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願

薄霧還未散去,晨曦散滿琉璃瓦,猶如鍍了層金邊。

太醫院中央蒼鬱的梧桐樹上落滿了早起的鳥,正在互相啄毛梳理。

“什麽!裴知岐這麽早就去看診?”華昌公主一聲怒,半樹的鳥兒都嚇飛了。

太醫院裏的小吏目苦哈哈道:“是啊公主,剛剛閬園派人來請太醫去診平安脈,正好隻有裴院判得空,所以裴院判前腳才剛走。”

小吏目誠惶誠恐地說道,字裏字外的意思都在向華昌公主透露‘院判剛走不久,公主現在追還來得及!’,可是華昌公主此時卻給他的另一句話吸引了注意。

“你剛剛說是閬園請的平安脈?”華昌公主皺起柳眉,“閬園裏頭誰病了?”

小吏目搖頭,“這個下官並沒聽清,不好說啊。”

華昌公主‘哼’了一聲也不和他計較,帶著自己宮裏的人又一窩蜂地離開太醫院。

不過她運氣不好,還沒等走到一半就撞見了明淳帝的禦駕。

皇帝遠遠叫住她,華昌公主隻能灰溜溜到自己父皇跟前請安。

“朕就知道你大早跑去太醫院,又是去堵裴卿了?”皇帝看了一眼公主來時的方向。

知女莫若父,明淳帝早知道自己女兒的心思,隻是這件事他一日不開口,華昌也隻能自己瞎胡鬧罷了。

華昌公主不敢當著明淳帝的麵扯謊,撅起了嘴,“不過父皇猜錯了,兒臣沒有堵到裴院判了,他給閬園裏的人叫走了。”

“閬園?”明淳帝眉頭擰了起來,問了一個和華昌公主剛剛一樣的問題,“誰病了?”

“兒臣也不知。”華昌公主偷偷打量明淳帝,“父皇,會不會是四哥病了啊。”

倒也不是華昌公主有多關心秦王,而是這闔宮上下誰人沒有在揣測明淳帝對廢太子究竟還有幾分聖眷。

陳皇後他都舍得隨齊王一起‘流放’藩地,偏偏還把秦王拘在宮裏,放在自己身邊。

將來是不是還會重用於他,這對朝廷上各方勢力都是極為重要的一個信息。

明淳帝臉色頓時變得不好,也不言語,看得華昌都心裏犯怵,這時皇帝旁邊的掌印太監趙方就開口道:“秦王殿下身子一向康健,想來隻是為秦王妃請的平安脈。”

“不錯。”明淳帝眉頭稍鬆,“秦王妃進宮也有好些日子了,太醫去看診也正常。”

華昌公主聽到這對主仆一唱一和,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嘴了,尋了一個理由就開溜了。

等公主走遠,趙方才朝皇帝看去。

明淳帝沉沉吐出一口氣,問道:“你覺得閬園裏誰病了?”

趙方這會卻不想胡亂猜,而是垂下頭道:“奴婢不好亂說,是否需要奴婢派人去打聽一下?”

明淳帝瞥了他一眼。

“或者……”趙方抬眼,揣摩了一下皇帝的神色,緩緩問道:“陛下想要親自去看?”

閬園。

在清涼殿裏的人醒來前,裴院判已經等在了前院。

他是一位年約二十三、四的年輕男子,也沒有帶吏目,就自己提著楠木藥箱就站在前院,往那塊菜圃饒有興趣地打量。

“看來殿下歸園田居,舒心愉悅,過得還不錯咯?”

福吉嘴角抽了抽,一臉假笑地行了一禮:“沒想到這次驚動了裴院判大駕。”

“能為秦王殿下效勞,是臣的福分,福吉公公言重了。”裴知岐半真半假地戲謔了句才重新正色起來。

“所以,我這次的病人是秦王妃,還是……秦王殿下?”

