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七十八天
所有文武大臣都往沈驚瀾的方向看去。
離得遠的,並不能看清楚那位貴霜王女的視線落點,想到先前的燕城之戰,後知後覺貴霜和沈驚瀾曾在同一片戰場,便都忍不住微微伸長了脖子——
此刻。
站在貴霜身邊、從跟著進入大殿一直到現在,都蒙著薄薄細紗,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的蘇挽秋陡然從麵紗下出聲,“確實,很久沒見了,岐王殿下。”
這話一出來。
連那些在近處的大臣都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神……難道貴霜看的人不是那個岐王側妃,而是岐王本人?
貴霜唇上的笑意未斂,睨向自己身側的聖女。
沈驚瀾一言不發,看著她們的神色格外冷漠,哪怕麵前來的人是先前在燕城大敗她的角色。蘇挽秋倒不在意,好像對她的性情了如指掌,在話音落下,無人接茬的片刻沉默後,自己聳了聳肩,“殿下貴人多忘事,怕是不記得我了。”
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氛圍就在殿堂這方寸之間蔓延。
葉浮光不知道沈驚瀾能不能認出蘇挽秋,此刻站在她的身後,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莫名開始緊張,攥著衣袖在想這都叫什麽事兒啊?
她就知道每次碰上男女主自己都要倒黴!
就在她緊張的時候,方才在大衹一行人進殿時沒有給任何一個眼神的沈驚瀾倏然掀起眼簾,手中捏著剛被甄了果酒的杯子,麵無表情地看向蘇挽秋。
“怎麽會?”
“無論是多年斬落的那一箭,還是先前擲歪的長刀,本王都記得很清楚。”
她的鳳眸陰沉不見底,如黑暗裏永不見光的深潭。
以至於被她盯住的蘇挽秋感受到一股凜冽的殺意,她怔了一下,很快笑彎了眉眼,仿佛在說:是嗎?那我就放心了。
……
大衹使臣們同岐王寥寥幾句機鋒令滿朝文武一頭霧水。
就連沈景明的視線也在她們之間走了好幾趟。
但他並不擔憂沈驚瀾會和這些敵人生出什麽惺惺相惜的情感,所以等扶搖引著使臣們在對麵落座,示意歌舞演奏的宮人們魚貫而入之後,就沒再看她們的方向。
在添菜的宮人眼神提醒下,葉浮光趕緊矮身入座、直接往沈驚瀾的跟後一躲,就能完全擋住大衹使團那邊看過來的眼神。
她悶頭隻看菜,寧可數盤子裏冷碟的花生米數量,也不願意再抬起腦袋往周圍瞥一眼,甚至感覺到沈驚瀾想轉身和自己說話時,都匆匆從唇齒間擠出一個字:“別。”
都別看她。
都看不見她。
她現在就隻想安安靜靜地苟完這場令人食不下咽的宮宴,然後平平安安地回到岐王府。
沈驚瀾動作頓了下。
她的心情變得更差了。
既不知道葉浮光到底什麽時候與那位大王子貴霜有所交集,也很反感這些野蠻的大衹人不加收斂、肆無忌憚看她側妃的目光,臉色極難看,四周都是堅冰般的冷意,讓本來在柔和曲目裏彎腰朝她笑的宮人表情都變得格外僵硬。
但葉浮光還沒意識到這點。
她還挺苦中作樂地在心中悄悄點評宮宴上的菜肴,因為是國宴,所以每道菜都經過了禦膳房的精心準備,然而在這樣的群宴裏,又要顧及安全、又要按著規矩依照次序端上來——
所以再熱的菜,呈入殿內都已經冷了。
光有精致的擺盤。
小王妃暗暗想,還好今天自己在府中的午膳吃得足夠飽,讓她為難的不是餓著肚子怎麽吃這些,而是怎麽在這些冷油裏落筷子,意思意思嚐點邊角,然後再裝出對浩**皇恩感激涕零的樣子。
隔壁桌的樞密使一家就是這樣的。
甚至王旭堯還能和他的老夫人一邊笑著小聲說話一邊對菜肴露出讚許的目光,低聲交談時那些詩句誇獎,都能讓葉浮光聽個影影綽綽,毫無疑問,這些話經由他們身邊的宮人傳入皇帝耳中之後,能讓皇帝多麽滿意。
跟他們比起來。
岐王和她就有點……太不會來事了啊!
