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天

永安皇宮。

沈景明將宴會設在禦花園裏,在江南水災的時候,今年的永安城天氣卻比往年更熱,但這也不影響生長在花園裏這些爭奇鬥豔的品種,自有下人將它們照顧得楚楚動人——

而在亭台裏的貴人們就更不必擔心炎熱,地窖裏貯藏的冰塊被一盆盆地端上來,化成水之後還有宮人輕手輕腳地端下去換,宴席吃的還是冷席,涼水麵、鋪著冰的冷盤,還有從百越運來的新鮮荔枝,剝殼之後雪白嫩滑,好像一碰就會流出甘甜的汁液……

流水般的精致盤碟次第端上來。

沈驚瀾抵達的時候,難得見到了沈景明後宮裏的鶯鶯燕燕,芬芳的熏香和信香味道混在禦花園的花朵香味裏,朝著她席卷而來的時候,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卻是葉浮光身上的信香。

凜冽的,冰涼的,聞不到任何氣息,卻讓人想到一整個冬天的雪花。

若是她在這裏,也不知道會不會和自己一樣嫌棄這些混雜的味道。

如此想著,沈驚瀾麵上隻很不著痕跡地頓了一刹,就低頭行禮:

“微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

沈景明從貴妃身邊起來,因為先皇走得突然、他繼承大統時間也不長,為了更好地製衡朝堂裏的勢力,他連後位也能拿來當作籌碼,空懸至今,但後宮裏卻有江南係世家的四位貴妃。

朝堂均衡,後宮也要拿來當他的棋盤。

沈驚瀾的胳膊被扶住,話都還沒說完,就被沈景明拉了起來,“怎讓你出差一趟,回來更見外了?朕是讓你出門學那些家夥這些虛禮的麽?”

有他虛扶的力氣在那裏。

沈驚瀾也懶得跟他虛與委蛇,幹脆就站了起來,同時從袖子裏拿出自己寫的公文奏折,厚厚的好幾本,正想遞給沈景明,又聽他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讓扶搖過來接這幾本折子。

“說好的家宴,你帶上這些作甚?”

“好像朕是那種無情無義的暴.君,就隻懂得讓你辦差。”

說到這裏,龍袍加身的男人偏了偏腦袋,示意她看,“今兒恰是李貴妃的生辰,你這幾位皇嫂中,就數她陪在朕身邊的時間最長,你回來得正好是時候,咱們今兒就不談公事,好好把一家人的一頓飯先吃了。”

……

沈驚瀾眼眸動了動。

一家人麽?

她倒是沒有在這裏看到任何自己的家人,若是葉浮光不得帝心、以側妃的身份不準入宮也就罷了,皇叔沈澤坤為何也不在今日這皇家宴席之內?

是因為下江南之前,皇叔把身邊的親衛都給了她,不信任皇帝的舉動讓她這位二哥生氣了?

沈驚瀾如此想著,便也沒收回自己看周圍的打量,出聲問,“怎不見皇叔?”

“他前兩日與友人出門踏青,先是中暑,後又泡了趟山間冷泉水著了涼,抱恙在府中,”沈景明隨口回答,“朕昨兒才著太醫去瞧過。”

說完之後,他與她形態相似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窺向她,好像猜透了她的想法,“怎麽,你以為朕能把皇叔忘了?”

是了。

二哥做事向來是周全的,明麵上讓人抓不出什麽毛病。

曾經父皇在位時,他領戶部和禮部的差事時,在朝堂裏也是這般麵麵俱到的,隻是不知跟著他做事、一路被他提攜上來的李延霖後來在泉州采買木材時,能將事情圓得那麽滴水不漏,是否也繼承了二哥的手筆。

意識到自己才回到永安皇宮,腹中就有這麽多的對沈景明的怨言,沈驚瀾自己都愣了下。

許是這一路走來太熱了。

她想著,走過去倒了杯酒,向李貴妃遙遙舉杯,祝賀她生辰。

李貴妃是個膽子小的,是李家最寶貝的小女兒地坤,旁邊還坐著兩個男地坤貴妃,分別是桓、王兩家送上來的兒子,此外,離皇帝最近的是最近宮裏新來的貴人,雖然位份不及這幾家煊赫,卻是沈景明最近寵幸最多的。