裴知岐雖然隻是一個六品院判,但他出身侯府,曾也是享譽金陵的輕狂少年,隻因母罹患惡疾去世,遂棄文從醫,拜了有名的神醫為師,用了十二年研習醫術,成為了大旻朝最年輕的院判。

除了他過人的醫術之外,也有著超乎尋常的敏銳性,假使他當初沒有放棄進學科考這條路,隻怕現在也早有進士加身,翰林院任職。

是以,福吉一點也不意外聰明絕頂的裴院判會有此一問。

“是秦王殿下和秦王妃娘娘。”福安走出來,對裴院判請道:“院判大人,請隨奴婢來,殿下與王妃都起了。”

因為秦王殿下染了風寒,所以裴知岐跟著福安、福吉直接進了清涼殿去看診。

在來時的路上,福安已經簡單描述了秦王殿下的症狀。

但裴知岐進殿一看李策的臉色,就知道他已經無礙,輕鬆笑道:“我就知道區區一個風寒,秦王殿下怎麽會放在眼裏。”

“是他們大驚小怪了。”李策雖然病了一場,可一夜飽睡,起來精神反而比餘清窈還好,除了嗓音還有些發啞。

而餘清窈才真真是肉眼可見地變得無精打采,他轉眸看向她,“倒是我還不知道王妃竟有心悸的毛病,正好裴院判來了,可以請他為你看看。”

福吉正是用秦王妃心悸不適為由,請太醫前來診平安脈。

這件事還是知藍先前說漏了嘴,又正好被福吉聽見了

不過李策確實一直還不知情。

”殿下,臣妾隻是偶爾心悸……”餘清窈也沒說謊,她現在心悸的次數與頻率以及痛苦程度都大大減輕了,可當她轉過視線,看見李策的眼睛,她的心又偷偷悸動了一下。

隻是不同於痛苦的心悸,這種悸動很輕,就好像隻是一隻毛茸茸的兔子在心口撞了一下。

“……並不嚴重。”

裴知岐在秦王夫婦對望的時候,目光在兩人身上打了一個來回,才清了清嗓子,吸引注意:“嚴不嚴重是大夫說了算,心者五髒六腑之大主①,心悸可不是小事。”

裴知岐的母親正是因為天生心疾去世,對於這種病,他不敢小覷,立刻要給餘清窈切脈。

餘清窈雖知道自己沒有什麽天生的心疾,但是經曆了那麽多事,也有些擔心自己身體是不是跟著出了什麽毛病,因而並沒有諱病忌醫。

裴知岐把完脈後,凝神思忖,又側著腦袋打量餘清窈的臉色,所謂望聞問切,以他所學已能診個八九不離十,可如今他卻遲疑道:“王妃娘娘確有氣血兩虧的脈象,但不像是心有損缺。”

“既無損缺,又怎會無緣無故悸痛?”李策再次望向餘清窈,溫柔詢問:“或者,是有別的原因嗎?”

餘清窈的心口在李策的關心之下又不爭氣地錯跳了幾拍,像是擂鼓一般急促。

“……臣妾也不知。”

裴知岐的指頭還沒有從她的腕間抬起,正好捕捉到餘清窈脈搏裏錯跳的幾下。

他疑惑地抬頭,目光再次掃過兩人,又將餘清窈羞怯躲閃的模樣盡收眼底,終於大鬆了口氣,挪開手指,將用來墊隔的絲帕一並收回,就開始收拾東西。

“我想王妃娘娘所說的心悸和病理上的心悸不同。”

“這是何意?”李策瞟向他。

裴知岐起身走到另一側,又朝李策伸手。

李策知道裴知岐這人總是本著‘來都來了‘一套,從不會白走一趟,是以隻能將手腕伸給他,裴知岐邊摸著他的脈搏,邊壓低了聲音道:“若王妃娘娘還有不適,那請殿下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吧。”

秦王是個聰明人,因而說話就不用說得太滿。

李策眉心淺蹙,若有所思。

“好了,來都來了,還是給你們二人都開些藥吧。”裴知岐向福安要紙筆,“不過開了方子後是要去太醫院抓藥,這樣會驚動上麵的人,殿下您介意嗎?”

李策回過神,淡聲道:“我的藥就不必了,你八成又是開一些安神補藥,王妃的氣血既有虧損,還是應當調養一下。”

“既然殿下都這樣說了。”裴知岐點頭如啄米,“下官自當遵命!”

“紙筆這裏沒有,裴院判還請移步。”福安擺出了請的姿勢,要請裴知岐出去。

“恕我不能陪同。”李策也起了身,“福吉去給我備熱水。”

他昨夜沒有沐浴,能忍到早上已經不容易。

等裴院判跟著出去後,春桃、知藍二婢才重新進來。

知藍首先擔心的是餘清窈的身子,焦急地問:“王妃,太醫如何說?您的病要緊嗎?”

