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剖心
風呼嘯而過,齊肩高的草被吹彎了腰。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塊,好似兩顆纏繞在一起就不會再分開的藤蔓。
急促的呼吸交織,劇烈的心跳呼應。
沒有人開口,卻都感受出對方的後怕。
餘清窈甚至都有些分不清,那些顫抖是出自自己,還是來自於李策。
她害怕死去。
殿下害怕她會死去。
餘清窈把小臉貼在李策的胸膛上,薄汗沾濕了她的臉,風吹過就留下一片涼意,但是李策的身子總是暖,她輕輕在上麵蹭了蹭,又深深吸了口氣。
是殿下身上那久違的鬆竹冷香氣。
“……殿下,我逃出來了……”
無論是山匪的地盤還是上一世的夢魘,她都逃了出來。
每一口呼吸都是灼熱又鮮甜的,她貪婪地喘息,想要將肺腑裏憋悶她多時的那些濁氣通通交換出去。
不但心情輕鬆了,身子都鬆快了。
猶獲新生。
李策的下顎壓在她的發頂上,摟起她的腰肢的力度很大,使得她的腳尖不得不踮起,好像一株往上努力生長的枝丫。
就這樣靜靜相擁了許久許久,李策都不曾有言語,不曾有動靜,就像變成了僵硬的雕塑,一心隻想抱緊她,不讓她再離開。
餘清窈把柔軟的手臂從李策緊繃的腰側伸到他身後,在那寬闊的後背上輕拍。
意識到這次殿下受得怕不在她之下,才會有這樣的反應,遂安慰道:“殿下,我已經沒事啦……”
這次她甚至沒顧得上掉眼淚。
餘清窈想自己逃亡這一路的表現,還有點驕傲。
自己變得更堅強了。
“我知道。”李策啞著嗓音道,“是我不好,讓我再待一會就好……”
理智上清楚還有很多事等著他處理,可是心裏卻似是塌了一個大窟窿,裏麵山崩地裂,成了一片廢墟。
這樣摧心剖肝、心驚膽碎的事他不願再嚐第二次了。
聞言,餘清窈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了,兩手緊緊環抱住李策的腰。
她知道殿下是太擔心她了。
“我好想夫君,夫君想我麽?”
“朝思暮念。”李策低低回道,他總是不吝用言語行動去回應她,“眼想心想,無處不想……”
她要一縷光,李策卻會給她整個春天。
餘清窈笑了起來,努力踮起腳,對他小聲呢喃道:“是夫君愛我啊。”
她聲線如蜜絲,李策心口都軟了,壓下腦袋,埋入她的頸窩,輕輕道:“窈窈也愛我。”
兩人的心情就好似清風吹動了簷下金珠玉石串起的鈴鐸,清耳悅心。
兩人在草叢裏擁了許久,直到載陽不得不上前提醒。
那一箭射得刁鑽,但應崢命硬,還有一口氣。
李策讓餘清窈先到樹下去歇息,不願再讓她接觸此人,自己走到應崢倒下的地方。
一匹重傷的馬正臥在地上粗聲喘氣。
和它的主人一樣,命不久矣。
青黃色的草杆被應崢壓在身下,鮮血濕潤了幹涸的大地,留下深淺不一的紅色痕跡。
應崢氣短力竭,隻能垂死掙紮。
手指扒拉著地上的泥塊,無法自控地**抽搐。
李策走至他身側,俯視著他,似是悲憫卻似格外冷酷道:
“你一直謀劃幫助楚王上位,卻從沒有想過,孤離開金陵這麽久,楚王為何遲遲不能上位?”
一個‘孤’字從他口裏自然吐出,那是隻有東宮太子才能配得上的自稱。
應崢瞪大了眼睛,呼哧呼哧喘著氣。
雖然他看不清李策的神情,可還能聽清楚他的話。
應崢本就反應敏捷,雖然現在已經命懸一線但也馬上想到。
李策一個坐鎮東宮二十餘年的人,明知楚王在後虎視眈眈,他怎敢一點保障都沒有就離開金陵城?!
