麽像是吧?”

孟劍卿微微笑了起來:“你們的消息還真是靈通。”

媚紅又伏了下來,輕輕說道:“沈光禮將你這位得力助手推出來送死,不會僅僅因為要向小西天交代、丟卒保車吧?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

孟劍卿微笑:“我不該對那位沈姑娘太好奇,去掀她的也就是沈大人的老底。”

媚紅的眉頭皺了起來:“你喜歡她嗎?沈和尚嫌你配不上,所以要變著法子除掉你?”

孟劍卿不知道她話裏的醋意是真是假,也許連她自己也分不清。

孟劍卿道:“你不是也說過,那位沈姑娘很像沈大人嗎?老實說我們見到她就和見到沈大人差不多。你倒想想,我們這些人有誰還敢去招惹她?”

白天晚上都對著同一張時時讓他們如履薄冰、捏著一把冷汗的臉孔,隻怕會作噩夢。

媚紅輕輕哼了一聲:“那也難說。”

話雖嗔怪,語氣卻嬌柔婉轉得令人心醉。

在黑暗的船艙中,聽著窗外的濤聲與耳邊的呢喃,孟劍卿不由得感到一陣陣茫然。

嗬,如果這真是夢,但願沉醉不願醒。

媚紅忽然說道:“潮水快要退了。”

他們的船,若不及時靠岸,便會隨著潮水漂至外海,直到下一次漲潮。

然而他們似乎誰都不在乎在外海漂上一天。

孟劍卿轉過頭,看著黑暗中媚紅閃亮的眼睛:“你是不會隨我去小西天的吧?”

媚紅撇撇嘴:“真煞風景,老提著這件事不放。沈和尚料來也想得到我不會去,就算你綁了我去,我也絕不會說出你們想聽的話,卻還要派你來——我才不相信你事先沒想到這一點,為什麽不推掉?別和我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類的廢話,你背後可還有講武堂那座大靠山,沈和尚那麽精明的人,才不肯輕易得罪講武堂,絕不會為著你不接這件案子就砍了你的頭去。”

孟劍卿默然良久才道:“我隻是覺得,人生在世,有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所以非得要一步步往前走。”

他不能也不願後退。

媚紅怔了一怔,轉而說道:“難怪得你起名‘劍卿’,卻不用劍而用刀。十年練劍,五年練刀,你這樣的人,肯定是等不及十年的。我現在開始有些明白,你從講武堂出來後為什麽要進錦衣衛了,現在論起職位來,隻怕你不如你很多同窗,可是論起權勢來,隻怕你的同窗中也沒幾個人及得上你。”

孟劍卿笑了起來:“你說話的口氣,倒有幾分像我們那位沈大人了。他每次打量我們的時候,心裏多半也在這麽說。”

媚紅“噗哧”一笑:“你拿我和你們沈大人比,當心沈大人知道呢!”

孟劍卿知道媚紅是在揣摩他,哪一日媚紅真正摸透了他的時候,他也許就會像栗木一樣,再也逃不過媚紅的手,心甘情願地聽從她的要求,不惜一切。

然而**自己又是這樣愉快的一件事情。

有一個人能夠傾聽、能夠明白他心底的層層憂慮,胸中振翅欲飛的欲望,是多麽危險又是多麽能令人心中生出無名的歡喜……

孟劍卿覺得自己是在玩火,這樣美麗的火焰,也許很快便會吞沒他……

船身忽地顛簸了一下,料想是一個潮頭剛剛自船底越了過去。

開始退潮了。

媚紅歎息般說道:“我若是不跟你走,又或者是不聽你的話,你可怎麽辦呢?”

甜蜜的呢喃緊裹著的那點精鋼般冷冰冰不可動搖的信念,如一柄短刀般直刺入人心,卻又帶著如此誘人的溫柔婉轉。

孟劍卿注視著她:“你要怎樣才肯答應?”

