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天
葉浮光究竟瞞了沈驚瀾多少事呢?
她想,這得看問題從什麽角度說了。
假如隻和這個世界的故事發展有關,那她看過的所有、卻沒有告知的劇情都算是隱瞞,可是其他人的故事和沈驚瀾又沒什麽關係,至於有關係的部分,她能說嗎?
葉大學生曾經在學習的時候尚且能用的腦子,如今麵對即便不擅權謀的沈驚瀾,都感覺自己迷迷糊糊、很不夠用,撒個謊也不像是能圓上的樣子,不撒謊的話,她也不知自己說的原著劇情會不會被沈驚瀾認為是在咒她,然後拿出她應付不了的規矩收拾她——
於是她開始使勁哭。
哭得直打嗝,話也說不順半句。
看著眼前漂亮又可愛的容貌被淚水浸濕,好像抵死的幼鹿跪下向獵人求饒,從前總會生出惻隱之心的沈驚瀾而今眸中深色卻不見底。
她在此前從未發現過,讓人在**罰跪是如此情澀的一件事,就譬如當下,明明應該是支配者的小乾元,向她求饒,哭得在發抖,而她鐵石心腸,無動於衷,甚至……
她垂下眼簾,看著自己又重新從小花瓶腦袋上取下的另一根步搖,就在剛才恐.嚇小朋友,說軍法的時候,她就用這根簪花的步搖隨意將葉浮光衣襟的腰帶挑開,又去撥弄她裏麵那件衣裳的襟帶。
涼颼颼的風從小姑娘脖頸裏灌進去,似乎讓她身臨被處罰的情境,所以才會很輕易被嚇到哭得停不下來。
沈驚瀾丟下步搖,按了按自己的腦袋,在“讓她繼續哭、哭得更慘烈”和逐漸聲小的“歸根到底,她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情,到此為止”兩道聲音裏。
她意識到乾元的信香終究是飲鴆止渴。
無論如何,太醫院的藥也不能再吃了。
於是她閉了閉眼睛,用理智將第二道聲響撈了回來,“行了,不準哭。”
頓了頓,沈驚瀾鎮定自若道,“不論你瞞了什麽,總之許家的案子牽扯甚廣,從今日起,不管是好奇還是有心,你都不許再摻合進這件事裏頭。”
……
葉浮光以為沈驚瀾在警告了她之後就會離開。
像前段時間一樣回青霜院那邊,然後留她自己睡在梅園。
經過最初的幾夜失眠之後,葉浮光重新習慣了沒有抱枕的睡眠,而今發現沈驚瀾已經是一身中衣、遲遲沒有起身離開的打算,用巾帕擦幹了眼淚之後,以為她又心血**想換個地方睡了。
在外間如意的眼神示意下,葉浮光笨手笨腳地替沈驚瀾蓋上被子,想從床沿上下去、自己去偏殿睡的時候,就被岐王一抬手攬了回去。
“想去哪?”
閉著眼睛將她塞進被子裏,甚至環抱住的女人聲音淡淡道,“王妃是忘了自己還有侍寢的本分了?”
葉浮光鼓了鼓腮幫子。
感覺到如意她們手腳麻利地將燈芯剪了,把燭光帶出這間屋子,明顯是不打擾她們夜生活的時候,葉浮光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真的好像被包.養的那種角色。
她嗓音還沒恢複,呼吸都覺得不順暢,不知怎麽應和沈驚瀾的話,隻能悶悶地轉過身,抬手試著去碰對方的腰。
然後又被捉住了手腕,壓下——
“乖乖睡。”
沈驚瀾說,“沒讓你這般伺候。”
葉浮光了然,收回了手,隻是閉上眼睛很久,腦海裏還是許樂遙和葉漁歌蹲大牢的事情,怕她們在馬步軍司獄過得很不好,也怕她們沒法活著出來。
淩亂的、心事重重的氣息近在咫尺,自然無法讓沈驚瀾忽略。
她在夜裏睜開眼眸,聞著這股給予自己極大安撫感的微涼氣息,偏被她扣住腰身的人又是溫熱且柔軟的,她安靜了會兒,再度出聲道:
“隻要你聽話些,別闖大禍,本王能保你無虞。”
這話當是在哄了。
……
可是說出來之後,沈驚瀾自己都不太相信。倘若葉浮光不是入贅給她,其實也不至於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即便同享她的富貴,亦要與她一起,承受其他人的非議。
皇帝忌憚她,百官嫉.恨她,她以同袍的骨血換來的功勳,又能支撐她再在這個位置上多久呢?她這個親王的榮耀,還夠她用來護住身邊的人麽?
手裏無兵、隻空有將軍銜的沈驚瀾在這個靜謐的夜裏,如此清晰地思考著來路與去處,但不管她怎麽想,都看不見自己的前路在哪裏。
然後她就聽見了葉浮光悄悄問出的話,“我會乖,我以後不出門了,王爺會讓我一直好好活著嗎?”
