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玫瑰齒
林南不想做先進典型，可是雙橋鄉衛生院卻被立為標杆，B超、全自動生化儀等設備也因此很快配備到位，各方麵的條件越來越好，緊接著就是參觀考察團一撥一撥地來，雖然縣裏麵專門給了接待費用，但天天陪著介紹經驗、喝酒實在是受不了，沒過幾天林南就跑到鄉下去躲了起來。
一個多月後，林南回到了鄉衛生院，這時候前來參觀考察的單位已經很少了，衛生院終於恢複了寧靜。
林澤文的工作筆記很有意思，裏麵記錄的都是他這些年來遇到過的疑難病例以及各種各樣的手術方案，在閱讀筆記內容的時候，林南仿佛從中經曆了伯父的成長過程。
這天晚上，當林南正在閱讀筆記中“結腸息肉手術方案”部分內容的時候，護士小秦敲響了他寢室的門。
看著身上穿著工作服的小秦，林南這才想起她正在值夜班，問道：“有什麽事情嗎？”
小秦搖頭：“沒事，就是想來找你說說話。”
林南將手上的筆記放到了一邊，然後去給她倒了一杯水，笑著說道：“你還真是難得到我這裏來一次。”這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我看你的情緒不大好，發生什麽事情了？”
小秦問道：“林醫生，你到這裏來鍛煉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你肯定是不會繼續在這裏待下去的，是不是？”
林南不明白她的意思：“你為什麽問我這樣的問題？”
小秦道：“前些時候你不在，莊院長對我們說，他希望你能夠留下來接替他做衛生院的院長。”
林南點頭道：“他確實含含糊糊地給我提起過這件事情。”
小秦問道：“林醫生，你真的會留下來嗎？”
如果繼續留在這個地方的話，也就意味著自己平庸而且甘於寂寞的未來，可是，如果離開的話，芸芸的父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這一刻，林南一下子變得猶豫起來，苦笑著說道：“我也不知道。”
小秦道：“你女朋友的事情莊院長也早就知道了，可能他也是因此覺得你願意留下來的可能性比較大吧。”
林南問道：“小秦，其實你也希望我能夠留下來，是不是？”
小秦點頭：“是啊。如果你離開了這個地方，衛生院就很可能會變成原來的樣子，到時候說不定我也要離開的。”
林南搖頭道：“農村醫療保險馬上就要開始實施了，國家對貧困山區的扶持力度也會越來越大，所以，即使我離開了這個地方，衛生院的現狀也不會改變的，而且還會越來越好。”這時候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小秦，以前衛生院的情況那麽糟糕，你怎麽沒想到要離開呢？”
小秦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父母都在這裏，在這裏上班畢竟可以照顧到他們。還有就是……”
小秦欲言又止，而且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林南似乎有些明白了：“你男朋友也在這裏上班？難道你們倆現在……為什麽？”
小秦恨恨地道：“他去縣城參加同學聚會，在發廊裏麵被警察抓到了，我絕不會原諒他。”
林南愣住了：“發廊？警察為什麽要抓他？”
小秦也愣了一下，禁不住就笑了起來：“林醫生，你真是單純。”
林南恍然大悟，說道：“可能是喝醉了，酒精這東西最容易激發出人的本能。嗨！你看我都說了些什麽。小秦，你真的不想原諒他？”
小秦道：“我一想起這件事來就覺得惡心，怎麽可能還會和他在一起？”
林南勸道：“也不是所有的男的都那樣，分了就分了吧，另外找一個就是。”
小秦點頭道：“是啊。我就是心情不好，就想來和你說說話。其實也無所謂，反正我還年輕，有些事情可以暫時放一放。林醫生，你是我接觸過的人當中最優秀的，我覺得你不應該留下來，不然的話你這一輩子就很可能會荒廢在這裏的。”
林南苦笑：“我不過就是一個本科生而已，根本就談不上什麽優秀。”
小秦道：“所以你才更應該離開這裏，然後去讀碩士、博士啊。接下來我也想要去考試，先去拿一個本科文憑，爭取去縣醫院工作，到時候把父母接到縣城裏麵去。”
