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天

若非實在厭惡葉浮光,不願與她有任何的身體接觸,現在葉漁歌就能抓住她的手腕,給她把個脈,當場用她“失心瘋”的症狀來驗證自己的所學——

青衣如環繞過江寧城的綠水,而今懶懶往冰冷石柱上倚去,葉漁歌垂下眼簾,令落進堂內的日光無法穿透那層纖濃眼睫,眸子裏漆黑一片。

她隨性地勾了下唇。

“除了書脊《醫典》二字,姐姐在這本書裏可還有認識的內容?”

嘁,瞧不起誰?

葉浮光立即翻開了書,試圖當場給她表演一個文盲認字,給她一點猿人直立行走的超進化震撼,結果打開發現這本書裏麵寫著居然是甲骨文。

一頁就幾個複雜的圖畫,像在刻畫一些祭祀內容。

她恍然,這裏頭才是真古籍,外邊那層藍色封皮是後包的。

難怪葉榮被老中醫手把手教了那麽多年,進了永安皇宮的太醫院之後日日琢磨,仍然在醫學上毫無長進,沒有露出什麽驚豔一手醫術。

他若是無法將這本繼承來的《醫典》翻成好認的漢字再謄抄一遍,憑死記硬背能記下來的方子恐怕少之又少。

更難怪後來葉漁歌能夠成為男女主的專用禦醫,肯定跟這本書有很大的關係。

葉浮光的學校裏有研究甲骨文的大拿,她也輔修過這門課程,但後世已發現的五千多個甲骨文字裏,隻有一千五百個被破譯了,也不能指望她本科將這些都學完——

一言以蔽之。

當文盲沒什麽不好的,符合人設。

……

她一頁頁翻過,挑出幾個認識的象形圖之後,心如止水地合上了書,麵不改色地接道,“我問你,人參有何功效?”

方才她翻書時的神色葉漁歌從未見過,認真不已、麵色肅然,同往日在葉家那個隻知花天酒地,揮擲千金的浪**子截然不同。

差一點,她就要信這家夥真能認識裏頭的一個字了。

現在聽見葉浮光冒出的問題,她眼中鄙夷之色更盛,“除了人參,往日在家中的菜肴,你可還有認得的?怕是五穀難分吧。”

葉浮光看著她,“你該不會是不知道吧?”

“……!”

這敗家子,倒是比以前口舌鋒利不少。

葉漁歌麵色沉沉,幾息後還是語氣冷冷地開口,“味甘微苦,性微溫,可補元氣,複脈固脫,補脾益肺,生津養血,安神益智,亦可用於風軟腳弱之症,或成獨參湯,止臨產大出血。*”

葉浮光滿意點頭。

搖頭晃腦的樣子倒是跟學堂夫子挺像。

可惜麵前的女生見不得她這幅裝模作樣,在她二度啟唇時,假裝貼心地問道,“阿姐可要再去書房裏拿兩本帶圖畫的瞅一瞅,以免憋不出第二問?”

這時代隻有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兒才看帶畫的認字本。

這是讓她去翻《三字經》的意思。

葉浮光充耳不聞,假裝思考了會兒,“麻黃湯與桂枝湯解表,分別需對應何症狀?”

這問題一出。

葉漁歌神色稍微變了一下,她重新上下打量著眼前草包,有一瞬間疑心她這次回來有什麽別的目的,又或者是認識了什麽人,畢竟這兩個方子的君臣佐使葉浮光恐怕都記不全。

但是——

葉浮光的為人處事,誰能看得上?

而她現在一個會試都沒參加的白身,在永安也不過是一介從五品小太醫的低門之後,誰又有必要這般委婉地試探她呢?

想到這裏,葉漁歌麵上的鄙夷之色稍斂,隻有人還是那副懶洋洋的姿態:“兩方皆治外感風寒發熱,麻黃湯表實症,無汗、脈浮緊;桂枝湯表虛症,治汗出、脈浮數。*”

這兩個方子都用於風寒感冒,即便都需望聞問切,但患者是否出汗,是最明顯的對應用方區別。

怎麽說呢?

