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是光
——遠比血脈重要。
李策既能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就意味他真的已經深思熟慮過。
並不是隨口一說,拿話哄她。
餘清窈忍不住哽咽地再問道:“……殿下當真已經想好了麽?”
李策輕撫著餘清窈的後背,沒有被她不安地追問弄得不耐煩,反而嗓音更加溫柔地道:“我已經想好了,比起孩子,我更想一直擁有你。”
若他是明威將軍,又能預知妻子會因為產子而身故,說一句不好的話,那他一定不會要這個孩子。
然他又十分慶幸餘清窈能夠降生於世,他才有機會得以遇見她。
自知曉自己心意後,他就想過日後能與餘清窈擁有自己孩子,可隨著了解的越多,知道了婦人孕育過程中有諸多不確定性。
輕則損傷,重則奪命,他才重新開始考慮他們之間當真需要這個孩子麽?
無人能知曉將來會發生什麽,他所能做的唯有盡所可能將方方麵麵都考慮周全。
“選擇權在於你,我說過我希望我們之間的事由你來選擇,但你也應當知道,生與不生,對我們倆而言都是一樣,並不會改變或影響任何事。”李策牽唇淺笑,嗓音低磁,“窈窈,若你想要孩子,我們就先把身子再養好一些再說,不要管其他人說什麽,身子是你的,我隻想要你好好的。
餘清窈輕輕‘嗯’了一聲,把臉埋在他胸膛裏,耳朵貼在他的心口上,那裏麵穩穩跳動的聲音就是對她最有用的安神曲。
“……我知道了。”
李策知道她太容易被別人影響,太容易委屈自己,才會把話說的這樣明白,好讓她放下關於孩子的心結。
李策又拉著她,兩人重新跪在墓碑前。
鄭重地再行了三禮。
餘清窈望著石碑上的字道:“阿娘,女兒要走了,女兒這一世一定會好好活著,還請您在天上多多看顧阿耶吧。”
她已經明白自己的生命來之不易,這一次無論如何也會好好珍惜。
清風吹過山林,蒼鬆簌簌而響,枝頭低垂下來,好似在輕輕點著頭。
時間剩下不多了,餘清窈帶著李策又去看了外祖和外祖母。
外祖父、外祖母都是金陵人,然隻能埋葬在遠離故土的遙城,即便過了這些年,沉冤得雪,可他們再不能夠回到金陵。
從息山下來,太陽已升到頭頂,人影皆化作小團陰影,聚在人腳下。
一路回到遙城,在餘府外邊,護衛們已經開始整理出發的事宜,餘清窈看了心裏微微泛酸,撇過眼不想去瞧。
雖然知道自己就要離開,但還是自欺欺人般不忍看見這一幕。
知藍見他們回了府,趕忙就從屋子裏出來,迎了上前。
餘清窈這兩日盡量讓她抽出時間去陪乳媼,讓她們母女團聚。
“王妃,將軍剛剛也回來了,叫您一回來就去找他,好像有什麽事要交代。”知藍對兩人行禮。
“殿下?”餘清窈看了眼李策,李策就道:“你去吧,我回屋裏等你。”
他們父女倆離別前有話要說,實屬正常,李策也沒有多想。
餘清窈去到明威將軍的主院,明威將軍神秘兮兮地將她拉進屋,還心虛地往門外看了看,好似在瞧他那便宜女婿有沒有跟過來。
“阿耶,你要說什麽?”餘清窈還沒見過明威將軍這麽小心防賊的模樣,忍俊不禁道:“殿下才不是會偷聽的小人。”
“嗐!”明威將軍還是把門一關,才放心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帶鎖的木箱子,又從邊桌下扣下一把銅鑰匙,越發烘托出他的謹慎。
“姩姩快來——”
餘清窈好奇地走上前,兩手撐著膝,伸頭看著明威將軍用銅鑰匙打開大箱子。
“本來你大婚後我就打算托人送去金陵城,一來軍務忙碌,二來你又寫來家書讓我不要再把陛下的賞賜給餘府,我就知道必然是那餘伯賢靠不住……”
明威將軍打開的這口箱子裏竟然是些金首飾,還有些地契。
“阿耶這些是……”餘清窈不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裏麵有一部分是你阿娘的嫁妝,有一部分是阿耶當初給你娘攢的聘禮,我們都是俗人,沒整那些花哨又不實惠的玉啊、東珠啊,全是黃金嘿嘿!”明威將軍得意地拍了拍腦袋,從箱子裏取出一支食指粗的金簪,對餘清窈道:“黃金好啊,別看它樣式是過時了,但是你拿到金陵,找一家好點的金玉鋪子,融了再讓人打成新款式,不也挺好的,還有這地契,是陛下的賞賜,我特意選了離金陵近的鋪子和莊子,你可偷偷藏好了,萬一……萬一有個好歹,你至少還有個去處……”
在遙城又苦又累,好幾次明威將軍都險些要把這些賣了,但是一想到餘清窈,他又忍下了。
