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忘記
哐當——
大梨花木玳瑁書桌上,一整套汝窯青瓷茶具突然被推下了桌,摔在寸金木地板上,砸了個七零八落。
破碎的瓷片四處飛濺。
燭火都狠狠地搖晃了幾下,似也被這動靜驚擾。
光線將人影投射到了牆壁上,宛若鬼窟裏張牙舞爪的妖物。
李睿兩手撐在桌邊,麵色蒼白,胸膛起伏不定,仍在震怒之中,難以平靜。
“你說,他抓住了誰?”
“回、回殿下,秦州參議樂大人、毛大人、倉使計大人、檢校方大人、司獄刁大人還有斷事賈大人……”下麵跪著的人冷汗直流,說畢,連忙把頭磕在地上,“我們的人本已經按計劃準備去處理,誰知道秦王明麵上是離開了秦州,卻將大部分護衛都留在了中都,一直暗暗跟著我們的人,我們一動手,他們就蜂擁而上,搶先救下了那幾人……”
這顯然是被順藤摸瓜了。
“廢物!”李睿猛得一拍桌子。
他的力氣很大,整張實木桌都被他的氣勁推得往前竄了幾寸。
“若是應崢還在,怎會發現不了被人跟蹤了,他們是吃什麽的,竟然這點警覺性都沒有,反而讓李策的人搶了先手?!”
原本李策還摸不清到底背後是那些人動了手,眼下倒好,直接偷營劫寨!
下麵的人不敢回話,叩首在地,一動不動,就好像是泥塑的擺設一樣。
李睿自己吼完,又忽然想起應崢的死,額角的青筋不斷地跳動。
那猙獰的頭顱還在眼前,是李策對他的警告。
不過事已至此,已經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又怎會因為這個失誤就自亂陣腳。
李睿慢慢往後退了幾步,坐回到椅子上,兩隻胳膊擱在扶臂上,燭光將他的臉分割成明暗兩部分,就好像是蟄伏在洞窟裏的獸,正耐心等著撲食獵物。
“他們都是些不足掛齒的螻蟻,隻要章州知府沒有落在他手裏,一切還可以彌補。”
“是、是。”下麵的人應道:“章州知府膽小如鼠,隻怕聽聞了秦州的事情,自己就躲了起來,不說我們的人難找到他,秦王的人也難找到他……對我們而言也是件好事。”
李睿重重‘哼’了聲,“以防萬一,還是多派些人手,務必早點找到他,還有秦州那些世家既然已經吃下這麽大的虧就讓他們把嘴都閉緊點,要不然隻能等著一起倒大黴!”
秦州水災一事的起因莫過於他們這些世家想要兼並百姓的農田,這是朝廷嚴懲重罰之事。
“是、是!”底下的人終於抬起頭,擦了擦冷汗,又道:“那被秦王抓住的那幾人,我們是否也要加派點人手,在半路將他們……”
他們知道的事情太多,楚王絕不希望他們活著到金陵城。
李睿透過他的頭頂,望著對麵撐開的堪輿圖上,微眯起眼,慢慢道:“已經打草驚蛇了,李策這一路都會小心提防,不著急下手……”
再出手時,一定要萬無一失才行。
*
已到了掌燈時分,趙掌印親自將張閣老送出禦書房,兩個小太監在前麵提著燈,張閣老提起袍擺,緩緩步下台階。
“老夫見陛下近來神色疲乏,眉心緊鎖不舒,是否是頭疾又嚴重了?”
重臣關注皇帝身體一事並不少見,趙掌印早也學會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因而不假思索就脫口道:“陛下這是老毛病,太醫來瞧過,就按著原來的方子吃了幾副藥,今日已經好了許多了。”
張閣老頷首,又道:“老夫還聽說楚王殿下近來找了一名神醫,預備給陛下看病,可是有此事?”