林南皺眉道：“可問題是，如果到時候我們都走了的話，這裏怎麽辦？”
小秦笑道：“總會有人願意來的，人都要往高處走，你說是不是？”
林南點頭道：“倒也是。”
這時候值夜班的劉醫生在外麵喊：“小秦，來新病人了。”
小秦朝林南笑了笑：“現在我的心情好多了。林醫生，謝謝你。”
林南起身送她到了門外。當他返回到寢室裏麵後卻再也看不進去筆記裏麵的內容了：接下來，我究竟該怎麽辦呢？
然而，讓林南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天晚上他與小秦的見麵竟然是最後的永別。
就在第二天的下午，莊院長從外麵帶回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小秦從她家的陽台上跳下去摔死了。”
林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時候的事情？這個消息確切嗎？”
莊院長道：“我已經去看過她的屍體了，頭部著地，腦髓都出來了。”
吳醫生也很震驚，問道：“派出所的人去看了嗎？他們怎麽說？”
莊院長道：“李所長去查看了現場的情況，說很可能是自殺。”
林南即刻道：“絕不可能！”
莊院長看著他：“小林，你為什麽這樣講？”
林南道：“昨天晚上小秦值夜班，她來找我說了會兒話，她還說準備去考一個本科文憑，今後去縣醫院上班呢。”
莊院長道：“女孩子的情緒是多變的，我聽說她的男朋友在縣城嫖娼被抓了，說不定她就是因為這件事一時間過不去，就尋了短見。”
林南搖頭道：“昨天晚上她給我講了這件事情，她隻是說不能原諒對方，還說一想起她男朋友的那件事就感到惡心，但她根本就沒有任何厭世的情緒，所以我認為小秦的死不大可能是自殺。”
莊院長道：“我們在這裏說再多也沒有用，最終的結論得由警方說了算。”
林南想了想：“不行，我得去一趟派出所，把有些情況對他們講清楚。”
李所長客氣地將林南請進了辦公室，問道：“小林，你到這裏來有大半年了吧？”
林南沒有和他客套，直接問道：“李所長，我們衛生院的護士小秦真的死了？”
李所長點頭道：“是的。你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
林南又問道：“聽說你們認為她是自殺？”
李所長道：“情況是這樣的：昨天晚上小秦值夜班，今天在家休息。下午3點多的時候她就從陽台上跳下去摔死了。我們詢問了她的父母後得知，她最近剛剛和男朋友分了手，心情一直不好，所以我們認為她的死屬於自殺的可能性極大。”
林南問道：“事發當時她的家裏沒人？”
李所長道：“她家裏開了個雜貨店，白天的時候她父母吃住都在雜貨店裏麵，當時就小秦一個人在家。”
林南道：“也就是說，當時並沒有人看到她究竟是如何從陽台上掉下去的，是吧？”
李所長道：“事情才發生1個多小時的時間，究竟有沒有目擊者我們還在調查。小林，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們會把情況搞清楚的。”
林南道：“我覺得她不大可能是自殺。”隨即，他就將頭天晚上自己和小秦閑聊的內容講述了一遍。
李所長聽了後皺眉道：“女孩子的內心往往比較細膩、敏感，也許她對你講的並不是真話。”
林南道：“可是，她也沒有必要在我麵前撒謊啊？李所長，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的屍體？”
李所長道：“她的屍體我們已經檢查過了，是頭部著地，當場死亡。”
林南堅持道：“我在大學裏麵選修過法醫，或許能夠從她的屍體上發現些什麽也難說。”
李所長沉吟了片刻，說道：“她的屍體就停放在她家的樓下，我這就帶你去看看。”
在去往小秦家的路上，李所長告訴林南：“小秦的父母原來是鄉供銷社的職工，由於供銷社的效益一直不好，大部分的職工都下崗了，小秦的父母也在其中，不過他們住的還是原來單位的房子。”
鄉場本來就不大，林南聽他這樣一說也就大致明白了，問道：“她家的陽台是不是麵對鄉場的河邊？”
李所長點頭道：“是的，而且她家住在頂樓。”