葉浮光在心中含恨搖頭,但是麵對旁邊默不作聲給自己布菜倒酒的宮人,也實在無法若無其事地念出幾句詩、演出什麽感激涕零的表情,而且如果夾一筷子就說一句好吃,會不會加深沈景明對她的厭蠢症?
還是裝悶葫蘆吧。
……
就在葉浮光內心活動極其豐富的時候——
她一眼也沒看的第一支歌舞已經結束。
本來這支歌舞就是內廷經過精心挑選、特意為大衹使團呈現的,其中還融合了一部分邊疆部族的特色,連舞者都是清一色的地坤,本來就是打算先來個賓主盡歡,讓大衹的大王子先帶著美人回去,方便之後談歲幣。
結果臨場王子變王女。
雖然都是乾元,但誰也不知道貴霜到底是更喜好男地坤,還是女地坤。
總之,舞者最後朝著皇帝的方向跪下,待得了賞之後,起身時又對貴霜盈盈一彎腰,露出甜美的笑容。
貴霜轉了轉手中的酒杯,用大衹語問坐在自己身邊的蘇挽秋,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樣,笑道:“你喜歡嗎?”
“……”
蘇挽秋好想把手裏的筷子插進她的腦子裏。
即便此刻入了宴席,她也沒有摘下麵紗,除了喝點果汁,都沒怎麽碰這席間的菜肴,此刻皮笑肉不笑地瞥向貴霜,語氣怪異,“如果我說喜歡呢?”
貴霜重又用那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衝她笑的舞女。
思索片刻,她用中原話出聲道,“你的腰很細。”
扶搖聞弦歌而知雅意,給那舞女使了個眼色,讓她往大衹使團的方向走,同時,沈景明不疾不徐地出聲道,“中原擅此舞的地坤雖然不多,但貴霜王女若是喜歡,稍後也可讓鴻壚寺的官員陪你去永安城中逛一逛。”
從氣勢上而言,他這副居高臨下賞賜的態度,倒是很一貫的中原皇帝作風。
貴霜勾了勾唇。
卻隻答,“區區一個舞者,還不至於讓我談喜歡不喜歡。”
她看向身邊剛回答了“喜歡”的蘇挽秋,碧藍眼睛裏浮出幾許笑意,“不過我們聖女最近剛到永安,倒是因為見過的熱鬧太少,有些悶悶不樂,不知皇帝陛下送來的人,會不會表演馬戲?聽說那個挺新鮮。”
沈景明臉色微變。
貴霜若無其事地看向蘇挽秋,“你還不謝過皇帝陛下的體貼?”
“……”
蘇挽秋就知道她沒憋好屁。
明明是貴霜在貶損沈景明的賞賜,認為大宗皇帝派來給百官表演曲目的人到她帳下,甚至連貼身伺候她的資格都沒有,隻配給她這個聖女當狗,做動物表演。
還一石二鳥,明知蘇挽秋討厭沈家人,順帶著惡心她。
她在心中罵了一萬句髒話。
不過聖女麵上半點不顯,沉默地起身,對沈景明行了個大衹的禮節,就重新坐了回去。
……
龍門殿再次陷入沉默中。
臣子們雖已知曉大衹人來者不善,卻沒想到他們連最基本的樣子都不想裝,當即就有坐在末席的、脾氣暴的武官一拍桌子,怒而起身道:
“大膽!”
“你們這群獸性難馴的野人,把中原人當什麽了?”
武官不太擅長罵人,在皇帝跟前又不能說髒話,殺傷力就顯得差了點,倒是平常唇槍舌劍的文臣們不疾不徐地起身,開始引經據典、斯文且淡定地罵大衹人。
貴霜的目光一一掃過他們的麵容,麵上笑意不改,倒是坐在她旁邊的蘇挽秋低了低頭,頭一次覺得這群背棄了大夏的逆臣讓她看順眼了一點。不過也沒太高興,因為她很快想起來,貴霜雖然中原話學得不錯,但未必研究過這些經與典。
罵得人家聽不懂,也不失為一種挫敗。
就在蘇挽秋無聊在心中琢磨著怎麽把這些中原話翻譯成大衹話,貼心地給貴霜同聲傳譯時——
上首的沈景明不輕不重地將杯盞往桌上一放。
觸碰的聲音很輕,卻讓臣子們都收了聲。
他神色深沉地看向貴霜,“想不到貴霜王女如此自持身份,看不上我們中原的舞者……隻是朕怎麽聽聞,幾十年前你父親前來中原覲見時,隻求娶了一個灑掃的宮女?”
