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海上花(一)

時近年關,營房外遠遠地不時傳來一兩聲爆竹,想必是小兒輩背了家人在偷放。

晏福平又給孟劍卿斟了一碗酒,咧著嘴笑道:“來,孟兄弟,咱們再喝!胡進勇這小子,怎麽這會兒還不來?就算不看我老晏的麵,也該看孟兄弟你的麵子吧?呆會兒要好好罰他十大碗!”

孟劍卿笑一笑,舉起了碗。

晏福平自講武堂畢業後,七調八調,最近剛調到浙江都指揮使司掌管浙江武庫,後人有諺:武庫武庫,又閑又富。浙江富庶,又無戰事,這“閑”與“富”二字,當真是名符其實。晏福平借助他那位泰山大人之力,坐上這個缺,心滿意足,孟劍卿冷眼看去,晏福平比起去年見麵時,足足長了一層膘了,越顯得圓頭圓腦、憨態可掬。

胡進勇晚他們一年進講武堂,現在已是浙江都司帳前最得力的遊擊,向來與晏福平氣味相投,廝混得熟透,孟劍卿突然來到杭州,晏福平自然要將同在一城的胡進勇叫來一道喝酒。好在時近年關,軍中無事,胡進勇一早答應過來,不料遷延到這個時候還不見人影。

正說著,房門一暗,胡進勇已進來了,卻不忙坐,立在案前,先自動灌了三大碗,這才向孟劍卿說道:“孟學長,多時不見,我老胡來遲,先罰三碗!外麵還有一個人想結交一下孟學長——”

一語未完,孟劍卿已站起來笑道:“胡兄弟何必如此多禮呢?既然帶到這兒來,想必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也就是我們的朋友,還不快快請進!”

胡進勇轉身將他的同伴帶了進來,介紹說是浙江巡撫衙門的一位師爺,姓周名正。

那周師爺雖然看起來頗有些獐頭鼠目的,談吐倒疏朗,並不惹人厭;且又最能喝酒,胡進勇笑道他們兩人拚過三次酒,均不分高下,這倒讓孟劍卿與晏福平都對那周師爺刮目相看了——胡進勇的酒量,早在講武堂時便已聞名。

至於那周師爺的來意,孟劍卿心中雪亮。他雖然隻是一名校尉,但錦衣衛中人人皆知沈光禮對他的器重乃至於倚重,官場之中,自然消息靈通,想必是浙江巡撫有什麽事情,要通過這周師爺與他搭上線,再走沈光禮的門路。否則,地方官向來對錦衣衛敬鬼神而遠之,絕少主動招惹;這周師爺也不會如此不識趣,硬要來湊他們這幫講武堂舊友的聚會。

軍中飲酒,苦無女樂助興,好在晏福平自有辦法,喚來兩名年少文秀的兵丁,一人斟酒布菜,另一人頗解音律,帶得一枝短笛,低低地吹了幾首江浙小調,又換成洞簫,撿了一首舒緩的曲子慢慢吹來。

晏福平滿飲一碗,趁了酒興笑道:“喂,知不知道,講武堂十大惡人的最新排行榜已經出來?”

講武堂迄今為止已辦到第十期,曆屆畢業生,雖然散處天南海北,但是借助日日更新的邸報與軍報,對彼此的近況,倒也並不隔膜,於是便有好事者排出個十大惡人榜來,年年更新,口耳相傳,軍中將士,多有所聞。周師爺耳目靈通,自然也是聽說過的,當下湊過來笑道;“今年倒出來得忒早啊!”

晏福平笑嘻嘻地看著孟劍卿:“孟兄去年排到第七,今年升到第三了。”

孟劍卿啞然失笑:“是嗎?恐怕我是借了這身服色的光了!”

錦衣衛今年連辦幾件大案,朝野之中,提起錦衣衛來,更是噤若寒蟬,也無怪乎孟劍卿的排名水漲船高了。

胡進勇搖頭道:“咱們自己人,就別謙虛太過了,有沒有錦衣衛這張老虎皮,與你又有何幹係?老實說你今年排到第三,我都覺得那些出榜的家夥還是眼力太差!”

