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天
扶風縣天空上無聲劃過一道閃電。
醜時二刻。
葉浮光倏然睜開了眼睛,被噩夢給魘住——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條湍急的長河中,水流沒過她的頭頂,而象征解脫的光亮在離她很遠很遠的地方,無論她怎麽掙紮都沒辦法浮上水麵。
“浮光?”
沈驚瀾從剛才就感覺到懷裏的人緊繃不已,甚至在抽搐,因為小孩是背對著被她抱住,她隻能抬手去摸對方的麵頰、額頭,“怎麽了?”
葉浮光回過神來,好像這時候才想起自己可以呼吸,急促的喘息聲在帳中的方寸之間響起,而沈驚瀾已經將她翻了過去,額頭貼了過來,溫熱的掌心撫摸她的後背,再度溫和地問,“怎麽了?”
她動了動唇,無聲念出一個名字。
蘇挽秋。
她夢到了原著的劇情,或者說葉浮光終於清晰地想起來了所有關於江南水患的劇情。
蘇挽秋之所以能夠那麽輕易就跟應天府諸多世家攀上交情,從他們那裏弄到糧食賣給難民、得到他們的好感度,就是因為她先搞定了江寧的知州,此人名為李敦,是鼎鼎有名的李家女婿。
他是入贅的李家,甚至為了表明跟嶽父的親近,將自己的姓氏改成了李,哪怕李延霖已經從朝堂中央退下,但皇帝對李家的後人仍舊寬和,李敦就是這其中的佼佼者。
江南李氏主支如今已以他為首,李延霖交付了他極大的信任,而桓、王兩家,亦給他幾分薄麵,整個應天府、江陵府,他都說得上話。
他是蘇挽秋在這一帶行走的底氣,因為他曾經暗戀過蘇挽秋的生母,所以看見長相還有幾分相似的她,很願意給她提供幫助。
水患時,蘇挽秋曾經去過他的一座別莊,在那裏無意闖入他的一間地下室,裏麵卻放著一些很舊的信件,是與其他世家的往來通信,但時間卻不是最近,而是……大半年前。
劇情裏的蘇挽秋沒來得及翻開,就被別莊的主人發現了她的闖入,她笑吟吟地說自己是散步迷路,李敦披著衣袍,眼神帶著警告地看著她:
“聖女,此處並非草原,也非永安。”
“若是再不認路,造成什麽誤會,恐怕在下也很難為你辯解了。”
蘇挽秋收起笑,隨他走出那間地下室,回頭看了眼那用來當機關的饕餮石燈,沒接他的話,反而問他既然有心入蓮花神教,那該把今年的歲貢交來,否則自己怎麽好給他留個不錯的位置呢?
在原著裏,她就是靠這樣的“劫富濟貧”,讓讀者大呼過癮。
……
明明是沒有點燈的帳篷裏。
按說是四下無光的,但外頭有巡營的士兵,影子影影綽綽映在簾子上,還有光閃電、沒有任何其他動靜的天空,於是沈驚瀾就清楚地看見了她唇瓣的動靜。
“誰?”
她抬起葉浮光的下頜,問她,“你在喚誰?”
葉浮光不自覺地將那個姓名重複:“蘇挽秋……”
然後她驀地回過神來。
沈驚瀾也被她所說的名字嚇了一跳,在刹那間思緒宛轉,竟有些不確定地道:“蘇?”
這姓氏其實很普通——
奈何是前朝大夏的國姓,因為大夏講究血統,認為自己家的血脈最珍貴,不容旁人染指,為此殺掉了很多民間同姓氏的宗族,而且還在皇家內部通婚,以維持血統的純正。
今朝沈家登上至高之位後,對前朝的遺族實行的是“一個不留”的政令,沒有百姓想和前朝遺民扯上關係,所以這姓氏反倒成了稀有,不會有人想要告訴別人自己姓蘇。
蘇挽秋。
沈驚瀾咀嚼著這個名字,想到的卻是多年前,自己率兵進入永安皇宮時,那本皇家族譜上一個還沒來得及記載、卻已經留下位置的空白處,她的父兄都以為那個不知名的小地坤已經在混亂的宮廷裏死去。
若是蘇家還有血脈留在世間,一定是那個小孩。
那個……差點被她的士兵殺死,被她一箭救下的小女孩。
她若是還記得大夏的輝煌,會想要如何複國呢?
……
帳內安靜了許久。
沈驚瀾好像明了了什麽,“是她與大衹人勾結,將你帶走的?”
