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天

弄塌這張床著實費了葉浮光不小的功夫,畢竟岐王府園林一草一木、室內一瓶一盞,皆是極品,正殿之榻是用紫檀木雕琢而成的。

若非大宗朝的床榻設計木料偏薄,床柱精致易折,葉浮光還真找不到辦法——

總之。

在鬱青領著王府的丫鬟進入內室後,看到的就是帷帳傾倒、薄紗倒覆的淩亂模樣,盡管沒有波及**躺著的人,卻仍讓她心跳停了一拍。

“王爺!”

她近乎淒厲地喚了一聲,撲過去倒在了腳榻邊。

葉浮光讓她嚇了一跳,跟著回頭,確定打斷床杆時真的避開了沈驚瀾,畢竟那可是她的金主媽咪,她就是自己出事也不可能讓岐王出事啊。

在鬱青喚人上下檢查時,她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衣衫,若無其事地出聲建議,“事已至此,王爺身份尊貴,自然不能再在這殿內將就……”

事已至此?

她話還沒說完。

鬱青就狠狠轉頭瞪著她,已顧不上僭不僭越的事了,咬牙道,“葉側妃,雖說這樁婚事是聖人親指,但眾所周知,此婚是為王爺祈福、衝喜而成,以葉家之門戶,嫁入岐王府已是高攀,側妃行事怎可如此不懂規矩?”

葉浮光摸了摸鼻尖。

唉,她懂的。

畢竟她屬於毫無職場經驗,又拿高薪空降,舊同事不滿她,職場關係緊張,也可以理解。

她拿好原主的人設,色厲內荏地出聲辯解,“我跟王爺名正言順,再說,我身為乾元身體正常,長夜漫漫的……床塌並非我所願,鬱管家既然如此操心王爺,還是盡管為她擇新殿要緊。”

她差點把鬱青氣死。

王府下人們眼觀鼻鼻觀心,裝不存在,禁軍們就沒這麽給麵子了,表情津津有味,都在前排吃瓜。

……

葉浮光終究遂了願。

天光瞑瞑,府中草木盡是霜色,仆從們提著四角燈,為興致勃勃的她引路。生為乾元,葉浮光容貌優異,身量也好,此刻披了件狐氅,如黎明前落下的雪。

這是她入贅岐王府後,初次正兒八經地參觀府邸,這府宅原是前朝窮奢極欲的宰相所居處,自沈家兵馬入永安後,因沈驚瀾攻城首功,大宗高.祖即將這宅邸賞賜給她,作將軍府,後又成岐王府。

才走出院落,東方就翻起魚肚白。

第一縷晨曦照拂岐王府時,亭台樓閣,水榭蘭苑,別殿幢幢,簷牙高啄,壁上鮫龍赤螭,倒掛池塘冰麵,讓葉浮光看得應接不暇。

她雙手攏在袖中,還揣了個小手爐,心想,真是小刀剌屁股,開了眼了。

走了小半個時辰,也未將岐王府一應院落看完,眼見都記不得回正殿的路,葉浮光有點走不動了。

“葉妃?”

隨她一同出來的兩個小姑娘好奇地打量四下,“可要選此處院落?”

“不。”

眼前院內景觀與方才路過的區別不大,葉浮光像是個挑剔的甲方,看過小幾十個策劃案之後,斬釘截鐵地說,“選第一間。”

問就是她等會兒不想陪著沈驚瀾再走一趟遠路。

吉祥和如意倒是沒什麽意見,還相當捧場,“梅園實是王爺正殿與書房外景致最好的園子,葉妃好眼光。”

葉浮光敷衍地勾了下唇。

而後直到晌午,王府眾人都在為王爺遷殿之事忙碌。

……

昨日為岐王喂了一日的綠豆濃湯,葉浮光發覺她脈數裏的熱仍然十分凶險,今天她讓膳房做了點百合蓮子羹,頂著鬱青不滿的眼神,她頓了頓,又讓他們在粥裏放了些弗蘭參。

就是現代的西洋參。

饒是如此,鬱青也很不滿足,不懂這個葉氏什麽毛病,放著府庫裏那些百年老參不用,非要捧那外來貨。

葉浮光視而不見,站在院下,麵對滿園含苞的臘梅樹,思考人生——

岐王這症狀,光從食補,肯定不足以解毒,如果沒有對症的藥方,想要清醒恐怕也有點難度。

“哢。”

