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天
那件事,在沈景明登基之前,困擾了他很多年。
倘若燕王沒有起事,他們三兄妹一直都在北地而不曾走向中原,他想,或許他不會總是夢到那個冰冷的、讓他渾身都疼痛的寒潭,夢裏的他因為一次又一次將掌心裏的溫度托舉上去而感到疲憊——
好想鬆開手。
那場噩夢越來越短,自他登基之後,更是很久都沒出現。
仿佛上天知曉他已經得到了比預想中更多的東西,不再那樣充滿遺憾,所以沈景明已經很久沒想起來這件事了。
但在登基之前,尤其是看著沈家軍在大哥和沈驚瀾手中南征北戰、戰無不勝的時候,沈景明看著凱旋的將士,看著他們身邊圍繞的謀士、親衛時,總忍不住想,若征戰沙場的是他,他一樣能做得很好。
直到那年夏日。
天氣也像今天一樣熱。
沈景明領了一支守城的兵,因為沈家軍預備分三路攻向永安,而燕王身體抱恙,暫時坐守營地,其中將他們存放大部分糧食的,就在太原府底下的一座壅城,派給了他,讓他領人坐鎮。
軍帳裏商議軍情時,沈驚瀾一直很安靜,抱著一柄玄鐵長刀坐在角落裏,身上暗紅色的衣裳像是擰幹了血跡。
直到沈景明的謀士建議將北地運來的糧食放在壅城,門外有小港口,汛期水漲船高,能從陸、海兩道支援三地,非常方便,而本身這城池又不顯,並不在戰略要地上,是個藏糧的好地方。
燕王底下的人都在誇二公子聰慧。
倒是大哥沈暉“唔”了聲,忽然道,“阿瀾,你怎麽看?”
沈驚瀾盯著行軍圖看了半晌,“……也成?”
沈暉:“哈?”
他抬手撓了撓自己的下巴,也跟了半天城池圖,最後道:“既然你同意,二弟本身也聰慧,手底下又能人眾多,我亦讚成。”
……
後來沈景明才知道他的哥哥和妹妹究竟在想什麽。
他選定的糧倉,因離水港太近,即便在城外十裏紮了一座座牢固的、鐵桶般的沿河營地,像防禦堡壘,卻仍然被對麵選定成第一時間攻破的地點,派了先遣隊,通過幾天幾夜的鏖戰,將他設在外的小城池堡壘一座座攻占,隨後一鼓作氣攻城的那天——
沈驚瀾的軍隊已經繞路出現在了敵人的後方,與沈景明城中的人形成合圍之勢,輕鬆替他解了圍。
後來開慶功會,他聽見沈驚瀾坐在沈暉旁邊,兩人的閑聊。
“要我說,還是你的功勞最高,爹雖然嘉獎了二弟守城漂亮,若非你在壽州將崔陽的三萬步兵用計俘虜,以你我的兵力,想要回援壅縣,最少還需十日,要是糧倉被燒了……你莫非當時就想到了怎麽對付崔陽?”
沈驚瀾喝著倒在自己杯子裏的酒,搖頭:“沒有。”
沈暉:“?”
他瞪大眼睛,“那你聽他的人將壅縣設為糧倉時,你怎不反駁?你也並非那種給人留麵的性情吧?”
沈驚瀾盯著杯子想了想,慢吞吞地回答,“對麵確實也能一眼猜出壅縣是我們的糧倉,但二哥錢多,這又是他第一次上戰場,他並非張狂的性子,肯定能將防禦工事修建得紮實,這便足矣——”
“大哥,你我的騎兵用的都是北地最好的馬,崔陽擅長的也隻有水軍,隻要將他拖入我們擅長的戰場,在壅城陷落之前趕回去,此戰,我們必勝。”
她賭的就是自己的速度比敵人快。
而沈驚瀾毫無疑問,贏得漂亮。
可沈景明那股初戰便全勝大捷的喜悅,突然就像是被人澆了一頭冷水,全部熄滅了。
後來回到自己的營帳裏,明明是夏天,他卻又渾身疼起來,夜裏再度陷入那場噩夢,將他浸泡在無邊的寒水中。
……
如今的禦花園中。
聽見沈驚瀾所說的話,沈景明眼眸微動,卻並不是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出聲訓斥:“出一次門,倒是把你性子養得愈發野了——”
“你就在這裏跪著,好好想想你該如何同朕說話。”
他會後悔當年的事情嗎?