越是激動,胸口的血就湧得越急。
應崢含糊不清地發出‘桀桀桀’的怪聲,血沫從口鼻瘋狂冒了出來,流到了眼角耳後,宛若一張血紅的蛛網,罩著他逐漸失去血色的臉。
這豈不是說明他一直都在做無用功,他注定都要失敗!
“知道你忠心耿耿,孤會讓你回金陵,親自向你的主子告密。”李策聲音沉沉道:“梟首。”
旁邊的載陽對應崢早就恨之入骨,立刻抽出佩刀,寒聲應道:“是!”
餘清窈身上裹著李策的披風,人小小的一團,正坐在樹下的一塊圓石上,旁邊站在好幾名身形高大的護衛、官吏,幾乎要把她麵前的光擋住了。
劫後餘生的秦王妃沒有立刻要求休息,反而關心他們下一步行動,得知他們打算趁熱打鐵,上山剿匪一事。
餘清窈就把上山的路線圖拿了出來。
周圍的人無不驚訝。
沒想到看起來身嬌體弱的王妃居然是獨自一個人從這般險要的地方逃了出來。
餘清窈把圖放在了地麵,好讓身邊的人都能看清。
她拿起一根樹枝就在圖上比劃。
此刻她一心隻想把自己走過的彎路指出來,好讓他們避開。
還有她碰巧發現的捷徑,若沒有馬或者馬車限製,隻是徒步的話,其實時間還能省去不少,這也是為何她和二當家他們的馬隊先後隻差了半個時辰就下了山的緣故。
“山上還有不少無辜的百姓,諸位上山後還望保全他們性命……”餘清窈不放心地叮囑道:“有位待產的婦人,你們別驚了她。”
“還有位叫韓立宗的少年,我能下山,他襄助不少,還請善待。”
餘清窈擔心她們,仔細交代,生怕這些護衛隻聽秦王的號令,不會在意她的話。
“是!屬下自當遵命!”但此刻護衛們對她的敬佩之心無以複加。
都不用秦王殿下站在一旁撐場,他們也畢恭畢敬地回她的話。
他們武人出身,最是欽佩果敢勇猛之人。
李策早就處置完應崢的事,卻沒有上前打擾他們,直到一夥人拿了地圖散開了,他才走上前又輕輕抱住她,溫聲誇道:“你做的很好。”
餘清窈想到周圍還有不少人都看見李策抱著她,臉有些發紅,拉著他的衣裳就低聲道:“都是殿下教得好。”
李策唇角揚起,伸手就將她從石頭上抱了起來。
餘清窈手臂圈著李策的脖頸,嚇了一跳,因為視線得以拔高,眸子往四周隨意一掃,就見到無數雙眼睛都朝她望了過來。
剛剛還沒有這麽多人,都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
餘清窈很是吃驚。
但隨即一想,殿下怎會隻帶著十幾人就來,這山下隻怕早已經被包圍了,如若不是她自己下了山,興許要不了多久,他們也會上山去找她。
“殿下不是和二當家有什麽約定麽?”餘清窈當真好奇,李策究竟要如何做。
李策抱著她往外走。
“是與秦王的約定,與我有什麽關係呢?”李策笑著道。
餘清窈不懂:“殿下是何意?”
“窈窈如今這般聰慧,不妨猜一猜?”
餘清窈搖搖頭:“猜不出。”
她再聰慧,哪有李策的腦子好使,一時半會怎麽能猜出他的妙計。
“就單他們竟敢綁了你,我豈能容他們。”李策把餘清窈放在馬上,握著她的一隻手,仰視著她,忽而道:“窈窈,往後我會做出一些很殘忍的事,你會害怕麽?”