有臣子低聲笑,應和著問,“哦,所以你們大衹人就喜歡那種能幹活的?對能歌善舞的品鑒不來?”
“也不知道貴霜王女平日見到那位小媽,是如何見禮的?”
嘲諷的聲音不高不低。
恰到好處,能讓使團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生下貴霜的地坤其實是草原其他部族的族長之女,在前些年被大衹完全吞並,而所謂的族長之女,也隻不過是戰利品本身的添頭。
大衹部落最開始的時候,是塞北大漠裏最不值一提的小部族,不斷被劫掠、驅趕,最落魄的時候,他們族裏全是中君,數量不到十人,見不到一個能率領勇士的乾元,也沒有寶貴的、能生下優秀後代的地坤。他們是在大夏朝的時候,被蘇挽秋的父親扶持,作為中原放在那些部族裏的棋子。
然後他們就成了被大夏養熟的狗。
隻不過在大夏與大宗更替之後,這頭狗逐漸成熟,變成能咬人的狼。
在貴霜之前,大衹也有過其他的大王子,然而這一切都在她五歲的時候被改變,那些生在她前麵的、能夠成為繼承人的優秀乾元,要麽騎馬摔斷了腿被剝奪繼承人資格,要麽就是被帳裏的奴隸毒.殺——
直到她在八歲那年,坐上這個繼承人的位置。
……
貴霜將那個臣子的話語聽得很清楚。
隻不過她稍微想了想,“你說那個大夏的宮女嗎?她的眼睛我很喜歡,在她死的時候,我讓人挖下來了。”
貴霜心平氣和地去看身邊的蘇挽秋,像是真的需要她幫自己回憶:“擺在哪裏來著?”
蘇挽秋喉嚨動了下。
然後用標準的中原話回答了她,“您讓人收起來了,和中原的瓷器花瓶那些寶物放在一起。”
碧眼的王女點了點頭,去看問出這句話的臣子,“你要看嗎?”
她好像一點都沒有因為這些公然羞辱而動怒。
然而話裏的殘忍,已經讓不少文臣心驚。
他們終於意識到,燕城之戰的戰敗,讓怎麽樣的一頭野獸也獲得同他們這些文明人站在一張桌上談判的資格,而他們之後還得設法讓這樣的野獸從嘴裏吐出它已經咬下的肉。
而沈景明也在想,若是可以,這個王女,絕不能讓她平安回到草原。
他不想再在大宗的戰場上看見這個敵人。
那雙冷淡的星眸覷著使團方向太久,貴霜把那文臣恐.嚇過後,好似想起什麽,和皇帝對視了一眼,從落座之後一直就安然坐在那裏的人,此刻忽然站了起來。
將已經走到附近、為自己命運感到心驚的舞女嚇得直接跌坐在地上。
她拿著酒杯,對沈景明笑道,“我記得大衹與中原一向有通婚慣例,既然如今已經休戰,以和為貴,皇帝陛下如果真的想賞賜,不如賞我一樁婚事。”
……她是真的在等賞嗎?