媚紅嫣然一笑:“你若幫我拿到一樣東西,我說不定會答應呢。”

孟劍卿就近在杭州灣中征調了一艘海船,按著媚紅的指點,駛向外海。

孟劍卿與媚紅站在最高一層的船艙中,憑欄遠望,隻見旭日如洗,海天茫茫,回望海岸,漸漸兒已隱沒在煙波之中。

日光之中,媚紅的臉色略略有些蒼白,眼角隱約已見細紋,比起夜間來,又另是一種頹廢落紅、令人歎惋憐惜的憔悴風情。

孟劍卿打量她,卻不知媚紅也在日光之中暗地裏打量著他。

如日光一般噴薄逼人的力量,她也曾經擁有過嗎?

良久,媚紅心底裏不由得生出蒼涼的歎息。

她喃喃自語般說道:“真希望倒過去十年。”

孟劍卿驚異地道:“倒過去十年?那時候你還是一個小丫頭吧。”

媚紅嘴角微微一彎,似笑不笑地道:“小丫頭倒不是,但十年前的我,又怎麽是現在的你的對手呢!”

孟劍卿被她這句話一堵,接不上來,隻好笑笑。

他想會讓他迷惑的,的確不會是十年前的媚紅吧,而隻可能是現在這個閱盡世事滄桑、如此玲瓏剔透的媚紅。

西北風一路勁吹,不過一天一夜,海船已繞過舟山普陀山,轉而向南。媚紅帶過來的十二名家人,神情間都開始激動起來。

風向並不太順,媚紅的神情之間,隱隱有些焦躁,那十幾名家人,更是坐臥不安。

日落時分,船上舵手打發一名水手進艙來說可能會有風暴,請他們做好準備。

遠望斜陽,果然是紅得異常。東方天空則又黑得不同一般。

船隻加快了速度,想趕在風暴來臨之間駛入離這最近的韭山島。但是風暴竟是說來便來,轉眼之間,滿天黑雲挾著狂風呼嘯而來,巨浪湧起。海船未載貨物,出海之際帶的壓艙石,因為媚紅急於趕路而沿途拋去大半,船身太輕,狂風一吹,搖擺不定,舵手急叫落帆,以免被狂風吹翻。

水手突然氣急敗壞地大叫起來:“纜繩纏住了!”

風帆降不下來。

一名瘦小靈活的水手爬上桅杆去解纜繩,然而風勁船搖,一個失手,倒栽下來,幸得被橫桅一攔,掉入了海中,同伴急忙拋下繩索,將他拉了上來,雖然凍得哆哆嗦嗦的跑到後艙去換衣服,幸而並無大礙。

一個大浪打來,船身幾乎側翻。

媚紅的家人中,一個半百老頭脫了鞋子,爬上了桅杆。媚紅“哎呀”一聲:“怎麽讓延福伯去爬桅杆!”另幾個臉色尷尬:“我們攔都攔不住——”

那延福伯年紀雖老,身手卻極敏捷,比起方才那年輕水手,竟還爬得更快更高,盤繞在桅杆上,解開了一道繩結,又向更高處爬去。

但風勢委實太大,突然間風帆一側,纜繩隨著風帆轉了一圈,竟將延福伯的頸脖纏住了,眾人都大驚,媚紅更是失聲叫了出來。

她身後驀地裏飛起一道光影,“當”地一聲劈斷纜繩嵌入了桅杆,卻是一柄短刀。延福伯重重地跌落下來,被橫地裏飛來的一條長索攔腰纏住,減去了他的下墜之勢,落地之際順勢一滾,喘著氣站了起來。

孟劍卿揮出長索之際,左手一探,又是一柄短刀擲出,劈斷了另一個繩結。

風帆降了下來。

迎麵而來的巨浪,打上了甲板,船身一側,甲板上的人都身不由己地滾落在地。孟劍卿向側旁一閃,沉下身子倚在艙壁上,媚紅跌過來,被他一把接住。

又是一個巨浪打過,鹹濕的海水灌入了口中。

風浪之中,孟劍卿仍然可以感到媚紅急促的心跳和喘息。而他自己,想來也好不到哪兒去。

天黑如墨,急雨如箭,船身跌宕起伏。

在這蒼茫大海上,每個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這一刹那間,她隻有他,他也隻得她。

生死與共。

然而孟劍卿的心中,這一刹那間,又是如此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