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考慮

月白風清,酒闌人散。

連日和風麗日,夜空上沒有半片雲彩,皎月高懸,猶如銀勾,漫天的星光就像是曲指彈筆,濺出的白點,密布在漆黑的天幕上。

梳洗過後的餘清窈坐在妝台前,用篦子通理著自己的長發。

身後,李策合衣躺在她的小**,幾乎從頭頂到尾,若是他再長高一些,好似就要放不下了。

阿耶派人給她打這個小床的時候,可沒有想過上麵會躺這麽高的人。

所以現在對於李策而言,這張又窄又短的床,怎麽看都有些憋屈。

餘清窈一直從銅鏡裏偷偷觀察他,見他手背壓在眉眼上,半晌沒動。

席上的酒大多都是殿下和阿耶喝掉的,但遙城的酒都是刀子下喉那樣的烈酒,若是不習慣喝的人,極容易醉。

殿下別是喝醉了。

雖然他已經喝過醒酒湯,餘清窈還是擔心地放下篦子,快步走回到床邊,探頭去看李策的情況。

誰知人剛到邊上,就被李策大手撈進懷裏,下一刻天旋地轉,她一聲低呼,後腦勺沉入被衾當中,滿頭青絲鋪開,就像是散開的黑緞子,在燭光下發亮。

李策跨過她的身,兩手摁在她的腕上,鳳目低垂,也不知道眸光究竟落在何處。

掛帳子上的銀鈴鐺被他們的動靜,晃得一陣清響。

餘清窈心裏一跳,往左右各看了眼自己被製住的手。

她的手腕被李策的手掌完全裹住,壓在她腦袋兩側,他的手骨隆起,筆直的線條從皮膚透出,精致得就像是玉骨一般。

“……殿下醉了麽?”餘清窈柔聲關切。

阿耶的酒果然還是太烈了,早知道剛剛她就該多攔著一些,不該讓他們一時高興就喝了這麽多。

李策眼眸抬起,凝在她懊惱又擔憂的眸上,定定看了眼,才輕笑了聲道:“將軍說,你從小就性子軟,丫鬟水沒端住潑到了你,你反而先關心人家燙著沒。”

聽聲音不像醉了,可是看他這個模樣卻也也不尋常,玉白的臉頰泛起紅暈,深黑的眼眸也含著朦朧,就好像在水裏的月亮,不斷泛起漣漪,讓人沉淪其中。

餘清窈眨了眨眼,試圖從沉淪裏清醒過來。

她尚沒有想明白李策為何忽然又提起這事,就險些被他溫柔的目光迷住了所有的神思。

李策又低下頭,呼吸時,那淡淡的酒氣混著醒酒湯裏的柑橘香,若有似無地撲在她唇上,癢癢的。

“殿下怎麽突然提這個?”

那還是席上阿耶借著酒勁跟殿下東拉西扯才提前的事,沒想到李策還記在心上。

餘清窈舔了舔唇。

她雖然沒有喝酒,但這一刻好似也嚐到了酒的味道。

“就像現在我在欺負你,你也不掙紮一下麽?”李策低頭輕輕舔了下她的唇瓣,雖然說著欺負,可是他動作十分輕柔,隻是壓著她罷了。

因為飲了酒的緣故,他從胸膛到腰腹體溫都比尋常時候還要燙,就好似一塊柔軟的炭火,慢慢在烤著她。

單層料子的寢衣幾無間隔,肌膚摩擦間,很快餘清窈身上也浸出一身薄汗,體溫化開了沐浴後抹的香膏,甜膩的味道源源不斷從她身上散發而出,就好似熟透了的漿果,誘著人采擷。

餘清窈呆呆看著他。

除了抓著手之外,其餘的事不是他們常做的麽?

餘清窈唇瓣張開,隻動了動嘴,“那……殿下放開我?”

“嗯?這可算不得掙紮。”李策今日有點挑剔,這樣也不滿意。

餘清窈抽了幾下手腕,但李策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她不由思索了下,若是真要用力掙紮起來,豈不是會像一隻打挺的魚,搖頭擺尾的。

“這也不夠。”

兩人的力量懸殊是毋庸置疑的事,更何況餘清窈也沒有真的認真掙紮,她甚至都沒用上五成的力。

見李策抓著她不放,餘清窈幹脆就放棄掙紮,就抬起腦袋,主動親了親李策的唇角,“殿下又不是別人,我不掙紮也沒事……”

李策一愣。

餘清窈又抬起水盈盈的眸,慢聲細語道:“……殿下是今夜也要‘欺負‘我麽?”