為什麽要後悔,贏到最後的人是他啊。
他就是因為不用拿命去抗那一場場戰爭,才能勝過大哥,長命百歲地坐在這王座上,擁有這無邊江山,不是嗎?
沈景明拂袖帶著宮人離開。
後來那些妃嬪也紛紛如鳥獸般散去。
偌大的花園亭台中,隻有沈驚瀾跪在那裏,麵對園外花團錦簇的夏日,可就連這美景也不長,夏日天色說變就變,不一會兒就下起大雨來,豆大的雨點砸下來,將那些嬌豔的花砸得胡亂搖晃,花瓣零落。
亭台翹起的四角,雨水如流蘇墜下。
在這潮濕的熱意裏,沈驚瀾又想起來大哥跟她說過的,對沈景明的評價。其實哪怕到現在,她也覺得沈景明是最適合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他會馭心,擅帝王之術,比她這樣眼中隻能裝眼前事、心上隻能站很少很少人的類型,更擅長坐在那龍椅上。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她站在他身後,看見當年輔佐先帝打下來的社稷,會這般痛苦?
尤其是醒來到現在,她在廟堂、在江湖、在永安、在江南,所見所聞,令她這顆心,如烈火烹油,愈發痛苦。
……
“什麽?”
岐王府中。
葉浮光本來還因為如意提及的事情,因不知如何同她說起自己在江南的經曆,還有吉祥的背叛,而有些悶悶不樂。好在鬱青很懂眼色,當即製止了如意的話頭。
“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少問,主子想告訴你時,自然會說——愣在這兒作甚?膳房的解暑湯,還不去呈上來?沒見王妃熱出的汗麽?”
她有些呆滯於鬱青替自己說話的態度。
過了會兒,又想明白了什麽,失笑地看向如意,“確實有些渴,解暑湯是什麽?綠豆湯還是酸梅湯,我都喜歡的。”
如意立即小跑著往膳房去了。
而先前與她一同留在梅園的銀屏和曲畫,則在她回到居所之後,領了服侍的活兒,替她扇風擦汗,又替她重新找了套幹淨衣衫。
隻在看她鬢發微亂,想替她重新梳頭的時候,被葉浮光製止,“不必幫我拆下來,這是王爺幫我梳的,我想再留半日。”
站在門口的鬱青抬手捏了捏鼻梁。
雖然之前就看出了王爺對側妃的不同尋常,然而她們出去一趟感情竟到了這個地步……她隻好給銀屏曲畫使眼色,讓她們小心伺候,然後退出了梅園。
結果就在一個時辰後。
聽見了宮中傳來的消息——
岐王在家宴上惹怒了皇帝,被罰跪在禦花園,現在還沒出宮。
鬱青匆匆將此事跑去梅園告知了葉浮光,便有了先前那一聲不可置信的聲音。穿了一身金白色裙裝的女人站起來,差點將麵前的糕點盤碟給碰倒,下意識地問淤青:
“那該……怎麽辦?”
沈驚瀾在江南辦差盡心盡力,睡也睡得少、每天為了差事奔走,狗男主有什麽資格生氣啊?原著不是說他情緒穩定,很擅長籠絡人心嗎?難道對自己的家裏人就是這種pua的性子?
暴.君。
而且劇情裏也沒這一段,讓葉浮光如同坐在考場上拿錯了試卷,發現整個卷麵的題目都是複習之外的知識點,整個人就是大寫的懵逼。
……她要怎麽能把沈驚瀾從宮裏撈出來啊?!