“我沒事。”餘清窈笑笑,“剛剛裴院判說我脈象平穩,並無大礙。”

“可是……”知藍眉心依然緊鎖,雖然她並不想餘清窈生病,可是對於太醫診出的這個結論又不太相信,因為餘清窈在餘府那幾個夜晚明明因為心口痛徹夜難眠。

這位裴院判還那麽年輕,會不會因為經驗不足,壓根診斷不出來?

春桃把知藍扯到後邊,問起了自己關心的事。

“昨日王妃與殿下有什麽進展嗎?”

“進展?”餘清窈不明白春桃的意思。

“王妃與殿下同床共枕一個月,應當有些進展才是。”春桃糾結道。

在大旻,年輕夫婦大多都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成連理,婚後需要時間互相了解磨合也不錯,可是像他們這樣一間屋,一張床一月有餘卻還沒圓房,實屬罕見。

剛剛裴院判也為秦王切了脈,如有異常定然會提一兩句,可是並沒有。

餘清窈在‘同床共枕’四個著重的字上明白了春桃的意思,不由麵皮泛紅。

“殿下和我很好。”

“可是有些事,光表麵的好哪夠啊?”春桃邊收拾著桌麵,邊語重心長勸道:“王妃應該為自己考慮,應當要深入了解秦王殿下。”

春桃雖然年紀也不大,但在老夫人身邊能看到的學到的東西遠比餘清窈和知藍都多的多,在她看來,餘清窈和知藍這對主仆簡直單純到令人發笑。

如若不是現在她自願當螞蚱,和她們綁在同一根繩上,她一定會毫不客氣嘲笑他們。

光好是不夠的?

餘清窈思忖著春桃的話,垂下雙睫。

知藍不想看餘清窈陷入煩惱,連忙遞給餘清窈一碟糕點:

“王妃餓了吧,要不要稍微墊一點點心,等殿下出來再用早膳。”

“王妃,請恕奴婢打攪了,是陛下駕到了。”門外福安的聲音恰是時候傳來,令眾人皆驚。

明淳帝破天荒駕到閬園。

全部的人都前去恭候,餘清窈匆匆趕到前殿,還未來得及沐浴更衣的李策正站在明淳帝的跟前,對她伸出手。

“清窈,來見過父皇。”

餘清窈隻怔了須臾,就快速提步走到李策身邊,對明淳帝行了一禮。

“臣媳見過父皇。”

明淳帝坐在羅漢塌上,神情還算平和,不似坐在奉天殿上那般高高在上。

“上次太後壽宴的事我也聽說了,蘭陽都是給朕還有太後寵壞了,冒犯了你,不過朕保證這樣的事不會有下一次。”

餘清窈嚇了一跳,她何德何能,能得皇帝為她保證,“臣媳惶恐。”

明淳帝擺了擺手,“無妨,她是個不懂事的,也該長長記性。”

餘清窈看了眼李策,咬著唇不敢接話。

“陛下說的沒錯。”李策微微一笑,雖然麵容溫雅,但病後那低啞嗓音,怎麽聽也不像是心懷善意,“若還有下一次,兒臣可能就要越俎代庖,代壽陽姑姑管教。”

餘清窈聽出李策的話是有針對皇帝的意思,越發不敢說話了。

這對皇家父子見麵就和集結三軍準備打仗一樣劍拔弩張,實屬她不曾料想過的狀態。

“看你這個精神樣!想必身體有什麽病也大好了。”皇帝忍不住又冒出火來,重重冷哼一聲,但是偏頭卻還要問一句裴知岐:“裴卿,秦王的病如何?”

隻恨自己沒有快一步離開閬園這是非之地的裴知岐低著腦袋連連苦笑,拱手回道:“回陛下的話,秦王殿下隻是偶感風寒,昨夜發了汗今日就好了。”

“嗯。”皇帝應了一聲就大發慈悲讓他下去,隻留下了皇帝這一家人外加上趙方以及另外幾個內官在前殿裏頭,皇帝冷眼看向秦王,但見他這個兒子麵不改色是一個硬茬,便又轉眼向餘清窈,“朕看前院種了些……”

明淳帝擰起眉頭,像是一時找不到詞來形容。

趙方就在一邊小聲提醒,“陛下,是果蔬。”

“哦對,果蔬。”皇帝鬆開眉頭,盯著餘清窈:“秦王妃是吃不慣宮裏供的菜?”

