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原諒
山中暮鼓,林鳥振翅。
緣來大師請李策到靜室小坐,這間靜室竟是南北兩通的布局,無牆無壁,林風可以自由穿梭,夾帶著幾片青翠的葉子,打著旋落在蒲團之上。
李策將葉子從蒲團上撚下,抬頭望向對麵的緣來大師,直接開口道:“大師知曉我們身份,才特意請我們夫婦前來,是有何事?”
緣來大師慈眉善目地合掌而坐。
“說來也是巧事,貧僧曾受邀去齊州講經,期間見過一位女施主,女施主心魔已深,無法自拔,貧僧雖然極力開勸,可成效甚淺。”
李策聞言,不用多想,也知道他說的女施主是何人。
除了齊王太後之外,也沒有別的齊州女施主能讓緣來大師將他們聯想到一塊。
他小時候不知道為何母後總不喜歡他,無論他做的有多好,有多努力,就是不喜歡。
後來知曉了,卻更不能夠理解。
她與皇帝的恩怨情仇,她入宮後的步履薄冰,都非他造成的,隻因他被懷上的時機不好,被人利用來當作攻擊她突破口。
他有記憶以來,也聽過不少人背後議論過他或許不是皇帝的血脈,是外邊的野種。
這麽多年過去,流言早已平息,隻是她自己還沒釋懷,寧可廢掉他,枉顧他多年來的努力,也想要逼迫皇帝改立齊王為儲君。
期間更是以他之名,做了許多事,讓他一度惡名昭彰。
“大師既無法解開她的心結,莫非是想要來勸解我?”
緣來大師搖搖頭,視線轉到一旁。
“殿下已經不用人勸了。”
李策隨著他移目,看見中庭裏餘清窈正帶著知藍春桃坐在一個水池邊上,探頭瞧什麽,旁邊幾個小和尚嘀嘀咕咕在介紹,載陽在後麵踮著腳,左右蹦起,心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想要一探究竟。
李策看著他們,微微一笑。
“那大師是想要說什麽?”
小爐正燒著炭火,熱氣咕嚕咕嚕不斷頂開壺口,緣來大師用棉布抱著陶壺把從火爐上取下,將剛沸騰的熱水倒入放好茶葉的茶壺裏。
熱水一衝下去,茶香就飄了起來。
“貧僧本以為殿下會心含積怨,但是聽聞殿下來到秦州之後,不但賑災救險,還懲治了不少侵占土地的世家貴族,可見深知百姓之苦,會為百姓謀得利益,已有明君之相。”
他倒了杯清茶,用指推到李策麵前。
李策拿起茶杯,氤氳而起的茶霧潤濕他的眉眼。
“我還以為大師超脫世外,早已經不過問俗世。”
緣來大師搖頭,“我佛慈悲,不願世人多苦,願殿下憐憫世人,勿要再添苦難。”
李策啜飲了口熱茶,放下杯子,“大師所言,也是我心中所向。”
看過了秦州受難的百姓,見識了邊疆死守的將士,他更深切明白身為君主的責任。
他若是隻當秦王,隻守著秦州,並不能解決大旻上下的沉屙宿疾。
那雖是遠火,可終歸會從金陵城一路燒到他身上。
他責無旁貸,唯有迎難而上。
緣來大師麵含笑意,“阿彌陀佛,殿下深明大義,貧僧敬佩。”
“呀!——”中庭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知藍和春桃都叫了起來。
李策看不見被她們圍起來的餘清窈,起身走了下去。
“發生何事?”
載陽最先看見李策和緣來大師走來,合起手來回話,“剛剛王妃在願池看祈幣,不想頭上的流蘇花簪掉下去了……”
“祈幣?”