孟劍卿笑而不答,心中卻突然一怔。

仿佛晴空中突然掠過一絲陰雲,他的心中,也突然掠過一絲陰影。

有什麽事情不太對勁嗎?

那周師爺緊接著問道:“能夠排在孟兄前麵的,又是哪兩位?”

晏福平笑道:“第二是關西。那家夥就會打打殺殺,本來連陪居榜末都沒資格,不料想一夜成名!”

孟劍卿“哦”了一聲:“你是說他巡邏時遇到蒙古人伏擊、兵刃盡失、徒手撕裂三人一馬那件事?”

自這一戰後,關西隱隱然已成了一尊人見人怕的凶神。

晏福平道:“可不正是?所以話又說回來,打打殺殺的本事練到高明處,也能成點氣候的。”他隨即又向孟劍卿笑道:“你猜今年的榜首是誰?”

孟劍卿懶得去和他猜猜猜。

晏福平果然自顧自地接了下來:“記不記得第五期裏有一個李華?我們總覺得那小子眼熟,但又說不上來在哪兒見過?”

胡進勇一拍大腿道:“原來你們也覺得那小子似曾相識!”

晏福平歎道:“你們猜那小子是誰的兒子?別想遠了,就往講武堂裏麵想。”

講武堂諸位教習甚至於那些雜役的麵孔一張張掠過,孟劍卿脫口說道:“不會是——”

胡進勇與晏福平已同時叫了出來:“苦菜根!”

蔡本蔡總教習。

周師爺莫名其妙,不知他們說的究竟是誰,孟劍卿三人已經哄笑起來。晏福平一邊笑一邊喘著氣道:“那家夥畢業後才恢複本姓,分在淮上,據說他挺崇拜他老子的,將他老子那一套全搬到淮上軍中,立誓要練一枝真正‘嚼得菜根,百事可為’的精兵出來!”

胡進勇哈哈笑道:“我真同情他手下那些兵!”

晏福平又道:“那些兵背地裏都叫他什麽?猜猜看!”

孟劍卿大笑道:“那還用猜?華者花也——”

胡進勇與晏福平緊接著道:“苦菜花!”

這一回三人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周師爺約略聽懂了一些,也陪著大笑。低低的洞簫在這笑聲中細不可聞,終於停了下來。

孟劍卿突然麵色一變,心念方動,左手已揮出,那名吹洞簫的小兵冷不防刺過來的一刀,被他手中酒碗擋個正著,瓷碗的碎片飛濺起來,孟劍卿的左手穿過碎片探出去之際,食中二指夾住了一片碎瓷,鋒利的瓷片隨即劃破了那小兵的右手腕脈,小兵痛呼一聲,短刀脫手,孟劍卿左手已收回,接住了短刀,手腕一抖,那柄薄薄的剔骨刀自下而上斜斜射入了小兵的咽喉。

小兵喉中咯咯作響,踉蹌著倒了下去。

孟劍卿慢慢站了起來。

晏福平與胡進勇麵麵相覷,周師爺臉色發白。

小兵倒下去的聲音驚動了在隔壁房中喝酒的孟劍卿帶來的兩名衛士,搶了進來,齊聲喝道:“什麽事?”

孟劍卿示意他們將那小兵的屍體拖出去,淡淡說道:“查一查這個人,晚上來向我報告。”

兩名衛士領命退下。

孟劍卿至此才明白,自己心中突如其來的陰影,就是這小兵簫聲中隱藏的殺機。

他雖然不通音律,但絕不會感受不到那股殺機。

晏福平喃喃地道:“好家夥,原來孟兄弟你已經有資格成為暗殺的對象了!虧得你我知根知底,要不然我的手下人變成刺客,隻怕我也會被錦衣衛扒一層皮下來!”