葉浮光震驚地看著她,沒想到她隻是通過一個名字,就仿佛知道了女主的身份,甚至還知道就是她將自己帶走。
這讓她莫名其妙生出些許安全感來,好像隻要待在沈驚瀾的身邊,就能夠一直受到她的庇佑,不用擔心被任何人欺負。
小王妃情不自禁地點頭,出聲道,“他們叫她……小公主。”
環抱著她的人抬手摸著她的發,沒了那些釵環與簪子,葉浮光柔軟的長發披落下來,觸之如綢緞,她五指沒入其中,撫摸著小王妃的腦袋,力道很輕,片刻後,卻是一句,“我會記得這筆賬。”
前朝餘孽,還有大衹人。
皆是她的敵人。
不過這時沈驚瀾倒是也能理解葉浮光為何先前不敢隨便說這件事的緣故,誰也不想和前朝餘孽扯上關係,哪怕沈驚瀾知道這些人擄走葉浮光,也不過是為了報複她,可這事若傳出去,落進有心人的耳朵裏,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她將小孩兒壓入自己懷中,“忘掉這件事,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
葉浮光抱著她的脖頸,聞著她淺淡的香味,沒想到她這樣全心全意地為自己著想——沈驚瀾好像比她想的,更喜歡自己一點。
於是沉默片刻,她又道,“我剛才……做了個夢。”
“嗯?”
反正都已經在哄了,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沈驚瀾好脾氣地應聲。
“我夢到……一個叫李敦的人,跟蘇挽秋有關係。”葉浮光稍稍從她懷中退出一些,出聲問,“王爺認識這人嗎?”
“……”
沈驚瀾沒出聲。
因為這就是她今天要去抓的家夥。
她又想起來上次葉浮光跟許樂遙相識時,隻是好奇對方的命運,就日日跟在那人身邊,直到許樂遙真的被丟進了大獄。
這次倒是學乖了,知道先告訴她了——
但這到底是什麽奇異能力?
沈驚瀾出聲問,“還有呢?”
“他有一座很豪華的別莊,裏麵有個地下室,裝著……他的秘密?”葉浮光使勁回憶劇情,想幫沈驚瀾將這個江寧知州給抓住,這樣說不定有利於她這次的江南差事。
知道手下人確實剛找到李敦別莊的沈驚瀾:“……”
她的掌心順著葉浮光的發,落到她的後頸,發覺她一宿輾轉反側,好像對枕頭不太滿意,便隨意替她捏了捏脖頸,然後就聽見了小狗哼哼唧唧的舒服聲音。
葉浮光心中不必再藏秘密,而且也因為回憶起來了重要劇情前提,感覺自己立了功,享受岐王的服務也理直氣壯,眼睛稍微適應了這暗光,亮晶晶地看向她的眼眸,“那天亮之後,你會帶上我吧?”
看見她快要每根頭發都透露出“我超有用、別丟下我”的意思,沈驚瀾內心軟得一塌糊塗,“嗯。”
她聲音裏滿是笑意,“把你係在腰帶上,對嗎?”
想起某個黑曆史的葉浮光:“……”
她囁嚅著:“也、也不用那麽極端吧?”
……
總之,天亮離開這片臨時營地的時候,旁邊扶風縣的外城牆都好像仍在沉睡中,隻有那些靠著做工卻還不足夠攢出個臨時住地、和衣睡在城牆邊的人遠遠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官老爺們又在折騰什麽。
葉漁歌和許樂遙都還沒醒。
還好她們之後還需要回到這裏,所以此刻不需要同她們告別。
臨走的時候,葉浮光朝她倆的帳看了眼,祈禱善解人意的許姐姐,哦不現在已經是樂遙妹妹了,希望她能幫自己解決難搞的葉神醫——
然後她就被沈驚瀾帶著騎上了那匹名為“白雪”的黑馬。
一路疾行。
起初沈驚瀾還擔心她不適應騎馬,沒想到她硬是一聲沒吭,等到了目的地還對她伸出手,很理所當然地等著她把自己抱下去。
岐王目光好奇地打量她,最後定格在她顯得略有些臃腫的褲子上。
“你……”
“嗯嗯嗯,”小廢物坦然承認,“我多穿了兩條厚褲子,但好像還是不夠厚,等之後回王府讓如意幫我特製兩條好了。”
沈驚瀾無話可說。
不過這麽會照顧自己,也好過逞強令她擔憂。
在葉浮光極快地換掉兩條褲子,輕裝和他們去抓李敦的時候,褲子要被放在馬鞍上之前,她跟黑馬對視著,“呃……你更喜歡白雪這個名字,還是小黑?”
