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天

話一出口。

葉浮光自己品了品,本來覺得有些偏離人設,但讓她對著岐王這樣病重的倒黴蛋說更直白惡毒話,考驗實在有些太大了——

她決定循序漸進一下。

“王爺,你今天有點怪……怪討厭的。”

草。

葉大學生開始反手掐自己人中,在心中瘋狂尖叫,反手掐自己人中,語氣悲涼地自言自語,“葉浮光,你小子口味挺重啊,喜歡跟一些植物人玩這種play是吧?”

世風日下。

她唾棄完自己,先給沈驚瀾一鞠躬,雙手合十,虔誠地試探,“看在我為了你回一趟家的份上,王爺,讓我罵一句吧,我就練習這一次,你要是不同意你就眨眨眼。”

“很好,你果然還是憐惜我的,那我開始了?”

“岐王,你這個蠢東西。”

“好像攻擊力不夠強,再給我一次機會吧qaq”

……

聲音再度傳入那個血色世界時,沈驚瀾第一時間朝天空的方向看去。

其實她能聽見的動靜很模糊,大多數時更會被這噩夢戰場的刀兵烽火聲淹沒,不過那也無妨,因為漏去的那些聲響都是她並不在意的。

除了這一道。

莫名地,她不想錯過這道音色的任何一個字。

隻不過開頭就讓她“……”

直到聽見這小孩兒又在那裏自言自語。

……葉浮光?

這是她的名字嗎?

沈驚瀾垂下眼簾,眼尾弧度落下來,掉到了唇畔,令她勾出一個很淺淡的笑。

像是一弧攀上地獄霜天的殘月。

自大宗朝立之後,就沒有人敢對她這般出言不遜,當然也不乏一些活膩味的少數,這時岐王總會大發善心,幫助對方早日實現能騎到她頭上的富貴夢——

以重新投胎的方式。

但這位葉姑娘罵人的方式很特別,令沈驚瀾不僅無法動怒,甚至想笑。

小孩夾雜的道歉與解釋裏,她發覺令葉浮光如此情緒不穩的理由正是自己,似乎她的症狀一直不好,對方想要謀些其他法子,譬如回家?

但她好像很擔心回家被人欺負。

……這樣的口舌,怎麽不受人欺負啊?

再者,欺負人的家夥們通常更樂意以武力解決問題。

即便隔著混沌,沈驚瀾聽這音色也似鶯啼,柔軟清脆,同永安那些貴族們捧著的驕矜地坤也相差無幾,不像是有身手的,若真有那些口舌更笨的,使喚仆從對她動手,她就是再伶俐,也要吃虧。

這令沈驚瀾的思緒不禁頓了頓。

很奇異地。

她竟對這從未謀麵的小姑娘生出了幾分回護之心。

……葉浮光,會被欺負得很慘嗎?

……

葉大學生單方麵替沈驚瀾同意了自己的《壯膽罵人一百句》練習,結果把自己給輸出困了,打了個哈欠,準備睡覺,明天回門還得早起。

但在屋裏看了一圈——

比起岐王正殿處處鮫紗軟緞的華麗,畢竟梅園隻是冬日觀雪的一個小園子,加之這王府換了個不愛詩情畫意的主,去歲又逢燕城事變,下人們更無心鼓搗玩樂之事,屋中就少了些人情味的布置。

除了上午被鬱青領著人複刻的豪華大床之外,這殿內,椅是冷的,腳榻是硬的,真要湊合一宿,明天她身上的二百來塊骨頭就敢給她表演一首大合奏。

於是給自己預訂了大功勞的葉浮光決定少吃苦,悄悄又看了眼沈驚瀾,然後掀起被角,在靠近床外沿處,把自己一點點塞進了被窩裏。

隔著老遠。

因床榻寬廣,即便她夜裏翻身也碰不到沈驚瀾的一分一毫,但閉上眼睛之後,葉浮光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那股餘韻悠長的山茶香味總往她的鼻子裏鑽。

許是因主人身子不好,這香同龕裏燃燒不均的一樣,有一茬沒一茬的,葉浮光睡得迷迷糊糊,還以為回到了從前買了好聞香水和沐浴露的時候,本能朝著這香味逡巡而去。

直到臥房門被敲響。

“王妃,該起了。”

吉祥的聲音傳了進來。

昨日葉浮光已交代自己恐怕起不來早床,讓她們不要顧忌她,到點了徑自去喊她起來就行,所以門下一息就被推開。

呼喚聲、吱呀聲、腳步聲……這些響動隻讓葉浮光眉頭皺了下。

然後她就聽見了一道猛吸涼氣的動靜。

她遲鈍地睜開眼簾,對上床外吉祥如意瞪圓的四隻眼睛。

“?”