皇帝一副要挑人刺的態度讓餘清窈的緊張無以複加,手攥著裙身,指關節都緊得泛白,“……回陛下,不、不是……”

她始終是沒能改變對上位者那種恐懼,隻是在李策身邊,她很久都沒有這種害怕的感覺。

李策用掌腹裹住她的手,將可憐的裙身從她的手指下解脫出來,企圖化解一些她的害怕,自己淡然回著皇帝的話:“王妃是為兒臣而種,兒臣挑食,讓王妃操心了。”

明淳帝坐在上首,目光又時時關注著兩人,這點動作難逃他的眼睛,當兩人明目張膽在他眼皮底下握著手,他眉頭挑了一下。

作為過來人,怎會不明白這些夫妻之間的小把戲。

“朕看裏麵還種了紫茄。”皇帝歪著身子靠在扶臂上,語氣親切起來,顯出一副開始拉家常的模樣。

趙方接過話,“是的,陛下最喜歡吃的就是紫茄了。”

“還是你記得清楚。”皇帝幽幽歎了口氣,像是帶著一些惆悵。

“那是奴婢在陛下身邊時間最長,諸位殿下即便有心也沒有奴婢能這般時時刻刻伴隨聖駕。”趙方說完,不著聲色地看了眼秦王。

餘清窈順著他的視線,卻見李策的目光始終沒有再抬起。

秦王殿下似乎是與皇帝的關係並不好。

餘清窈正暗暗想。

趙方忽而開口提醒道:“陛下,餘閣老怕是已經等了有一段時間了,陛下您看?”

明淳帝難得來一趟,不想父子之間氣氛還是如此凝重,經趙方在旁提醒就如釋重負道:“朕險些忘了他了。”

主仆兩人都看出來,秦王並沒有多歡迎皇帝的到來,再留下去就要抹了皇帝的顏麵。

餘清窈是希望皇帝走的,因而不由鬆了口氣,可是她的手卻被李策握緊了一分。

如此微小的反應,沒有人知道,唯有餘清窈察覺到了。

她不禁再次看向李策的臉。

他眉心微蹙,唇瓣緊抿。

雖無一言挽留,卻透出些異樣。

若不是他下意識的小動作,也許餘清窈根本猜不到他心底真正所想。

”陛、陛下……“餘清窈握住李策手,在所有人都意外的時候開口,“臣媳想,紫茄大概還有大半個月就能收獲了,如蒙不棄,陛下可以來嚐嚐……”

紅著臉說完這句話,餘清窈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紫茄既非山珍也不是海味的東西,她說出來也覺得害臊,可是她一時也想不出有什麽能讓皇帝回頭,唯有剛剛趙掌印透露出來的那點信息。

李策怔了怔,下意識又握緊了她的手。

趙方臉上帶上明顯的笑意,去看皇帝的臉色。

明淳帝也給愣了一下,半晌後才撫掌笑了起來,像是極為愉悅:“好好好,朕記下了。”

“你這個王妃娶得不錯。”笑過之後明淳帝又轉頭對上秦王,將對餘清窈的滿意和對李策的不滿都化作了一聲冷哼:“當初讓你接旨,你還不願意娶,朕看餘氏就比你懂事多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皇帝輕飄飄的一話,令餘清窈腦海霎時空了,人也猶如泥塑木雕僵住了。

雖然自己此前也早有過自知之明,也想過李策可能並不會願意,但是皇帝這‘**裸’地把李策的心思搬到明麵上還是讓她猝不及防。

餘清窈覺得自己耳尖忽然熱得灼人,身子卻像是浸入了古潭,寒得徹骨。

他原是不願意娶她的。

這不是她早就料想過的事情,可是經過這一個月的時間,她理所應當地將它們忘掉,就好像自己曾經那卑劣的想法不存在。

說起來,李策何其無辜。

皇帝要嘉獎功臣、她又走投無路,可這些又與他何幹。

餘清窈羞愧交加,不由掙脫了李策的手。

李策手心一空,不禁朝餘清窈看了一眼。

但是餘清窈此刻已經低下了腦袋,隻能從側麵看見她覆下的眼睫,和略微局促抿著的唇。

皇帝走後,幾人回到清涼殿,孫嬤嬤給兩人端來了早膳。

餘清窈和李策麵對麵坐在方桌兩遍,安安靜靜地用膳。

福吉捅了一下隔壁福安,壓下聲音道:“陛下走後,為什麽殿下與王妃之間的氣氛變得這樣沉悶?”