“在山上曾經挖出一批前朝的銅幣,問過官府,因避諱無人敢收,為避免銅幣流入民間,貧僧特意找了鐵匠開模做成了這些祈幣,特供人上山祈願時用。”緣來大師在後麵解釋。
李策走上前,知藍和春桃紛紛讓開身,餘清窈看見是他,就摸著頭發,苦惱道:“殿下,剛剛我低頭的時候,一隻簪子就掉下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撈……”
剛剛小師父們還在介紹說這是如何如何靈驗的祈願池,不曉得這樣做會不會是大不敬。
“這個無妨。”緣來大師開口道:“施主請便。”
既然緣來大師如此說了,餘清窈沒有了顧及,挽起袖子正要伸手去水裏撈,李策將她攔下。
“我來。”
池水十分清澈,很容易就看見發簪掉落的位置。
李策伸出手,水才沒過手腕就碰到了池底,就找到了掉進水裏的簪子。
因為是流蘇簪,簪子下麵還掛著十來條一指長的小珍珠串,不想珠串竟然勾住了一枚祈幣,被一道帶了上來。
李策把那外圓內方的銅幣從流蘇上解開,也不知道該不該重新扔回到池子裏,便順手交給旁邊的小和尚,小和尚拿著那枚祈幣看了又看,忽然拿著它‘噔噔’噔跑到緣來大師跟前,兩手托起銅幣道:“師父、師父,這枚幣怎麽和其他的不一樣?”
“嗯?”緣來大師睜開笑眯眯的眼睛,從小和尚手裏把祈幣撿起來放在眼前端詳,果然見這銅幣上的字不知道為何竟然是左右反轉的,原本方孔的右邊是‘平安’二字、左邊是‘喜樂’二字,而這枚則是右‘喜樂’,左‘平安’,實屬怪事。
所有的祈幣都是統一開模,再灌注銅漿冷凝而成,不可能會有這樣的錯誤。
而且這銅幣的光澤也不同於其他,格外亮不說,仿佛還比同一批的銅幣新上許多。
“奇也怪也。”緣來大師搖著頭,走上前將那祈幣遞到餘清窈麵前。
餘清窈奇怪地抬起頭:“大師,何處奇怪了?”
緣來大師道:“此枚銅幣不似我寺中之物,想來是與施主有緣,還請施主收下。”
餘清窈愣了愣,見緣來大師一直站在在她麵前,於是攤開手掌,接住了那枚祈幣。
她低頭端詳手裏那枚還沾著水的幣,幾個小和尚在旁邊合起手掌,七嘴八舌道:“餘施主放心,我們壺中寺很靈的。”
“師父都這樣說了,肯定是有緣,是個好兆頭呢!”
“就是就是,願施主能夠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
這倒是個很好的意頭。
餘清窈笑了起來,也就沒有再推辭,一起收進了自己的小荷包裏,荷包裏還有鳥哨、印章等物。
剿去了黑風寨山匪,他們的髒物全部被官府收繳,餘清窈這才拿回了屬於自己的印章。
李策把擦幹淨流蘇簪簪入餘清窈的發髻裏,看了眼天色就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要下山去了。”
再晚一些就來不及在天徹底黑下去前趕到驛站休息。
餘清窈點點頭,起身與李策一同跟緣來大師辭行。
在佛門清淨之地小憩了片刻,濁骨凡胎都好似得到了一點淨化。
然而傍晚到達驛站休息時,餘清窈和李策兩人還是不可避免地雙雙墜入了紅塵,在裏麵歡騰至午夜方歇。
餘清窈摟住李策的肩,腦袋擱在自己的手臂上,不願動彈。
“也不知道鬆雪怎麽樣了。”
一想到要金陵,就不由想到了他們的小貓。
離開快有兩個月,也不知道鬆雪還記不記得他們。
李策的手在她後背摩挲,他尤喜歡親吻著她因為激動而聳起的蝴蝶骨,那緊繃的肌膚帶著略顯鋒利的弧度,被他一寸寸舔舐,含咬,留下了一連串輕微的紅痕。
當然,清醒後他也覺得自己不應當像隻小狗一樣到處留下痕跡,便會下意識想要用手撫平,哪怕餘清窈並不能看見自己的身後。
“貓都是聞味道的,它會認出你來的。”李策安慰她道。
說起味道,餘清窈往李策頸側嗅了嗅。
頓時輕柔的鼻息撲在他敏感的頸側,柔軟的發絲拱了過來,在他臉頰耳畔蹭動,那軟軟的嗓音更是近在咫尺。
“嗯,殿下很好聞,我也會一直記住的。”
說罷餘清窈也不知作何想,竟然張開唇,含住他的脖頸,舌尖滑出,舔了幾口,好似在嚐味道般。
頸處的皮膚最是薄弱,貼著血管處還能感受到有力的脈搏在跳躍。
餘清窈突然發現了李策喜歡親她脖子的原因,因為此處吻起來的確很舒服,皮膚滑滑涼涼的,而且被吻的人也很容易就會有回應。
李策的呼吸一窒,手僵在她背後,剛剛才平複下去的心思又卷土重來。
餘清窈頓時察覺到似乎自己玩過頭了,收腰把身子往上一提,撐著他的肩膀就驚道:“……殿下、殿下……”
李策及時擒住她的腰肢,就像是抓住一隻正要撲翅逃竄的白鴿,俯身把唇貼在她的脖頸上,輕聲問:“……跑什麽?”