趙掌印不動聲色看了他一眼。
張閣老知道的事還真不少,就連宮裏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要不然當初怎麽說他就是太子的耳目。
“楚王殿下也是見了陛下為頭疾困擾多年,一直在民間搜羅良方,前兩日的確帶了一名大夫入宮,隻是陛下喝了太醫開的藥,已經大好,就沒有見這位大夫。”趙掌印說話滴水不漏,從來都不帶自己的情感,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如此也好,外邊的人終歸是讓人不放心,陛下的身子還要勞煩趙掌印多多關注。”
趙掌印口裏答道‘不敢,是奴婢應該做的’,心裏卻不由揣摩起張閣老話裏的深意。
宮裏的人說話都不喜歡太直白,卻也少有拉扯閑話的功夫,尤其張閣老以往都是自恃其才,甚少與他們這些宦官打交道,今日卻說了這麽多有的沒的,很難不讓人多想。
晚上起了點風,吹得兩人衣袖振振而響,燈籠裏的蠟燭也搖晃了幾下,將人的影子照得忽長忽短。
張閣老立在階下,回首望著歇伏在暮色之下的大殿,感慨道:“這天悶了這麽久,終於要起風了。”
趙掌印眸光頓了頓,跟著答道:“是到了時候要變天了,大人記得要加衣,保重身體。”
“掌印大人亦是多加保重。”
兩人客氣作別,一人往宮外去,一人回到了宮殿。
*
八月出伏,天氣不再酷熱。
每日能趕路的時間更長了,原定十三日的路程,大致又能縮短一日到兩日。
餘清窈時不時還要提心吊膽一下,就不知道何時會有人來偷襲他們。
不過聽福吉說,那些被‘請’過來的官吏比她還要害怕,每天都在跪地祈禱。
原本他們上一回就險些死了,還是秦王派人把他們保護起來,這才一路好吃好喝護送回金陵城。
“殿下對他們為何還那般照顧?”餘清窈趁著李策休息的時候,忍不住說出心底的疑問。
李策躺在榻上看書,支起來的腿正好成了餘清窈的靠背,她坐在床邊上正在翻看枯燥的大旻律法。
這套書總共有十三冊,每一冊都有三並指那麽厚,看得餘清窈是暈頭轉向。
“窈窈是在書裏找如何對付他們麽?”李策見她看得吭哧吭哧,還沒翻過一半,起身抽走她手裏的書,“有些法子不必記在書裏,有句話不是說麽,惡人自有惡人磨。”
餘清窈幹脆轉了個身,反趴在李策身上,睜著大眼睛,求知若渴地道:“那殿下之前說有人要殺他們,怎麽現在還沒出現?”
“不如你打開堪輿圖看看,找找原因?”
餘清窈已經習慣了李策給她啟發,讓她自己想法子的日常,依他所言,輕車熟路地找到放堪輿圖的抽鬥,李策把手上厚厚的書放回原位,拿著一張濕帕將手指一一擦幹淨。
餘清窈想將圖鋪開放在榻上,李策就往裏麵挪出了位置,正好可以同她一起看堪輿圖。
李策給她指出了車隊現在的位置,就不再提示。
餘清窈先觀察了這條官道的周邊。
無山無穀,地勢平坦,所以離路不遠的兩側散布著不少村落和城鎮。
“這附近定然有兵營駐紮。”餘清窈數了數,居然有三座大型城市,六個小鎮,人口數量必然不少。按著大旻布防來說,人口眾多的地方都會有或大或小的兵營防守。
雖然不會直接在堪輿圖上表示,但是餘清窈還是想到了。
“嗯。”李策應了一聲。
所以這條路上有任何異動都會先被兵營的哨兵覺察,很難隱藏蹤跡。
“所以這一路都是安全的?”餘清窈順著那條官道一路往下看。
還真的很難再找到像柳葉口那般天時地利人和的好地方,既是三個州都不願意管的燙手山芋,又占據著絕佳的好地勢。
李策撐著腦袋,視線沒有落在堪輿圖上,而是看著餘清窈托腮沉吟的側臉。
她不施粉黛,肌膚也白淨無暇,因著皮膚薄,常常有一點點羞意,那臉頰就會泛起紅暈,猶如春色撩人。
此刻她翠眉輕蹙,櫻唇稍抿,正為堪輿圖苦惱。
“殿下,那他們還會來麽?”餘清窈扭頭看李策,瑩潤的眸子裏盡是擔憂。
“沒有機會,便創造機會。”李策微微一笑,耐心道:“你再往下看看。”
創造機會?
餘清窈順著路線往下,就看見了金陵城。
四方圍牆之下的金陵城看起來固若金湯,作為都城,不但高牆佇立,而且在城外還分布了左右兩大軍營,以往楚王李睿也是常常要去軍營巡防的,所以這兩大軍營和他的關係都還不錯。
餘清窈想著李策口裏說的創造機會,慢慢睜大了眼睛。
“殿下是說,是在金陵城外?”
