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格格不入
這一年5月份的時候，縣裏麵出台了一個文件，要求縣醫院必須在3年之內取得二甲醫院的資格。醫院院長立即召開全院醫護人員動員大會。院長在會上說，這不僅是縣裏麵的要求，更是國家對貧困縣衛生工作發展的重要目標和方向。
全院大會之後，緊接著下麵的各個科室開始組織學習縣裏麵下達的文件。一直以來林南對這樣的會議都是不感興趣的，不過這一次他在認識上發生了一些改變，因為他發現，這樣的宣傳方式能夠讓一件事情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很快行動起來，有著如臂使指般強大的效果。
雖然林南在以前經常聽到“三甲醫院”這個詞語，不過對它具體的含義卻知之甚微，於是就在這一次科室的學習會議上問黃主任：“二甲醫院究竟是個什麽概念？”
黃主任道：“你的這個問題問得好。無論是三甲醫院還是二甲醫院，都隻不過是國家對醫院進行等級劃分的標準罷了。國家在對醫院進行等級評定的過程中，是不分醫院背景和所有性質的，完全按照醫院規模、科研方向、人才技術力量、醫療硬件設備等對醫院的資質進行評定。按照國家《醫院分級管理標準》，醫院經過評審，確定為三級，每級再劃分為甲、乙、丙三等，其中三級醫院增設特等級別，因此醫院共分三級十等。”
林南問道：“黃主任，國家《醫院分級管理標準》的具體內容包括哪些？”
黃主任回答道：“一級醫院是直接為社區提供醫療、預防、康複、保健綜合服務的基層醫院，是初級衛生保健機構。其主要功能是直接對人群提供一級預防，在社區管理多發病常見病現症病人並對疑難重症做好正確轉診，協助高層次醫院搞好中間或院後服務，合理分流病人；二級醫院是跨幾個社區提供醫療衛生服務的地區性醫院，是地區性醫療預防的技術中心。其主要功能是參與指導對高危人群的監測，接受一級轉診，對一級醫院進行業務技術指導，並能進行一定程度的教學和科研；三級醫院是跨地區、省、市以及向全國範圍提供醫療衛生服務的醫院，是具有全麵醫療、教學、科研能力的醫療預防技術中心。其主要功能是提供專科的醫療服務，解決危重疑難病症，接受二級轉診，對下級醫院進行業務技術指導和培訓人才，完成培養各種高級醫療專業人才的教學和承擔省以上科研項目的任務，並參與和指導一、二級預防工作。”
林南基本上明白了，說道：“也就是說，一級醫院也就相當於鄉鎮衛生院或者社區醫院，二級醫院主要就是像我們這樣的縣級醫院，而省、市級大多為三級醫院，隻不過具體的等級不同而已。是這樣的嗎？”
黃主任點頭道：“大致差不多。我們醫院目前的情況也就隻有二等丙級的水平，所以要達到二甲還存在著一定的距離。不過院長正在和江南醫科大學方麵協商，希望能夠得到他們的全力幫助。”
這時候另外一位醫生問道：“需要我們下麵的醫生做些什麽？”
黃主任道：“醫院等級評審對住院病床的數量、具體科室設置、醫護人員的配備、房屋麵積以及醫療設備等都有著明確的規定和要求，這樣的規定和要求甚至細化到了病房每個床位的單元設備，比如床墊、被子、床單等，具體的醫療設備更是繁不勝數，除此之外還有兩項重要的指標：一是醫院的管理水平，包括院長的素質，人事、信息管理，醫院感染控製等；二是醫院質量，包括診斷、治療質量，護理、工作質量，綜合質量等方麵都有具體而且明確的要求與指標。所以，對於我們來講，一方麵要積極主動地支持醫院的工作，另一方麵要對我們現有的各項工作任務進行全方位的改革，包括病曆寫作的規範化以及服務質量的大幅度提升等。”
“太難了。”有人搖頭說道。
其他所有的人也都紛紛議論起來。黃主任道：“這件事情的難度確實很大，不過再難我們也隻能去麵對，而且最終必須要達到二甲醫院的標準。隨著經濟的發展，老百姓對醫療的要求越來越高，今後還會向三級醫院的目標靠近也難說呢。我聽說江南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也正在向三等特級醫院方向努力，而且已經在開始著手具體的規劃。”他將目光看向林南，“小林，說不定你正好就趕上了呢。”
醫學類碩士的學製是3年，如果江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真的要衝擊三等特級醫院的話，說不定我還真的能夠目睹這個過程。林南心裏麵想道。