葉浮光給她出的前兩道題,在中醫界也就是幼兒園和小學水平。

但不知怎麽,葉漁歌忽然很好奇這小廢物肚子裏還裝了幾道題,於是她好整以暇地等著。

……

日頭逐漸升空。

而今堪堪立春,料峭的冬寒仍未過,唯有正午時躍過簷牙、翻進天井裏的斜方金色,讓人品出向陽時的暖意。

於是站在入門小院裏的姐妹倆倒也有種這季節尋常人家的和諧,衣衫一紅一綠,像三月的春桃。

可下人們卻覺得很不和諧——

夭壽啦。

大小姐回門這天居然在和二小姐聊學業。

他們究竟是眼睛和耳朵有恙,還是腦子有疾?

大小姐何時認字了?不對,二小姐何時有這般閑心同大小姐閑聊了?從前她倆見麵,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定要掐起來,這會兒使喚去找老爺和新夫人的仆役,都該跑出一裏地了。

廊下陰影處,幾個路過的灑掃下人有揉眼睛的、掏耳朵的,還有使勁晃腦袋的,最後對視一眼,紛紛得出結論:

肯定是大小姐在王府壓抑得太苦了!

還有二小姐即將參加的科舉太難了!

所以這倆都變態了!

葉浮光感覺到奇怪的視線,還以為是葉榮回來了,抽空睨了眼,沒看見動靜,便重又回頭道,“那我來問最後一題。”

葉漁歌早察覺到那些迷惑眼神,卻沒搭理,而今便衝長姐揚了揚下巴,示意她繼續問。

“現有一病人,脈象如……”葉浮光謹慎地思考著,在沸騰和急促想了想,發現自己會的醫學術語實在不多,選擇擺爛,“脈裏仿佛有刀兵之戈,銳利似刃,脈弦也緊,如觸刀刃……”

描述的時候,她又想到沈驚瀾躺著的模樣。

隻能說不愧是大將軍,連生病昏迷,血脈裏都流淌著殺氣。

她隻說了脈象。

因為在入贅去王府的時候,沈驚瀾就已經是那副模樣了,葉浮光沒見過她清醒正常時的模樣,也隻相處了短短兩天,照顧人的事情鬱青始終也不肯假借她的手,最後也隻能幹巴巴地補上點平日吃的食物。

聽她說完之後,葉漁歌揚了下眉頭,神色變得古怪:“你什麽時候改了性子,還肯翻醫書了?竟還讓你知曉這十絕脈?”

這次葉浮光是真的茫然,“什麽脈?”

葉漁歌眉頭擰緊,“你不是看的醫書?那就是旁人給你出的主意,又或者你哪個損友得了這絕症,讓你來我這裏撞南牆?”

“……”

聽聽。

這說的是人話嗎?

想到沈驚瀾如今的名聲,葉家選擇把她這個小廢物、而不是能去科考的二女兒送走,就已經是答案了,葉浮光在不知道葉漁歌對岐王的態度之前,不好暴露病人身份,隻能含糊應下她最後一個猜測:

“怎麽就叫撞南牆?俗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醫者當有仁愛,心懷天下,葉漁歌,你心胸應該開闊點。”

她站上了道德的製高點。

卻隻得了這同父異母姐妹的一聲冷哼,“七級浮屠,你給我造?”

葉浮光還真想了想,“你要能給個方子把人治好,她應該能給你造。”

……吧?

可惜就這樣,葉漁歌也不肯買賬,“不必,無功不受祿,你若是拿了那人錢財,也趁早退回去,免得來日人家家眷打上門,罵你連棺材本都騙。”

葉浮光:“?”

她有點急,“不是,你都沒看,你怎麽就不試試治一下?”

站在石柱下的人意興闌珊地轉過身,語氣是一貫的冷淡,此刻便顯冷漠無情:“治不了,等死吧。”

頓了頓,葉漁歌決定日行一善、給文盲科普,又補充了一句,“此人肝氣已絕,不出三日必死。”

葉浮光剛才還覺得失去希望,心裏有點難過,這會兒聽了葉漁歌的話,本能地反駁,“瞎說,人家活得好好的。”

光她來的這幾天就已經三天了!