餘清窈被他吻著,漸漸又喪失了所有的抵抗,身子軟了下來,猶如水一般化在他的懷裏。
一夜過去,餘清窈知道了不但老虎的胡須不能拔,殿下的脖子更不能親。
好在第二日趕路,餘清窈還可以選擇乘車,如此在車上補了一頓覺,精神也能恢複七七八八。
原以為來時,李策已足夠忙碌了,沒想到回去的時候,他比之前更忙了。
不停地回複各類信件,不斷往外傳遞著消息。
載陽、福吉、福安三個人都要跑不過來了,後來又加了好幾名侍衛,才勉強夠用。
餘清窈安安靜靜趴在後麵看自己的書,盡量不去打擾李策。
經過中都的時候,車隊也沒有進城,隻是在城外的官道上等了片刻,就見到上千護衛的隊伍又帶著幾輛馬車從城裏出來,匯入他們的隊伍。
餘清窈好奇地朝那些馬車打量了幾眼。
來時她們的馬車眾多,是因為裝載不少賑災的銀兩物資,就不知道如今這些車裏裝的是什麽。
餘清窈好奇去問李策,李策告訴她裝的是人。
“上回跟你說過,秦州水壩決堤絕非大雨的緣故……”
“是找到了凶手?!”餘清窈一時想不到用什麽來稱呼這些犯人,就脫口而出‘凶手’二字。
誰知李策也沒糾正她,而是凝目點頭道:“的確,他們都是凶手,為了一己私利,推波助瀾,加快了水災的速度和範圍,讓大量的百姓流離失所,損失慘重。”
原本他已經下令去修繕堤壩,也有意遷走部分百姓,可還是沒來得及趕在他們下手之前,這才導致三縣百姓受災嚴重。
他既然親自來了這一趟,又怎可能空手而歸。
餘清窈重重點頭,最是讚同不過,“殿下做的對,就應該把他們都抓起來!”
李策扔開手裏的案冊,回身抱住在小榻上賴著的餘清窈,問道:“抓起來後呢?”
“……關牢裏?”餘清窈小聲道。
李策悶聲笑了會,“關牢裏是他們最好的下場,你要不要猜猜看,他們有沒有命到金陵城?”
“?”餘清窈不解,想了想才小聲問:“會有人要殺他們麽?”
李策既然大費周章帶他們回金陵城,一定不會半路又把他們殺了,唯有這一路會有別的人出手才說的通。
“嗯,會有。”李策剛說完,前麵的車隊就停了下來,好似遇到了什麽阻擾。
餘清窈頓時倒抽了口氣。
不會這麽巧吧,才說到就真來人了……
“殿下,外麵來了很多百姓,說是要給您送行!”載陽的大嗓門從外麵傳了進來。
其實不用他開口,外麵那喧鬧的聲音也漸漸已經傳了進來。
原來並不是有人來突襲車隊,而是百姓們自發趕來要給他們送行。
李策都愣了愣,“送行?”
餘清窈坐起身,兩眼亮晶晶地扯著李策的一隻手臂,要他起來,“殿下,快起來!”
李策被餘清窈的小手拉著,不由自主地坐起身,餘清窈又兩手捧起他的臉,仔細端詳。
“?”李策難得被她的舉止弄得搞不清狀況,“為何這般看著我?”