沈驚瀾思緒驟回,她又覺得小孩乖得有些不像話了。
有哪家勳貴得到了這樣的權勢、站在這樣的位置上,擔憂的卻是自己的性命呢?
無論葉浮光從前如何,她在入贅岐王府之後,確實從未拿側妃的名號出門惹事,沒有以此魚肉百姓,甚至連府裏的下人都沒有被她嗬斥的,而這些在永安望族的公子姑娘當中,不過是常態——
果然還是她剛才把人嚇得太狠了。
她在心中很輕地歎了一聲,撫摸著葉浮光的麵頰,“隻要本王還在……”
說到這裏她又停下來,想到葉浮光之前入府為她病症奔走的事情,將話改成了另一個前提,“即便本王不在,也能保你餘生無恙。”
可是小孩很快就忘了她剛才那樣凶的事實,轉過身輕輕地抱住她,出聲道,“不行。”
“王爺不可以這樣說,你得一直活著。”沈驚瀾若是狗帶,她小命多半也難保,而且大宗還要開啟戰亂副本,毫無古代生存技能的葉浮光不覺得自己能吃那種苦。
她呼吸冷熱交替地落在沈驚瀾的脖頸上,“我很努力地祈禱王爺醒過來的,王爺不許這樣咒自己。”
總之不許在她沒找到回去的辦法之前狗帶!
沈驚瀾親了親她的額頭,“知道了,睡吧。”
……
許家的案子總共花了沈驚瀾一個多月的時間。
但這並非因為案件牽扯很多人、又或者是聞訊得到結果有多麽困難,而是因為她在將調查卷宗呈進宮,並自己的一封折子一起送到政事堂之後,這卷宗在政事堂裏待了很久。
期間,許懿年歲已高,即便在岐王的特別吩咐下,殿前馬步軍司獄未用重典,也扛不住牢獄裏的潮濕環境,病重難醫。
沈驚瀾幾次在朝會上為他陳情,都被禦史台的人構築的一些子虛烏有的故事給駁斥回去,甚至還抨擊她查案不清、想偏袒許家。
聽見這理由的時候,她冷笑了一聲。
沒有回答一個字,但沈驚瀾看過去的眼神,卻帶著寒光,如陣前要人性命的長矛,霎時間就讓禦史台的人後退了好幾步,嚇得說不出話來。
她又掃過這宸極殿裏一個比一個嘴皮子耍得溜的文臣,回望過去才發現,這其中的武將又少了許多。
這就是她皇兄用來守江山的人嗎?
他要靠他們的互相傾.軋,唇槍舌劍來奪回燕北的十六城?
沈景明不輕不重地從上首打斷道,“行了。”
他似乎終於對此事做出了決斷。
但還沒等宸極殿特別開恩的指令傳達到殿前馬步軍司獄,就傳來許懿在牢中突然發病、猝然長逝的消息。
然後,皇帝的旨意,姍姍抵達那不見天日的監牢。
大致意思是,雖然許尚書同考生舞弊之事朕還未查清楚,但是念在許懿侍奉朝廷已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朕賜他一副棺,容許他的家人過來替他收殮屍骨。
……
許樂遙得到消息的時候,整個人表情都是空白的。
在她隔壁的葉漁歌雖然沒有什麽神情,卻還是沒忍住閉了閉眼睛,很輕地出聲道,“節哀。”
她以為自己已經在牢中看慣了生死,但見到好友如此,才發現原來她的心也沒有想象中那般冷硬。
許樂遙不吃不喝了好幾日。
突然有一天才開口道,“我爹隻是時運不濟,本來聖人也要下旨讓他回家養病,再等裁決的,他隻是運氣不好,沒等到那日,對嗎,漁歌?”
葉漁歌沒出聲。
假如她不是因為岐王的事情被抓進來,或許她也會像許樂遙一樣仍然對坐在明德殿裏的那人生出期待,因為世間規則本就如此,皇帝是公平、公正且仁愛的,倘若政令出了錯,也不是皇帝的錯,而是那些臣子蒙蔽了他。
可如今大宗的天子,絕不是會被臣子蒙蔽的人。
想到住在自己另一側、之前常常以她與葉榮的對話換一些金銀和佳肴的秀才,最近嫌棄不能從她這裏再榨出好處時,說出的那些惡毒之語,譬如——
“嘁,你跟你那朋友就是純兩個衰鬼,你倆真的,要是哪天死了,埋一塊我都擔心弄壞了一地風水。”
“你就不說了,神神秘秘進來的,你那朋友,謔,案子交給岐王去辦,那還有得救麽?也不看看這是誰的朝堂,岐王失了聖心,即便查出她是清白的,她也別想出去了,那麽多文臣站在宸極殿裏,能讓她一個武將按下去?”
