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生辰

餘清窈的生辰在七月出頭,小暑那日。

離著還有三天的時間,請帖已經發了出去,餘清窈就趁著這個時間抱著一堆冊子研究起中都上下官署人員情況。

不但要分清楚他們各自的官職,還要知道他們妻族的關係。

別看隻是一個中都。

裏麵的官員從大到小可都不少,更別提他們身後還有很多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所以餘清窈每日對著這一疊冊子,從早看到晚,這些資料比酷暑還讓人頭昏目眩。

但餘清窈不能喊累,秦王殿下比她辛苦許多,都未曾說過一個字。

他每日都要出門。

有時候去的地方遠,半夜方歸,有時候就早些,午後就會回來陪她一起小憩。

當然小憩前兩人偶然也會去浴池‘胡鬧’一番。

不過天氣漸熱,餘清窈也有些受不住浴池裏的高溫。

雖然在水裏比較適應,可是那熱騰騰的池水都快要將她滾熟了,她不得不開口向殿下建議能不能不在浴池裏了。

她都不好意思講那翡翠荷葉都快給她擦薄了。

第二日李策就帶著她翻出了當初裴院判給的東西,那本書和一個匣子。

他要了一碗水,把匣子裏的幹扁條物泡在水裏,就囑咐她看好東西,自己出門去了。

餘清窈雖然不清楚這是什麽東西,但是想到它是和那本書都是裴院判給的,想來也不是什麽能見人,所以她親自看著,都沒讓知藍和春桃瞧見。

午後,餘清窈趴在書桌上,手指指著冊子上的字,一行一行看著念:“布政都事郭孝,安縣人士,啟元四十一年生人,妻馮氏,有子一人,成明十七年生,家住……”

“還在看這些?”李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緊接著肩頭被他的手掌按住。

餘清窈正是專心致誌的時候,忽然聽見聲音,就嚇了個激靈。

“殿下回來了……”餘清窈連忙扭回頭看他,揉了揉眼睛,關切道:“殿下餓了麽,要不要傳膳?”

這個時間若他剛從外麵趕路回來,一定錯過了飯點。

“無妨,在路上的時候吃了一些,現在也不太餓……”這時候他的目光轉到了桌邊的一隻兩個巴掌大的寬口青瓷碗上,隻見裏麵浮著一個浮腫的長條物,“這個是?”

餘清窈站了起來,抿了抿唇,尷尬地解釋起來:“我就是見著用涼水泡了許久也不見它軟……一時心急換了剛燒滾的熱水……”

李策眉梢輕揚,餘清窈更窘迫了,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殿下,它是不是快熟了呀?”

看這個顏色,就算沒熟也有七、八分了。

李策抱著她坐回到玫瑰椅上,笑道:“你怎知我中午就回,心急了?”

餘清窈一聽這話,似是不對,快快解釋:

“我不過是從沒見過此物,想研究研究……才不是心急……”

李策那話的意思好似她心急想要用上才好心辦壞事了。

李策用手在碗裏戳了戳,那魚鰾被他杵進水裏都一時半會浮不起來,已經軟爛了,肯定是用不上了,“沒事,那匣子裏不是還有許多,現在泡上,興許晚上還能用上。”

餘清窈臉一紅,在他懷裏扭捏了一陣也沒能爬起來。

李策把下巴撐在她的頸窩,像是累了長舒口氣,“中午正好先休息一下吧。”

餘清窈聽出李策聲音裏透出疲累,心疼不已,也不掙紮了,乖乖當他懷裏的抱枕。

“殿下,是不是又遇到了什麽難處?”

李策對她從不吝於言傳身教,就開口道:“你知我朝開國以來就有‘廣積糧’的國策,每州每縣都設有官糧倉、預備倉無數,豐年入倉儲糧,災年開倉放糧,以此來緩解頻繁的災害以及戰爭。”

餘清窈點了點頭,“我小時候聽阿耶說起過,聽說有一回軍資延誤了時間,虎賁營就差幾日就要斷了糧,還是遙城城守大人私自開了預備倉,給了糧於虎賁營,才撐過了那段時日……”

“我也知道那件事,私自開倉放糧,本是重罪,不過念在他不是為了一己私欲才從輕處置了。”

餘清窈欲言又止。

“我知你想說那太守明明做的事件好事,為何還要處置?”李策手掌在她背上輕撫,“他初心是好的,卻沒有按著規章來辦事。照理說他要開倉放糧,需要提前三日向上一級的官員申請,述明情況,得了批允才可以放糧。若是事急從權,事後也應當補上申請,讓上峰知曉這件事。官倉糧、預備糧本來就是應對急需,其中的庫存進出都有詳細記錄,為的就是以免需要之時,數目對不上,壞了大事。”

李策繼續道:“遙城太守擅開糧倉,事後也沒有上報,私自就篡改糧倉進出記錄,如此作為,失信於人,隻是小懲大誡,調職外放,也算是他的幸事了。”

餘清窈點點頭。

“殿下這樣說也極有道理,我隻想著阿耶的虎賁營,沒有考慮到糧倉的用處……所以殿下這幾日就是去看秦州各處的糧倉了麽?”