葉浮光茫然地想坐起來問怎麽了。

剛一有動靜,掌心觸碰到的柔軟溫熱就引起了她的注意,於是她扭過頭去,直接對上了沈驚瀾那張令人驚豔無比的麵龐。

“!”

倏然在這種距離被美人震撼到,葉浮光間歇性罷工的大腦又開始宕機,呆了幾秒,才倏然挪開了點距離。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麽?

葉浮光盯著兩人之間幾乎為零的距離,從姿勢判斷自己昨晚將尊貴的岐王當抱枕攬了一宿,甚至還可能在入睡時像個變態一樣在人家脖頸間嗅來嗅去找那股好聞的香味,登時坐在那裏靜靜地死去。

方才大驚小怪的如意被吉祥拍了下,她很自然地對葉浮光露出了個笑容,“王妃同王爺感情深厚,是奴婢們少見多怪了,王妃可要讓膳房早些傳膳?”

葉浮光呆若木雞地點頭:“嗯……”

吉祥便扶著她起來,替她更衣。

……

用早膳的時候,葉浮光難得沒盯著桌上的八個精致菜碟,而是看著自己的掌心發呆。

昨晚她就是用這隻手去攬的岐王?

雖然留下的印象**然無存,可是她卻能猜出自己昨晚離譜的睡姿,多半跟在家裏抱著大抱枕、大晚上像豬拱白菜一樣使勁朝柔軟處哼唧著蹭的畫麵一樣。

禽.獸啊。

她替沈驚瀾狠狠罵自己。

順便慶幸當年考古係沒錄她,否則到時候進行文物開掘,她萬一晚上犯困,左手兵馬俑右手樓蘭屍,再四仰八叉躺在海昏侯的金幣上睡一覺,豈不是能把一幹拿著小刷子雙膝跪地辛苦發掘的同學們給氣死?

葉浮光自覺罪孽深重,在心中對佛祖懺悔了一會,順便替佛祖罰自己早餐這頓不許吃肉。

鬱青就是在這時候領著她的大部人馬進屋的。

看見床鋪的淩亂,以及王爺從領口開始就不整齊的衣衫後,她慣例在出來時狠狠瞪了一眼葉浮光。

葉大學生被她眼刀飛得條件反射縮了下脖子。

縮到一半想起來自己在王府目前的人設是個能拉著植物人搞到床塌的渣婿,而且稍後還要回葉家耀武揚威——

俗話說得好。

一日之際在於晨。

意思是如果人從大早上開始就沒贏,那一天就都毀了。

於是葉浮光半路理直氣壯地看了回去。

跟媽咪貼貼怎麽了?

沒見過媽寶女?

孤陋寡聞!

被她瞪回來的鬱青:“!”

王府的鬱管家今天也在磨牙。

……

有賴於清早的那一幕驚魂,用膳後回門的這一路,葉浮光倒不似先前那般緊張,很有一副看開一切的擺爛樣。

畢竟在葉家難道還會發生比抱著岐王睡一晚更可怕的事情嗎?

不會的。

區區一個葉家。

“王妃,到了。”

轎攆外,隨她一同回門的婢女出聲提醒。

她掀開簾子,發現葉家門可羅雀,隻有路邊灑掃的下人看了她一眼,然後一把丟下掃帚,表情誇張地往府內道,“大小姐回來了!”

葉浮光:“?”

她茫然了一秒。

等到她進了門才發現,對此感到驚詫的隻有府裏的下人,至於她名義上的爹、轉正的後娘,還有葉漁歌等人,都不見蹤影。

也是,她先前不願嫁時,就是被五花大綁推進轎子的,可見葉家對她的態度,這些下人之所以會怕她,也是怕她秋後算賬。

葉浮光想到自己先前回門的打算,隨意逮住一個人,出聲問,“葉漁歌呢?”

被她逮住的幸運兒又慶幸又絕望。

慶幸記仇的大小姐不是先從自己這裏算賬,絕望於她看起來在王府過得還不錯,至少比出嫁當日看起來氣色好得多,肯定很有力氣琢磨怎麽找他們麻煩。

“二、二小姐……在書房。”

他磕磕巴巴地應完,想到老爺今日去參與同鄉的應酬不在家中,怕兩位小姐之間鬧出太大動靜,趕忙又補充一句,“會試時間將至,老爺吩咐過,不許家中任何人打擾二小姐學業。”

這仆役本意是向葉浮光強調二小姐參加科舉的重要性,畢竟葉漁歌從小就聰穎,如今又由庶成嫡,算是家中下一任頂梁柱,若是影響了她的前程,恐怕葉浮光也討不得好。

結果他話才說完,發現眼前這位葉大小姐——如今的岐王側妃,眼睛倏然就亮了。

哦豁?

