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親吻

夜風從兩人中間的縫隙偷偷穿過,燭火被吹折了腰。

火苗依附著燈心草,並不甘就此熄滅。

李策並起手指,擋在旁邊。

讓風吹不滅的兩人之間唯一的光。

他為什麽會忽然出現在自己房門外?

餘清窈心底仿佛有一場朝生的浪潮,無聲無息地漫了上來。

“你也睡不著?”李策並沒有談及早上兩人之間莫名的疏遠,而是用一個‘也’字告訴她,自己確實是專門來尋她的。

世上若有什麽事,真正會令人欣喜。

那就是你所在意之事,恰好被另一個人想到。

餘清窈輕輕點了一下頭,“……殿下來找我,是什麽事?”

“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今日?

餘清窈蹙眉沉思,李策趁機托起她手的燭台,黃銅做的一葉蓮燭台,入手極沉,餘清窈力氣小,僅端著片刻已經手腕顫顫。

沒有沉重的黃銅燭台,餘清窈就輕鬆答道:“是立夏。”

下午春桃恰好提過提了一嘴,再過些時日氣溫就會逐漸熱起來,就能換薄衫了。

“對。”李策微微一笑,讓開半個身,將濃沉的夜色呈現在她眼前:“跟我來,有樣東西想給你看。”

一天都未曾說過幾句話,可兩人之前凝重的氛圍卻被他的一笑輕易帶了過去。

餘清窈嘴巴張了張,可旁的什麽話都好像不合適在這個時候說。

她隻能輕輕應了聲:“好。”

乖乖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入庭院,微弱跳躍的燭火在皎潔明亮的月色襯托下,都變得暗淡許多。

月亮越過了樹梢,朝著東邊而去。

餘清窈看著自己腳邊,兩道影子拖在身後,被拉得細長。

仔細看那影子,兩人的手臂仿佛離得很近,近的似乎她隻要再靠過去一點點,就能握住……

鬼使神差中,她的手指悄悄朝著李策的那道影子挨了過去,纖細的手指被拉得更長了,像是什麽妖魔鬼怪,餘清窈看了不由暗暗想笑,沉悶一天的心情都輕鬆了不少。

她隻顧著扭頭看身後的影子,冷不防自己的手被人輕輕握住,她嚇了一跳,倉促轉過臉,就看見李策也側過臉,同她一般看向身後兩個長長的影子。

此刻兩人影子是握著。

而兩人的手也是握著。

餘清窈臉上忽得一熱,覺得手心都冒出了汗。

他剛剛一定是看見了自己幼稚的舉動,才會突然牽住她的手。

不過李策並沒有以這樣尷尬的話題開口,而是轉頭示意她看向前方,“快到了。”

兩人站的地方正好是回廊通往前院的入口,而月亮照不到的甬道此時竟也亮著光,就好像裏頭擱滿了蠟燭。

餘清窈不知道李策今夜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神秘兮兮的,但是腳步還是不由一步步跟著他往前。

畢竟此刻她手還給李策拉著。

穿過甬道,餘清窈才發現那些光並不是來自普通蠟燭,而是海棠花樹上掛的燈。

兩顆花樹都掛上數以百盞僅有巴掌大的花型燈,燭光倒映著如霞似海的花冠,絢爛無比。

前院幾乎都被這兩棵花樹上的燈照亮,月光都被染得泛紅。

餘清窈站著沒動,驚歎眼前美景。

李策就在她怔愣的時候,忽然開口問:“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一定要與我分開了嗎?”

餘清窈今夜起來,本來就打著想和李策談這個問題的,隻是前後被他打岔過後,腦海裏早沒有打好的腹稿,又變得空白一片,隻能隨著本能開口道:

“殿下……不願意接受陛下的賜婚,因為是臣妾自己擅作主張強求來的,我、我……”

她結結巴巴吐不出下文,又因為急於想要在他麵前解釋,焦急萬分,一小會功夫就憋紅了自己的眼睛,淚眼漣漣,羞愧萬分,“……對不起殿下。”

對不起三個字並不難出口,可難在於她說出口後,就沒有勇氣再抬起頭。

因為知道是自己的錯,愧疚不已。

李策唇線微彎,“其實我都知道。”

“殿下知道?”餘清窈驚愕抬頭,都忘記自己還在因為愧疚而回避李策的眼睛,她就像是提線木偶一般,一驚一乍,心情更是隨著李策的一言一語而跌宕起伏。

好像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很在意李策的反應。

“不過我今日也是想了許久才想明白,你突然會與我劃開界線,會是因為父皇最後那句話。”李策沒有扯些虛言,誠實道:“確實,就如父皇所言,我並不願意。”

餘清窈又情不自禁垂下了腦袋。

就跟受訓的學生一樣,在夫子麵前怯懦惶恐,老老實實聽李策說道。

手指別別扭扭地揪住自己身側的絲絛,緩解自己的緊張。

還沒有等她一顆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李策的聲音再次響起,並且抬手在她鬢角拂開被風吹亂的碎發,緩緩道:“不過並非是你想的原因,而是我曾四麵樹敵,而閬園又是禁苑,我並不想你進來跟著我吃苦。”