“我想啊,你娘生下你卻沒能照顧你一天,以她那個性子,就怕變成了鬼也會難過地流眼淚,這些東西都是她,阿耶不能動,現在全留給你,她若泉下得知,也能安心。”
餘清窈剛在山上平複下來的心又變得酸澀起來,雖然她沒有與阿娘相處過,可是阿耶總是會說阿娘若是活著一定會如何如何好地待她,如今又看見這些嫁妝和聘禮,她更加難過了。
“阿耶,我用不著這些……”
即便再不濟,她現在也是王妃,吃穿用度皆不愁。
要花錢的地方遠沒有明威將軍這麽多。
“阿耶您還是留著自己花吧,阿娘也不會想看見您過得辛苦,您看您自己都顧不上吃好的、穿好的,朝廷發的俸祿還時常拿去貼補其他將士,這些金子還是您自己留著。”餘清窈搖頭拒絕。
餘清窈知道明威將軍每年的俸祿不少,朝廷按功行賞也會有不少賞賜,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他還是穿著舊衣袍,甚至屋子破了也沒有找人翻修,自己吃的、喝的更是從不講究,就不知道這些年還在沙場奮力拚搏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明威將軍拉住她耐心勸道:“姩姩,金陵城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雖說錢不是萬能的,可有時候沒錢可不行,阿耶就是擔心你在金陵城那麽遠,倘若和秦王有個什麽嫌隙衝突的,阿耶也幫不上你忙,你有了這些私房錢……”
餘清窈更加愕然看著明威將軍。
私房錢的意思是,他還不想讓李策知道這些。
“你有了這些錢,就不至於處處受製於人,必要時用錢買個方便。”明威將軍也不臉紅,好似昨夜和秦王把酒言歡的人不是他一般,理直氣壯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雖然阿耶承認秦王殿下這人是很不錯,對你也挺好,但是誰知道他回了金陵城會不會變……哼!不過隻要你阿耶手裏一日握著重兵,守著國土,料想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餘清窈眼睛紅了一圈,豆大的眼淚就啪嗒啪嗒掉下來,忍不住伸手抱住明威將軍。
“阿耶……”
阿耶做這些,全都是為了她。
明威將軍摸了摸女兒的頭發,眼圈也紅了,“姩姩不哭哦,是阿耶嘴笨,說的話不中聽,但都是為你好……你千萬要聽啊,別哭別哭……”
餘清窈搖著頭,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是她太讓人操心了,即便她嫁了人,阿耶還要考慮給她留後路,怕她過的不好。
父女倆一個哭一個勸,半晌才把話說完。
重新淨了麵,餘清窈回到自己的屋,眼睛還是紅紅的,李策什麽也沒有問她,隻是抱著她坐下來,靜靜休息了片刻。
用完午膳,車隊整裝待發,明威將軍特意空出了時間前來相送,遙城的百姓得知餘清窈要離開,一路都在塞吃食。
有餘清窈小時候愛吃的糕點果子,也有當地的特色熏肉,還有正當季的野果野菜等等。
餘清窈在遙城生活了十幾年,當地百姓也算瞧著她長大,對她是愛屋及烏。
知藍和春桃乘坐的那輛車很快就被裝滿了,考慮天氣如此炎熱還拒絕掉了不少新鮮易壞的,唯恐浪費了鄉親們一片好心。
明威將軍一路相送,等到快要到路口時,車隊才停下來,要正式辭別。
李策下了馬,站在明威將軍麵前。
翁婿二人的身份在這個時候已然轉換,明威將軍也沒有再掛上憨厚的笑臉,而是侃然正色地道:“末將在這世上隻有姩姩一個牽掛,如今交由殿下手上,倘若有一日殿下覺得小女不堪入眼,還請派人告訴末將,末將自會接收,請殿下看著末將戍守邊疆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待她網開一麵。”
“將軍的意思,本王知曉。”李策望著他,道:“在姩姩先妣靈位前,本王已許諾身無二心,自當信守承諾,一如將軍當年所為。”
他長身玉立,身上有種讓人不由信服的氣質。
身為儲君多年,那種旁人無法學來的矜貴傲氣盡顯,君子一諾值千金。
明威將軍訝然地重新打量了李策一番,心裏百轉千回,最終還是忍不住還是露出了微笑,忽然矮身,竟是單膝跪下,行了個軍禮,用力抱拳道:“殿下此次返回金陵,定然是心意已決,末將無法襄助,隻能遙祝殿下得償所願!”