餘清窈低頭看著李策,他眼下的陰影還沒有消褪,一貫從容不迫的臉上浮出了不確定的動搖之色。
他的動搖完全在於她的反應。
餘清窈搖搖頭:“對惡人殘忍才是對好人仁慈,我信殿下不會無理由、無緣故的做殘忍的事。”
李策雖然知道餘清窈從來對他是寬容而信任,還是會忍不住一而再地問清她的心思,就怕哪一日她會因為他做下的事跟他生分了,會怕他。
所以聽到這樣的答複,他便心滿意足了。
“我保證,隻會對惡人。”
李策不禁吻了吻餘清窈的手,雖然現在不是個好時候,但在他心裏,所想的遠不止做這些。
坐在李策的踏雪烏騅上,餘清窈已經徹底放鬆下來。
本來她還想等到他們把韓立宗、郝嬸等人救下來,可是李策道刀劍無眼,隻怕待會山匪反抗逃竄可能波及山腳下。
餘清窈隻好答應同他先離開此地。
正好可以回去先告訴春桃這個消息,讓她少些擔憂。
跟隨李策來的除了那八百護衛,餘下的都是秦州的守軍,現由都指揮使親自帶領,積極上山剿匪去了。
李策帶走了四百人,人高的草海被馬蹄踏了個紛亂,東倒西歪。
“若是那謝老先生知道自己一直在找的小兒子竟然是黑風寨的二當家,不知道會不會難過,我本想修書告知,現在也不知如何是好。”餘清窈心裏糾結,忍不住開口跟李策講了,希望他能夠幫她拿個主意。
“謝老執著這麽多年,無論好壞,無非就是想要一個結果。”李策答道,“黑風寨為非作歹多年,沾手命案無數,我最多準許謝老去獄中見他最後一麵。”
餘清窈惆悵地歎了聲氣,也清楚自己現在這份難過的心情僅僅是在同情謝老,而非真的想要看見黑風寨的山匪被法外開恩。
“我見他對黃玉蟬十分珍惜,或許想起了曾經的親情,也有過一些後悔吧,可是現在後悔也遲了。”
餘清窈靠著李策的胸膛,踏雪烏騅今日也格外溫順,小步子邁得又平又穩,一點也不顛簸。
“……不是所有的懺悔都能夠被原諒。”
她、謝老或是任何人都不能夠抹去黑風寨那罄竹難書的罪行,他們是不能被原諒的人。
餘清窈的心是軟的,但也不會無條件地軟下去。
她已經開始以公正的態度看待遭遇的事物,並不會讓情感輕易蒙蔽眼睛、左右判斷。
李策垂下眼,就看見餘清窈閉上眼睛,雪白的小臉依然精致嬌豔,但是淡然的神情,明顯與從前大不一樣。
猶記得太後宴會後餘清窈脆弱無助落淚的樣子,就是無力承受風雨的一朵小花。
而現在的她讓人刮目相看。
他既愛她成長懂事,又憐她成長懂事。
格外複雜的情緒充在他的心裏。
就好像既盼望鳥兒高飛,又怕它不再需要避風的枝頭。
然而李策什麽也沒有多說,隻溫聲笑道:“你說的對。”
被暖洋洋的餘暉照著,那因長途跋涉、提心吊膽的疲累積累到了頂點,餘清窈扯住李策的衣襟,正想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小睡片刻。
“籲——”最前麵開道的馬先停了下來,緊接著踏雪烏騅也刹住了蹄,餘清窈被慣性一衝,把瞌睡都嚇跑了。
好在李策的手及時攬住她的腰,將她的身子固在身前。
餘清窈睜開眼睛,就見著頭頂上方的李策正望向前方。
“秦王殿下!——”有人高呼。
餘清窈坐直了身,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隻見是一名穿著緋色圓領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員正從馬上溜下來。
因為動作實在笨拙,頭頂的烏紗帽居然都掉了下去,滾了幾圈,掉到後麵去了。
秦王的護衛拔刀上前攔住他,嗬斥道:“來者何人,竟敢攔住殿下的路。”
其實單看他的服飾品級也知道,這位至少是四品以上的官員,普通侍衛怎敢拔刀相對。
緋袍官員身後自有低位的官員連忙出來解釋,伸手壓住刀柄,對著侍衛小聲喝道:“休要無禮,這位可是秦州藩台大人!”