葉漁歌表情冷淡,套了些話。
等到那管不住嘴的秀才說了很多岐王的事情之後,當天等岐王的人來、給許樂遙傳旨的時候,她終於等到了這個除掉那顆眼中釘的機會。
她順便給岐王的人告了個狀。
然後那個秀才就被拉到了刑獄裏,慘叫了很久,才沒了聲音,也沒見獄卒再把他給送回來。
葉漁歌沒什麽感覺地想,她就是這樣睚眥必報的人,不管對誰都是。
……也就隻有某個越來越蠢的小廢物會覺得她是能救人的醫者,對她露出那種天真又期待的眼神了。
……
許樂遙絕食到人快不行的時候,被葉漁歌找人要了副針給紮醒了。
她疼痛不已、因為胃部空空在抽搐蜷縮的時候,糊裏糊塗地問葉漁歌為什麽要這樣,反正自己就算被放出去,以後也不可能再參與科考,許家前程都斷在她這裏了,為何不讓她就這樣去跟父親謝罪?
“不知道。”
葉漁歌很冷酷地答,“總之不許在我麵前尋死,我畢竟也算是個大夫,會救死扶傷,你尋死幾次,我就救你幾次,你若是想讓我練練醫術,我倒沒意見。”
許樂遙:“……”
那一瞬間,她在想,地獄空****,惡鬼在人間。
從前她到底是為什麽覺得這位朋友性格超好,還想把她引見給其他朋友的?要是那位葉影真見到葉漁歌的話,會被她這幅凶狠樣子嚇哭的吧?
許樂遙躺在那隻能見到一點光的監牢裏,神色恍惚地想起很多從前的事情,就這樣一邊奄奄一息、苟延殘喘,一邊在葉漁歌要人命的針法裏,又奇跡般地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裏,重新恢複了元氣。
某天她又不想死了——
“不行。”她在夜裏驚坐起,“我得等到聖人查清這案子,還我和我爹清白的那天。”
周圍牢獄都空空,連獄卒都懶得守她們這片地方,葉漁歌被她那擲地有聲甚至都要帶回響的動靜吵醒,麵無表情地想,紮哪個穴位能讓人變啞巴來著?
看在許樂遙剛走出喪父悲痛的事情上,她勉強心平氣和地答,“你我不知道,但我不可能出去了。”
“哦,”許樂遙壓低了聲音,湊到了她這邊,扶著欄杆在問,“你究竟犯了什麽事啊?”
葉漁歌不吭聲。
許樂遙撓了撓腦袋,“我估計岐王很忙,也想不起我的樣子……”
在這時,葉神醫倒又願意開尊口了,勉強將岐王為此案付出的話說了一下,得到了許樂遙驚詫的眼神,然後恍惚了半天,不知念叨了什麽,又對她擺了擺手,“誒,你過來,我想起個秘密。”
葉漁歌不想搭理她。
許樂遙,“快點快點,是個你聽完不會後悔的秘密,過了這村沒這店了。”
葉漁歌再次深呼吸,心想她要是敢說什麽無聊的事情,自己絕對要紮到她後悔來到這個世界。
她看似好脾氣地湊了過去,甚至還配合地擺出了願意聆聽的樣子,然後就聽見許樂遙用氣音問她,“你知道大宗朝立的時候,禁軍這處監獄是誰家督造的嗎?”
葉漁歌頓了一下。
她重新拉開點距離打量麵前的人,然後就發現許樂遙開始整理囚服,裝模作樣地撫了撫自己亂糟糟的頭發,衝她矜持地點頭。
——沒錯,正是我們許家。
她麵無表情,“那又如何?”
許樂遙清了清嗓子:“不巧,鄙人少時頑皮,不小心在祭祖的時候連燒八座墳,在被我爹娘拿著掃帚追的時候,從我爺爺掉出來的陪葬品裏,看過這殿前馬步軍司獄的構造。”
“你也知道,我們許家曾經押的是大公子,我爹我爺爺他們還暢想過我們許家當外戚、權傾朝野的那種日子,督造殿前馬步軍司獄的時候就思索啊,萬一我們家太得瑟,以後得罪了皇帝或者新皇,要被關進來怎麽辦呢?”
葉漁歌沒興趣大晚上在這裏聽她的大宗版《一千零一夜》,擰著眉頭,“說重點。”
許樂遙被打斷,幹巴巴地敘述,“下兩層有一間暗室有密道能出去。”
葉漁歌:“……?”
她表情微妙了好半晌。
就在許樂遙以為她被震到說不出話的時候,葉漁歌表情複雜地接了句,“我開始好奇你的其他秘密了。”
那倒也沒有其他的了。
許樂遙搖頭晃腦了一會兒,倏然想到什麽,“哦,有的。”
在葉漁歌以為她能說出什麽關於逃獄的驚天計劃之時,就聽許樂遙用比剛才更神秘的語氣說道,“是的,我有一個心上人。”
“……”
“她超可愛,以後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她應該是個中君,等我以後想辦法追到她之後,我們生孩子還得靠你多努力——”
話語被一針消音。
葉漁歌看了眼天色,不管什麽計劃都不是這種頭昏腦熱的時候能聊出來的,於是麵無表情地應:
“睡吧。”
“夢裏什麽都有。”