枯枝被人踩響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她思緒被打斷,抬眸去看,被覆在樹上的薄薄雪色晃了下,眯起眼睛。

有人站在園邊,遙遙衝她行禮,為剛才自己無意的驚擾道歉。

隔著橫斜的疏影,葉浮光遙遙瞥見那人下頜邊的一顆紅痣,跟枝頭還未綻開的梅花花苞相襯,讓她的視線停得久了點。

極會看人顏色的如意立即招了招手,開口道:“你上前來。”

葉浮光和那人同時愣了一下。

頓了頓,那道身影還是低著頭朝她們的方向走去,身上是王府下人常見的水綠褂子,隨她走動,像是提前將春日樹梢的嫩芽探進園中。

她站定在階下,衝葉浮光行禮,“王妃。”

這稱呼挺討巧,其他人喚葉妃,算中規中矩,鬱青喚葉側妃,其實是不滿她的行為、時刻提醒她身份,這人直接叫王妃,就有把副級隱約遮去的意思,除了循規蹈矩的類型,聽者很容易因此覺得她識趣。

如意立即笑道,“你倒是個會討喜的,方才莫不是故意引人注意?”

畢竟葉浮光是府中唯一的乾元,某種程度上來說,中君與地坤,皆可雌伏於她之下。

她話雖是這麽說,其中意味卻有些危險,對方自然不能順著接,隻好再次道歉,說自己是府中新來的,剛被派來侍弄梅園花木,不知王妃已定居在此,才無意間失了禮數。

葉浮光盯著她看了會兒,還是覺得眼熟:“你叫什麽?”

“奴婢名喚挽秋。”

……啊?!

……

驚詫從她眼底劃過。

葉浮光總算想起來自己為什麽覺得她眼熟了,因為嘴角那顆紅痣,在原文中是獨屬於女主角的描寫,她擁有所有言情女主角該有的容貌優勢,膚如白雪,唇似點朱,一顰一笑,似三月春光。

挽秋,蘇挽秋。

她有秘藥掩蓋了性別、以中君身份淹沒在王府仆役中,因為壓抑信香太狠,待藥效散去後,信期就會發作更狠。

這種為do而do的設定,理所當然地,與男主角初次相遇,就是蘇挽秋又一次信香發作的時候,當時原主葉浮光還差點撞上這事,但那時她正好偷了庫房裏的寶物想拿出去當,所以遇到替皇帝遮掩行蹤的禁衛還以為是來抓自己這個家賊的,慌不擇路跑了。

原著葉浮光是先被蘇挽秋散出去的信香所引,跑進的沈驚瀾正殿,正好岐王也是信期,兩番引誘下,她就做了那種令人不堪入目的事。

但對於讀者來說——

這可是兩輛豪華車車!

大家都被肉香得迷迷糊糊,誰還有腦子想別的,有肉吃就是墜吊的!

葉浮光腦子裏掠過當初的五章描寫,卻跟著想起另一件事。

蘇挽秋這個姓氏,並不簡單。

這是大宗朝之前,上一個朝代的國姓。

簡單來說,她就是前朝遺留的皇室血脈。

原著裏前期並未仔細交代她出場就在岐王府的原因,將她塑得如一朵身不由己的小白花,在岐王府裏與皇帝有那意外一次,因燈火不明,所以並沒被沈景明看到模樣,後來男主皇帝派人探查過府中的奴仆,沒找到一個可疑的地坤。

而葉浮光單純被蘇挽秋皮相所惑,一直對她糾纏不清,直到岐王死後,蘇挽秋擺脫了這裏,又被恰好來永安收賠款的大祗王子看中,試圖擄她去西域,作塞外王妃。

後麵的男女主與配角糾纏暫且不表。

現在的葉浮光隻覺得這個主角,成分好複雜。

她現在自身難保,還是離主線劇情遠點比較好。

於是她從漫長的走神裏,眸光略微聚焦,回過神來,敷衍地點頭表示知道,對階下的人擺了擺手。

……

蘇挽秋感覺到了她探究的視線。

她派部下查過這個葉浮光。

生來模樣更似其母,沒有任何乾元的棱角,麵頰微圓,唇瓣豐軟,好似留著嬰孩時的軟肉遲遲不褪,就連信香都比其他乾元更弱幾分。

偏偏打小就是個渾不吝,仗著嫡母是江南有名的商戶,即便門庭不顯,卻從小大手大腳,比那些下九流的地痞性格還惡劣,喜歡逛窯.子,專點罪籍的地坤來伺候,賭場裏頭也一擲千金,當了家中好些鋪子。