這個理由令餘清窈有些意外,她猛然抬起頭,可嘴還沒張開,就被李策的目光擒住,仿佛身落蛛網,動彈不得了。

他的溫柔眼是火海星河,是深淵古潭,是逃也逃不出的天羅地網。

“不過……我後來想了想,你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怎會選擇隨我一起幽禁這條路?”李策是落一子而先思十步的人,又怎會看不懂想不通,正是因為他明白,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局麵。

他眉眼如墨浸的山水畫,是雄俊秀美的山,是濺玉飛珠的水,能藏百川之流,能納萬壑之峰,讓人心生折服。

“你若視我為歸宿,我願為你遮風雨。”如同誓言一樣,他慎重而認真地道。

餘清窈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就好像要撞破那層鼓麵,跳了出來。

李策什麽都沒有問,卻又什麽都懂。

餘清窈抽了抽鼻子,眼眶忍不住酸澀。

李策攬住她的肩膀,將她的身子轉向兩棵明晃晃的海棠花樹,“我在書上看過,北地有一習俗,會在每一年立夏的當天找到當地最大的一棵樹,掛滿花瓣型的小燈,披上彩條,給所有待嫁的姑娘祈福。”

餘清窈這才恍恍惚惚地道:“……殿下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李策隨手將燭台放在一旁,又拉住她的手,把她牽到樹下。

燈火之盛,連樹下的溫度都好像升高了許多,餘清窈感覺自己被熱浪撲了滿懷。

“自然,不過花燈都是宮外買的,這樣小而精致的東西我一時也學不會。”李策笑著解釋。

餘清窈連忙搖頭,不知道是受寵若驚還是驚喜過望,聲音微微發顫:“殿下何須要自己動手,這樣、這樣已經很好了。”

即便是買來的,可是所有北地的姑娘都不會想到自己會獨享一顆祈願樹。

她的婚事如此倉促,前後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就定了下來。

餘清窈曾經也小小遺憾過,但是又想到既然已經離開了遙城,那就入鄉隨俗吧,或許在金陵城的姑娘是不需要提前一年去祈願樹下為自己的婚姻祈福。

金陵餘家的人,李睿的人,他們都告訴她,既來到了金陵城,就不要總想著遙城。

可是李策卻沒有想過要她忘記,忘記自己來自哪裏。

貧瘠荒涼的遙城從來不是她恥辱的出身,而是她曾經那短暫一生裏最美好的記憶。

有阿耶、有乳媼、有知藍、還有很多看著粗獷卻十分親切的叔伯和當地善良淳樸的百姓。

她從前十七年的時光,有十四年都是在那兒生活的。

她仰起頭,望著滿樹絢爛的花燈,看著如雲如霞的花海。

明明晃晃的光刺得她眼睛發酸,控製不住的眼淚就順著臉頰落了下來。

越是想哭,她越是拚命仰起頭,想要把眼淚藏起來。

可是眼眶那樣淺,藏不住她許多傷心事。

李策扶住她的後腦,一點點把她的脖頸扶直,看著她眼淚不要錢一樣紛紛滾落,用手指抹了抹,輕笑出聲:“我隻想讓你高興,你哭成這樣,讓我情何以堪?”

“對、對不起。”餘清窈努力抿緊唇,因為太想憋住眼淚,反而忍不住就哽咽起來。

李策抽出帕子,細致又耐心地把她臉上的淚痕擦去,“不用同我道歉,隻消知道今日過後,就不必再為這件事煩憂,我們都會好好的,對嗎?”

餘清窈用力點點頭,李策唇角漾開了笑。

也許是此情此景讓人不由放開了心中的束縛,餘清窈心裏深藏的疑問也隨之冒了出來。

如果李策並不厭棄自己,那為什麽他從來沒有向她提過……夫妻該做的事?

這個問題一冒出來,餘清窈整個人就別扭起來。

要怪春桃一直在旁敲側擊,弄得她也為此心浮氣躁起來。

“你還想問什麽?”李策看見她眉心微蹙,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麽心事,溫聲道:“但說無妨。”

餘清窈哪好意思問這個,隻巴巴看著李策,臉色紅得像是最豔麗的晚霞。

李策卻越看越覺得她還藏著事,而且這事還是與自己有關的。

“是我哪裏做都不好?”

餘清窈立刻搖頭。

“不、不是。”

李策盯著她,哪怕再溫和的目光都讓餘清窈此刻感覺頭皮隱隱發麻,她捏著手指,支吾問道:“隻是……為什麽殿下從來……不……”

一句話說得何其艱難,餘清窈聲音是越來越低,雙頰是越來越紅,那雙水盈盈的眸子嬌嬌怯怯把人看著,欲語還休。

滿樹的光流瀉而下,給少女白膩無暇的肌膚都暈開了淡淡的流光,烏亮的眼,嫣紅的唇,精致地就像是剛從海棠花樹上化形的仙子。

琵琶袖輕揚,身後發絲與發帶翩翩,她難言的話音就像是帶著一個鉤子,輕輕勾住了他的魂,扯著他的魄,讓他不能挪開視線。

雖然她沒有說出口,可李策卻從她羞澀的神情裏猜出了她的意思。

沒有想到會是這個問題。

李策感覺自己喉結處莫名有些發癢,視線直直望向她,要將嗓音壓得很低,才不至於泄露出異樣,“……這你就錯怪我了,並非我不想,隻是覺得你尚小,如此做對你不公平。”

