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照顧

免去了要寬衣解帶的尷尬,兩人都輕鬆不少。

李策稍閉了眼,緩緩吐氣。

餘清窈別起耳邊散亂的碎發,將李策身上的那張薄衾打量了幾眼。

因為已入春,而秦王身子向來康健,所以福吉他們準備的那張被衾偏薄。

平時用是足矣,可是如今看起來就好像有些太過單薄。

餘清窈聽人說起這個時候需要蓋厚實一些,有利於幫助病人悶出汗,好讓病好得快些。

所以她就把目光落到床的裏頭。

她的那張被衾厚,被麵下還夾了一層保暖的蠶絲,連倒春寒都能抵禦,肯定比李策那張暖和。

李策本在閉目養神,生病是極其消耗體力的事,忽然察覺身上有東西移動,他悄然睜開眼,就見餘清窈單膝跪在床邊,踏著細腰伸著手臂,幾乎就是虛橫在他腹上。

因為單臂孱弱,她的身子就像風吹葉子一般打打著抖,垂下的衣料就在他身上蹭。

他一時啞然,轉動了視線,順著她手指費力伸出的方向,就看見了餘清窈平時蓋的那床石榴紋麵的蠶絲被。

她顯然是想去拿它。

李策把手從被子裏抽了出來,半側過身,想幫幫忙。

可是餘清窈單手獨撐已是力竭,身子原本就沒有抬起多少,李策這一轉身,她便直接掛在他的側腰上。

明明她沒動,卻顯得像是主動趴了上去。

李策身子僵了一下,才把臉扭了回來,餘清窈已經憋了一個臉紅,手忙腳亂地想爬起來,可越著急卻越使不上力,兩隻手也不知道在他腰側、腹前滑了多少下,才慌慌張張站直了身。

“我……隻想幫你拿被子。”李策解釋起來。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餘清窈就心虛起自己剛剛的‘胡作非為’,把兩隻手都藏在身後,就好像在夫子麵前聽訓一樣乖巧,紅著臉解釋:“我剛剛也不是有意**的……”

“無事。”李策忍不住笑了,然而想到她剛剛那幾下落的地方,他腰身又不由緊了緊。

好在他現在生著病,倒也沒有那樣的力氣。

將餘清窈想要的蠶絲被扯了出來,餘清窈接過來,仔仔細細扯好被腳,讓兩層被子每個角都疊在一塊,沒有任何地方翹起來,齊齊整整地蓋在李策身上。

這樣熱氣不會跑出來,李策就可以悶在被子裏發汗。

“這樣殿下您還覺得冷嗎?”餘清窈蓋完兩層被子,又關切地問了一句。

“還好。”李策低低回道,但是聲音尚有些低啞。

餘清窈扭過頭去看擺在床頭邊側兩個黃花梨頂箱櫃,裏麵放著替換衣物和一些備用的被衾,之前餘清窈看著知藍收放在裏頭。

“要不,臣妾再給殿下拿一床出來吧。”眼下餘清窈不敢停下來,麵對已經清醒的秦王,唯有忙碌才能掩飾她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

李策也不置可否,就靜靜躺著,用眸光追著餘清窈忙碌的身影。

她身上多披一件琵琶袖對襟褙子,因為是輕紗所製所以十分輕薄,袖口挽至小臂中間,豆綠色襯得她露出的肌膚細膩柔滑,瓷白溫潤,隨著她蓮步輕移,輕盈的綠紗就像是春天竹林氤氳的霧,裹著她窈窕的身軀,若隱若現。

待她走到銅枝鶴頂燈台邊時,從紗罩裏透出的光就穿透她的外衫,將身子的輪廓勾勒而出,竟比著她未穿那件外衫還要顯目幾分。

骨肉停勻,濃纖合度。

不過也隻有那一晃眼的功夫,猶如曇花一現。

李策還未來得及移目,那外衫又恪盡職守地遮住餘清窈,一絲身形的輪廓也沒有再外泄。

“殿下今夜隻要好好休息,明日定然就會好起來。”軟綢繡鞋落地無聲,餘清窈踩在柔軟的氍毹上,挪到頂箱櫃前,被衾等物較大,都是放在最下麵一格,餘清窈蹲下身,很輕鬆就能抱出一床,回到床邊,雖然她也有些困了,但還是強打精神柔聲道:“臣妾今夜就守著殿下,殿下有什麽需要盡管提。”

照顧病人就要有照顧病人的態度,餘清窈覺得既然福安、福吉把這項任務安心交給她,那她也不能玩忽職守。

李策壓著三床被子,胸口沉甸甸的,心裏仿佛都壓得踏實了。

“好。”

餘清窈剛蓋完被子,環顧四周,為自己找事,看著桌案上裝熱水的銅壺問道:“殿下可要喝水?”