平素極其狹隘,江寧城中若有惹了她的人,最後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直到葉父在醫館選拔中成績斐然,被征召入了永安,一家跟著從江寧到了都城,待到葉父自太醫學裏完成學業,得以入太醫院封官從五品,她為了跟永安的財閥門第結親,才有所收斂。

當然,也有惹不過這都城遍地真紈絝的緣故。

蘇挽秋本來就對這種人不感冒,尤其是最近這葉氏入贅岐王府中,短短兩夜做出的荒唐事,更是令人不齒。

若非想親眼確認沈驚瀾的下場,她才不想跟這種敗絮其中的髒東西沾上。

——希望沈驚瀾在無盡的噩夢裏,早下地獄。

蘇挽秋日日都這樣虔誠地祈禱著。

之所以選了梅園的差事,是因為這園子從前離沈驚瀾的正殿最近,若岐王薨畢,她好第一時間得這喜訊。

因為蘇挽秋永遠也忘不了。

當年永安城破時,她被宮人拉著,倉皇逃出自己從小長大的皇宮,臉上被抹著草木灰,穿著能磨破肌膚的粗糙麻布衣裳,腳掌被石礫碾出一路的血痕,差點被攻入城後瘋狂不已的士兵們舉起屠刀斬下的噩夢。

染血的屠刀被“叮”的一箭射歪。

箭簇尾羽擦過她的麵頰,嚇得哭都哭不出來的蘇挽秋呆呆地轉過頭,見到那道在日光裏立於戰馬上的凜冽身影。

那開啟了她後來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十二年的噩夢。

如今她將這場夢還給了對方,隻是不知道沈驚瀾在夢裏,會不會也像她當年一樣,哭也哭不出來?

……

蘇挽秋被葉浮光擺手的動作拉回了注意力。

發現對方隻是多看了幾眼自己,卻並未將她留下時,她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轉身時,她還能聽見葉浮光被如意提醒,“按大宗規矩,明日……王妃可有打算?”

“明日?”

吉祥這時姍姍道:“便是回門日。”

回門?

葉浮光後知後覺,自己是入贅來的,按大宗禮法,和其他出嫁者一般,三日後需回門。

即便她穿來時,這身軀和她原本模樣相似,隻比她看著更細皮嫩肉、嬌生慣養,甚至略肉稍許,但不代表她跟原主的差別能直接被抹掉。

在岐王府也就罷了,都是沒和她接觸過的陌生人,一旦回到與原主朝夕相處過的葉家人那裏,她豈不是很容易露餡?尤其她沒有繼承任何原主的記憶。

可是。

按照設定,原主的父親葉榮是太醫院的醫官,而且還有個青出於藍、同樣繼承了葉家醫術的天才妹妹葉漁歌,令她如今束手無策的岐王病症,或許他們能有辦法解決呢?

畢竟後期葉漁歌還成為了男女主身負情.毒的專屬解毒師。

雖然提出的解決辦法都隻是在增加他們play的花樣。

……

“死馬當活馬醫嗎?”

是夜。

選擇困難症的葉浮光將這件事交給了在新屋子裏依然格外安詳的沈驚瀾,替她把過脈之後,捉起她的手拿起一根自己粗製的簽——

簽尾長,答案是回門。

她欲言又止地看著毫無意識的美人,跟著歎道:“也對,你都這樣了,還要啥自行車呢?”

隻要是太醫,都來看看吧。

現在壓力來到了她這邊。

葉浮光到底能不能演好原主那副愚蠢、惡毒、好.色且狹隘短視的樣子呢?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練習一下。

於是她悄悄地湊到如今精致如娃娃,像大型手辦、也像博物館沉寂的古董一般,安靜沉睡的沈驚瀾麵前。

她輕拍了拍岐王的肩,並且附耳道,“好羨慕你哦。”

“都這個年紀了,還能睡這麽香。”

葉浮光語氣誠懇,“真的,你怎麽睡得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