李策‘嗯’了一聲,聲音沉沉。

“秦州的糧倉也有問題?”餘清窈覺察出他的不悅。

“糧倉幾乎是空的。”李策也沒有瞞她,“也難為他們這幾日千辛萬苦做了個假記錄出來糊弄我,讓我無處可查。”

“所以這段時間的災民都靠什麽過日?”餘清窈大吃一驚,本想著秦州富饒,即便有三個縣受了災,其餘的地方勻出一些糧來也足矣讓他們渡過難關,誰知道秦州的糧倉竟是空的。

“家中有親戚救濟的就去投奔,若是沒有人救濟的隻有賣田賣人。”李策沒料到秦州給了他好大一個驚喜。

不管糧倉裏的糧究竟是真的空了,還是被什麽人刻意搬空了。

他們的所作所為,無疑是在把這些田農往佃農逼。

賣了田又賣了人,日後終身就是世族的奴仆。

好算計。

土地兼並之風從始至終都在盛行,猶如燎原的火生生不息。

餘清窈猛然想起在襄城遇到的那幾個田農,既沒有糧發還要交稅,這豈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了。

餘清窈擔憂道:“既是如此。殿下可否向齊王殿下……”

她才剛開了口,李策就知道她的用意,搖搖頭說道:“齊州現在的存糧都要備下給準備與龍驤軍開戰的徐家軍,此次是由鎮國公親自領兵,不容有絲毫閃失。”

離秦州最近的就是齊州,若是齊州不行,那隻能再遠一些……

餘清窈從李策懷裏掙了出來,抻長了手從一旁的軸筒裏取出那副堪輿圖。

她當初學看圖的時候就注意到過一點。

打開圖後,目光直奔秦州找去,很快她就指著旁邊的江州,“殿下,江州離著安縣也不遠,若是他們還有餘糧,豈不是正正好?”

“江州……”李策還在思索。

餘清窈就高興道:“之前姚姑娘說回江州去了,日後若我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寫信給她。”她轉身摟住李策的脖子,兩眼放光地看著他道:“殿下,我能寫信給姚姑娘麽,她或許能幫得上忙。”

李策見她已經有了當機立斷的機敏,唇角彎起,就應了下來,“好,你寫信試試。”

能幫上李策的忙,餘清窈義不容辭。

她連忙把青瓷碗推到了一邊,鋪開信紙研磨提筆。

李策也不打擾她,捏起水裏那泡廢掉的,重新換了水,泡了一根新的。

餘清窈看見水裏沉了一半的新東西,麵上還有些尷尬,隻好埋頭快速寫字來掩蓋。

李策就在桌邊給她指點詳細的糧量、貨運的方式以及需要抵達的時間,餘清窈寫完滿滿一張紙的信,打開自己腰間的荷包,把李策給她刻的私印和自己從前那枚字印都拿出來,蓋了上去。

李策道:“你一直都帶著?”

餘清窈拍了拍自己的小荷包,驕傲道:“帶著!還有殿下給我的鳥哨,都有好好收著。”