王府現在都還沒報喪呢!

瞧不起誰啊!

……

葉漁歌本來已經打算重新回書房,聽見她的話,又再度轉身,本來以為葉浮光隻是同她嘴硬,但此刻打量她的神色——

又像是有理的。

她挑了下長眉,抱著手臂,難得又道:“要麽是醫者把錯了脈,要麽就是讓你來的人誆騙你,這脈象是十絕脈中的偃刀脈,正是你描述的脈象,肝氣難續,藥石無醫。”

十絕脈?

這次葉浮光總算聽清楚了她說的內容。

她想起來後來在原著裏,男女主有一次被大祗人下毒,女主的脈象如釜沸一般,好像就是十絕脈之一的症狀,正是葉漁歌給她看好的。

也因為有真本事在身,所以在他們倆麵前,葉漁歌很有神醫的脾氣,就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她有高冷外表,陰陽怪氣的本事,但每次男女主遇見危機都會及時趕到,因此還有混亂樂子人嗑她和男女主的3那個p文學。

想到沈驚瀾白挨自己那麽多罵,葉浮光決定為她再爭取一下:“這對你來說應該不成問題吧?你不是神童嗎,日後說不定也要成神醫,假如能治十絕脈,豈不是能為你盛名增光添彩?”

“拍馬屁這招對我沒用——”

即便她給了好臉色,葉漁歌也油鹽不進,“再者,我無從醫之誌,姐姐若無其他事,如今家也回了,父母俱有要事在身,恐怕天黑之前歸不來,你還是早些回王府吧。”

好、難、搞、啊。

葉浮光沒轍。

畢竟原身本就和葉家人關係不好,人家就算有辦法也懶得為她出力,何況此刻的葉漁歌好像也不是未來那個無所不能的葉神醫。

隻能說沈驚瀾時運不濟。

她如此想著,臊眉耷眼地轉身帶著婢女要走,臨了想起來什麽,回頭道,“對了,我給你們帶的禮物放哪裏?”

那是吉祥和如意妥帖為她選的,不必費葉浮光的心思,她自己也不知道準備的是什麽。

但話聽在葉漁歌的耳朵裏就很不一樣。

因為葉浮光的精氣神瞧著與從前很不相同,同得知要入贅岐王府衝喜的那副怒氣衝冠模樣大相徑庭,眉目平和了很多,仿佛……過得不錯?

可這怎麽可能?

難不成那個病重的、在外界傳言中脾性深不可測的岐王還能給她什麽好臉色不成?

應當是她看錯了。

葉漁歌如此想著,隨口使喚仆役隨她去拿東西,卻見穿桃色衣衫的她磨磨蹭蹭、一步三回頭,像鄉間田埂裏剛出生學會跑的小狗,圓圓的眼睛黑溜溜的,含著三分期待又對上她的視線:

“真的不能想想辦法嘛?”

“……”

葉漁歌冷酷拒絕,“不能。”

……

醜時。

萬籟俱靜的夜裏,打更聲從窗外傳來——

長青的竹葉在院落外被冷風吹出沙沙聲響,隻見月色的夜裏,葉漁歌忽然睜開了眼睛,挺屍一般坐了起來。

那句軟乎乎的話還在她耳邊回**。

“真的不能想想辦法嘛?”

溜圓的眼,眼巴巴投來的目光,襯那件鮮色桃襖,說不出的明豔動人。

這浪**子到底是從哪個溫香軟玉的地坤那裏學來這種撒嬌手段?

不嫌丟人?

葉漁歌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地在心裏罵了半天,本來想重新拉上被子睡覺,偏那句話著魔般在耳邊回響。

她怒意衝衝地掀開被子,披了件大衣重新往書案方向走,點上火燭,在院落外書童困頓的詢問聲裏,隨口說自己是溫習些功課,不必人陪。

話是如此說。

她的手卻摸向了科舉根本不考的那疊醫書。

包括葉榮留下的、繼承自老神醫的那本《醫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