此‘欺負‘經過她的軟軟的嗓音一潤色,就變了味。

李策的呼吸瞬間重了。

本想逗逗她的,現在餘清窈完全理解岔了,變得好似不欺負也不行了。

“嗯?今日也想被我‘欺負‘?”

將她兩隻手並攏在一塊,李策僅用一隻手就牢牢按住她兩隻腕,迫使她整個身子不由往上抻,另一隻手就順著她緊繃的腰線,摩梭起來,吻溫柔落在她纖細的脖頸上,慢慢留下一連串潤濕的痕跡。

“呃嗯……”餘清窈咬緊唇,仰頭受著,擔心聲音會從齒縫裏溢出。

若是殿下的‘欺負’都是這樣溫柔,她又怎會害怕。

銀鈴鐺**了起來,聲音雖小,但音質清脆,就好像是從簷下掉下去的冰淩,濺碎在石頭上。

噗叮噗叮的。

餘清窈微眯起眼,唇瓣已經張開,已然像是那蟄伏的種子,沐浴著暖陽,飽飲了甘露,就待破土的時候,倏然她被翻了一個身。

好似一場地動,翻醒了一個正要沉入的美夢。

餘清窈被那地動之勢震得不由往前撲,兩手撐著他的結實的腹上,方穩住了身子。她訝然地睜圓了水霧霧的眼眸,委屈又不解地望著李策。

好似不明白自個怎麽在這裏。

李策見她粉麵朱唇,嬌豔無比,是無人能窺見的春色,心裏有多柔軟別處就有多口口,以一手握住她的細腰,另一隻手將她滑落到胸口的發絲撥到她光潔的肩後,吻住她那淡了不少痕跡的箭傷。

餘清窈扶住他的寬肩,感受到他結實的肌肉在手下拱著,她的腦袋不禁後仰了起來,下顎、脖頸都給他沁涼的發絲蹭得發癢。

“殿下……?”

李策憐愛地為她舔舐傷口處,雖然那隻是他的一場夢,但光想到若是真有一箭射穿她的身軀,她該會有多痛。

“你今日跟乳媼說自己騎馬騎得很好了?”李策一向顧全大局,絕不會隻憐愛箭傷,很快就將大愛推及左右。

餘清窈‘唔’了一聲,眼底泛起了淚花,好似控製不住水流下來,“……我騎胭脂馬時,不好麽?”

“嗯……”李策拖著長長的卷舌音,軟舌似是繞著圈,接連轉了幾十個彎,讓餘清窈也跟著搐縮了幾下,心口怦怦直跳,就連再溫柔的安撫也不能讓它緩停。

十指都連著心,更何況離心口最近的地方,自是休戚相關、一脈相通。

心髒似也在被卷著轉動。

被擠捏,被托起又放下,仿佛也成了那軟乎乎的麵團,搓圓揉扁都不在話下。

李策抿了下唇瓣,好似含了塊蜜糖般細味了須臾,含笑抬頭望著她道:“動作雖練得差不多標準了,可你知道還欠缺什麽嗎?”

他眸是晦暗幽深的,唇卻是豔麗鮮豔的,就好像交織著光和影,是熱烈放縱與克製遏抑在拉鋸著,讓人望之膽顫。

仿佛那籠罩在頭頂上的烏雲,淺淺落了幾滴小雨在你身上,隻沾濕了一片衣角或是幾根發絲,可你知道它終歸會下一場暴雨,徹底澆透大地。

“……什麽?”雖然餘清窈已經打起十二分警惕了,誰知還是滑入早已經等候她多時的陷阱。

“欠耐力。”李策緩緩吐出三個字,好似聲音都被擠壓在深處,艱難得吐出來,他沉沉呼了口氣,“……你的耐力還欠缺不少。”

餘清窈臉上潮紅一片,倏然咬緊了唇。

殿下一定是看見她後半程路騎在胭脂小馬上東倒西歪的狼狽樣了!