李策笑望著她,心頭皆軟,仿佛什麽疲憊都一掃而空。

七月,小暑。

秦王府還是頭一回設宴,還是秦王妃生辰這樣的大事。

上一次把事情都辦砸了的幾家今日都鉚足了勁要改過自新,重新在秦王夫婦麵前挽回點好感。

因而備上的禮物十分貴重,隻怕都將府上最稀罕珍貴的拿出來要給餘清窈做壽禮。

本以為秦王妃會推辭一二的,誰知道王妃娘娘當即表示喜歡,還悄悄問左右大概值多少錢。

這讓王氏十分驚奇。

雖然是王妃的壽宴,可是秦王府準備的並不豪奢,都是尋常的菜肴,分量也不大,甚至隻能保證賓客能吃得五、六分飽。

不過到場的大部分人也不是衝著來吃宴席。而是衝著結交秦王殿下。

在男人們與秦王敬酒攀談的時候,女眷也圍著餘清窈說話。

經過上一回的事,眼下她們都對餘清窈極為恭敬,陪著十二分的小心,就怕再把秦王妃逼急了,會鬧得大家麵上無光。

餘清窈還不知自己在別人眼中如何可怕,還想著盡量照顧到身邊的每一位夫人,把她們和背下來的那堆資料裏找上對應,針對不同的官職、身份和家中情況,才有了可以接上的話題。

好在她以前就學過說一些場麵話。

譬如金陵城裏流行什麽香料、胭脂、喜歡什麽款式的裙子、圖案,都也是信手拈來。

貴婦們最喜歡聊的也就是這些,一但聊開了,就有說不完的話題。

觥籌交錯之間,餘清窈要去更衣,帶著知藍暫時退了出來。

走出熱鬧的宴廳,餘清窈輕搖著團扇呼呼扇了幾下風,又長長鬆了口氣。

“好累呀,這些人也太能聊了。”餘清窈還不知道別人是存了心要在她麵前挽回形象才拉著她說個沒完,還以為是這些貴婦本來就是愛說。

正好拐了一個彎,身後的知藍半天沒了聲音。

餘清窈正想駐足轉頭,“知……”

一道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餘清窈眼睛倏然瞪大了。

“殿下?”

從旁邊走出來的人正是李策,他喝了不少酒,白淨的臉頰都浮出了酒態,幽黑清潤的鳳眸也微微泛紅。

餘清窈從他的身側看見在不遠處背過身去的知藍和福吉,兩人不知道嘀嘀咕咕在說什麽,徒留她和一個看似沒醉又好似醉了的人對視著。

“殿下怎麽也出來了。”

李策環住她的腰,把她靠在了回廊的圓柱上,低聲道:“是不是累了,抱歉。”

“殿下在說什麽?”餘清窈沒能理解,就伸手環住他的腰,柔柔問道:“殿下是不喝醉了?”

“你的生辰,弄得這樣嘈雜多事,還要你去應酬那些夫人……”李策撫摸著她的後背,繼續道:“若是累了,就找個由頭下去休息吧,你是王妃,意思意思就可以了,不用管她們。”

原來殿下是為這個道歉。

“這沒什麽呀,我還能堅持一會。”餘清窈知道他要借此生事,是為了更好的處置秦州這爛攤子,她隻怕自己哪裏都幫不了他,又怎麽會為此而不高興。

她踮起腳,努力把手夠著他的背,輕拍了拍,“殿下才是,喝了那麽多酒,會不會頭疼難受?”

餘清窈雖然已經改變不少,可這個總是會把他放在心上,委屈自己的性子還是沒有變。

李策暗暗歎了口氣,越發憐惜起她,便又牽住她的手,笑道:“反正出來了,我帶你先去看一件東西。”

餘清窈心想春桃也十分能聊,想必還能撐上一會,就點頭跟著李策走了。

秦王府有一處小的跑馬場,就在西苑。

李策的踏雪烏騅平日裏就養在這裏,餘清窈不知道李策帶她來跑馬場做什麽,目光往馬場掃視一圈,忽然就看見踏雪烏騅旁邊跟著一匹陌生的胭脂色小馬。

它比踏雪烏騅都要小上一圈,身上猶如雪地落滿了赤梅,紅紅點點,十分奇特。

踏雪烏騅的脾氣不好,可是對小馬似是十分包容,它走哪裏,小胭脂馬就跟到哪裏,好似非要躲在它影子裏才覺得安全,踏雪烏騅也不驅趕它,隻是有些無奈般晃了晃脖子,伸頭到水槽裏喝起水來。

胭脂小馬則警覺地豎起耳朵盯著他們這兩個‘不速之客’,修長的腿岔開,似乎隨時準備跑路。

餘清窈看著那小馬,驚喜道:“這是殿下送給我的麽?”

李策笑著道:“你不是很羨慕那騎馬的姑娘自由瀟灑,在我看來,你現在也可以無拘無束,乘風翱翔。”

餘清窈激動不已,她小時候就想過要擁有一匹自己的小馬,隻可惜當初她學馬的時候沒能吃下那苦,哭了幾回後,阿耶就不讓她碰馬了,更別提給她準備一匹小馬。

她提起裙子就想往馬場裏走。

李策連忙拉住她的手,“去做什麽?”

餘清窈指著裏頭的胭脂馬,“……我能試試騎它麽?上次殿下教的,我怕都給忘記了。”

她前段日子才從李策那裏學過騎馬,可此後就一直沒有機會再騎馬馳騁,還有點想念那種禦風而行的快樂。

“現在還不行。”李策低聲笑道。

“啊……”餘清窈眼睛瞬間沒了光彩。

李策看著她失望的小模樣,又笑了起來,解釋道:“這匹馬沒有**好,今日就別騎它了吧。”

餘清窈雖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聽李策的話才是對的,點了點頭。

若是馬還沒適應被人騎,她這樣的半吊子的水平上去,隻怕要摔斷脖子了。

“若你真的想要檢驗學習的成果……”李策的嗓音落在了她的耳畔,猶帶著些酒氣,又衝又辣,輕輕道:“不如今夜先騎別的。”

餘清窈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