*
天子腳下,最是繁華熱鬧。
往來的商隊、巡遊的戲班、尋親訪友的人,絡繹不絕。
尤其在這夏末秋初的時候,金陵城外的景致好,氣溫怡人,最是適合出遊。
因而金陵近郊少不了許多權貴世家的公子小姐結伴出遊。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近來實在太平順了,就在公子小姐們常常出遊的近郊出現了幾個膽大的毛賊,專門趁著貴人們遊玩放鬆之際,偷盜財物,更有甚者,竟然將一郡主頭上禦賜的寶珠都給順走了,讓郡主怒不可遏,發了好大的脾氣。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就在一日前,城東的永安佛寺剛剛建好,太後擺駕親臨。
那本該供奉在永安塔裏的佛骨竟不翼而飛了,讓太後幾乎嚇昏厥了去,那還是楚王千辛萬苦獻給她的壽禮。
要知道金陵城附近治安極好,路不拾遺,還從沒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幾個毛賊著實膽肥,陛下聽聞後亦是震怒,認為是對他極大的藐視,下令徹查。
金陵城兩大軍營皆抽調出精銳,勢必要將這幾個毛賊擒獲。
經過的車隊皆要接受盤查。
“賊人站住!——”
正在行徑的車隊前方忽然傳來一聲暴喝,載陽皺起眉頭止停了車隊。
福吉連忙問道:“發生何事?”
“好似是官兵在追捕什麽人……”載陽撇了撇嘴,抱怨道:“嚷什麽,要追就好好追,好似吼一嗓子人家就真的會停下似的。”
他擺了擺手,“你們退後些,讓我去會會他們。”
說著,載陽抽出馬鞍上的刀,拍馬上前。
這是一處坡路,所以他們光聽見聲音,還沒見到人,等過了片刻,才從下麵衝上來十幾個灰頭土臉的男人。
他們鞭子甩得劈啪作響,馬受了刺激,正狂奔逃竄。
“讓開!”為首的人齜牙咧嘴地衝載陽大吼。
載陽‘嘶’了一聲,沒想到對方人數不少,氣勢洶洶。
眨眼間,那些人騎著馬都快衝過他身側,直奔後方去,饒是載陽反應快,也隻來得及把離自己最近的兩人用刀背,一個接一個敲翻下馬。
兩人吃痛,摔下馬去,抱著腦袋、屁股‘哎呀‘打滾。
“警戒!”
秦王護衛立即戒備在馬車周圍,護送馬車挪到河邊。
載陽就站在路口,眼看著下麵追上來的官兵,人數也不少,竟有上千,烏壓壓的一片。
“這賊是偷了什麽,竟要這麽多官兵來抓?”
他嘀咕了一聲。
官兵們都身穿軟甲,為首的一人還掏出一塊金燦燦的令牌,晃在載陽麵前。
“左峰軍營奉命緝拿犯人,閑雜人等避讓!”
這上千人衝上來,瞬間就匯入了秦王的車隊裏麵,他們喊著奉旨緝拿人犯的話,護衛們不敢阻攔,載陽揮了揮手,護衛們退到了河邊上。
餘清窈伸頭往外看,見到春桃和知藍就在旁邊看熱鬧,這才放下心來。
那些人橫衝直撞,還怕他們刀劍不長眼,隨便傷了人。
不過餘清窈又朝左右看了看,“咦,其他馬車呢?”
尤其是那幾輛帶著秦州官員的馬車,不在她的視線裏,她從窗洞口收起身,扭頭看向裏頭的李策。
李策姿態閑雅地倚在車壁上,手裏正在翻過一頁書,好似沒有聽見外麵的動靜一般。
直到餘清窈視線掃了過來,他才曲指敲了敲旁邊車壁。
外麵有人‘嗙‘得一聲在車旁邊丟下一重物,緊接著就聽見一個哭嚎的聲音響起。
“唔嗷!殿下饒命啊!殿下饒命!”
李策用卷起的書挑開落下來的車簾,朝外望去。
“知府大人想必已經知道了,要殺你的人可不是本王,本王今日能保你一命,明日可未必能繼續保住你。”
餘清窈也扒在旁邊,往下麵看去。
原來是章州知府。
此人臉黑脖子短,手腳捆在一塊,像是頭待宰的豬,他半張臉上都是血,衣服褲子也給浸濕了,現在渾身哆哆嗦嗦,抖個不停。
“下官知道了!殿下一定要護住下官的性命啊,下官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知府大人剛剛嚎完,載陽就走上前。
“稟殿下,左峰軍營副統領前來告罪。”
知府大人‘嗚嗚’兩聲,拚命挪動身體,想躲到邊上躲去,好在旁邊的護衛甚善解人意。
兩人一合力,就在人來到前,將他提走了。
左峰軍營副統領大步上前,單膝抱拳跪在車前,“末將追擊犯人,驚擾了秦王殿下,還望恕罪!”