他連夜裏去誰宮裏,都是向前朝傳遞的訊號和氣息——

而今借了李貴妃的生辰來設家宴,就有提醒沈驚瀾不要再拿江南世家來動刀的意思,這些人於他還有用,江南水患的調查就到此為止。

但又讓一個貴人坐那麽前麵,就是在向朝中幾位權臣表示,你們家宅的那些事情,朕也已經知曉,對這事很生氣,你們有貪銀子的、家裏手腳不幹淨的,就自己看著辦吧。

李貴妃對沈驚瀾擠出個很和煦的笑,趕緊捧起麵前的杯子,起身謝過她的祝賀,然後覷著沈景明的臉色,緩緩坐下。

……

沈驚瀾不想再去看麵前的這些人,像其他文臣一樣靠揣測帝心過日子。

她給了折子,回到自己的席位,將視線都放在麵前宮宴的菜肴上,注意力都放在旁邊亭台裏鯉魚出水聲,還有那些花瓣被灼熱的風吹過,簌簌的拍打聲。

看見片出的果木烤鴨,還有旁邊擺的蘸料、青瓜絲、大蔥絲和麵皮薄餅映出的五彩盤,用帕子擦幹淨了手之後,沈驚瀾夾起來卷了一份,送入唇中。

味道不錯。

是很久違的永安味道,倒是可以考慮回去讓廚子也做一份,明日陪葉浮光再吃一次,以她見到這些美食就走不動路的狀況來看,應該會很喜歡這個味道的烤鴨。

然後她又去夾涼拌海蜇。

嗯,清爽怡人。

甜水涼麵。

……小狗好像還挺愛吃甜,應當也喜歡這味道,但沈驚瀾夾了兩筷子就覺得太素了,膩味。

她開始盯著荔枝看,這是稀有品,一般隻跟著百越的船直入永安,送進宮裏,後宮和其他的臣子想要,都得看皇帝賞賜。

“……王爺?”

上首的沈景明已經叫了她兩次,發覺她都在走神,隻能清了清嗓子,然後伺候在沈驚瀾旁邊的婢女就很輕地喚了她一聲。

她回過神來,望向坐在美人堆裏,俊美出塵的皇帝,“陛下何事?”

沈景明心下覺出幾分好笑。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這個妹妹在朝堂上曆練那麽多年,一舉一動已經學會了不動聲色,讓他都有些看不透;但更多的時候,譬如現在,他又覺得沈驚瀾根本就不懂偽裝,喜怒形於色,喜歡誰、不喜歡誰,都表現得清清楚楚。

將親昵的“皇兄”換成了“陛下”,不就是在對他表達不滿?

是怪他不準她在江南再待些時日?

他都已經壓下了那些彈劾她擅自闖入朝臣家中,對大臣家屬動用私.刑的折子,怎麽她反倒還對他擺起臉色來了?

……

沈景明摩挲著自己麵前剛倒完王貴妃釀的果酒杯子,是官窯那邊剛送來的成色,薄得像藍天,能向天舀下一勺晴朗,獨獨送給帝王。

他忽然出聲道,“阿瀾,聽聞你這趟去江南吃了不少苦,是不是很久沒嚐到永安的菜肴了?你看上哪道,朕將廚子送入你府中,還有這新鮮剛送來的‘掛綠’,予你府中一鬥。”

沈驚瀾回過神來,起身對他行禮道謝,“謝陛下恩典。”

“這算什麽恩典?”沈景明那雙笑起來格外親和、有些像桃花眼的漂亮眼眸朝她遙遙看來,一時間模樣同她更像,把玩著手中的薄胚青藍色酒杯,長長的指尖與杯壁反複摩挲,跟拇指戴的玉扳指一塊兒,蹭出很輕微、卻略微刺耳的聲音:“你差事辦得漂亮,又將自己照顧得很好,聽聞這一路凶險,好在你平安歸來——”

“朕可許你一事,你可有想要的?”

沈驚瀾唇瓣動了動。

一瞬間,她腦海中劃過很多的選項。

譬如,將葉浮光扶正成親王妃,或者是請他看過自己寫的奏呈,重責江南水患的相關犯案官員……

最後,她眸光微動,從案旁走出來,重新朝著沈景明的方向跪了下去,聽見自己平靜地出聲,“臣請查閱‘燕城之戰’的所有卷宗。”

話音才落——

花園亭台裏所有的聲音都停了。

無論是正在夾菜的妃子,還是準備互相碰杯的,起來給皇帝敬酒、說些喜慶話刷好感的,這時候有的拿袖子擋住臉低頭,有些則是挪開了視線,假裝開始對花園地磚感興趣。

四周侍立的宮人跟著嘩啦啦地跪了一地。

這就是沈景明說過的,不準任何人再提那場戰爭的威嚴。

……

死寂的氣氛蔓延開來。

沈景明將手裏的杯子“篤”地一聲,按在了石桌上,看見上麵出現的裂紋,收起了麵上的笑意,龍涎味道的厚重信香漂浮在空氣中,幾乎將花園裏盛開的鶯鶯燕燕都壓得從花枝上低下腦袋,也臣服於他的天子威勢。

他很想直接罵沈驚瀾,為什麽總是如此,從小到大,不論對她多好,她眼裏都始終隻看得到自己的東西,不曾思考過別人的處境。

爹疼她,娘也愛她,大哥想著她,他這個做二哥的也讓著她,然後呢?