1個多月後，江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第一批人員來到了這個小縣城。醫科大學方麵對這件事情非常重視，這次下來的工作人員涵蓋了醫務處、護理部、設備處等醫院部門。
附屬醫院消化內科的主任陶教授也來了，不過他隻是隨同這批人員下來講學和查房的，屬於常規的教學指導性質。而正是他的到來，讓縣醫院所有的醫護人員感覺到了醫科大學方麵對這個貧困山區醫療幫扶的高度重視，畢竟陶教授的級別和水平與眾不同。
和上次駱教授來的時候一樣，林南主動前去與陶教授打了個招呼。陶教授對他的印象比較深刻：“聽說你已經通過了葉教授的麵試，祝賀你呀。”
林南恭敬地道：“陶老師，今後我還要多向您請教才是。”
陶教授微笑著對他說道：“你的西醫綜合竟然考了滿分，說實話，我都不一定能夠做到，真是了不起啊，今後我們互相學習吧。”
林南頓時惶恐：“那隻不過是考試而已，在臨床方麵我還差得遠呢。”
陶教授正色道：“醫學基礎知識非常重要，它決定著一個人今後的發展潛力，而且你提出的臨床思維就像解題的觀點我也非常讚同，今後我們要多在一起探討才是。”
林南見他說得認真，鞠躬道：“多謝陶老師的鼓勵。”
接下來陶教授就開始了他這次的講座：“我這次講座的題目是《關於老藥新用的臨床思考》。一個新藥的發現必然經曆非藥、類藥、成藥的轉化曆程，需要承擔高額的投入和未知的風險，據統計，研發新藥並成功上市需耗時13～15年，平均花費20億～30億美元，隨著對藥物安全性及有效性的要求不斷提高，而且鑒於近年來新藥臨床研究的高失敗率，無論是藥品研發、生產企業，還是臨床醫生，尋找現有藥物的新適應證與新用途也就必然成為極具吸引力的新方向……”
老藥新用？當陶教授剛剛講出這個題目的時候，一下子就吸引起了林南的興趣。這一刻，他直接就意識到，這其實是一種全新的思路，或者說是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
想到這裏，林南頓時激動起來。
“我首先舉個例子。砒霜，大家都知道的是吧？砒霜被稱為毒藥之王，化學名叫做三氧化二砷。砒霜的毒性極強，進入人體後能破壞某些細胞呼吸酶，使組織細胞不能獲得氧氣而死亡，還能強烈刺激胃腸黏膜，使黏膜潰爛、出血，除此之外它還破壞血管，發生出血，損傷肝髒，嚴重的會因呼吸和循環衰竭而死。但經過近年來研究發現，這個東西卻偏偏是白血病的勁敵，它對惡性淋巴瘤、神經母細胞瘤及各種實體瘤都具有明顯殺滅作用，近期又發現它還可以誘導黑色素瘤細胞凋亡。”陶教授侃侃而談，接下來又講到了達泊西汀、氯丙嗪、依洛尼塞、非那雄胺、米諾地爾、西地那非、托吡酯等傳統藥物近年來在臨**的新用途。
陶教授的講座還在繼續：“我最後再給大家講一講阿司匹林這個藥物。我為什麽要把它放到最後麵呢？因為這個藥物太普通，太常用了，但是人們並不知道的是，它除了能夠緩解牙痛、頭痛、神經痛、肌肉酸痛及痛經等輕、中度疼痛，並有著較好的退熱效果之外，近來研究發現，它不但可以減少中風、腦血管意外的複發，還對靜脈血栓、老年癡呆、高血糖、類風濕性關節炎以及各類癌症等都有一定的療效……”
3個多小時的時間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坐在下麵的醫生們聽得津津有味，林南更是覺得耳目一新，驚歎不已。
當天下午，陶教授去往醫院內科住院部，在查看了病房裏麵目前所有住院病人的病曆之後，有選擇性地給其中幾個病人進行了問診、體檢，最終選擇了15床作為第二天上午查房的病例。
由於像陶教授這樣級別的專家很少到這樣的地方示範教學，全院各個科室的醫生都不會放棄這個難得的學習機會，可是病房就那麽大，不可能容納得下那麽多的人，所以醫院就隻能采取以內科醫生為主，其他科室選派少數代表參加的方式。
林南卻因為才剛剛參加工作不久，也就沒有被納入其中之列。林南雖然感到遺憾，但還是能夠理解。
第二天上午9點，陶教授的現場查房教學開始。
陶教授問道：“這個病人的主管醫生是哪位？說說她的情況。”
一個醫生立刻到了他的麵前：“陶教授，是我。”
這時候陶教授忽然注意到了什麽：“林南呢，他怎麽沒來？”