“不用,你去讓他們幾個下去休息吧,我已經好多了,不需要這麽多人守著。”李策並不像其他皇子公主,喜歡前呼後擁,他身邊的人向來都比較少,是以待他們更不會苛刻。

餘清窈都快忘記殿外還有人等著,忙不迭點頭,就要抬腳出去。

“衣服係好一些,不要吹著風了。”李策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貼心提醒道:“外麵涼。”

餘清窈低頭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裳,動手將兩隻袖子都捋了下來,然後小幅度展開雙臂讓李策看,“這樣?”

李策看她張著手,琵琶袖連著腋垂下一個半圓弧度,她就像一隻小蝴蝶扇著翅膀,分外可愛,他悶著笑音,輕輕‘嗯’了一聲,餘清窈這才輕著腳步,轉身出去。

今夜眾人皆是無眠。

殿門外不但福吉福安守著,知藍春桃也靠著柱子困得不行,聽著門開,四個人八隻眼睛霎時都轉了過來,餘清窈回身輕輕把門掩上,而後才抱著雙臂同幾人說明了秦王病情已經好轉,讓他們不必擔憂,也不用再守著一夜了。

福吉長舒了口氣,笑眯眯道:“多虧有王妃了。”

春桃從一旁端起一個銅盆,笑容滿麵地迎上來:“既是這樣,那還要有勞王妃待會為殿下全身擦汗,更衣了。”

她聲音裏的重音落得再明顯不過。

‘全身’、‘更衣’這兩個詞一蹦出來,左右兩邊的福吉、知藍皆悚然地看著她。

好像第一次見識了她堅韌不拔的品德。

都這個時候了,她竟然還能尋著機會生事,真的讓人不佩服都不成了。

更何況挑著殿下生病的時候,不太好吧?

春桃感受到兩人目光裏的質疑,卻小聲哼了哼,渾不在意,一副‘聽我的準沒錯的’自信。

餘清窈也給春桃的話驚著了,小嘴微張,赫然是一副懷疑自己聽錯了的模樣。

春桃卻不管不顧,將銅盆硬塞進她手裏,裏麵放著幾條幹淨的白棉帛,是專門備下好吸汗之用。

發燒後不宜洗澡,隻能用幹布擦拭。

“殿下既發了汗,身上定然不舒服,若不擦了汗換了衣,這一整夜都睡不舒坦。”

春桃說的話也很有道理。

餘清窈想起小的時候得了風寒發熱,乳媼也是這樣照顧她。

“……好吧。”餘清窈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抱著銅盆軟著腳走回殿去。

一直走回到床邊,餘清窈臉都是燙的。

“怎麽了?”李策隻是閉目假寐,並未睡熟,聽見她一聲不吭地回來,又站著不動。

餘清窈兩手抱著銅盆,像是端著什麽寶貝一樣不放,眼睛也不敢看他,就細聲細語,照搬春桃的話說道:“殿下發了汗,要擦幹身子換了衣服再睡,不然會睡不踏實。”

李策緩緩睜開眼,見餘清窈臉紅撲撲的,眼神飄忽不定,就是不敢落在他身上,他輕笑出聲:“放心,我雖然生了病,但也不至於不能動彈,我可以自己來。”

“啊?”餘清窈聞言就揚起了視線,水盈盈的眸子直直望了過來,“殿下要自己來?”

李策掀開被子一角,準備起身,“你也累了,不用忙了,先回**休息,我去換件衣裳。”濕衣沾身確實很不舒服。

”可是……殿下還沒好全,若是不留意再吹了風……“餘清窈話還未說完,李策已經從被子出來,坐在她麵前,他的身上已是半濕,就連剛剛被她扯開的衣襟都沒有攏好,露出一小片肌膚,有一種頹然而淩亂的感覺。

餘清窈心裏有絲說不清的情緒,就像埋在地下的種子忽然窺見了春色,忽然瘋狂滋長出來。

她不禁想起先前手隔著帕子按在他胸膛上的感覺,有著彈性卻也帶著阻力,仿佛是柔中帶剛,與女子柔軟截然不同。

雖然她並不是有意想要摸什麽,但是那會被李策抓了一個現成,真叫她回想起來就剩下窘迫。

怎麽如此倒黴,李策醒得那麽恰恰好?