餘清窈用手撥了撥他的頭發,好似檢查他臉上還有沒有不妥的地方,飛快看了一圈後,又高興地催促他道:“好了好了,殿下快出去吧。”
“我為何要出去?”李策彎著唇角,身子是紋絲不動。
“殿下在秦州做了那麽多好事,百姓們都記在了心裏,聽說你要走了,這才來相送。”餘清窈恨不得將幾句話縮成一句話,讓李策快些聽明白。
餘清窈眉眼彎彎,“殿下先前不是還說我阿耶之所以會一直記著我娘,是因為我阿娘很好嗎?現在百姓們也會記著殿下,就是因為殿下很好啊!”
*
“哪裏來了這麽多刁民,竟敢擋住本宮的馬車!”馬車裏一位盛裝華服的婦人生氣地抱怨。
本來可以馬上用護衛開道上前,誰知道一下湧過來這麽多百姓,徹底堵住了整條官道,別說馬車了,就是護衛也一時半會很難上前。
騎在馬上錦服少年把手搭在眉骨上,頻頻朝前張望,見狀連忙道:“母後,您莫慌,兒先去前麵給您探探路!”
不等那華服婦人反應過來喊住他,他就帶著人騎馬一溜煙跑到前頭去了。
人群當中,李策正在中央。
周圍百姓被護衛圍出了一個圈,雖然被護衛攔在圈外,卻也沒能消減他們的熱情。
“多謝殿下為我們守住了田地,一家老小才不至於做了那些人的奴啊!”
“殿下還帶來大夫為我們免費看病,我家兩個孩子都是給神醫救活了……”
“殿下不顧危險,千裏而來,救我們於水火之中,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受我等一拜!”
說著那人當真就帶頭往地上一跪,磕起頭來。
有他起頭,不少人就跟著磕頭道謝,那場麵不說又多麽驚人,也十分震撼。
李策不得不叫載陽福吉去喊他們起來,護衛們又是拉又是勸,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場麵又安撫下來。
李策環顧四周,見百姓們情緒依然激動,不少人還熱淚盈眶。
他感受到了百姓們溢於言表的感激之情,心裏還是頗為負責。
他隻是在做自己應當該做的事,卻在他們眼裏看來,是多大的恩惠一般。
可見以往秦州的這些官吏屍位素餐,隻知道蠅營狗苟,草木同腐,卻沒有盡心盡力地維持應有的秩序,庇護一地的百姓。
“諸位的好意,本王心領了,三縣受災嚴重,百廢待興,本王已經向朝廷申請,減免賦稅三年,以便修生養息。本王舉薦的郭大人仁民愛物、憂國奉公,也定能為你們排憂解難。本王即日就要離開秦州,然,此間罪責必會追究到底,還三縣百姓一個公道。”
百姓們歡呼,又高喊秦王聖德。
餘清窈撩起簾子往外看,見到百姓們真心實意地擁戴,為李策感到高興。
“姑娘!”
忽然人群裏還有個婦人朝她用力招手,餘清窈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郝嬸。
“叫什麽姑娘,那是王妃娘娘!”旁邊有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她,提醒她道。
郝嬸頓時咧著嘴笑了起來,“欸,我給忘記了,王妃!王妃!”
餘清窈抿唇一笑,衝她們招了招手。
“芩娘的姐姐生了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現在就在我家裏養著,芩娘也好好的,山上的姑娘都平安無事!”郝嬸對她大聲喊道。
餘清窈笑意更深,遠遠對郝嬸點頭。
幸好大家都還有個不錯的結果,她聽了也歡喜。
旁邊不知事情經過的人見到郝嬸居然和秦王妃相識,連忙拽住她問。
郝嬸本就熱衷講話,頓時把被山匪抓走一事眉飛色舞地說了出來,尤其是秦王妃如何勇敢地麵對山匪刁難而麵不改色,如何機智地收服山匪小弟獲得情報,又是如何一人麵對重重艱難困阻下山搬來救兵,成功救下無辜百姓的經過講得跌宕起伏、繪聲繪色。
“原來王妃看著柔弱竟也是如此厲害的人物,和秦王殿下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旁邊有人不禁感慨起來。
“沒錯沒錯!——”
“原來王妃也做了這麽多好事!”