雖然她已經牢記了騎馬的要領,也能跟的上胭脂馬的動作,與它十分合拍,可是胭脂馬是千裏良駒,那體力耐力豈是她能比的,用不了半個時辰,她就跟曬焉了的黃花菜一樣被顛得左倒右歪。

“那……那是……”餘清窈沮喪的抽了口氣,她反駁不了。

李策隨著她抽氣的動作,鬢角熱出來的汗滾滾而下。

“無妨……隻要多練練,總能堅持得更久一些。”李策往上不斷吻著她的臉,道:“我剛開始騎馬的時候也不能堅持許久,也是從小半時辰、半時辰到一個時辰,後來再長也能堅持下來了……”

餘清窈張開小嘴,臉上難掩吃驚。

忽然感覺今夜將會尤其漫長。

仲夏時分,無論白日還是黑夜,人都是熱汗淋漓。

軟軟的夜風從窗縫吹了進來,帳子下掛著的鈴鐺上下搖顫個不停。

承載兩個人的小床實在擁擠,已經容不下那麽多東西,濕透了的薄衾都給擠到了床邊上,危險地掛在床沿,隨時可能會被伸出來的腿或者支出來的手臂推下去。

能一日千裏的大馬許是天賦異稟,但事實證明,經過鍛煉,纖弱的小馬也能突破自己的極限。

小半個時辰漸漸也能往大半個時辰靠。

更夫敲著鑼鼓,子時三更。

餘清窈趴在夏簟上,猶如一枚浸過水的美玉。

水光瑩潤,白玉無瑕。

李策拿著打濕的帕子給她擦去身上的汗與水,餘清窈就小聲哼哼嗯嗯了兩聲,似已累極、倦極了,不願再動彈。

“還是喜歡趴著?”李策俯身捏了捏她的細肩,給她放鬆筋骨,慰勞她的辛苦和努力。

餘清窈睜開半隻眼睛,慵懶得再多的動作都不願意做,慢慢從喉嚨裏擠出一個音,“……嗯。”

僅僅一個音節都透著啞。

李策又摸了摸她的頭發,重新洗了一張帕子把她身上又擦了一遍,一點角落都沒有遺漏。

餘清窈已是半睡半醒的狀態,隻能由著他擺弄。

眼縫裏還能看見李策又收拾起地上散落的東西,一條帕子被他團團包了起來,餘清窈還記得那帕子的顏色,也知道它包住了什麽。

饒是那樣千鈞一發的時候,他也沒有忘記。

殿下是不是也時刻在擔心她的身子。

餘清窈默默想了一陣。

“快睡吧,明日我們還要去息山不是?”李策處理完屋子裏的狼藉,又重新把她抱在懷裏,大手揉著她疲累的腰肢。

餘清窈實在太累了,也來不及應他一聲,就墜入了香甜的夢鄉。

翌日清晨,餘清窈還是起遲了。

他們隻打算在遙城呆兩日,所以今日要做的事就是去遙城西側的息山。

雖然叫作山,可是息山並不高,大約一柱香的時間就可以登頂。

遙城裏大部分人去世後都會選擇埋在這裏,餘清窈的阿娘也葬在了此處。

“……當初舅父得罪了朝廷一名重臣,慘遭斬首,承蒙與外祖父交好的官員求來了恩典,才得以全家流放到遙城。”

大旻律法,若是被定重罪抄了家,成年男子流放偏遠邊境,十五歲以上的女子則要罰入教坊司、或成為官妓。

所以全家被流放到遙城這樣的處置,也能算是一個恩典。

“喪子之痛再加上長途跋涉,外祖母沒等到遙城就過世了,外祖父帶著我阿娘就在遙城,做了苦力。”

餘清窈牽著李策的手,一步步往石階上爬,小時候她來過息山很多回了,也沒有哪一次覺得這山怎麽這樣高,石階像是數不完一般。

爬了一百來步,就氣喘籲籲。

一定是因為她昨夜太累了……

李策不想打斷她的話,隻是用手扶住她的腰,幫助她更輕鬆地登階。

“流放到遙城,外祖父年事已高,可是我阿娘那時候才十六七歲,聽說生得又很美,若是沒有外祖父庇護,在遙城這樣的地方還不知道要遭多少苦……”