李策看出她臉上的猶豫,便直接朝她伸手,“給我吧。”

餘清窈不好意思和他爭,畢竟要幫他擦身這樣的事對她而言還是太難為情,遂乖乖把銅盆遞過去,李策起身走到平日更衣的屏風後,自行擦拭。

屏風在外隔間,對著餘清窈妝台的位置,有三扇雲山繡百鳥圖紫檀立架屏風擋著,白日裏隻能看見上麵複雜而絢爛的圖案,可夜間卻在燭火光照下仿佛變成了一層薄薄的窗紙,李策高大的身影都投在了上麵。

寬肩挺直,窄腰勁收。

當他穿著寬鬆袍衫時,看起來身形瘦長,可實際上他並不幹瘦,反而是將肌肉收在恰到好處的地方,不顯突兀。

饒是她見識少,也覺得這樣身材是萬裏挑一。

李氏皇族自先祖起就有著能征善戰的好體魄,傳言先祖皇帝身量極高,足有九尺三寸,孔武有力,傳承至今的李氏皇族中的男兒也各個都有八尺以上,就連最小的十皇子都在同齡人中高出一截,未來可期。

李策也十分高,她若是站在跟前都要仰起臉來瞧他。

可兩人相處時,多半是李策遷就她,會低下頭來和她說話。

他好像總是能考慮到各種細節,讓人覺得暖心。

餘清窈越想越覺得李策的好,越發決定要好好照顧生病的李策,遂收回視線,轉身就去整理床鋪。

最下麵那床被衾不能再用了,她抽了出去,又去櫃子裏翻出一床薄些的給秦王夜裏蓋著。

等李策換好幹淨寢衣出來時,餘清窈還端著一杯水,玉立亭亭站在床邊等著他。

寢殿內的蠟燭大多已經燒到盡頭,過了午夜,就連外麵的蟲鳥聲都隻剩下零星的幾聲,幾不可聞。

“還未睡?”李策係好腰間的絲絛,把神情懨懨的餘清窈打量了一遍。

餘清窈困地淚眼婆娑,看得出來是一直強打著精神在等他完事。

“殿下多飲些熱水吧,臣妾乳媼說過發汗後需得喝上溫鹽水,臣妾剛剛調過,不鹹的。”餘清窈眨了眨眼,想拭去眼底的淚花。

“好。”李策走過來,從她手裏拿過杯子,麵不改色地飲完了鹽水,低頭對她溫聲道:“時間不早了,你也別守著了,早些睡吧。”

餘清窈想了想,自己確實撐不了一晚上,就解了外衣,躺到了裏頭,小聲道:“殿下也別在外麵受涼了……”

李策沒管那些已經燒到盡頭、搖搖欲滅的蠟燭,徑自放下了床帳。

帳子裏昏暗,隻能聽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這樣的頻率和輕重,顯示兩人都未能睡著。

餘清窈本來是困的,誰知道頭一挨著枕頭,反而人又清醒了。

“……殿下也睡不著嗎?”

“沒有,剛剛睡了一覺,現在的確是沒有什麽睡意。”李策雖然退了燒,可是這會身上還是不適,說話也沒有平日顯得精神。

餘清窈想著無事,思忖了一下又開了口。

“那我給殿下唱首曲吧?”

“唱曲?”

餘清窈不好意思道:“臣妾小時候生病了也難受的睡不著,乳媼都會唱曲哄臣妾,就容易入睡一些。”

李策默了半晌,才明白餘清窈是想要‘哄’他入睡。

帶著一絲笑音,他應了聲‘好’。

餘清窈怕自己唱的不好,先打了個招呼:“臣妾會的是遙城那邊的曲兒,不知道殿下聽不聽得慣。”

李策稍側過臉,低聲道:“無妨,你唱什麽我便聽什麽。”

餘清窈唇瓣翹了翹,“好。”

回憶了一下曲調,她便輕聲唱了起來: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①

餘清窈的嗓音綿柔,還帶著一點北地的腔調,聽起來就像是春天**開草原的一陣風,橫**在天地之間。

草野如濤,聲浪如沸。

李策闔上眼,想起兒時隆冬時節,自己獨自縮著坤寧殿的門外,聽著母後抱著生病的幼弟,輕唱著他從未聽過的曲兒,那烙印在他記憶裏的聲音和畫麵漸漸被風吹散,隻剩下餘清窈鶯聲婉轉北地小曲在回**——

他朝內側半轉過身,緩緩撐開眼。

昏黑的視野裏餘清窈也臉朝著他側臥著,雖然互相都看不清對方,卻也在靜靜望著。

誰也沒有想起曾經圓枕的存在。

就這樣呼吸交纏著,此起彼伏。

也不知過了多久,慢慢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