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天

那股凜冽的雪花氣息被江風吹到湘水下遊時——

有人戴著鬥笠、在江邊看漲水的狀況,同身後站著的人小聲抱怨,“嘖,這是咱倆該幹的事情嗎?朝廷的通緝令還沒下到這裏,完全是因為這裏的大小官員忙著救災,你之前欠我五十兩黃金的救命錢可還沒給呢,怎麽就來趟這渾水?”

在她後麵,有張破桌和小木幾,幾案旁邊斜斜支著:“看病,三文一次。”

坐在小幾上的人甚至都沒辦法伸長腿,在身後人的嘮叨下,語氣淡然地答,“聒噪。”

江邊的人被她噎了一下。

好像還想說點什麽,卻在這時動了動鼻尖,“咦,什麽味道?”

屬於乾元的本能讓她想辨認這是來自何處的挑釁,可是嗅覺卻無法辨認這到底是什麽,這讓她有些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感受到的是不是乾元信香,不過在得出答案之前,因為江風帶來的凜冽夾在過雨的冷冽裏,已經令她本能地釋放出信香與之相對。

“……好奇怪。”她喃喃著,想要轉頭問自己的好朋友這到底是什麽,然而在回身之前,就先聽到了什麽東西被碰掉的動靜。

然後她就看到了剛才還在耐心接診、準備觀察疫病擴散情況的朋友倏然站了起來,甚至一貫在意形象、每天都在想辦法把那麵問診旗子擺正的家夥,頭一次自己把自己的招牌碰倒了。

“……小魚?”

叫她的人磕巴了一下,才想起來她們倆最近喊的是化名,差一點就要暴露好朋友的名字了。

而醫者陡然往江邊走去,將自己的信香當做探測器使用,竹葉香味竭力往河流的上遊而去,試圖捕捉這股給她帶來天然威脅、哪怕釋放不多卻也讓她銘記的信香究竟來自何處。

隱隱約約。

明滅不定。

有一陣沒一陣的,這是……在河裏?

她重新睜開眼睛,冷冽的眼眸看向這條因支流匯聚、奔騰泄洪而變得格外湍急的江河,驀地出聲道,“阿遙,找船,下河。”

許樂遙:“?”

她看了看這條掉下去可能都不知道上哪兒撈屍骨的河,再看說出這個要求的好朋友,很想問一句,“你沒事吧?”

葉漁歌瞥了她一眼,“你若不去,我自己去。”

——隻是,葉浮光為什麽會在水裏?岐王難道也出了什麽事?

……

扶風縣。

本來因為昏倒、被扶在帳篷裏歇息,至今都沒有醒來的沈驚瀾忽然毫無征兆地睜開了眼睛,其實她仍然沒怎麽恢複視力,頭也依然很疼,血管裏甚至也還翻湧著那股讓她時刻難安的躁意。

可是。

就在睡夢中,她看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

是不講道理的六月大雪,讓人在潮熱煩悶的夏季,忽然得了一縷冰涼。

而那縷冰涼也從夢境照進了她的現實,沈驚瀾恍恍惚惚地釋放出屬於她的山茶味信香,追逐著這股曾經在她的信香裏留下過記號、安撫過她的凜冽。

是葉浮光。

是她的王妃。

“王爺?”今陽聽見有人說她醒了,試著在帳在喊了一聲,想要知道她如今恢複得如何。

在這扶風縣還康健的大夫目前全部都被請去照顧感染的人,不少自己也身體抱恙,他怕沈驚瀾被染了病氣,打算讓禁軍去江寧城裏綁個大夫過來看看,結果人還沒帶回來,沈驚瀾居然就又醒了。

“今陽,領一支小隊。”在帳篷裏坐起來的人緩緩眨了眨眼睛,確定自己現在能看到模糊的光,雖然整個世界都不明晰,但聽力好像已經恢複,於是她定了定神,竭力壓下自己心口的不安,出聲吩咐:“跟我去湘水。”

是湘水的方向。

她還記得先前在王府裏的時候,小姑娘聽見要跟她來江寧,杞人憂天地在旱地學了半天的遊泳,後來知道是坐馬車過去時,輕輕鬆過一口氣。

她也記得,葉浮光還曾經讓她寸步不離地帶著。

那時她以為的撒嬌和憂慮,統統成了現實。

——她為什麽要拋下葉浮光呢?

想到這裏,沈驚瀾莫名覺得喉頭一甜,本就翻湧的氣血和近日的憂慮,加上對王妃的擔憂,統統聚集到一起,令她倏然吐出一口血來。

今陽嚇瘋了:“王爺!”

他在帳外就跪下了,“您有事吩咐屬下便是,何必勞累自己?”

沈驚瀾隨手揩過唇邊的血色,留下的痕跡倒是和身上那件深紅色的衣衫相同,這一口血吐出來,她反而覺得輕鬆很多,於是搖了搖頭,“此事,本王得親去,速速整隊。”

那是她的命啊。

她怎麽舍得交給別人?

沈驚瀾想,她已經不守信用地拋下過王妃一次了,這一次,即便是死,她們也應當死在一起。

……

與此同時。

河流上遊,扶風驛站附近。

車隊行程有些僵持,宓雲有些頭疼地看著說風就是雨,今天要下雨、就絕不允許老天爺是晴天的聖女,他從不記得聖女在王庭時是這樣的性子,畢竟貴霜王子還親口誇過她的脾氣好。

如今看來,不是脾氣好,而是演技好。

甚至讓在永安宮裏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的宓太醫都再笑不出來,按著額角道,“你明知沈驚瀾人就在扶風,這時過去是想同她撞上嗎?還不到時候,公主。”

“就憑此刻的她,怎麽可能還認得我?”蘇挽秋吹著自己昨日才讓婢女新染的蔻色指甲,很執拗地出聲道,“我這人向來睚眥必報,讓一個背叛了我的家夥活下去,我還沒這個心胸,今日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宓雲:“……此事我可以讓幾人留下,悄悄在湘水下遊搜尋,若是找到了她人,還活著便補一刀,死了便將屍體丟回去,再回來同你稟報,不行嗎?”

“她還活著。”

蘇挽秋很肯定地看向他,“那股信香還未消失,你察覺不到嗎?”

宓雲自然能察覺到,可對他來說當務之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蘇挽秋這是自己看人看走了眼,又親自為對方提供了逃跑的必要工具,如今就該長個記性。

仿佛讀懂了他的神色,蘇挽秋笑了下,“你別忘了,她知道我是公主。”

想了想,她補道,“況且,她未必認不出你大衹人的血脈特征。”

若是讓皇帝知道這次南方的水患還有前朝和大衹人的痕跡,到時候的歲幣恐怕就別想讓大宗交得那麽容易了,而這是給王庭提供足夠資源發動又一場戰爭的重點。

宓雲沉默了片刻。

想到那銘刻在所有大衹人心中的最高王庭,他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的時候吩咐道,“轉道。”

“沿湘水一路去下遊,乾元兒郎們記住這股冷意,搜尋逃跑者的訊息。”

“找到之後,殺無赦,將屍體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