“犯人可抓到?”李策問。
“回殿下,犯人已經盡數擊殺……”那副統領抬起頭,臉上一副懊惱,“隻是……”
“但說無妨。”
“隻是匪徒狡詐陰險,竟然挾持人質,要知道這些匪徒冒犯的可是陛下,陛下言明隻能擊殺不能錯放,是以混亂之中,不小心誤傷了幾人……”
“是誤傷麽?我可瞧見那刀口都是朝著腦袋砍的……”載陽忍不住嘀咕。
福安狠狠拽了他一下,載陽才不得不閉緊了嘴巴。
餘清窈這才明白,李策知道這個左峰軍緝拿犯人是假,趁亂殺人才是真,而且他竟由著他們當麵就殺了人。
也難怪那知府會被嚇得語無倫次。
“無妨。”李策望著他片刻,微笑道:“既然是辦公事,誤傷也是難免的。”
餘清窈心知,李策早就料到李睿會在金陵城郊外借著兩大軍營殺人滅口,是以提前將一部分官吏換了馬車,從穀城驛站那條路線走。
所以李策壓根不在乎被他們殺這幾個人。
甚至就是故意放出來讓他們殺的。
因為李策之前告訴過她。
這幾個小官犯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正因為他們一環扣一環的‘疏忽大意‘,才導致了最後的慘案。
雪崩了,他們就是上麵那一片片落下的雪花,雖然微不足道,可卻給了最後一擊。
大旻律法可能不會判他們死罪,但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左峰軍副統帥見秦王殿下神情平靜,毫無怒色,心裏暗暗吃驚,可臉上卻隻能裝作更加懊惱的樣子,畢恭畢敬道:“是末將驚擾殿下了,就由末將護送殿下入城。”
*
秦王還沒入城,但是消息卻已經傳了回來。
金陵城沸反盈天,早先百姓們還都以為秦王是要去秦州就藩了,再無緣儲君之位,沒想到這才兩個月,他竟又回來了。
秦州水患一事處置的十分好,從外地傳來的消息皆是讚揚秦王殿下。
不說在那麽短的時間裏就能將三縣的情況摸了個清楚的能力是多麽突出。
他身為親王,能夠親自到了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夙夜不懈地與官員討論,搶險救災、分發物資、設立醫館等等,極大保障了百姓們生命。
所作所為被口口相傳,就連金陵城都有所耳聞。
百姓愛看熱鬧,聽到這個消息都湧去了城門口,想要第一時間看見秦王的車隊進城。
李睿坐在金陵城朱雀道旁,一座三層樓高的茶樓雅間裏,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見城門的方向。
他兩手捏著瓷盞,氤氳的茶霧模糊了視線,他就隔著霧氣,望著下麵攢動的人頭,唇角勾著似有似無地淺笑。
雅間的門打開,一侍衛裝扮的人大步走進來,俯身在他身邊小聲道:“殿下,消息傳來了,我們的人得手了。”
李睿啜飲了口清茶,漫不經心地問:“兩條路都得手了。”
侍衛點點頭,掩不住地喜悅:“都得手了。”
李睿唇角的笑意加深,回過頭看向城門的方向,歎道:“李策啊李策,聲東擊西這樣的套路還能對我使第二次麽?”
隨著一陣歡呼聲,秦王的車隊被黑甲侍衛護送入了城。
李睿不屑地撇了撇嘴。
這些無知百姓們其實也不知自己樂什麽,就是愛湊熱鬧罷了。
他擱下茶盞,興致缺缺地起身,並不打算傻坐在上麵歡迎秦王。
偏這時候下麵有人跑過去,呼朋喚友道:“走呀,咱們快去看,還沒見過秦王妃娘娘長什麽樣呢!”
聽到這裏,李睿身子一頓,扭頭往窗外望去。
兩邊的黑甲護衛開道,中間騎在踏雪烏騅上的男子麵若冠玉,郎豔獨絕,即便如此遠的距離,也能一眼看出他玉質金相,世無其二的風華,不是秦王李策又是誰?
而在他的旁邊還緊跟著一匹稍小的緋紅間白的小馬,一少女穿著緋紅色琵琶袖衣,十二破的黛色月華裙,神彩奕奕地與秦王騎馬並行。
“秦王與秦王妃好似天上的天神與天妃!”
世人對言語描述男女容顏絕麗到詞窮的地步時,自會寄於從沒有人見過的神仙上。
餘清窈聽見了百姓的議論,臉頰浮起淺緋,她將雪白的小臉仰起,在那雙精致的秀眉下,一雙瑩潤的眸子柔柔望向身邊的秦王。
不知道秦王俯身對她說了什麽,就見她嫣紅的唇瓣揚起,明亮的眼眸頓時彎成月牙,燦爛一笑,仿佛是滿樹的海棠花一夜綻放,讓人色授魂與。
李睿大手緊抓著窗台,探出身去,就和下麵如癡如醉的百姓也沒什麽兩樣。
他感覺有些陌生。
許久不見,餘清窈竟是生得這幅模樣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