福安蹙了蹙眉,“不知道。”

另一邊春桃和知藍也發覺了不對勁,連連瞟向福吉、福安,企圖從他們那裏得出一些線索。

可是四臉懵逼,誰也不知道突然之間怎麽變成了這樣。

餘清窈腦子裏不可抑製地在想著剛剛的事,食不知味。

她低下腦袋,胡亂攪著已經沒有熱氣的淮山百合粥,就沒有吃幾口。

“今日吃的這樣少,是不舒服嗎?”李策忽然出聲。

餘清窈手裏的瓷勺‘啪嗒‘一下掉進碗裏,她猝然抬起頭,看了眼對麵的李策,眼睛像是飛進了沙子,連連眨了幾下,不等淚霧彌漫上來她又匆匆垂下視線,盯著桌子周圍濺出來的粥,“對不起,臣妾……剛剛在想事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答非所問,顯得有些奇怪。

李策眉心微顰,目光落在她身上。

春桃拿著幹布走上前,及時把桌麵擦幹淨,一邊解圍道:“王妃想必還是在擔心殿下的病情,這才走了神。”

李策鬆了口氣,對餘清窈溫聲道:“我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餘清窈也想要控製自己不要再想那件事了,勉強扯了扯唇,卻還是很勉強。

“是昨夜沒有休息好嗎?”李策一時也想不到餘清窈此刻異常的解釋,唯有昨夜餘清窈照顧生病的他到半夜,甚至還唱著曲幫他入睡。

……也不知道唱了多久。

餘清窈愣愣看著李策柔目溫笑的臉。

為什麽還要這樣溫柔地對她說話,為什麽還要關心她。

若隻是將她當做陌生人,若是對她冷淡一些,她就不會生出那些虛妄而愚蠢的想法。

更不會連愧疚都拋之腦後,忘了自己是怎樣將自己強塞到他的身邊。

他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即便不是高門顯貴的小姐,也該是世家大族的千金。

她趁月亮落到了水裏,用水瓢勺起了月亮,就誤以為自己得到了月亮。

可抬起頭,月亮明明還在天上掛著,不曾落在她身邊。

春桃說的對。

光好是不夠的,對她好,對她溫柔,那是他的教養。

可是若她將禮貌與教養錯誤解讀,那隻會徒增兩人的煩惱。

“臣妾昨夜確實沒有睡好。”餘清窈再次低著頭,不敢去看李策的雙眼。

就像久處黑暗裏的眼睛不能直視皎潔月光。

“既然殿下身子已經大好,今夜臣妾可以搬去西廂房睡嗎?”

“你要去西廂房睡?”李策嗓音低沉,似是不解。

“其實臣妾還是習慣一個人睡,殿下之前不是也說臣妾每夜都睡不好,臣妾惶恐擾了殿下的安睡。”餘清窈手指捏著勺柄,拇指無意識地順著勺柄上的刻紋滑動。

李策一時沒有回應。

清涼殿裏也是寂靜一片,隻有窗外的風吹動了珠簾,淩亂而破碎的聲音就像是一盞琉璃燈摔碎在了地上,碎片四濺。

餘清窈不得不抬起頭。

逆光而坐的李策眸光沉沉,難以分辨出情緒,她心裏一緊,但隨後還是堅持追問道:“可以嗎?殿下?”

話音才落,餘清窈便惶窘地抿住了唇,手指沒有規律地摳著勺柄上的花紋。

她還記著李策說過的話。

隻要他能做到的,都會滿足於她,所以她相信李策是不會回絕她這個要求。

果不其然,李策在她如此堅持之下,靜靜凝視著她手指的動作,唇瓣輕掀,輕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