李策望了眼餘清窈的側臉,從乳媼口裏得知餘清窈長得像她阿娘,手不由更用力得環住她的腰肢。

女子的美貌就仿佛是自帶著一筆巨額的財富,人人覬覦之。

若是一個因罪流放的女子那就更是舉步艱難,明威將軍當初要想護住心愛之人,其難度可想而知。

餘清窈往李策身側又挨緊了一分,抬頭對他笑了笑,“我阿耶那時候還隻是個百夫長,人就生得高大粗鄙,又不愛讀書,不識幾個字,很不得我外祖喜歡,可他偏偏對我阿娘一見鍾情,非卿不娶,為了求娶我阿娘隻能在戰場上奮力拚殺,博取功名,就是那會他舍命救下了鎮國公徐大將,有了過命交情,再加上戰功赫赫,從此一路被提拔,等當上了副將的時候,我外祖父總算鬆了口……讓我阿娘嫁給了阿耶……”

餘清窈想到故事說到最後,阿耶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

好似那一刻已經深深鐫刻在他的腦海裏,是他這一生最開心快活的時刻。

這是一段堅持努力最終抱得美人歸的故事。

隻可惜好景不長,她阿娘因為生下她而香消玉殞。

阿耶就一直守著她長大,再沒有為任何人動過心。

走到接近山頂,兩人站到一棵蒼綠色的鬆樹下,石碑周圍幹淨整潔,隻有零星幾根剛剛冒出尖的雜草,可見經常有人過來打掃。

春桃把手裏的提籃拿上前,利索地準備好火盆、紙錢、祭品,就和載陽退到邊上去了,不打擾秦王夫婦二人祭拜將軍夫人。

本來明威將軍也要跟著來的,可是臨時有軍務,他走不開身。

不過餘清窈知道阿娘是不會怪他的。

這十七年來,他守著遙城,何嚐不是一直在守著這墓。

隻要有空他都會來,不拘時間,所以也不差這一回。

“我從沒有見過阿娘,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餘清窈磕完頭,望著石碑上的字怔怔道。

她隻知道阿娘大概生什麽模樣,和她打過交道的人也都道她是一位清氣如蘭的女子。

“你阿娘一定是個很好的人。”李策隨著她一道望著石碑,“如若不是,你阿耶也不會一直記著她十幾年。”

人的一生會遇到數不盡數的人,可隻有極少數的人會讓人刻骨銘心,要用一生去回憶。

餘清窈點點頭。

她不清楚阿娘是什麽樣也不重要,阿耶會一直一直記得的,就已經足矣。

李策看著墓碑道:“明威將軍夫婦一生一世隻有彼此,我們也當如此。”

餘清窈心中一動,不由抬頭看李策的臉。

“殿下聽說過我阿娘產子難產,是不是也擔心我也……”

很多人覺得婦人難產一是命,二是因為自母胎裏遺傳自母親,會有相同的病。

就好像母親容易難產,其女也很大可能會難產。

李策握住她的手,“裴知岐說過,你的身子無礙,隻要多加調理以及適量運動,不會有事的……”

“隻是若你實在害怕,我們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李策溫柔地望著她。

“可是殿下……”餘清窈更吃驚了。

殿下既想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卻又輕易答應她不生孩子,這與他日後還想要成為太子、成為天子,豈不是是背道而馳的事。

他若成了皇帝,又怎可能沒有後繼之人。

餘清窈不禁越想越多。

不說要立下儲君,就是利益相關也會迫使他娶很多重臣之女,就好像當今皇帝,即便不喜歡,後宮還是娶了一個又一個。

這些事情,餘清窈從前都不敢細想。

此刻想到這些,足以讓她慌得掉眼淚。

“別多想。”李策太了解她了,光看她的臉色就知道現在她腦袋瓜裏定然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殿下……”

李策擁住她,輕聲道:“若我能有孩子,那必然是出自你的腹中,可若你畏懼生育,屆時我們就從宗室裏過繼幾個,帶在身邊悉心養育教導,擇優而立,遠比血脈重要。”

餘清窈徹底呆住了。

原來殿下早已經為她考慮好了,可進可退,都是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