醫院院長急忙對黃主任說道：“趕快去把小林醫生叫來。”
黃主任轉身出了病房。接下來陶教授又對病人進行了聽診，並測量了血壓。
當林南接到黃主任電話後，頓時驚喜萬分，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這裏。院長對陶教授說道：“小林醫生到了。”
陶教授點頭，對那位主管醫生說道：“開始吧。”
隨即，主管醫生開始介紹病人的基本情況：“該病人是一位年輕女性，今年26歲，茶樓服務員，1周前入院，主訴為多汗、乏力半年，發熱、嘔吐10天。病人半年前開始感覺疲乏，容易出汗，每次稍微活動後就汗流如注，每天都要濕透好幾身貼身衣服，偶爾伴隨有頭痛。10天前上述症狀加重，並出現間斷發熱，最高體溫達38.5℃，伴嘔吐，夜間出現陣發性咳嗽，稍有心悸，1周前來到我院就診，以‘病毒性心肌炎’收住入院。”
主管醫生說到這裏，卻被陶教授打斷了他的話：“聽說你們醫院正準備申報二甲醫院？大家說說，如果按照二甲醫院評審的要求，他剛才的病情描述有沒有問題？”
醫院院長本身就是內科醫生，說道：“應該對嘔吐、咳嗽的具體情況進行簡單的描述。”
陶主任道：“沒錯。正規的描述應該是這樣的：伴嘔吐，非噴射性，未見咖啡色胃內容物。夜間出現陣發性咳嗽，幹咳為主，稍有心悸，無明顯胸痛和氣促。這樣的描述不僅僅是正規病曆書寫的需要，同時也是為了接下來的診斷與鑒別診斷。”他將目光看向那位主管醫生，“請繼續。”
也許是因為剛才的插曲，主管醫生開始變得結巴起來：“3年前，這個……”
陶教授朝他笑了笑：“我並沒有批評你的意思，純粹是出於學術探討的目的，所以你不用那麽緊張。”
主管醫生這才穩定住了心神：“病人在3年前接受過‘右側卵巢囊腫剝離術’治療，無糖尿病、肝炎、結核病史，無外傷、輸血史，無藥物、食物過敏史……”
接下來他按照正規病曆的順序內容一一講述病人的情況，最後總結道：“該病人為年輕女性；多汗、乏力半年，發熱嘔吐10天；體格檢查發現皮膚多汗，濕冷，心率快，心界向左側擴大；心電圖S1亢進，P2大於A2；心肌損害、心肌肥厚；肝髒損害；血糖、尿糖高；有陣發性血壓急劇升高的情況。初步診斷為病毒性心肌炎，目前的治療方案為：護心、改善心肌代謝，抗病毒、保護心肌；抗心衰、護肝、抗感染，但病人的症狀並無明顯好轉。”
當主管醫生將病情報告完畢後，陶教授問在場的所有醫生：“大家怎麽看？”
內科主任道：“我覺得還是病毒性心肌炎和急性心肌梗死，並伴隨糖尿病和肝功能損害的可能性較大。”
陶教授問道：“可是，你們的針對性治療為什麽沒有效果呢？這又如何解釋？”
內科主任問道：“那陶教授的意思是？”
陶教授擺手道：“你先別問我的看法，如果我直接講出來的話對你們沒有多大的幫助。”他將目光看向站在後麵的林南，“你說說。”
剛才，林南一直在仔細聽著主管醫生對病情的講述，他發現這個病人的情況就和自己考研的時候麵對的那些臨床題目一樣，其中有不少關鍵性的信息隱藏於其中。然而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陶教授會點自己的名，他看了看周圍的那些同事：“陶老師，這個……”
陶教授道：“我剛才說了，這是一次學術探討，你有什麽想法大膽講出來就是。”
醫院院長也道：“小林醫生，你不用有什麽顧慮，說錯了也沒有關係的嘛。”
林南將目光看向林澤文，見對方在朝他點頭，這才說道：“這個患者雖然沒有提供其高血壓病史，但卻真實出現過陣發性血壓急劇升高的狀況，而且還有多汗、血糖、尿糖高的情況，這說明該病人存在著高代謝的狀態。除此之外，心電圖、B超等檢查發現，患者還有心肌損害、心肌肥厚、肝功能異常，體現為心、肝等多器官累及，由此可以推斷出很可能是因為兒茶酚胺釋放入血造成，所以在我看來，該患者腎上腺嗜鉻細胞瘤以及兒茶酚胺心肌病的可能性極大，我建議接下來做腹部超聲、腎髒CT等，進一步檢查。”
醫院院長點頭道：“嗯，很有道理。”
內科主任也道：“聽他這樣一講，似乎所有的問題都能夠解釋清楚了。”
陶教授看著林南，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這個病例看似比較簡單，但卻非常考驗我們的臨床思維能力。在臨床診斷過程中，我們千萬不要被一些表麵現象所迷惑，要多去詢問一些為什麽，隻有這樣才可以抽絲剝繭，最終尋找到其中關鍵性的病因。”