在秦王聖德的話語裏又夾著幾聲王妃賢德。
齊王李祥擠進來時,耳朵都快被他們喊炸了,福吉一看見他,嚇了一跳,趕忙讓護衛把他弄進來。
“齊王殿下怎麽來了?”福吉眼見還看見齊王後背上還有老大一個鞋印,不知道給誰踹了。
李祥往左邊倒了倒耳朵,又往右邊倒了倒,嘴裏還在回福吉的話:“聽說我四哥要回金陵了?竟然也不通知我們一聲!是不是不打算往齊州走了?”
福吉‘呃’了一聲。
來的時候他們是有事要去見他,所以才專門繞道去了齊州,回金陵的時候又沒有要事,自然是不打算繞道齊州。
李祥看懂了福吉的表情,頓時跳起身,氣憤道:“好啊!我就知道!”
說罷他大步朝前麵走,直接衝到李策的跟前,仰起臉就要罵道:“你做人別太過分!”
“你怎麽來了?”李策低頭看他,又道:“我怎麽過分了?”
李祥猛地抽了口氣,眼睛瞪得大大的。
好像直接公然指責他不過來看他,有些難為情。
他隻好強壓著怒火:“章州哪個狗官你不是要麽,我給你綁過來了。”抓這狗官還花了他不少功夫,抓掉了幾把頭發呢!
李策點點頭,誇道:“幹得不錯。”
李祥嘴角剛揚起,臉上才露出得意之色,忽然想到自己不能這麽沒出息,又狠狠把嘴角往下一拉,硬生生板著臉,往旁邊重重哼了一聲,“本王本來就很不錯,用不著你誇!”
“祥兒!”
李祥聽見後麵的聲音,忽然身上一個激靈,想起重要的事,就對李策道:“對了,母後來了!”
不用他說,李策已經看見那輛從人群裏擠進來的馬車。
餘清窈剛聽見齊王的聲音,就從馬車裏鑽了出來,忽然一抬眼又看見護衛簇擁著一輛孔雀藍寶頂大檀木馬車過來,心裏一跳,正踟躕不知進退。
李策餘光瞧見餘清窈的身影,也沒去看那輛大馬車,而是折返回身,過去先扶餘清窈下來。
齊王太後挑開車簾的時候,正好瞧見李策扶餘清窈下車的畫麵,暗暗咬住了後牙槽。
她許久不曾與李策見麵,上次那封家書送出去後就石沉大海,沒有得到李策半點回應,後來被李祥知道了還和她吵了架,才解釋清楚了一切都是誤會,秦王並沒有派人要殺他。
可是李策為何不親自給她解釋?甚至來到齊州連她一麵都不見。
這次若不是她得了消息,也不會趕過來這裏堵他。
李策宛若無事,攜著餘清窈走上前給她問安。
齊王太後坐在馬車上沒有下來,默不作聲地審視著餘清窈。
鄒管家給她來信,說起過這個秦王妃行事不太得體,也不懂規矩,但是剛剛她也聽見百姓們在喊她賢德,這讓她都不好開口批評她了。
這也是餘清窈第一次見齊王太後。
隻見太後不到四十歲,保養得當,一點也瞧不出歲月的痕跡,容顏豔絕傾城,難怪李策和李祥兩兄弟都長得好看,而且她的眉目與李策相似,亦是鋒利傲然,有一種不服輸的倔強。
她頭上的金釵寶珠熠熠生輝,衣著端莊而華貴,讓人不敢直視。
不過餘清窈也沒有避開視線,她看著齊王太後,麵露微笑,不卑不亢。
齊王太後皺了皺眉,轉過眼去看李策,淡淡開口:“你就要回金陵去了?”
李策餘光瞥了眼餘清窈的側臉,說道:“正是,母後有事?”