她可曾為家裏人想過?

當年慫恿還是燕王的父親起事時,就是要拿那些跟他們家沒有任何關係的庶民作為理由,什麽黎民疾苦、百姓水深火熱,難道自己家人的命就不是命?若不是沈驚瀾的話讓一些探子聽了,預備上報朝廷,沈家不會那麽快出兵,他們完全就是被自己家的人逼著造.反。

後來她身為地坤,不肯替燕王聯姻籠絡其他勢力,偏要自己去參軍,初嚐敗仗,爹就迫不及待將親衛給她,以至於後來的戰場上受了舊傷,一直不好,即便是成了大宗的開朝皇帝,也是落了病根,受到大哥景王去世的消息所激,早早就走了。

現在呢?

她現在甚至都不是為了活人——

她要為了那些已經死在燕城裏的冤魂,讓他的朝堂四分五裂!

沈景明呼吸很重,胸口起伏許久,麵上都出現幾分薄薄的紅,卻是怒的,過了許久,才按捺下情緒,出聲道,“你倒是一直惦記著我朝與大衹的血恨,這很好,不過朕聽聞你此下江南,側妃失蹤了一段時間,那些天她與大衹人待在一塊,你可有審過她?”

沈驚瀾睫毛微微動了動。

她緩緩掀起眼簾,同不遠處坐在上首的皇兄對上視線。

四目相對,花園裏的風吹過來,帶的再不是百花的柔和芳香,盡成殺花之肅殺氣。

沈景明定定地看著她,“朕早說過,葉氏門楣不堪與皇族相配,朕會給你在永安挑更好的正妃,你若不喜江南世家,西北、關隴、蜀地,皆可任你選。”

明明更強勢的是他。

可是跪在地上的那道身影卻如同蒼鬆勁竹,好像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壓倒,這讓他覺出一股暴躁。

她喉嚨動了動,很久,有些沙啞地出聲問,“臣請查當年卷宗,得先交出夫人,陛下可是此意?”

沈景明直接把手邊的杯子朝著她砸了過去,與她麵頰擦過,直直綻在她身後地上,碎片落得到處都是。

“放肆!”

……

一場家宴,水深火熱的氣氛讓前來的妃嬪都在心中叫苦不迭。

尤其是李貴妃——

她覺得自己家真的跟岐王八字不合。

父兄都跟她有仇,現在連她的生辰,岐王也這般不給陛下和她麵子,這讓她以後怎麽在後宮裏待?以後她是不是都不必過生辰了,因為隻要想到這個日子,想到這件事,陛下就會遷怒她生的不是時候。

她緊攥著袖子,眼中帶著幾分怨懟,卻不敢抬頭。

而這兩位沈家兄妹的對峙還未結束。

“沈驚瀾,你是不是以為朕不敢拿你如何?”沈景明也沒有任何再用膳的胃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冷冷睨著跪在那裏的女人。

沈驚瀾眼睫很輕地動了動。

明明承受帝王之怒的人是她,可她現在卻有些走神。

好像想起來很久以前的事情。

其實那件事她一直都沒有忘,她覺得沈景明應該也沒有忘,雖然對他們來說遠得都像是上輩子了——

“二哥。”

她陡然開口,叫了一聲沈景明很久很久都沒聽到的稱呼,然後緩緩道:

“那年冬天我掉進王府偏僻花園的冰窟窿裏,附近沒有任何下人路過,隻有你為了找父王的舊書房,翻進來看見,跳下去救了我,否則我早死在了那裏。”而沈景明更是因為那次落水,凍壞了骨頭,導致他在沈家的三兄妹裏,愈發靠近文學,而不是觸碰刀槍。

或許是最近跟她的小王妃呆久了,她居然也想問這樣的話語:

“而今,你可後悔?”

他是不是也曾恨過,若非救她,他也可以像沈家每個頂天立地的乾元,在戰場上名動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