葉漁歌在準備科舉?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

葉家其實並非醫學世家。

葉榮當年就是因為在前朝科舉鄉試幾度落榜,在大宗立後,先皇大赦天下、再開科舉的那一年,因朝堂處處缺人,所以考試難度大大降低,他本來過了鄉試,卻爆出有同鄉舞弊、提前得了題,令先皇震怒,廢了那一年整個江寧的考生成績。

他又一度落了榜。

心灰意冷之下,他常常買醉,當時的葉家後院連通的巷子裏正好有個破落醫館,葉榮有次深夜路過,發現那醫館裏的老者正在擦滿地破碎的牌匾,裏麵的罐子藥材都被人傾倒。

也不知是不是治死了人。

但葉榮沒管,他隻是將手裏的燒雞放到了那老者腳邊。

後來他差點喝死,是在門口的地方被那老人拖回去救治的,待他醒來時,聽見的第一句就是,“你要同我學醫麽?你們當了舉人也是做官,當太醫不也是做官?老夫雖不能保證將家傳全交予你,但我手中醫典保你去做個醫官,倒是綽綽有餘。”

這才有了葉榮的從醫之路。

他著實不聰明,進了太醫院多年,熬著資曆、也未升官,隻是靠著那好皮囊被葉浮光母親的薑家看中。

薑鈺是家中老來得女,被寵溺得很,薑家又在新朝初立成了暴發戶,壓得葉榮更是喘不過氣來,葉榮不得誌時就日日不著家,葉浮光的教育全交給母親薑鈺,薑鈺教孩子繼承自家父母,寵出了無法無天的特點。

葉浮光也不負她的教導,如她那般隻長臉蛋不長腦子,還以此為榮。

也隻有在那煙花之地的一個罪籍之女能聊慰他的心。

他甚至瞞著葉浮光母女倆,在外留了個孩子。

說來也巧,後來那女子家中被平反,葉榮恰好有機會將人從青樓裏贖出來,順便帶著他養在外頭的孩子一起——

於是葉浮光忽然就有了個小她兩歲的妹妹,葉漁歌。

從樣貌、信香濃度、甚至頭腦,都方方麵麵碾壓她的妹妹。

……

“看來姐姐這幾日在王府過得還不錯,岐王府風水寶地,果然養人,瞧著都比在家中圓潤不少。”

當下。

葉浮光才問完仆役,就聽見青白回廊那邊傳來一道略帶笑意的聲音。

她轉頭去看,見到一名女子手中拿著本殘缺古籍,正半倚著一隻放在院內的石獅子,衝自己笑得意味深長。

一襲青衫似遠黛,乍看凜然不可近,實則沉沉不見底。

還沒等她開口,對方又自顧自地往下接,“側妃這八字還是好啊,一如欽天監所說,是個能享福之人。”

即便沒有任何人介紹,葉浮光也認出了麵前的人。

戰鬥模式啟動!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她問。

葉漁歌怔了下,還以為她會像從前一樣叉著腰對自己破口大罵,又或者是衝上來直接動手找她不痛快,等到葉榮回府又是一出葉浮光不占理的好戲。

沒想到——

關了幾天禁閉,又入贅岐王府,似乎令她性子好了些。

嗯,也就一點。

她如此想著,又笑了起來,“姐姐的福氣,妹妹怎麽好搶?”

“常言道,姐姐可以,妹妹也可以,怎麽,你覺得你不如我啊?看不出來啊葉漁歌,你原來骨子裏是這麽自卑的人嗎?”

“……”

葉漁歌決定收回前言。

她覺得葉浮光變得更討厭了。

收起那副虛偽的笑,她懶洋洋地問,“所以姐姐排除萬難回府,就是為了發泄這點口舌之爭,來找我不痛快?”

“是的。”

葉浮光點了點頭,總算借著日光認出了她在看的書,隱約瞧見“醫典”這二字,毫不猶豫地走到她跟前,就在葉漁歌因她陡然接近眯起眼睛時,葉浮光忽然抬手去碰她的書。

葉漁歌條件反射抓緊,不肯讓給她。

但意料之中的紙張破碎聲並未出現。

來人也衝她笑眯眯的,像是養得圓潤的小狐狸,可愛裏透出幾分狡詐——

“聽說你馬上要參加會試了,能考得上嗎?”

“未免日後落榜丟人,讓我先來考考你,你在看醫典,我就考你的醫術吧,怎麽樣?”

葉漁歌:“……”

葉漁歌:“?”

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