“我不小了!”餘清窈嘟囔一聲,小小反駁了句。

李策也不生氣,依然輕輕笑著,語氣越發柔和。

“你十六,我已經二十有一,年齡和閱曆的差距或許會讓你產生一些並不真切的想法,可我不想以此誤導了你,更何況你不懂,有些事以你現在的狀態,未必能接受的了。”

“我是不懂,但是你可以教我。”餘清窈沮喪地道。

在她心裏,已將李策當做無所不能的老師。

“這要如何教?”李策不由啞然失笑。

餘清窈水盈盈的眸子可憐兮兮地看著人,既然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早也不顧臉麵了,就不管不顧地道:“……教我怎麽做也可以,我不想被你當作不懂事的孩子。”

“我,沒有把你當做孩子。”

若隻是孩子,不可能影響到他這麽多,這麽深,更不可能輕易撩撥得動已然成年的男子。

“那就告訴我要我怎麽做?”餘清窈好像被他縱壞了,不依不饒。

李策慢慢將臉壓低了,視線卻沒有看向她的眼睛,而是更危險地往下,“……隻是你真的確定想知道這個?”

餘清窈雖然遲鈍,但是也隱隱明白,此刻被李策盯住似乎變成了一件很危險的事,可她還是慢慢道:“……想知道。”

三個字才吐出,上下兩瓣唇剛想合攏,李策已朝著她俯下身,手指輕抬起她的下巴,變成了一個適宜的角度,猶含著笑意的唇瓣微張,就輕柔地含住了她的下唇。

餘清窈被突然近在咫尺的臉嚇得驚飛了三魂六魄,李策的氣息從沒有如此強烈地包圍著她,就好像強勢地把她完全拉進了他的世界。

一個陌生的漩渦。

她唇瓣是顫的,身子也是顫的,心更是顫得厲害。

溫熱柔軟的唇相貼,鼻息交融,灼熱的呼吸把她的臉烘得滾燙一片。

他好像是在品砸嬌貴脆弱的花瓣,隻用唇瓣輕柔地吮抿。

從下唇瓣到上唇瓣,交替反複,仿佛不能厚此薄彼。

餘清窈像是驀然沉入了酒池裏,整個人暈乎乎。

不知過了多久,不等餘清窈徹底回過魂來細思,李策就抽開身,拉開一段距離,拇指輕柔地擦淨他剛剛留在她唇瓣上的水跡,豐盈的唇瓣被蹭壓得越發飽滿,好像是成熟的漿果就要迸發出香甜的汁水。

確實很甜。

李策幽幽盯著她的唇,口裏卻強壓著鎮定,禮貌而克製地詢問道:

“這樣,你能接受?能習慣麽?”

餘清窈的瞳孔從泛散又緩緩收緊,下意識抿住自己有些發麻和濕潤的唇瓣。

滾燙的臉頰、耳尖讓她窘迫地不敢抬起眼睛,睫毛就是最好的遮掩,遮掩她的慌與亂。

她的腦海猶如被瘋狂攪動的湖麵,全是層層疊疊的漣漪,互相相撞,而後一圈圈**遠。

她回答不了他任何問題。

“我們先回屋吧,好似要起風了。”李策雖得不到餘清窈的回應,但他並不急於一時。

自己剛剛唐突的舉動已經把人嚇壞了,為今之計隻有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來日方可以再議。

他率先側轉過身,頭頂上的花燈被風吹著打轉,流光像是陀螺一般在兩人身上扭動,花朵簌簌而落,像是在下著一場花雨,他朝旁邊邁開腳步,“走吧,別著涼了……”

可才走出一步,袖口驀然一緊。

李策低下頭,順著那鴉青色袖子繃直的線條就看見三根繃緊的細白手指,用力拽住了他。

李策的眼眸緩緩回轉。

身後,餘清窈一手拽著他的袖子,一手緊攥著自己外衫領口的蝴蝶扣,眼睛輕輕瞥向一邊,躲開他的視線。

臉上的緋紅像是上了重重的胭脂一樣。

“……我、我以後會慢慢習慣的,也會慢慢喜歡的……”

李策愣了一下。

餘清窈鼓足了勇氣,終於把眼睛抬了起來,直直望向他。

那眸子瑩潤明亮,含羞帶怯,真摯而信賴。

試問誰能敵得過這樣目光?

李策被她眸光輕輕一掃,心口倏然生起一陣麻癢,險些都想要傾身,再吻上去。

這到底瓦解的會是誰的底線。

他都說不準了。

“以後別用這樣的眼神對我說這樣的話。”李策不由抬手溫柔地覆在她眼睛上,趁她看不見的時候,又低下了頭,把自己的聲音貼在她耳邊,像是有幾分不甘地咬著聲音,喑啞低沉地勸道:

“小心我不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