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天

貴霜帶著宓雲他們回到落腳的那間合院裏。

因為這地方有些偏僻,左鄰右舍要麽是賣力氣的,要麽是一些家道中落、隻能住在這種地方的讀書人,總之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有,在他們走進門時,旁邊還坐了個喝醉的酒鬼。

打眼瞥見個高佻的、像是雲朵從天際飄下來的美人,他看直了眼,下意識地出聲道,“美人……”

美人與她肩頭的鷹隼都冷冷地睨著他,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瞳自高處看下來,猶如神祇俯瞰草芥。

一陣風過——

明明他聞不到飄在空中的,令那些大衹武士都膝蓋發軟的恐怖信香味道,卻莫名奇妙醒了醒酒,喉嚨動了動,還想說些什麽,眼瞳裏卻隻映出那隻獵隼朝他振翅的畫麵。

恐怖的叫聲響徹小巷。

一時間,將周圍的鶯鶯燕燕動靜都給擋了下去,就連本來不知誰家養著的土狗也夾起了尾巴,不敢再吠一聲。

看著宓雲用腳尖把流下血淚、疼痛到翻滾的男人踢開,貴霜卻睨了眼飛回自己肩頭的海東青,見它脖頸吞咽,用波斯語斥了聲,“別什麽都吃。”

話雖如此。

她卻仍然沒有踏入院中,而是在原地頓了頓,角落裏始終慘叫、卻引不來周圍任何一門一戶開門幫忙的酒鬼,宓雲仿佛知她所想,及時用波斯語喚了聲,“大公子。”

貴霜還沒出聲,那酒鬼就又翻滾到了她腳邊,她沒有說話,這時倒是很平和地去看前路了,淡然地抬腳往前邁了一步,如同走路時不小心踢出去一顆石子。

酒鬼的腦袋撞上了牆壁,像撞爛的西瓜,血花與腦花四濺——

一滴都沒有沾上她的裙擺。

她跨入院門,平靜地丟下一句:“死的更省事。”

宓雲深深地低下腦袋,無論多少次都無法預判這位大衹王庭最煊赫的繼承人心思,正因為沒有感受到她的殺意,所以才對倏然降臨的結果感到脊背發寒:“是。”

……

貴霜沒有在意自己給部下留下的陰影。

或者說,這正是大衹一貫的統治手段:以力量,以血,以恐懼,無論是禦敵還是禦下,讓他們對你感到恐懼,你便擁有一切。

她往院裏走,邁過幾進的院落,在進入臨時改造過的、別有洞天的房間時,忽然又偏頭往院外黢黑的涼亭裏看了眼,明明沒有任何燭火與燈光,她的眼神卻與肩頭靜立的鷹隼一般優越。

視線落在亭中隱匿於黑暗裏的一枚碧玉耳飾上。

“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她繼續用那股很蹩腳的中原發音說話,令亭中的人不想搭理她。

貴霜眉梢動了動。

她忽然去看牆壁那頭隻露出一半輪廓的圓月,了然道,“倒是忘了今天是你該為王族祈福的日子,既然我在這裏,那就按照老規矩,向我進行儀式。”

“……”

貴霜露齒一笑,碧藍的眼眸像晴天,“我給你一刻鍾時間。”

一刻鍾後。

蘇挽秋麵無表情地跪在她跟前。

那些大衹語記載的,古老又難記的祝詞,早就銘刻在她這個中原人的身體裏——她最初是記不住的,就連大衹語也隻學會了問好,但這卻讓彼時還年少的貴霜王女很不滿意,哦,她喜歡讓別人叫她王子。

那時貴霜就像今天一樣,站在她學習跪禱的祭司殿前,見她磕磕絆絆、也說不完一句標準的祈詞,抱著手臂,笑著評價了一句,“這可不行。”

王廷祭司俯下蒼老的身軀,對她鞠躬、道歉,說蘇挽秋是大夏的明珠,又年紀還小,但她畢竟是月神挑選的聆聽者,在成長的過程中,她會在某個時刻明悟、通透,像大衹從前的聖女一樣完美。

“我沒什麽耐心,”貴霜對祭司說,“再過一個月就是我的生辰,我要她在我的生辰上為我獻舞——以聖女的身份。”

“既然這裏是聖地,其他人進不來,就由我來親自教她。”

冗長的大衹語過後。

什麽也聽不懂的蘇挽秋看見她摘下了隨身攜帶的馬.鞭。

那是大衹王賞給她的,用金、銀、銅等昂貴金屬編出的華麗馬.鞭,隨她手腕輕抖,在空中發出令人膽寒的劈啪破空聲。

蘇挽秋在聖地被她抽得滿地打滾,差點摔下台階的時候,又被對方用鞭子纏住腳腕,倒拖回來,然後這個擁有神女麵孔的貴女半蹲在她麵前,湛藍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她,用無比標準的中原話,同她道:

“來,再背一遍。”

“從前記不住,是因為你還不夠疼。”