……
酉時一刻。
距離宮門下鑰的時間愈發近。
葉浮光在王府也待不住,幹脆讓人備了車馬,去到永安皇宮的門外候著,看著那宏偉的金色琉璃瓦在日光下,於紅牆下投落的影子越來越長。
她趴在車窗上,盯著這高牆,無聲嘀咕:
像故宮呢。
原來永安皇宮的設定是這樣的。
她買票去過故宮博物院,四舍五入,這宮裏她也曾隨便逛過。
所以小王妃又很淡定地把視線落了回來,直到她聽見另一邊傳來馬車車轍接近的動靜,她立即讓如意過來看看馬車上的標誌,等發現確實是雍國公的時候,便驚喜地趕緊下車去迎。
先前她姍姍想起來,沈驚瀾帶去江南的親衛就是她皇叔雍國公的,原著裏寥寥寫過幾筆,這個皇叔對沈家小輩很關懷,正好今陽要回國公府,葉浮光就厚著臉皮跟著蹭了過去。
隻不過在門口讓人先遞拜帖,然後記著鬱青教過的話,委婉地表達了“我們王爺在宮裏惹皇帝生氣了,恐怕要跪一宿,可不可以請皇叔進去撈一下”的請求。
那門房表情微妙,隻說會幫她轉達,不過國公身子不好、前些日子受了風寒,今兒堪堪能下地,恐怕不便出門。
葉浮光也沒抱希望,謝過就離開了。
沒想到!
皇叔是個這樣的大好人!
她下了馬車,小跑著過去,在那弱柳扶風的地坤前行禮,“妾身葉浮光,見過國公爺。”
沈澤坤身上還披了件很薄的披風,花紋是銀色麒麟,非常好看。他回過頭咳了兩聲,然後對她擺了擺手,麵上還帶著病中的蒼白,笑起來的時候,讓人覺得親和無比:“不必多禮,我聽今陽說過你和阿瀾的事情,都是一家人,你這一聲國公爺,我最少又老三十歲。”
也不知道沈家什麽基因,不管乾元地坤,各個都生得這麽好看。
葉浮光想,皇叔這樣的病弱男主放在小說裏也可以當男一號的!
她試著改口,“……那,皇叔?”
“嗯,順耳多了。”沈澤坤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同她笑道,“你就在這兒等著,我著人遞牌子入宮。”
他看起來撈人真的好熟練——
但葉浮光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沈澤坤看起來真的太虛弱了,對比沈驚瀾那副十分耐操、可以被毒反複折磨還頑強存活的身軀,看著皇叔一步三咳,一時間都不知道到底是沈驚瀾在宮裏跪那幾個時辰比較嚴重,還是拜托皇叔來撈人走這幾步路傷得更重。
她欲言又止。
最後禁不住良心這關,勸了一句,“皇叔身子還未見好,不再、不再歇一歇麽?妾車裏有一壺溫水……”
沈澤坤揚了下眉頭,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我現在看起來很虛弱?”
小王妃不明所以,點頭。
“虛弱就對了。”
如此說完,沈澤坤甚至還讓身邊的人扶了一把,於是還沒入宮,短短的幾步路,他從咳嗽變成了站都站不直,等走到宮門口,已經是走路都開始抖的程度,嚇得宮人生怕他就這樣倒在門口,連滾帶爬進去找扶搖。
葉浮光:“?”
……
一刻鍾後。
沈皇叔領著沈驚瀾出來,一路走一路數落,直到見到葉浮光,他頓了頓,又出聲道,“我倒是無妨,反正也為你們自小操心到現在,但你這小王妃,瞧著也不像是禁得住折騰的,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改改你那讓人操心又欠揍的狗脾氣——”
葉浮光趕緊向他們的方向迎來。
走到近前先叫了聲“王爺”,然後就有些疑惑地看向沈澤坤,“皇叔……好些了嗎?”
沈澤坤“嗯”了聲,笑著對她道,“你這些日子看著些阿瀾,讓她別總找皇帝不痛快,再有下回我可不撈了。”
“行了,你們也剛回永安,回王府恩愛去吧,別在這杵著了。”
這樣說完,他卻最先對她們擺擺手,自己朝著車馬的方向走,甚至沒讓人扶,自己跳上了馬車,遠遠的還能聽見他讓人改路去永安前街的聲音。
葉浮光恍恍惚惚。
不太確定地問,“皇叔……病這就好了?”
這是入宮吃了仙藥?
沈驚瀾瞥了眼,從他沒出現在沈景明的家宴上時就猜到了緣由,“他沒病,裝的。”
葉浮光:“啊?”
她震驚,“為什麽?”
沈家人有什麽理由需要裝病啊?
沈驚瀾這倒不太好解釋,拉著她往王府車馬的方向走,思索片刻,“熟能生巧——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我三歲時的事情麽?”