鄉場旁邊的小河早已幹枯，裏麵全是鋪滿青苔的石頭，再加上從河底到街道還有接近5米高的河堤，相當於是從接近20米的地方掉下去的，難怪會當場死亡。林南問道：“她的屍體是誰發現的？”
李所長回答道：“是住在1樓的住戶，當時他看見一個黑影從上麵掉了下去，走到陽台朝下麵一看才發現剛才掉下去的是個人，於是就馬上向我們報了案。我們很快就到達了現場，在確認死者的身份後就將屍體弄了上來，隨即就通知了她的父母。”
小秦的家距離派出所很近，兩個人很快就到了那裏。鄉供銷社職工宿舍的外邊就是街道，小秦的屍體就停放在街邊，用一塊白色布單遮蓋著。
林南去揭開布單，發現小秦的頭蓋骨都破裂了，整張臉變形得厲害，不過依稀還是可以認出她生前的模樣來。
這時候有一些人好奇地圍了過來，卻頓時被驚嚇得一哄而散。
林南仔細看了看小秦的頸部，沒有發現有什麽異常的情況。難道她真的是自殺？這一刻，林南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斷來。不過緊接著，他的腦海裏麵又浮現起頭天晚上小秦說過的那些話來——
“我一想起這件事來就覺得惡心，怎麽可能還會和他在一起？”
“我就是心情不好，就想來和你說說話。其實也無所謂，反正我還年輕，有些事情可以暫時放一放。”
“接下來我也想要去考試，先去拿一個本科文憑，爭取去縣醫院工作，到時候把父母接到縣城裏麵去。”
“人都要往高處走，你說是不是？”
林南還記得，當時小秦離開的時候朝著他那燦爛的一笑：“現在我的心情好多了。林醫生，謝謝你。”
不，她怎麽可能去走那樣的路呢？林南再次去看著小秦那變形得厲害的臉，喃喃道：“小秦，你不會自殺的，是不是？你的死根本就不是自殺，是不是？”
李所長覺得林南太過鑽牛角尖了，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林，屍體你已經看過了，就不要再節外生枝啦，否則的話死者的父母會更加承受不了的。”
林南點頭，歎息了一聲後準備將白布單遮擋住小秦的臉，然而就在這一瞬，他在猛然間想起了什麽，急忙伸出手去將屍體的嘴唇掰開，問李所長道：“有紙巾嗎？”
李所長目瞪口呆：“小林，你要幹嗎？”
林南急切道：“快，快給我紙巾。”
李所長朝著那些躲得遠遠的人大聲問道：“誰身上有紙巾？”
有人將紙巾送了過來，林南俯下身去輕輕去擦拭小秦口腔裏麵的血液，不多一會兒，他的手就顫抖了起來。果然如此……他豁然站起身來對李所長說道：“她不是自殺，是他殺！”
李所長大吃一驚：“你說什麽？”
林南道：“你看看她的牙齒。”
李所長俯下身去仔細看了看，問道：“她的牙齒怎麽了？不就是沾了些血嗎？”
林南搖頭道：“她的牙齒如果僅僅是沾了血的話應該是可以擦拭掉的。你看看，她那幾顆牙齒的根部是呈淡棕紅色的，這種情況在法醫學裏麵叫玫瑰齒，是因為窒息缺氧造成牙齦黏膜毛細血管出血從而浸染牙齒所致，也就是說，小秦在從樓上掉下來之前就已經處於窒息的狀態。”
李所長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急忙用紙巾去擦拭死者的牙齒，果然發現上麵的淡棕色根本就擦拭不掉，他朝著那些圍觀者大聲道：“來幾個人，幫忙把屍體弄到派出所去。”
林澤棟到了雙橋鄉，還帶來了一位法醫。
法醫在仔細檢查了小秦的屍體後說道：“確實是玫瑰齒，這是一起他殺案。”他有些不解地問林南，“除非是專業的法醫，一般人根本就不會去注意死者牙齒的狀況，你是如何想到的？”
林南道：“頭天晚上小秦來找過我，雖然她和男朋友分了手，但犯錯的是對方，而且提出分手的也是小秦，所以我覺得她不大可能因為這樣的事情去自殺。既然她的死不可能是自殺，那麽她的屍體上就應該存在著異常的情況，也正因如此，我才忽然想到了玫瑰齒的可能。”
法醫頓時明白了：“你這是反推，而且正好符合凶手的作案方式，確實帶有一些偶然性因素，不過你的思路是對的。”
林南完全認同他的說法，點頭道：“這些已經不再重要了，現在最關鍵的是要盡快找到凶手。”
林澤棟分析道：“當時死者一個人在家，凶手能夠進入作案，很可能死者認識他。再加上是在那樣的情況下發現了死者的玫瑰齒，也就意味著已經打草驚蛇。”他即刻站了起來，“馬上去查那一棟樓的住戶，看有沒有剛剛失蹤的人。”