藩台也就是秦州布政使,掌管一州之政務,是三司重臣。
秦王的護衛聽見藩台大人也沒有變臉色,巋然不動地攔在他們身前。
好似這位二品大官在他們眼裏也不中看,沒什麽大不了。
藩台季大人撫著滾圓的肚子,深深吸了口氣,才把臉上的怒容逼了下去,仰起一張憨厚的笑臉,朝護衛身後張望,口裏喊道:
“下官季子濤還請秦王殿下一見。”
踏雪烏騅踏著緩慢的步伐上前,護衛方收刀入鞘,退避左右。
李策騎在高頭大馬上,並沒有下來與他相見的意思,甚至就連身前擁著的美人也是堂而皇之在上頭打量他發量稀少的頭頂。
季大人忍不住摸了兩下腦袋,才對秦王拱手道:“還請秦王殿下恕罪,下官母親年歲已高,不得已回去侍疾了半月,是以殿下遠道而來,未能遠迎……”
“此事已有人來報,季大人侍母孝順,何罪之有。”李策勾著唇角,緩緩道:“秦州三縣水禍一事,現如今也安置得差不多了,季大人可還有指教之處?”
聽到秦王主動提起正事,李大人的笑臉也緩緩落下來,捋了捋袖袍,字正腔圓道:“秦王殿下貴為親王,替陛下護送災銀,任為監察使不假,可卻擅越職權,攬了布政使司的事,如今還私調守軍,如此行事,豈不是背離殿下貴為太子時,為削弱藩王職權而頒發的國策。”
李大人熟讀大旻律法,因而理直氣壯地看著秦王殿下,正色道:“殿下您這可是知法犯法!”
他身後的官員與他沆瀣一氣,跟在後頭點頭,議論紛紛。
說來也是諷刺,曾經的東宮太子為了集權,削自己那些兄弟在地方上的權力,分給了朝廷任命的官員,他那會定然也想不到自己也會淪落到藩地上,成為那個被削了權的藩王。
所以他如今在秦州的所作所為,無不超出了一個親王所擁有的權力。
就說上一回齊王想要齊州官府去剿匪,那也得去‘請’都指揮使司出馬,而非自己調動兵馬!
季大人回去探親,為母侍疾就消失了大半月,而頭一回出現就抓著秦王的罪處來發難,就像是特意放鬆約束,等著人露出馬腳,他好及時出現抓個現行。
餘清窈聽李策講起過。
秦州的官員與當地的豪族世家關係密切,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而殿下從前就多次要削弱世家對土地的控製,雙方已然是水火不容的地步,所以這季大人抓住這個把柄,少不得要大肆宣揚,狠狠利用。
餘清窈擔憂地抬頭看李策。
李策雖然沒有看她,卻也不動聲色地摸了摸她的後背,好似讓她放下心。
“孤自是知道。”
李策慢條斯理地道:“此律是孤重定的,還需要季大人來提醒?”
季大人聽出李策的語氣、用詞皆不對,如蒙雷擊,兩眼瞪得如銅鈴。
“何、何意?”
載陽上前,拿出一鑄鐵令牌,亮在季大人麵前。
隻見上麵篆刻了‘東宮衛率’四個小字。
“睜大你狗眼看看!”
季大人再次揉了揉眼,把頭都伸了過去,‘東宮衛率’這幾個字直直映入他的眼簾。
衛率是官名,東宮是屬地。
合在一起就是東宮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