黑馬:“……”
它對葉浮光翻了個白眼。
然後張嘴把她褲子叼起來扭頭甩到背上,對她噴了個響鼻,高傲示意她:快滾。
小王妃特別識相:“好的這就走。”
……
別莊有設立機關,還有守在這裏的、人高馬大的家丁們。
不過在沈驚瀾和她的親衛、禁軍麵前,這些人無論是信香強度還是身體強度都不太夠看,他們勢如破竹地進入到別莊內,沈驚瀾吩咐人去外麵守著,然後對葉浮光道,“你跟著本王。”
葉浮光使勁點頭,拉著她的手,既不對這裏麵的陳設感興趣,也不會胡亂觸碰什麽東西,直到跟沈驚瀾走到一個書房的位置,在書櫃兩側看見兩盞特別的饕餮石燈——
她拉了拉沈驚瀾的手。
岐王眯起眼睛打量那兩盞燈片刻,不知什麽時候,空空的掌心裏出現兩枚石子,隨她拋出的動作,打在那兩盞石燈上,將它們打得扭頭轉向兩側。
書櫃朝著兩側打開。
露出裏麵看不清盡頭的向下長階。
葉浮光緊跟著沈驚瀾,滿腦子都是萬一這地方塌了,石階從中間斷開、底下是踏空的深淵,又或者是對方早做準備、等著她們進來把她們給困住燒死等等從前看電視劇的腦補。
直到她們在盡頭看到還在借著燈光閱讀信件、完全不知道外麵已經被攻陷的李敦。
葉浮光:“……?”
她愣了下,條件反射道,“就、就是他?”
還是她的聲音將李敦給驚醒。
他本來想出聲問你們都是怎麽闖進來的,結果視線掃過沈驚瀾之後,像是見了鬼,認出她的第一時間,就想拂袖將桌上的那些信件全部用油燈燒掉——
“啊!”
葉浮光隻來得及發出聲音提醒沈驚瀾。
不過就在她出聲的同一時刻,牽著她的人已經用另一手抽出腰間難得佩戴的長劍,利刃噌然出鞘,紮中目標之後,那股力道甚至恐怖到直接將李敦那隻手連同整個人一起釘在了牆上。
“啊———!!!”
痛苦的叫聲緊跟著響徹石室。
沈驚瀾側頭看她,“你叫什麽?”
呃。
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力降十會嗎?這就是傳說中的滿級大佬行走新手村嗎?
她緩緩地抬手給沈驚瀾鼓掌,“王爺,威武霸氣!”
沈驚瀾:“……?”
……
李敦當然不知道沈驚瀾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發現他在這裏的。
在沈驚瀾走向那些信件的時候,還在垂死掙紮,雖然整個手臂都被利刃刺透、將他釘在牆上不能動,卻使勁出聲質問岐王為何如此對待大宗臣子,她是不是對他們家人懷有私仇。
“私仇?”
沈驚瀾走向他那張桌子,將微微晃動的燭盞挪開,好似想起什麽似的,同他漫不經心道:“確實有,所以,你們李家九族人夠多嗎?”
李敦:“!”
在聽見九族的時候——
他就知道,她全都發現了。
大宗朝立時,因為經曆戰亂和暴.政,人口驟減,先皇於是定律時,廢除了很多酷刑,唯一保留的能誅九族的刑罰,就是勾結前朝餘孽、反對新朝。
……沈驚瀾怎麽可能知道這件事?
李敦在疼痛間隙裏徹底發瘋。
“你在詐我,你什麽也不知道……”
“你不可能知曉……”
“他們、那些人,沒有人會背叛我們李家……”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間發裏落下,他腳下支撐不住這高度,手臂橈骨和長劍摩擦出的、恐怖刺耳聲在石室裏重複。
沈驚瀾習以為常,倒是想起來自己還帶了個小可愛,對葉浮光道,“轉過身,捂住耳朵。”
葉浮光乖乖聽話,她確實也看不得什麽人間酷刑。
而沈驚瀾這才再次瞥向李敦,唇角浮出笑意,“為何本王不可能知曉?”
她鳳眸裏都是冷冽的光:“你以為自己做得很周全?”
李敦眼睜睜看著她接近那些信件,瘋狂地大笑出聲,“哈哈哈,周全?不,不不不,不必周全——”
燕城之戰,他們也並不周全。
他們還不是贏了?
他開始挑釁,同時在使勁想要接近那張桌子:“沈驚瀾!你殺了我!你既然知道,那你現在就殺了我!”
“你若此刻不殺我,等下你就會後悔,我發誓你會後悔!”
在他咆哮的瘋狂聲音裏,沈驚瀾觸碰那些信件的動作頓了頓,然後拿起最上麵的一封,語氣輕飄飄地落下:“後悔?”
“本王這一生還沒有後悔之事。”
李敦幾乎要將自己整條手臂都給扯斷,滴滴答答濃稠的血液混合著一些被利刃割下的碎肉掉下,他好像一條被拴住的瘋狗,無論如何都要接近那張桌子,將自己來不及銷毀的證據毀掉。
聽見沈驚瀾的話,先前在燭光下衣衫整齊、還戴著冠的中年男人此刻已經是須發皆亂,淩亂間,眼睛如惡犬般盯著她,像是臨死前的詛咒,聲音有氣無力,卻一字一頓:
“那你很快就要有了。”
她一定會後悔踏入這間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