林南問道：“會不會是小秦的那個男朋友？”
李所長道：“不可能是他，那個人還關在縣城的派出所裏麵呢。”
林澤棟瞪了李所長一眼：“就按照我說的，馬上去排查，越快越好。”
林南見父親全然沒有在意自己，心裏麵覺得很是無趣，訕訕地說道：“爸，我回衛生院去了。”
林澤棟過去拍了拍他的胳膊，說道：“周末的時候回去看看你媽，她天天在家裏念叨你。”
林南怔了一下，點頭道：“嗯。”
這時候林澤棟又對他說了一句：“花茶的味道不錯，讓你那同學再寄點。”
這一刻，林南竟然產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連忙說道：“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當初祝衡陽離開學校的時候留下了聯係方式。林南回到衛生院後就給他打去了電話：“衡陽，最近還好吧？”
祝衡陽道：“就那樣。林南，你在縣醫院上班的感覺如何？”
林南苦笑：“縣裏麵今年出台了一個新政策，應屆畢業生必須下鄉鍛煉1年，我現在還在鄉下上班呢。”
祝衡陽道：“這樣啊，不過這1年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你是不是在夏芸芸家的那個地方？”
林南道：“是的。”
祝衡陽歎息了一聲，說道：“你這樣也不是個事兒，有些事情盡心了就可以了。”
林南不想和他繼續談這個問題，問道：“你回去後就一直閑著？”
祝衡陽道：“我在我爸的茶葉廠裏麵上班呢。對了，我還正說給你寄茶葉呢。”
林南道：“我爸才在說你家的茶葉味道不錯呢，那就多謝了啊。趙宏亮和李敢的情況怎麽樣，你知道嗎？”
祝衡陽道：“到目前為止你是唯一一個和我聯係的同學，林南，看來隻有你的心裏麵想著我啊。”
林南的心裏麵暗暗慚愧，說道：“估計他們的情況和我差不多，都鬱悶著呢。”
祝衡陽道：“鬱悶什麽啊！最鬱悶的應該是我，好不好？對了，林南，我已經想好了，準備去省城開一家醫藥公司，你覺得怎麽樣？”
林南驚訝了一下，說道：“我覺得不錯，畢竟你是學醫的，而且你的性格也適合做生意。”
祝衡陽很高興：“本來我還有些猶豫，聽你這樣一說，那我就下決心了。”
林南問道：“那你和趙小蘭的事情怎麽辦？”
祝衡陽道：“我們已經結婚了。我準備先去省城打前站，如果公司的業務開展得比較順利的話，她就辭職來幫我。”
此時此刻，林南反倒有些羨慕起祝衡陽來：至少對於現在的他來講可以有很多種選擇，而且他的選擇是自由的。
林澤棟的分析是正確的。李所長在經過調查後很快就發現，鄉供銷社職工樓裏麵一個姓楊的年輕人忽然失蹤了。
緊接著就有人提供了一個信息：楊某在3個小時前搭乘長途車去了縣城。
就在當天晚上，警方在縣城的一家小旅館抓獲了楊某，經過連夜審訊，楊某對其殺害護士小秦的事實供認不諱。
原來，楊某暗戀小秦多年，當他得知小秦和男朋友分手的消息後就前去求愛，沒想到卻被對方直接拒絕了。楊某苦戀小秦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等來了這樣的機會，哪裏肯就此罷休？就一直在那裏糾纏著不願離開。
小秦開始的時候還算比較客氣，後來見此人一直賴在那裏不走，頓時就生氣了，指著門外說道：“你馬上給我出去，不然的話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楊某沒想到自己暗戀多年竟然是這樣的結果，一怒之下就狠狠一巴掌扇到了小秦的臉上。小秦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一下子就跌倒在地，還沒來得及發出呼叫聲，楊某就順手將沙發上的一個軟墊捂在了她的臉上。
當楊某終於從暴怒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小秦已經沒有了氣息，當他正準備逃離的時候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不遠處的那個陽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