幾巡酒下來,周師爺與孟劍卿也算混熟了,當下婉轉說明來意。

原來為的是錢塘江中豬婆龍(按:即揚子鄂)傷害人畜一事。近一兩年,錢塘江中,不知何故,豬婆龍極是猖狂,甚至於白晝出現,浙江省請旨發兵捕殺,又礙於洪武帝的忌諱,不敢說是“豬婆龍”,隻說是“黿”,兵部行文下來,調發杭州衛所的駐兵,將錢塘江中的黿殺得幹幹淨淨,豬婆龍仍舊橫行,沿江百姓,三天兩頭湧到杭州知府衙門和浙江巡撫衙門去擊鼓告狀,浙江民風又健訟,一群訟棍,在其中挑撥,大有不將知府與巡撫拉下馬不肯幹休之勢。

周師爺歎道:“若論本心,巡撫大人又何嚐不愛惜治下子民、怎能眼睜睜看著這些良善百姓平白無故地死傷?隻是——唉,孟兄供職錦衣衛,貼近天顏,是否能賜教一個兩全其美之計?使巡撫大人既不必以臣子而觸君父之怒,又能全父母官之職?”

胡進勇在一旁悻悻地道:“孟學長可知道今天我為何遲到?隻因將要出營之際,士兵們來稟報道,在江邊洗菜的兩名士兵,被豬婆龍咬斷了手腳!”

晏福平一拍桌子說道:“還有更可氣可笑的!前些日子我手下一名兵丁在江邊出恭,居然被一條豬婆龍幼仔咬掉一塊屁股肉下來!”

孟劍卿諸人當真是啼笑皆非。

周師爺又道:“孟兄雖屬軍籍,到底也算是浙江子弟,若能解決掉這件事情,多少也是為浙江父老盡一點心意,沿江百姓,不知該如何感激才是,人人都道公門之中好修行,孟兄說可是?哈哈哈!”

孟劍卿聽這周師爺的口氣,竟不是希望通過他與沈光禮搭上線,而是希望由他自己來解決掉這件大大為難之事。厚望如此,倒叫他暗自驚異又沉吟,不知這是因為浙江官場中對他在錦衣衛中的地位多有誇大,還是因為晏福平和胡進勇大力宣揚的緣故。

但是周師爺那句“公門之中好修行”倒的確是令他心中一動。

在天台寺中五年,日習日見,都是佛家因果之說。無論信與不信,日久天長,心中總跳不出那團陰影。

一將功成萬骨枯。錦衣衛中,又何嚐不是如此?

若真按佛家因果之說,則地獄之中,不知有多少無頭惡鬼在等著他們這些人。

孟劍卿的嘴角隱隱泛起一絲自嘲般的微笑。

周師爺注視著躊躇沉吟的孟劍卿,心中暗自忖度,不知這年輕的校尉究竟是否名不虛傳。

胡進勇與晏福平則安然等著孟劍卿的回答,在周師爺看來,顯然是對孟劍卿深具信心。

良久,孟劍卿才道:“不知巡撫大人是否已向兵部繳令退兵?”

周師爺聽他這一問,心知大有文章,立時精神一振,答道:“尚未。大人以為此事甚是麻煩,故此遲疑未曾繳令。”

孟劍卿籲了口氣:“那就好。”

他看看窗外,時當午後,風和日暖,正是豬婆龍出水覓食之時,當下站了起來:“好,我們這就去江邊。”

明製以文官領兵,浙江都指揮使司隻有練兵之責。巡撫大人拿著兵部的調兵令,先調發了杭州衛所的駐兵到錢塘江邊。兩岸百姓聽說又要去殺黿,掩口而笑,有受過豬婆龍之害的,則且笑且罵。雖然如此,仍是呼兒喚女,湧到江邊看巡撫大人這一次又如何殺黿。

胡進勇低聲向孟劍卿道:“這麽熱鬧,豬婆龍不出來可怎麽辦?”

孟劍卿審視著江麵答道:“這幾年豬婆龍雖然鬧得凶,還是沒人敢妄自殺龍吧?”

胡進勇脫口道:“那是當然。”

孟劍卿微笑道:“你說那些豬婆龍還會怕人嗎?”

胡進勇撓撓頭,可真是答不上來。

孟劍卿又道:“再說了,人多正好做個見證。”

煦暖的冬陽之下,江水滔滔,一隊士兵將三頭豬各割幾刀,投入近岸的江水中,豬血在水中彌漫開來,立時便有十數頭豬婆龍浮上水麵爭食。

孟劍卿“啊”地驚呼一聲:“好大的黿啊!”