“有事?”母子兩才對上一句話,齊王太後就被李策漠不關心的語氣弄得勃然大怒,“你還知道我是你母後,你來齊州也不向我問安,我派去的鄒管家有意替你管教王妃,你還拒之不用,當真是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母後不是早已經不管兒臣了麽,又何必再管兒媳,更何況她想做什麽,都是兒臣應允的,用不著旁人指教。”
“你!你還忤逆我!”齊王太後手握住窗台,指尖都快掐進木頭裏去了。
李祥連忙從一邊竄出來,左右勸道:“母後你別生氣,我四哥就是討人厭!”
又轉頭道:“你就不能別氣母後了嗎,這好不容易見一次麵,幹啥啊,又要吵架了!”
餘清窈也拉了拉李策的袖子,不想看見他和齊王太後吵架。
李策握住餘清窈的手,緩和了語氣:“那好,母後有什麽事要指教?”
齊王太後憋住氣,就道:“你回金陵城去,是你父皇允你回的麽?”
“母後怕是誤會了,父皇從沒有說要兒臣就藩,此次兒臣是自己請旨要去秦州賑災,順便處理一點事,處理完了自然要回去。”
齊王太後愣了下,她在後宮待了二十餘年也不是白待的,很快就明白過來。
“你、你要回去奪那個位置?”
齊王李祥一聽,“啊,真的麽四哥?”
他又一喜,“這是不是說四哥日後就會把母後接回金陵城去了?”
餘清窈看著李祥格外高興的臉,覺得他似乎很盼望李策把齊王太後接回金陵城。
“這個自然不會,母後放心,您和齊王在齊州的地位不會改變,無論金陵城的結果如何。”
齊王頓時大失所望,口不擇言:“啊……就算四哥你……也不打算接母後回金陵城麽?”
他堅信李策若是要去爭,金陵城無人能搶的過他,所以這是板上釘釘的事,隻是李策將來要是成了皇帝,竟然也不打算把母後接回去,他真的好失望。
齊王太後已經氣紅了臉,不但是李策的話讓她惱怒,齊王的真情流露也讓她感覺難堪。
“祥兒!”
齊王縮起了脖子,不敢去看太後的臉色。
“母後的確不該再管著了。”李策開口為齊王說話,語氣平靜道:“好好頤養天年,比做什麽都強。”
齊王太後積羞成怒。
“難不成你要一輩子都和本宮生分下去,一直不原諒本宮這個做母後的?!”
李策望著她,抿唇不語。
齊王太後還想開口逼他。
“不是所有的事都值得被原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被原諒。”餘清窈反握緊李策的手,忽然開口,“太後做過什麽令殿下寒心的事心中清楚,自能體諒殿下現在不能夠原諒的心情。”
“你竟敢插嘴?”齊王太後沒想到,身邊三個人竟然都在忤逆她,她氣急反笑:“你算什麽東西,敢在本宮麵前大放厥詞?”
“臣妾是殿下的妻子,是您的兒媳,夫君有難解的問題不予以幫助,視為不賢,長輩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若不能直言指出,視為不孝,臣妾不能做不賢不孝之人。”餘清窈雍容不迫地道。
她看向李策,唇角揚起道:“殿下,我說得對麽?”
李策望了她一眼,心底溫暖許多。
“是,兒臣無法原諒母後的所作所為。”
他不必隨俗沉浮,也不必原諒。
即便如餘清窈這樣心平德和、寬大為懷為的人都能體諒他的不原諒,他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坎。
“有無本王的原諒,對太後的地位都沒有影響,太後又何必執著於此。”
再說下去,倒顯得是她在胡攪蠻纏、糾纏不清,好似她在求著李策原諒自己。
齊王太後怎能容忍這樣的局麵,當即將車簾扯下,對外喊道:“回去!”
齊王愣了愣,還沒從震驚中醒過神,“啊,這就走麽?”
齊王太後猛得一拍車壁,低聲嗬道:“別廢話,快回去!”
齊王冷不防聽見裏麵的聲音有些哽咽,心裏突突跳了兩下,不敢再多嘴。
齊王太後背靠著車壁,痛心入骨、淒入肝脾。
沒有想到,她竟也有為李策的一句不原諒,而淚流滿麵的一天。
因為,李策是真的不可能會原諒她了。
人群散去,車隊重新啟程。
秦王殿下即將返回的消息,飛速地傳了回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