她明明是在伸手要。
大宗文臣皆知曉這一點,不過卻沒有出聲。即便曆史上的聯姻最後也沒有幾樁實在地改變了戰爭結果,但對於現在的大宗來說,隻要能夠盡量將盟約所訂的和平延長,那對國家對百姓也是好事。
隻不過——
皇帝目前膝下,並無子女。
……
沈景明也知曉這點。
他的後位空懸,幾個貴妃都是他用來拉攏世家和朝臣的棋子,雖然他並不介意和這些人假戲真做,但不知是否沈家人的血脈作祟,讓他有些不太情願讓這些地坤生下他的孩子。
為了這個皇位,他的犧牲已經足夠多,不必再牽扯子孫。
不過,他對貴霜的提議有些心動。
斟酌片刻,他很淡然地答,“朕的後宮,如今尚未有所出,倘若貴霜王女真有此意,朕會在宗親中挑一位嫁與你。”
宗親這個是忽悠。
他們沈家人曆經兩朝,又在推翻大夏殘.暴統治的時候犧牲了不少人丁,現在也沒有幾個留下的,不過曆朝皇帝對這事幹得實在很順手,沒有公主就從親戚、大臣的那邊挑一個現場過繼,然後加封、嫁出去——
甚至還有一些心疼自己子女,不肯讓他們去邊關吃苦的皇室,會直接選擇這麽做。
沈景明頓了下,又頗有些探究地問,“隻是不知,大衹既有如此誠意,又會派誰來聯姻?朕聽聞大衹王膝下並無地坤。”
貴霜好像也開始現場思考。
但她沒想太久,就已經將視線放在了蘇挽秋那裏。
蘇挽秋目光灼灼地在瞪她,仿佛能當場從桌案下掏出一把刀,跟她同歸於盡,但最終還是畏於她平日喜怒難定的脾氣,主要也是打不過,咬著後槽牙忍了下來,用大衹語陰晴不定地問了句:
“不適合我的,倒是又適合你了?”
她已經看穿了貴霜的意圖。
貴霜意味深長地同她道,“我是在給你機會啊。”
蘇挽秋覺得。
比起毒.殺沈景明,她現在更想要一個能把貴霜宰了的機會。
兩人的簡短交談並沒有避開別人,一點也不擔心周圍那些大宗臣子有聽懂的,就在這兩句過後,貴霜單手掌心貼在另一側肩頭,朝皇帝彎腰:
“我們聖女一直欽慕皇帝陛下的英姿,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結兩族之好?”
……
劇情兜兜轉轉。
在葉浮光的認知裏,莫名又合上了原有的地方。
在原著裏的那場宮宴上,男裝的貴霜也是這樣毫不猶豫地將蘇挽秋推出去聯姻的,在她的身份還不被讀者知道之前,底下的評論哀嚎她一輩子隻能作配,因為居然把自己的女人推到其他乾元的身邊。
不過那時候的蘇挽秋已經和沈景明見過很多次,又已經在別人不知的地方有過好幾次肌膚之親,這種劇情隻能說讓讀者喜聞樂見——
可放在這裏。
葉浮光用膝蓋都能想到,蘇挽秋在心中給狗男主策劃的一百種死亡方式,就是不知道他們倆見麵會不會再被原著的軌跡影響,在相處裏又生出愛意。
她還在吃瓜。
一點沒看見坐在前麵的沈驚瀾在聽見貴霜的通婚之請時,無聲將桌角掰下一塊,把木塊捏成齏粉的動作。
直到沈景明滿意於大衹將聖女獻上的聯姻,而貴霜以遊刃有餘的姿態,想要再度出聲時,沈驚瀾倏然出言打斷。
“這樁婚事不可。”
先前暗潮湧動、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氣氛,又被岐王這一聲給破壞。
扶搖都忍不住替皇帝出聲,“岐王有何見解?”
沈驚瀾站了起來,遙遙看向蘇挽秋的方向,“皇兄與大衹聖女並不合適。”
她知道蘇挽秋的身份。
從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看見她下頜上的那顆紅痣時就已經知曉,倘若那時候的沈驚瀾能不生出憐憫之心,放過這個大夏皇族的遺民,現在或許就不會有那麽多的麻煩。
“哦?”
貴霜的視線在她們之間來回看了看:“哪裏不合適?岐王是真有原因,還是知道我想求親的人正是你的側妃,想找我們的茬,攪合我們兩族重修舊好的可能啊?”
周圍的臣子們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視線全部聚集到沈驚瀾身後的人身上。
突然又被提到的葉浮光:“……?”
草。
她聽到了什麽東西?
她表情恍惚。
沈驚瀾卻冷笑了一聲:“你很敢說嘛。”
她隨手將起身時也握在袖中的長筷麵無表情擲出,在貴霜偏了偏頭躲過的動作裏,那變成利刃的黑筷碰到了蘇挽秋的鬢發,“叮”的一聲響。
簪著麵紗的飾品掉落,露出她那張絕色之姿的容顏,唇角那顆紅痣還是一如既往地惑人。
沈驚瀾的視線從貴霜身上挪到蘇挽秋那裏:“本王反對是因為貴族收留前朝餘孽,以她的身份,還不堪與沈家相配——”
“對嗎,蘇、挽、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