他這一聲驚呼,暗自運足了氣,岸上官民,聽得清清楚楚,正在詫異之際,孟斂卿已取過身後一名衛士捧著的那張神臂弓,搶前數步,張弓搭箭,一枝接著一枝,射向那十幾頭豬婆龍。他們的箭術,都是孔教習一手教出來的,當真是開弓如滿月,箭去似流星,豬婆龍雖然遍身硬甲,也當不得這鏃長五寸、箭長三尺的精鋼透甲錐穿甲而入,轉眼之間便有五頭豬婆龍帶箭而逃,其中兩頭,遊不出數丈,便沉入了水中。

至此大家才回過神來,胡進勇標下的士兵首先奉命,跟著孟劍卿發箭,一邊大叫“殺大黿”。岸上看客,瞠目結舌,繼而大笑,跟著哄叫“殺大黿”。

胡進勇一邊笑一邊拍著孟劍卿的肩道:“孟兄,這樣的主意,也虧你想得出來!”但是笑著笑著,他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且慢,這要有人追究起來,孟學長你可是第一個發箭的人,隻怕——”

孟劍卿望著江麵淡淡說道:“這一次出任務,我都不知道有沒有命回來,還管這個?真要有人追究,你們記住,都往我身上推好了。沈大人自然會想辦法善後的。”

就讓沈光禮去傷腦筋好了。

胡進勇困惑地看著他:“什麽任務這麽艱險,連你都覺得會沒命回來?”

孟劍卿笑而不答。

胡進勇也不便多問,隻道:“要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你盡管開口。”

孟劍卿默然一會才道:“我的家事,你也略知一二。我若真的回不來,你和晏福平離寧海近,幫著照應一下我母親吧。”

他的生母,隻不過是一名灶下婢,全靠著有這麽一個兒子,才得以在孟家立足。

胡進勇雖然答應,心中卻不好受,轉念說道:“不過話說回來,孟兄,我倒覺得你會吉人天相,不會回不來的。”

孟劍卿一笑:“我又不是公孫義。”

胡進勇也失笑。

公孫義的好運氣,在講武堂中是赫赫有名的。最近一次,是他和孟劍臣奉命巡邊,出塞五百裏,迷了路,水盡糧絕之際,居然好死不死地撞到兀良哈部王妃的營帳中,斬關奪將,將王妃抓回了北平。兀良哈部蒙古折箭為誓,十年不犯邊,這才迎回王妃。燕王口中不說,私底下,隻怕也不是不以“福將”視之的。

日暮回城,孟劍卿仍在晏福平處安歇,派出去調查那名行刺小兵的衛士回來複命,說那小兵原本並非軍籍,是今年秋天該當服役的那戶人家買來頂替親生兒子的,再追查下去,這小兵原來是出身大戶人家,家中在前幾年的郭桓案中敗落下來,因為牽連頗深,家中十五歲以上男丁都被處死,女眷及十五歲以下男丁官賣為奴。

這與孟劍卿的猜測相去不遠。但是郭桓一案,首發地是北平而非雲南,知道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的人,並不算太多。這小兵倒知道、倒會將這筆帳算到他頭上來?

沉吟一會,他說道:“我聽那小兵吹的笛與簫,很有些路數,必定是經過教坊中名師指點、下過苦功的。十五歲被賣為奴——現在也有十七八歲了吧,這中間兩三年時間,都在什麽地方?教他的人又是誰?”

晏福平暗自詫異,孟劍卿什麽時候又懂得分辨這小兵的笛與簫是經過教坊中名師指點了?老實說他可什麽也聽不出來。

衛士稟報說當年官賣之後,這小兵輾轉經過了幾任主人,料來無甚大礙,所以不曾細查。

說這些話時,兩名衛士心中忐忑,神色間也有些惶恐。他們應該先將這來龍去脈全查清楚再來稟報的。

孟劍卿又問道;“這小兵的前後幾任主人中,可有教坊中人?或者是與教坊來往密切之人?”