接下來的腹部超聲及腎髒CT均發現患者左側腎上腺區圓形巨大高密度軟組織腫塊，完全符合林南的診斷結果。由於縣醫院的條件等因素，陶教授建議將該病人轉去省級醫院進行手術治療。
縣醫院的工作人員並不多，如今林南已經在急診科工作了大半年的時間，與其中不少的人早已熟悉，以前在醫院裏碰麵的時候都會相互間打招呼或者點頭致意，可是林南發現，自從陶教授離開後不久，周圍的那些同事對他的態度忽然間變得奇怪起來，不僅在碰麵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樣熱情地和他打招呼，而且還有不少的人直接把他當成了透明的空氣。
最開始的時候林南也沒有特別在意，因為他對這樣的事情並不敏感，而且也不想把心思放在這樣的事情上麵。直到急診科裏麵的人也開始出現這樣的狀況，施若雪更是躲得遠遠的，盡量不與他碰麵，就連黃主任在搶救病人的過程中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對他詳細講解，這時候他才感覺到了不對勁。
林南去問大伯：“醫院裏麵的人對我的態度怎麽忽然變了？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麽呀。”
其實林澤棟早已發現了這樣的狀況，安慰他道：“既然你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麽，就不要特別去在意這樣的事情。”
林南不解：“這究竟是為什麽啊？”
林澤棟苦笑著說道：“原因很簡單，就是這次陶教授的到來才讓人們忽然間發現了你與眾不同的優秀。你想想當時的情況，當麵對那樣一個病人的時候，無論是主管醫生還是科室主任，都不能做出正確的診斷，然而你這樣一個才剛剛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人做到了，你讓這些人的臉麵往哪裏放？”
林南目瞪口呆：“難道這也是我的錯？”
林澤棟道：“這當然不是你的錯。可是你要知道，‘妒人富，笑人窮’，自古以來都是如此，這就是人性。當你的優秀讓那些人自慚形穢，讓他們感覺到自己的價值因此而受到侵犯的時候，嫉妒你、遠離你也就並不奇怪了。更何況你每次值夜班的時候總是動不動就把他們叫去會診，以前他們隻是覺得你這個人麻煩，而現在，當你的優秀被展現出來之後，那些人也就難免會認為你是在故意折騰他們。”
林南覺得很不可思議，也無法接受，說道：“怎麽會這樣呢？”
林澤棟歎息著說道：“小地方就是這樣，大家的水平都差不多，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常態，所以我一直勸你去考研就是因為這個。”
林南點頭，心裏麵卻難免感到惶恐，問道：“江南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也像這樣嗎？”
林澤棟道：“我剛才已經說了，這是人性，不過往往越是平庸的人紮堆的地方，像這樣的情況越嚴重，優秀人才聚集的單位反而要好許多。你嬌嬌姐小時候喜歡追星，我告訴她說，明星也是人，隻不過他們相對於普通人來講要優秀一些罷了，你為什麽不讓自己變得像他們一樣優秀，讓別人來追捧你呢？所以在我看來，真正優秀的人是不會去嫉妒、非議他人的，他們隻會不斷地進步，不斷地完善自己。”
林南明白了，心裏麵的惶恐與不快也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林澤棟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南，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優秀者大多特立獨行，不為他人所理解，而這恰恰是那些成功者必須具備的特質，所以他們往往都是孤獨的，因為普通人根本就不了解，更不懂得他們的世界。”
這一刻，林南頓時就想起了自己的導師葉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