……

每次看到這張臉,蘇挽秋就會從胃裏翻湧上來那股惡心感。

但她比任何人都善於偽裝,因為她待在貴霜身邊的時間夠長,如果不會裝,早就死了——再尊貴的聖女,在王權麵前,也得彎下尊貴的頭顱,甚至得頂禮膜拜。

她現在已經能夠麵無表情地念完那些被疼痛刻在骨頭上的祝詞,然後拿出匕.首,進行她最討厭的野蠻人儀式步驟。

大衹認為聖女從身體到心靈都是神聖聖潔的,這樣才能成為神明與草原萬物溝通的載體,才能夠心無旁騖地傳達神明的指示,引領王族走向水草更繁榮、未來更光明的地方。

所以聖女的血液,本身也是加持了神明祝福,能夠讓王族延年益壽的好東西。

每次大型禱祝結束之後,聖女需要割開掌心,放血進入金碗中,再將這個碗呈給王庭貴族。

貴霜作為大衹王最寵愛的孩子——

王樂於見到她肩負起族群的責任,所以總是將這金碗遞給她。

匕.首被貴霜隨意捏住薄刃,從她掌中抽離,還沒換下那身波斯裙裝的女人用探究的目光看著跪在麵前的人,改回自己最熟悉的大衹語,“你最近是有些放肆,連我喜歡的方式都忘了。”

她轉了轉那匕.首,“需要我幫你回憶嗎,親愛的聖女?”

“……”

蘇挽秋僵了一下。

在屋裏僅剩的幾盞燭光搖曳裏,她呼吸重了幾下,卻很幹脆地開始抬手解衣衫,在衣料堆積到膝彎時,她被貴霜單手抬高了下巴,對方藍色眼眸一寸寸掃過她脖頸時,又聽她很隱忍地說了句,“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不準咬在衣服擋不住的地方。

貴霜很輕地笑了聲。

然後她尖利的犬齒,在下一刻陷入了蘇挽秋的肩頭肌膚。

……

門一直是開著的。

但外麵守著的人都隱在黑暗裏,隻有偶爾風吹過庭院的樹時,在投下的濃重搖晃陰影裏,偶爾沒動的影子,就是他們暴露的蹤影。

蘇挽秋閉著眼睛,聽見自己心髒跳動的每一聲響,都蘊藏著仇恨:

殺了她。

遲早要殺掉這頭猖狂的、蠻恨暴力又原始的野獸。

“好濃的恨。”貴霜不知何時已經將她抱在懷裏,從後方舔舐著她肩膀齒痕裏的血味,笑得彎起了眼睛,“父王和大祭司說,聖女的血應該幹淨又純潔。”

她問,“怎麽我嚐不出來?”

好像感覺到懷裏的人因為強忍疼痛而緊繃著,她將唇角的豔麗痕跡舔去,思索片刻,讚許道,“不過你這樣也不錯,恨意再多一點——”

“你就越來越像我們大衹人了。”

貴霜近距離嗅著蘇挽秋的信香味道。

是蓮花。

她之前就在中原見到了,能開在池塘裏,綻放在湖邊,粉的、白的,幹淨又純潔,在碧綠的荷葉間搖曳,那時她終於能理解祭司所描繪的聖潔和純淨。

但蘇挽秋?

她絕不是什麽純潔的蓮花。

第一次嚐到她的血時,貴霜就知道,這位聖女骨子裏流淌的,是和大衹人一樣的黑血,她應該是一朵黑色的蓮花。

這很好,她喜歡黑色。

鬆開蘇挽秋,由著她從自己懷裏離開,重新穿衣服的時候,貴霜看著她柔軟的腰肢和微微動的蝴蝶骨,單手支著腦袋,通透的藍色眼睛緩緩眨了眨,隨意出聲道:

“今天我見到了你想養的那隻小寵物。”

蘇挽秋動作陡然一頓。

貴霜將她的反應收入眼中,唇瓣彎了彎,簡短道:“她不適合你。”

……

“阿嚏——”

岐王府裏。

葉浮光再次打了個噴嚏,懷疑自己這不會是要感冒吧,趕緊讓如意幫自己燉點薑糖水。

於是沈驚瀾深夜從宮裏回府時,剛踏入梅園的門,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薑味兒,人未至、聲先到,“著涼了?”

“王爺!”

葉小狗高高興興地從屋裏朝著她的方向跑去,跨過門檻之後差點讓裙擺絆到,不過結局也沒差,反正都是撲到沈驚瀾的懷裏。

“跑什麽?”沈驚瀾將她攔腰抱住,感覺心跳都亂了一下,聲音不由重了一分,“不怕摔?”

葉浮光嘿笑著,抱著她的腰,仰頭道,“見到你高興嘛。”

然後小狗眨了眨眼睛,理直氣壯地道,“而且有你在,我才不會摔。”

“……”

沈驚瀾鳳眸裏的笑意帶著幾分無奈。

本來被更深露重染上的那點寒意,也消散得無影無蹤。

拉下葉浮光環著自己的手,她本來想將人抱起來進屋,結果拉下手腕卻眼尖地看著她纏在手掌上的紗布,神色瞬間就變了,“怎麽回事?”

“唔——”

葉浮光對上她沉下來的眼眸,反應極快地回答,“就……因為之前你不在,所以出門就不小心摔了?”

要是讓沈驚瀾知道後院那條狐狸是靠著她自己受傷碰瓷零元購的,甚至她還為此覺得占了大便宜,搞不好她的養寵計劃就會宣告失敗。

於是葉小狗堅定了自己的回答,“嗯,就是因為你不在我身邊,我才受傷的。”

她順杆爬道,“所以你下次要陪我一起出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