兩名衛士突然間福至心靈,明白了孟劍卿反複追問的用意,一人說道:“聽說其中有一名鄉紳,人稱丁員外,家資巨富,好蓄聲色孌童,想必就是他了。不少蘇杭名妓以及錢塘江上的船娘,都與他有來往。”

孟劍卿站起身來:“那麽我們今晚就去拜會這位丁員外。”

臨走之際,晏福平忍不住道:“孟兄弟何必這麽匆忙?那丁員外家大業大,跑不掉的,明日再去也不遲。我和胡進勇又邀了幾個人,正打算今晚好好樂一樂的。”

孟劍卿微微一笑:“有福之人不用忙。”

晏福平歎了一聲:“無福之人一腿毛——真說不清到底是誰有福誰沒福來著?去吧去吧,回來咱們再喝!”

孟劍卿一笑而去。

留下晏福平苦苦思量著今晚怎麽打發他們邀來的那幫狐朋狗友。

孟劍卿一行突然登門拜訪,丁員外雖然財雄勢大,也禁不住心中惶然,小心翼翼地探問來意,一邊暗自檢點,最近有無行差踏錯,僅僅是因為樹大招風才惹來錦衣衛,還是別有原因。聽得曾在他門下呆過的一名小廝今天居然會因為行刺孟校尉而被殺,不免驚出了一身冷汗。及至孟劍卿將話題引到教那小兵音律的琴師或是樂工,方才暗自喘一口長氣,忙不迭地喚來管家,將近幾年自己交往過的教坊中人,一一列出清單,同時暗自忖度,要不要送神出門之際再遞上一份厚禮——但是又怕弄巧成拙,這孟校尉雖然年輕,但的確不好捉摸他的喜好。

孟劍卿拿了名單,凝神讀了良久,這才收入懷中,微笑道:“打攪丁員外了。”

送他們出去,丁家上上下下,都出了一身冷汗,丁員外憂心忡忡,一時盼望名單上的人個個清白,才好擺脫幹係;一時又盼望孟劍卿查出那個真正有幹係的家夥,好洗脫他們大家。

冬夜寒涼,圓月初生,月光冷澈如水,直灑下來,照得青石街道一片雪青。

杭州城別處開始寂靜下來,而那名單上的人,卻正開始他們一天的熱鬧。

孟劍卿已召來兩名杭州府的老捕快——周師爺是刑名師爺,要調兩名捕快來聽用,方便得很——熟門熟路,領著他們按圖索驥。孟劍卿道西湖那邊多是官坊,暫且不去動他,先從船娘查起。

兩名捕快互相看看,其中一人低聲說道:“孟校尉,船娘說起來是比正兒八經的官坊低一等,不過真要論起來,不少貴人,喜的就是船娘的風味,咱們貿貿然撞過去,隻怕——”

孟劍卿看了他們一眼。兩名捕快立時噤聲。想想自己也覺得可笑,錦衣衛要查案,又有幾位貴人敢多事?更何況他們白天裏早已見識過這位孟校尉的敢做敢為,實在是多此一問。

錢塘江畔,船影幢幢,燈光點點,江濤笙歌相和,雖比不得西湖的綺旎風光,但是江天開闊,月色如水,也別有一番風光。

他們在江邊停下,等著孟劍卿說出他要找的人。

孟劍卿念出的第一個名字,是“媚紅”。

一名捕快脫口說道:“那是柯家第十六船的當家阿姑。”

他指向泊在小灣內一株老柳樹下的一艘大船。

“媚紅”這名字雖然俗豔,但是燈下的媚紅,果然有如枝頭最紅的一朵花兒,不過正因為最紅,紅到盡處將成灰,又帶了三分酒意,顫巍巍的欲墮未墮,隱隱然透著一股驚心動魄的淒豔。

孟劍卿不由得暗自怔了一怔。

他雖然早已知道媚紅十有八九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當紅船娘,但是媚紅的畫像與她本人相比,不但畫工未能真正畫出這嫣紅麵貌,更缺了那一種醺人欲醉的流動風韻,相去太遠,令他乍見之下,便因為估計有誤而大大震撼。