在他身後,還有百來名虎賁軍將士,也齊齊單膝而跪,祝聲振野:
“——祝殿下得償所願!”
餘清窈才下了馬車,卻駐足在不遠處沒有上前,望著眼前的景象,久久不能回神。
李策高大的背影在她的視野裏就好像是撐著天與地,偉岸而不凡。
此去金陵城,他定然可以得償所願!
*
雖離開遙城,但他們還要轉至中都,做最後的安排,於是換了一條與來時不同的路走。
如此行了大半日的路,途經一山下茶攤,賣茶的不是為了營生賺錢的小販,而是幾個年輕的和尚在行善,看著快要日落,三三兩兩有條不紊地在收拾攤子,準備離去。
李策指著旁邊青翠的山道:“此山有名曰‘明山’,山上有一寺叫‘壺中’,上一回你遇見的緣來大師正是這裏的主持……”
李策正給餘清窈介紹著,忽然旁邊一個響亮的聲音就喊道:“咦!這不是餘施主嗎?!”
餘清窈順著喊聲,低頭望去。
隻見著胭脂小馬旁邊站著一個小和尚,是當初跟在緣來大師身邊的小和尚之一,因為在莊子上接觸過幾次,所以一眼就被他認了出來。
“是你。”餘清窈笑了笑,“你師父可還安好?”
小和尚這才想到合掌行禮,”阿彌陀佛,餘施主又見麵了,師父一切安好,前幾日還在講課的時候提起餘施主,不想這麽快就見到了,餘施主可是要上山?”
緣來大師竟還提起過她。
餘清窈又想到自己是答應過緣來大師,要在離開秦州之前去拜訪他,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自己竟險些忘記了,實在慚愧。
小和尚大眼睛骨碌碌轉,見著餘清窈麵上動搖就熱心道:“寺就在半山上,不高的,有台階上去。”
李策聽餘清窈給他解釋事情起因,就開口道:“既是答應過的,那就上去看看吧。”
小和尚高興起來,合掌道:“那小僧這就上去通知師父去!”扭身就跟自己的師兄們交代了一聲,自己一溜煙登階上山去了。
李策讓其餘人在山腳下駐紮休息,帶著餘清窈上山。
明山上鳥語花香,泉水叮咚,隨時還有些小山兔、小鹿從灌木叢裏經過,好奇地張望他們,一點也不怕人,還頗有靈性。
餘清窈爬得慢,等到了山寺門口,緣來大師已經帶著小和尚合掌而立,在等著他們了。
兩邊互相見了禮,緣來大師就帶著他們到寺裏轉了一圈。
壺中寺不大,但景致卻是極好。
即便古刹已經瓦礫斑駁,但是爬上幾株生機勃勃的綠藤,也仿佛渲染得更有意境。
大概是在廟宇之中,人的心情也會更加寧靜的緣故。
餘清窈忽而蹲身,拾起地上一片布滿裂痕的薄瓦片,這是用來裝飾在滴水部位的陶瓦。
曆經了世間的風雨摧殘,遍體鱗傷。
她看著這片破瓦礫,不禁回想起自己從前的模樣,忍不住對身邊的李策低笑道:“殿下在閬園見到我的時候,我是不是也是這般模樣。”
她那時候俯仰唯唯,膽小怕事,就好像這片快要碎掉的破瓦。
“一定很不討人喜歡吧。”
就連她自己也不會喜歡那時候的她,荏弱而卑怯。
也不知道殿下那時候究竟是怎樣看待她的。
也不知是怎樣的陰差陽錯,他們二人竟能夠變得情投意合。
餘清窈回憶往昔,都不能理解。
就好似像她會愛上李策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而李策會愛她,就變成了一種上天對她的眷顧和恩賜一般。
李策拿過她手裏的破瓦片,轉了一個方向對著太陽的方向。
天邊的金烏火紅一團,照著周邊的雲霞絢爛豔麗,光線從瓦片裏透了出來,猶如燦爛奪目的金絲,讓樸實無華的破瓦片也變得耀眼。
“窈窈你看,雖然瓦片布滿裂痕,可它的每一條縫都是為了能透出光來。”
李策回眸望著餘清窈的瑩潤的杏眸。
若沒有餘清窈出現在他身邊,他現在還在閬園裏渾渾噩噩,自暴自棄,沒有任何前進的方向。
餘清窈是曆經過一些苦難,可她一直沒有失去溫暖善良的初心,即便傷痕累累也從沒有想過傷害別人。
她的本心就像是這些光,從她的傷痕裏透了出來。
讓他得以看見。
讓他得以感受。
讓他深愛而不悔。
他鳳眸彎起,眉舒唇笑,無比溫柔道:“是你讓我看見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