“嗯。”
“我當時就是去皇叔府裏掏的鳥蛋,他氣得不得了,又知道我是我爹娘的寶貝,為了讓我爹娘揍我,他直接裝做傷心過度、茶飯不思的樣子,還說在府中絕食了三日,虛弱得很,所以我娘一邊哭一邊去拿棍子追我,打了我半個時辰。”
“……”
“他本來就是地坤,身子又羸弱,後來發現這招好使,遇上不願見的人、碰到不想做的事,就喜歡裝病。”
說到這裏,沈驚瀾想起來沈澤坤上次見麵時真生病的事。
現在沈澤坤裝病……卻是為了她。
想著打算等會兒讓鬱青往國公府再送些補品,她眼眸也暗了幾分。
然後發現旁邊的葉浮光也沒吭聲。
沈驚瀾站定,忽然抬手抱了抱她。
葉浮光呆了下,思路從奇怪的《我的綠茶皇叔》裏回過來,條件反射地回抱了一下,茫然地喚了聲:“王爺?”
“抱歉,讓你擔心了。”沈驚瀾的聲音很輕地在她耳邊響起。
“沒關係……”葉浮光收攏了抱著她腰的力氣,扭過腦袋看著她,微笑著答:“你也不想的,你惹怒陛下,肯定有你的理由……但是別讓自己陷入太麻煩的境地,也別碰上危險,好嗎?”
沈驚瀾點了點頭。
……
畢竟是在宮門前,有當值的侍衛和宮人看著,而那巍峨的皇城靜默地佇立在那裏,好似皇權從雲端俯瞰她們。
兩人沒抱多久,就分開,沈驚瀾牽著葉浮光上馬車的時候,忽然又問了一句,“喜歡吃荔枝嗎?”
扶著車廂回頭的葉小狗歡脫答道:“喜歡!”
她回頭望著沈驚瀾,生出了滿滿的期待:“哪裏有荔枝?”
王爺不提,她都要忘了,到了夏天,就應該吃清甜的荔枝,把一顆顆雪白的果肉剝了放在冰碟上,讓那絲絲的甜味裏帶上涼意,十足的沁人心脾。
結果岐王又問了下一個問題,“喜歡吃烤鴨嗎?”
小王妃猛點頭。
眼睛變得更亮晶晶。
烤鴨!夏天也很適合吃的!脆香的鴨皮配上薄薄一層鴨肉被片下來,剩下鴨架拿去椒鹽,灑些辣椒粉,也是開胃的佳品!
對上她這樣的期待,沈驚瀾奇異地沉默了會兒。
然後緩緩地、緩緩回答,“本來皇兄表彰我差事辦得漂亮,準備賞我這些,不過,現在沒了——現在還覺得沒關係嗎?”
葉浮光:“!”
她抬手捂著自己的心口。
仿佛看到了那一顆顆帶尖刺的、紅彤彤的荔枝離自己遠去,滿腦子的品種名閃過,妃子笑、白糖罌、糯米糍、仙進奉、掛綠——
“沒、沒關係的,”她擠出笑容,“烤鴨府裏的廚子也會做,荔枝麽,反正也就那味道,我也不是沒嚐過,也、也沒什麽大不了。”
“原本其實也可以找陛下奏請冊封你為正妃。”
小王妃的聲音已經有些咬牙切齒了:“……無妨,隻要王爺心中有我就行。”
“或許也會有黃金百兩、淩亂綢緞、珍貴寶石這些賞賜——”
這次沒等沈驚瀾說完,葉浮光就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小王妃心痛到無以複加,仿佛看見這些美食和財寶插著翅膀跟自己揮手,表情好像要哭出來,伏在她身上,再也裝不出大度體諒的樣子了,哭唧唧地答:“別說了別說了嗚嗚嗚,以後我們不要惹他了好不好?”
沈驚瀾見她如此,本來很糟糕的心情,就因為故意欺負小狗,突然燦爛了起來。
她笑了一聲。
然後把葉浮光揉進懷裏,抱著熟悉的溫度,黑色鳳眸看著外麵的皇城,聲音裏聽不出情緒,語氣卻很重、很堅定:
“這些先欠著。”
“以後都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