媚紅見他們上船,不免也是一怔,四目相接,孟劍卿幾乎可以看到她心中的震動。

不過轉瞬之間,媚紅便已鎮定下來,綻開的笑意遮去了她心中的不安,翩翩迎了上來,曼聲說道:“孟校尉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且莫見怪才是!”一邊令小丫頭斟茶,一邊令老鴇送走客人,好讓她專心應付孟劍卿一行。

她居然叫得出孟劍卿的名字,不過孟劍卿轉念便已想到原因。白天裏他在江邊率先射殺豬婆龍時,隻怕是萬人矚目,這位媚紅姑娘,想必也是其中一個,認得他原也不足為奇。

但也不是沒有另外一個可能的……

媚紅原本正在招待的客人,本待匆匆告辭,卻被兩名衛士攔了下來,孟劍卿叫過一名捕快,將這蘇州富商的姓名、籍貫和住址都記下來,問清左鄰右舍,由那熟悉杭州城的老捕快核對無誤之後,孟劍卿吩咐這富商,十天之內不得離開住所,隨時聽候傳問,這才揮手令他離開。

那富商戰戰兢兢地踏上跳板之際,忽然覺得身後微風颯颯,腿彎處一麻,他驚呼一聲險些兒摔下江去,幸虧身旁的仆人眼明手快扶住了他,驚魂未定,船上已傳來媚紅的笑聲:“孟校尉呀,這樣子試探,弄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

那富商看上去十分瘦弱,萬一摔下去,江水湍急,隻怕來不及救援便已沒命。

媚紅這樣無遮無攔地說破孟劍卿的用意,兩名捕快既吃驚又擔心。孟劍卿微微一笑,說道:“既然那富商是蘇州人,姑娘又恰好姓柯,在下自然不得不試探一下。”

媚紅“哎唷”一聲捂住了胸口:“孟校尉,這樣一頂大帽子,當真要嚇煞人了哉!”

她這話似在玩笑,但既便酒意醺得她兩頰酡紅,孟劍卿也看得出她的臉色已然變了。兩名捕快更是心驚膽戰。

錢塘江上的柯姓船家,都是陳友諒的舊部。陳友諒敗亡後,洪武帝將他的舊部分散至各地居住,貶為賤民,生生世世,不得上岸。地方官既有安撫之責,也有監視之責。

蘇州卻是張士誠的舊都,洪武帝深恨蘇州人為張士誠死守不降,破城之後,加蘇州賦稅,三倍於他處,是以直到如今,蘇州人暗地裏還在追念張士誠,每逢其冥壽,便燒香禮敬,對外稱之為“拜佛”,後世稱之為燒“九四香”——蓋張士誠小名“九四”;江浙官場中對此也略有耳聞,隻是形跡不顯,蘇州守吏,怕掀起大獄連帶自己也受牽連,也就裝聾作啞由他去了。地方官不肯深究,其他人自然也不願意多事。

孟劍卿無緣無故將這兩件事扯到一起,究竟想做什麽?難不成錦衣衛辦了幾件大案之後,意猶不足,又想掀起更大的案子?國初群雄爭霸,張士誠、陳友諒、方國珍、明玉珍的舊部,不知凡幾;再加上明教教徒……若錦衣衛真是這般用意,隻怕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

隻怕頭一個倒黴的就是杭州府乃至整個浙江的官吏……

艙中的氣氛立時沉重起來。

媚紅定下心神,瞥了兩名捕快一眼,滿麵笑容地說道:“孟大人是何等霹靂手段、菩薩心腸,說這番話自然有他的用意,豈是你們想的那樣。孟大人,有話不妨直說,我們可都是些土包子呢,沒有見過大世麵,一句頑話也能當真的。”

她這話似捧似諷,孟劍卿一笑道:“不敢當‘大人’二字。既然姑娘願有話直說,那也好。”

他揮手令捕快帶著兩名衛士先行上岸,將名單給了其中一名衛士,命他們去查其他人,自己則坐了下來。

擺明了要好好談一談。

媚紅眼波一轉,款款說道:“孟校尉,此處嘈雜,咱們要詳談,是不是移舟江心比較清靜一些?”

孟劍卿道:“客隨主便,請。”

他倒要看看媚紅究竟想怎樣對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